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訴撤回權并非是一種當然的權力。包括我國在內的許多國家的刑事訴訟法律中都沒有規定這項權利。公訴撤回制度與我國的國家賠償等法律制度相沖突,在實踐中導致檢察機關侵犯被告人人權的事件屢有發生。我國通過司法解釋建立起來的公訴撤回制度應當被廢止。
關鍵詞:撤訴制度;公訴權;人權
中圖分類號:D915.1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8)06—0069—03
一、公訴撤回制度存廢之爭
1996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采用了嚴格的起訴法定主義,取消了1979《刑事訴訟法》第108條規定的檢察機關對公訴案件撤回起訴的規定,明確規定人民法院對于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案件應當作出無罪判決。因此,基于程序法定原則,可以肯定地認為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取消了檢察機關主動撤回起訴或法院建議撤回起訴的權力,對檢察機關的起訴變更權進行了嚴格的限制。
然而,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卻很快通過司法解釋重新建立了檢察機關撤回起訴制度。1998年9月8日起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1998]23號)和1999年1月18日公布并施行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均對公訴案件撤訴制度進行了明確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的這兩個司法解釋引發了關于公訴撤回制度是否合法、正當和必要的激烈爭論。
支持和肯定這兩個司法解釋的學者認為:首先,在法理上,撤訴制度符合立法原則,理由有:第一,憲法規定人民檢察院享有檢察權。檢察權當然包括公訴權,從公訴權的程序看,公訴權分公訴的提起、公訴的支持、公訴的變更和抗訴四項基本權能。公訴的變更意味著既可以追加、變更起訴,也可以撤回起訴。第二,公訴案件撤回起訴制度的確立可以與自訴案件撤回起訴的程序相統一,以達到刑事訴訟體系的協調。其次,從司法實踐的需要來看,實踐中,由于個案的特殊性和刑事證據不易收集、不易固定和易變的特點,加之個別辦案人員水平低或認識因素的原因,決定了并非所有審查起訴案件都能達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因此,撤回起訴是司法實踐中的必然要求。相反的觀點則認為:第一,以司法解釋的形式來規定刑事公訴案件的撤訴制度,不但法律位階低,也不符合現代刑事訴訟程序法定原則的基本要求。第二,以司法解釋建立公訴案件撤訴制度是對全國人大及其常務委員會專屬立法權和全國人大常委會專屬立法解釋權的嚴重侵犯。第三,現行公訴案件撤訴制度與推行國家賠償制度相沖突。第四,公訴案件撤訴的法定事由不盡合理,將《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應當由法院作出無罪判決的情況也包括了進去,侵害了法院的審判權。第五,對撤訴后案件處理的法律程序沒有規定,處于空白狀態。第六,撤回公訴不適當,產生從存疑無罪判決到存疑不起訴等訴訟程序逆轉的非正?,F象。
二、公訴權的有限性與公訴撤回制度的不當性
支持兩高以司法解釋建立檢察機關撤訴制度的學者認為,《憲法》第131條規定:“人民檢察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檢察權……”。檢察權當然包括公訴權,公訴權又包括撤訴權,因此,檢察機關當然享有撤訴權。這是一個典型的三段論邏輯結構,表面上看來論證非常嚴謹,無懈可擊。然而,筆者以為,該三段論邏輯結構存在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該論證結構中的小前提是錯誤的,因此,結論也是不能成立的。
公訴權必然包括撤訴權嗎?憲法規定了人民檢察院的檢察權,而檢察權當然的包括了公訴權,這是沒有任何疑問的?!皺z察權的內容應當是符合其公訴職能需要的、符合其性質的各項權力的總稱,具體說檢察權中應當包括指揮、領導偵查活動權、審查起訴權、決定起訴與不起訴權、支持公訴權、舉證質證權、提出意見權(或稱異議權)、抗訴權等各項權力?!钡珕栴}的關鍵是什么叫做公訴權?公訴權是否包括檢察機關的撤訴權?
