我的國文教育(之五)
提起國文師承,我自認是相當幸運的一個,因為在讀小學及中學時,都各有好幾位恩師,使我在閱讀及寫作方面,都獲得極大的益處,更進而導引我走上日后從事文字工作的道路,并以此作為終生努力的目標。雖然我在這方面說不上有什么成績,但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上,幾位恩師的諄諄教誨,卻為我燃起了一盞不滅的明燈,指引我永遠向前努力,以文字工作為我的終生志趣。
我的啟蒙老師,是我在鄉村小學讀了五年的劉贊名先生,他博學多才,可惜平生并不得志。他在年輕時候,正是滿清政府以科舉取士的鼎盛時期,劉老師精讀詩書,一心以考取科舉為最大愿望,但沒有考運 —— 這是那時候一般士子的說法。據說劉老師一連考了三次,全都榜上無名,他心灰意冷,一度曾改行經商,又因志趣不合,仍然穿起長衫來,恢復他讀書人的身份。他這段身世經歷,對他日后從事教學的態度,有相當重大的影響。
他來到南鄉聯立小學執教,前后達三十年之久。南聯小學是我的求學生涯中最初的母校,學生都是當地農家及地主家的子弟,鄉間風氣保守,女孩接受教育的觀念,尚未普及,所以男生多于女生。這時劉老師已在該校執教近二十年,年紀五十出頭,一口濃重的鄉音。他包教全部的課程,像國文、算術和歷史地理等科,國文當然是他最拿手的科目。當時縣“教育局”正在積極推行語體文教學,這是所有中小學校一律得遵守的,但指令到達劉老師的手中,卻觸了礁。他執意反對,拒絕教語體文,認為這些“的、了、嗎、呢”沒有意義,也沒有價值。記得我們上第一堂國文課,就是劉老師抄在黑板上的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那時我早已在家中,接受過父親的指教,認識了好幾百個字,對黑板上的字雖然認識,但不知作何解釋,別的同學更是一竅不通。那時老師的權威性極高,雖然大家不滿,卻無一人敢口頭抗議,只好回家告訴家長。有些家長沒有意見,但有的認為應遵守教育當局的規定,必須教語體文,因此當面向劉老師提出。經過多次交涉,結果劉老師只好接受建議,改教用白話編寫的國文教材,“大狗叫,小狗跳”之類,劉老師不加解釋,他說用不著解釋了,只教學生們照著念,同時仍繼續講解他的三字經和千字文,一字一句寫在黑板上。因為不列入考試范圍,同學們都不愛讀,開始時有三五人,后來剩下我和另一個女生,最后那個女生也不愛讀了,就只剩下我一人。說也奇怪,我對用白話文寫的國文課本,覺得十分乏味,反倒對三字經和千字文感到趣味盎然。因為老師只教我一人,就不再寫在黑板上,他給我兩本書,都是線裝的。最難得是劉老師并不因只教我一人而表示倦怠,反而因為我學習勤快而教得熱心起勁。他不要我背誦,而是要我默寫,每天新教的課文,第二天就要默寫出來。他說這樣我才能記住每個字和每個句子。除默寫外,他又叫我復解一遍給他聽,直到一字一句無誤為止。后來他接著教了我讀《幼學瓊林》和《東萊博議》等書,內容愈來愈艱深。現在想來,在整個小學階段,我就像一張吸墨紙,只要是劉老師肯教的,我都全部接受,這對我閱讀文言文書籍,有了莫大的幫助,也打下深厚的基礎。在當時的中小學校推行語體文教學時,一般跟我同年齡的男女同學,幾乎都對文言文不感興趣,而予以排斥,這群學子,一直到進入大學之后,都很少接近文言文的機會,因大學國文課本是教授們自選自編,各憑所好。我記得我讀大學一年級時,國文教材是選自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及五四運動時期一般學者們的文章,長篇大論探討中西文化之類,全是語體文,在課堂上教授只提出問題,要大家互相辯論,至于作文也要求用語體文。據我所知,在大學公共科目中,國文只教一年,同學們根本沒有接觸文言文的機會,大學四年畢業后,進入社會服務時,提起筆來連一張短短的便條,都只能用“的、了、嗎、呢”,寫信更不必說了,一句簡短明白的文言文也寫不出,至于閱讀文言的書籍,則既感困難,更缺乏興趣。而我對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今古奇觀》及林琴南從洋文翻譯過來的許多文言小說,卻讀得津津有味,可見在劉老師的諄諄善誘下獲益匪淺。而后來我又對許多線裝本的筆記小說和古代神話故事,都有濃厚的興趣。
說來有趣,我讀初中時,又碰到一位反對語體文的張老師。初中的國文課本仍然一律是白話文字,張老師只教我們念一遍,便不再加解釋,因為根本用不著講解。大部分時間都教唐詩。張老師講授唐詩,非常詳細,一字一句,毫不含糊。他的教學態度,不僅要使學生對唐詩發生興趣,培養欣賞我國古典文學的能力,更引導學生進入廣大優美的文學殿堂,啟示一個高尚純凈的人生境界。其實那時我們只是初中程度,并不能完全接受他所教的,后來回想起來,才恍然領悟。為了說明他教學唐詩的認真態度,不妨舉他解析柳宗元的一首五絕《江雪》為例。他首先在黑板上寫下“千、萬、孤、獨”四字,作為介紹這首詩的開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他說此詩最大的特色,就是語言簡樸、明白、生動和強勁,全篇近乎白描,毫無一般詩人賣弄學問和引用典故的酸腐氣味,真正做到了用生活化的語言,作深入淺出的描寫,短短的四句,僅二十字,卻將一片天寒地凍、寂靜荒漠的江上雪景,描繪得淋漓盡致,活躍逼真,所涵蓋的意象有動態,也有靜態,像“千山”、“萬徑”、“孤舟”及“寒江雪”等屬靜態的,而“飛絕”、“人蹤滅”及“獨釣”則屬動態的。張老師一邊講解,一邊眉飛色舞地做手勢,表示鳥飛及釣魚等動作,滑稽而有趣,不時惹起同學們的笑聲,一堂課上完,輕松愉快的氣氛,洋溢全室,毫不沉悶單調。每首詩講解完畢,張老師必帶領全班同學高聲吟誦。他舉出著名詩人杜甫的一句名言:“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強調說,書必須多讀、熟讀,直到背誦如流水,才能吸取書中的精義,據此他堅持要我們背誦每一首唐詩。他又用古人的話“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來也會吟”來勉勵和督促我們背誦。他吟詩的時候,從不看書本,每首脫口而出,好像是他自己做的一樣,從不漏掉或吟錯一字一句。至今我仍然清楚記得張老師吟詩的姿態、神情和聲調。他半閉著眼睛,坐在講臺上,半白的頭左右擺動,臉色端莊嚴肅,聲調不疾不徐,抑揚頓挫,韻味無窮,全班同學都跟著他低聲吟誦,也學著將頭左右搖擺,有調皮搗蛋的同學,盡躲在別人背后,竊笑做鬼臉,有的忍俊不禁,但沒有一個人敢笑出聲來。頭一天講完的一首詩,次日就要背誦,全班五十多人,誰也不知道他會叫出誰來背誦,有些人臨時抱佛腳,拼命死記,有的將詩句抄在手心上,被叫起時只好一邊偷看,一邊吟誦。我每天趁放學回家的路上,往往默讀詩句,次日在上學途中,又默讀再三,直到背誦爛熟為止。張老師常在班上夸贊我,他認為我是班上背誦最佳的少數學生之一。由于經過這番歷練,唐詩三百首中,我幾乎可以背誦二百首以上,也由于張老師的諄諄教誨,使我由酷愛唐詩,進而喜愛宋詞,將宋朝的幾位詞學大師如蘇東坡、李后主及李清照等人的杰作,讀到可以背誦。張老師的確是引導我跨入古典文學殿堂尚可略窺堂奧的恩師,令我終生受益不淺。
記得我從小學到初中遇到的國文老師,都是終年身上一襲長袍,腳下一雙布鞋,都戴一副黑色玳瑁框的近視兼老花眼鏡,走進教室,便是滿口的“之乎者也”和“詩云子曰”,完全忽視當時剛剛倡導推行的語體文。這兩位老師是當時所謂的舊知識分子的典型人物,他們認為二千多年來,文言文是整個中國文學的正統文體,章法嚴謹,有一定的體制規律,不像語體文用方言俚語,不能登大雅之堂。但一般業已接受五四新文化運動洗禮的新知識分子,則極力排斥文言,認為只有語體文生機活潑,通俗曉暢。我高中時代的國文老師謝運華先生,就是醉心新文化、擁護語體文的一名健將,當時湖南省“教育廳”廳長朱經農,是一位思想新潮的美國留學生,他不硬性規定省立高中的國文教材,文言語體隨意教學。