“公訴權,即刑事追訴權,是檢察機關運用公權力對違反刑事法律構成犯罪的人訴請國家審判機關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的權力。”張智輝教授認為,考察大陸法系各主要國家的立法,公訴權的內容主要包括以下五個方面:第一,立案決定權或立案控制權;第二,提起公訴的權力;第三,決定不起訴的權力;第四,出席法庭的權力;第五,變更起訴的權力;第六,上訴的權力;第七,申請再審的權力;第八,監督刑罰執行的權力。公訴變更權也即張智輝教授所言的“變更起訴的權力”。由此看來,公訴權當然包括公訴變更權。
公訴變更權是否包括了撤訴權?多數學者認為公訴變更權包括改變公訴權、追加公訴權和撤回公訴權。許尚金和胡冬平兩位學者就認為公訴變更包括公訴的改變、追加和撤回三項權能。筆者以為,撤回公訴權是否屬于公訴變更權的內容是一個立法技術層面的問題,不能認為是檢察機關當然應當享有的權力,并不能將公訴撤回權追究于自然法原理之應有權利。因此,脫離實定法和社會實踐需要來抽象的探討這個問題是沒有意義的,也不會產生新的論證思路和有意義的結論。
從世界各國立法狀況來看,大陸法系國家多肯定公訴變更權包括撤回起訴權,而英美法系國家則一般認為檢查機關不得撤回起訴,如美國《聯邦刑事訴訟規則》第48條規定:“審判期間,未經被告人同意,不可以撤銷訴訟?!边@種各國公訴制度的差異意味著公訴變更權內容的多樣性,將撤回公訴權當然地歸結為公訴變更權的內容與世界各國的立法現狀和學說不相符合,因而撤回公訴權也就不能成為一種法理上當然存在的權力。公訴權的內容并不是可以無限擴張的,而且被實定法和刑事訴訟法學說確立的公訴權的權能并不都具有正當性。公訴權應當是一種有限的權力,其內容既要符合刑事訴訟的基本原理、原則,也要符合本國的憲政體制。
撤訴權之所以在德國、日本等國家成為公訴權的重要內容,是因為這些國家的刑事訴訟法等相關法律中確立了檢察機關的撤訴制度。反觀我國,1996年修訂《刑事訴訟法》后,撤回公訴制度被明確廢除,而且在《憲法》、《人民法院組織法》、《人民檢察院組織法》等相關法律中也找不到關于檢察院享有撤訴權的依據。按照國家機關依法行使權力的憲法原則和程序法定的訴訟法基本原則,檢察機關當然不能在人民法院受理公訴案件后撤回公訴,不享有撤訴權。很多學者將檢察機關的撤訴權法律依據歸結為憲法中規定的人民檢察院的檢察權,由此而認為兩高肯定撤訴制度的司法解釋合法。筆者以為,按照我國的立法體制和法律解釋體制,“檢察權”的范圍只能通過兩種途徑加以界定:第一,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對“檢察權”進行憲法解釋;第二,由全國人大及其常務委員會制定相關法律對“檢察權”予以明確。兩高的司法解釋的范圍僅限于審判或檢察工作中如何具體應運法律的問題,無權對檢察權的范圍進行界定。
三、公訴撤回制度的不合理性
兩高以司法解釋建立的檢察機關撤回起訴制度引發了嚴重的法律沖突。
首先,檢察機關撤回起訴制度與《刑事訴訟法》規定的相關訴訟程序產生了嚴重的沖突,與刑事訴訟法的人權保障精神相背離?!缎淌略V訟法》第12條規定:“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為有罪?!痹摋l的規定確立了無罪推定的刑事訴訟法基本原則。根據無罪推定原則,任何人在未經法院依法判決有罪之前,都被推定為無罪。然而,兩高確立的檢察機關撤訴制度卻使已經進入審判程序的公訴案件在未經法院依法判決的情況下終結,從而使受追訴公民的被追訴行為的性質處于不確定狀態,即既不是有罪也不是無罪。當然,如果《刑事訴訟法》規定了檢察機關撤訴制度,將這種狀態作為罪刑法定原則的例外情形,就像《刑事訴訟法》第15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死亡的,應當作撤銷案件或終止審理的處理那樣,那也無可厚非。在沒有刑事訴訟法依據的情況下,僅以司法解釋來突破無罪推定原則,使受追訴的公民的名譽無法恢復,實是對法治的破壞。另一方面,從人權保護的角度看,獲得公正審判是刑事被告人的權利。檢察機關的撤訴實際上是在訴訟經濟的外衣下剝奪被告人獲得公正審判的權利,嚴重地違背了《憲法》規定的“國家尊重和保護人權”的規定。