不規定就等于鼓勵,因為一般舊知識分子,仍然堅守傳統的文言陣地,在各“機關”團體通行的公文函件,還有私人日常往來書信,連學生向學校訓導處請假的便條,都通行文言。由于長時期的禮俗沿襲,不用文言就似有失體統,不夠禮貌,而主持教育的最高當局竟然聽任高中教師文言語體隨意教學,就等于是鼓勵語體文教學。我們班上的謝老師是北方某大學的中文系畢業生,他是胡適博士所倡“文學革命論”的崇拜者,不僅全部采用語體文教材,更硬性規定我們用語體文寫作。他第一天上課就在黑板上寫下胡適的“八不主義”:一、不做言之無物的文章;二、不模仿古人;三、不做無病呻吟;四、不寫不合文法的文字;五、不用濫調套語;六、不用典故;七、不講對仗;八、不避俗字俗語。他又寫下胡適提出的四項具體主張:一、要有話說才說話;二、要說我自己的話,別說別人的話;三、在什么時代說什么時代的話;四、要說什么話就說什么話,要怎么說就怎么說。
謝老師既是胡適博士的忠實信徒,便說到做到,規定我們不許在作文中用之、乎、也、者,不許引經據典,每一字每一句都要用白話文。記得我們在作文中偶然引用兩句慣用的諺語:“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及“人生于世”等,都被謝老師刪削掉,根本不許引用任何陳腔濫調。我在小學及初中時,在劉老師及張老師的嚴格教學下,寫慣了文言,一動筆不是“夫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就是“詩云子曰”之類的濫調,如今一改為純粹的白話文作文,真不習慣,只好拼命念誦語體文章。謝老師的宿舍內,兩個滿滿的書架上,全是新出版的刊物和新文藝書籍,他鼓勵我們借閱。我往往一書在手,埋首其中,有如《紅樓夢》中的劉姥姥初進大觀園時的心情,新鮮好奇,有心不暇想和目不暇接之勢。將每晚的自修時間,全部用來閱讀這些內容繽紛絢爛、千姿萬態的新小說、散文和詩歌等文學作品。謝老師眼看我的興趣和好奇心如此濃烈,遂特別指導我讀《創造月刊》、《小說月報》、《青春月刊》等巨型的定期刊物。那時有魯迅在《新青年月刊》上發表的短篇小說名著像《孔乙己》、《風波》、《單四嫂子》等,借一些底層社會人物揭發舊社會病態的諷刺性作品,還有老舍的《老張的哲學》及《趙子曰》等長篇小說,都是謝老師指導我閱讀的,這使我對新文學的欣賞,有更進一步的認識和了解。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用新式標點符號。謝老師說標點符號是一篇文章的眼睛,有如畫龍點睛一樣的作用,能使全文暢然醒目,字句分明。他說文言文一個最大的毛病,就是整篇段落不分,連句與句之間也藕斷絲連,極易使意義混淆不清,使讀者產生誤解。他特地在黑板上寫出下面的兩句,并引出一段故事,說明標點符號用得不妥,意義便會大為不同。他說:有人到朋友家做客,逗留多日不去,主人無奈,又不便徑下逐客令,恰逢下雨,便在廁所墻上貼一紙條:“落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客人看見字條,仍然沒有辭行離去之意,原來他將十個字添上標點符號:“落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如此一來,他便安心留下。謝老師說,加上標點符號后,不但文句的意義不同,連字音的讀法也變了,譬如:“留人不”的“不”字,就應該讀“否”字,“否”字有表示疑問之意。
謝老師每次上作文班的課,先在黑板上寫出各種標點符號,一一加以解說,并舉出句例說明用法。我們的作文中如用錯或不用標點符號,他立即退回要求重寫;實在不會用時,要向他請教,經他詳細解釋為何要用這標點,直到我們完全明白為止,其循循善誘的精神,使我終生難忘。
(選自臺灣《明道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