其次,檢察機關撤回起訴制度使國家賠償制度出現了嚴重的漏洞。根據我國《國家賠償法》的規定,刑事訴訟的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只有在無罪被羈押或錯誤被判處死刑并已執行的情況下才能獲得國家賠償。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是否無罪和是否被錯誤判處死刑,必須經由法定的程序和形式加以確認,而檢察機關撤訴不屬于確認被告人無罪或錯判的方式。這也就意味著在檢察機關撤訴的情況下,如果確系錯案,無論被告人關押多長時間,名譽受到多大損害,被告人都無法恢復名譽和獲得國家賠償,辦了錯案的執法機關、執法人員也將因此而不受任何形式的追究。我國司法制度長期奉行“有錯必糾”的原則,對司法機關有錯誤的判決、裁定和決定都要求受到審查,加以改正。檢察機關撤訴制度卻使刑事追訴這樣一個嚴肅的話題反而在一定程度上不受“有錯必糾”原則的約束,不能不說是法治的倒退。
再次,兩高通過司法解釋建立檢察機關撤訴制度以后,司法實踐中產生了相當多的問題,刑事訴訟被告人人權因檢察機關撤訴而受侵害的事件時有發生,如1997年的蘭希海案、河北廊坊市郭某案等。1997年10月24日,山東省膠南人民法院受指定審理山東省萊西市副市長蘭希海受賄案。蘭希海的律師在法庭上作了無罪辯護。隨后,膠南市人民法院向青島市中院作了匯報,接著,膠南和青島兩級法院又共同向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作了匯報。山東省高院做出了無罪的明確答復。然而,膠南市人民法院并沒有依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依法作出無罪判決,而是裁定準許公訴機關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77條的規定撤回起訴。這樣一來,已被關押一年,期望洗清冤屈、獲得公正賠償的蘭希海副市長,卻沒能受到依據刑事訴訟法應當得到的公正審判,成了既非無罪也非有罪,不能被恢復名譽的“怪人”。2004年,在河北省廊坊市發生了一起因為檢察機關撤訴而引發的更加有意思的案件。2002年8月郭某因涉嫌貪污罪被廊坊市人民檢察院起訴。廊坊市中級人民法院于2002年9月一審判決郭某有罪。隨后,該案經歷了被告人上訴——二審法院裁定發回重審——一審法院重新作出有罪判決——被告人再次上訴——二審法院再次裁定發回重審的驚險歷程。2004年2月27口,廊坊市檢察院要求撤回起訴,廊坊市中級法院裁定準許。正當辯護律師準備申請解除對郭某的強制措施時,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廊坊市中級法院接受了廊坊市檢察院的建議,于2004年3月8日將該案指定廊坊市水清縣人民法院管轄,此案隨即進入新一輪訴訟程序。通過這兩個案例可以看出,兩高通過司法解釋建立的檢察機關撤回起訴制度為檢察機關侵犯被告人人權、推卸不當甚至非法提起公訴的責任提供了制度支持。
結語
對于實踐中產生的因為檢察機關撤訴而侵害人權的事件,肯定檢察機關享有公訴撤回權的學者認為,之所以產生這些問題,并不是因為公訴撤回權不合法、不合理,而是因為兩高司法解釋建立的這一制度不完善。因此,肯定論者主張以立法確認并完善檢察機關撤回起訴制度。
筆者以為,兩高以司法解釋建立公訴撤回制度本屬不當,對公訴撤回制度加以完善就更加不合適了,這好比勞動教養制度是違背憲法人權保障原則的制度,因而研究勞動教養制度的完善就是沒有意義的。公訴撤回制度應當加以廢止。
責任編輯 錢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