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象化、異化及其揚棄

［摘 要］ 馬克思認為人和自然的關系是通過對象性活動而建立起來的對象性關系，在這一過程中，人實現了自身本質力量的對象化；隨著私有財產制度的確立和社會分工的日漸深化，人與自然的關系在資本主義社會走向全面異化；異化的出現有其必然性但卻是暫時的，隨著對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制度的積極揚棄以及對“擴大了的生產力”的克服，人類會在新的更高基礎上重建人與自然的和諧。

［關鍵詞］ 人類社會 自然 對象化 異化 揚棄

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是馬克思早期思想中較為關注的問題。作為實踐唯物主義哲學的創始人，馬克思在批判黑格爾和費爾巴哈哲學的基礎上，針對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發展和科學技術進步的現實，通過對對象化、異化以及揚棄等基本范疇的創造性運用，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德意志意識形態》等經典文獻中，對人與自然的關系作了一系列集中和精彩地闡發，所形成的許多重要論斷對于我們今天正確處理人與自然關系，全面看待現代科學技術發展，妥善處理由于經濟社會發展而帶來的各種全球性問題，為最終探索出一條適合時代發展的人與自然可持續發展的有效路徑，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導意義。

一

在馬克思早期思想發展中，由于受黑格爾和費爾巴哈哲學的影響，在人與自然關系的把握上，他是從對象性命題入手展開分析的。所謂對象性，是指一物之外有他物作為自己的對象，對象間相互依存、相互制約，事物因對象性關系而存在。

早期馬克思對人與自然對象性關系的把握有兩個基本層面。其一是自然性質的對象性關系，它是人和自然間最基本的關系，反映了作為自然性質的人與自然本身的物質變換關系，這種關系也是自然界中存在物間普遍具有的一種關系。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自然史”上形成的各種自然對象，包括植物、動物和人，都是對象性的自然存在物，是“有生命的、自然的、具備并賦有對象性的亦即物質本質力量的存在物”；［1］對象性的存在物才“參加自然界的生活”，才“對象性的存在”，“一個在自身之外沒有自己的自然界的存在物，就不是自然的存在物，就不能參與自然界的生活。一個在自身之外沒有對象的存在物，就不是對象性的存在物。一個本身不是第三者的對象的存在物，就沒有任何存在物作為自己的對象，也就是說，它不能作為對象來行動，它的存在就不是一種對象性存在。”［2］比如對植物來說，“太陽是植物的對象，是植物所不可缺少的、保證它的生命的對象，正像植物作為太陽的喚醒生命的力量的表現、作為太陽的對象性的本質力量的表現而是太陽的對象一樣”。［3］在馬克思看來，人也同樣如此，一方面，人把它自身之外的自然存在物作為自己現實的感性的對象，作為自己生命表現的對象或自然本質展開的對象；另一方面，人又成為他之外的自然存在物的現實的感性對象，成為其自然本質展開的對象。因此，馬克思指出，“非對象的存在物，這是非現實的、非感性的、只是思想出來的、亦即只是虛構出來的存在物，即抽象之產物”。［4］

當然，作為現實的人，在經歷了漫長的演化過程從動物界中提升出來后，它和自然的對象性關系與自然界的其它事物相比又有其獨特性，那就是社會性質的對象性關系。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人不僅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屬人的自然存在物，也就是說，是為自己本身而存在的存在物，因而是類存在物?！保?］作為 “類存在物”，人與自然的關系表現為具有主、客體性質并呈現社會實踐特點的對象性關系。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說：“凡是有某種關系存在的地方，這種關系都是為我而存在的；動物不對什么東西發生‘關系’而且根本沒有‘關系’；對于動物來說，它對他物的關系不是作為關系存在的?！保?］

人和自然能夠建立這種獨特的社會性質的對象性關系，首先在于人有意識能思維，能夠把自身及其自身以外的他物作為意識的對象，能夠把“自我”同他的生命活動以及他物區別開來，進而建立起和自然的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同一性關系。因此，“從理論方面來說，植物、動物、石頭、空氣、光等等，或者作為自然科學的對象，或者作為藝術的對象，都是人的意識的一部分，都是人的精神的無機界，是人為了能夠宴樂和消化而必須事先準備好的精神食糧”。［7］這種供人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糧，就是人通過認知、評價和審美活動所達到的那部分自然界，是自我意識的對象化，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再現（人化自然）。其次，人和自然之所以能夠建立這種特有的對象性關系，還在于人具有勞動的本質，能夠把自身和自身之外的他物作為勞動的對象。通過勞動，人和他之外的自然存在物就變成了相互作用、互為中介的對象。在這一過程中，生產勞動作為社會性質的人與自然的物質變換過程，構成整個自然界物質變換過程的一部分，正如馬克思指出的，“從實踐領域來說，這些東西也是人的生活和人的活動的一部分。人在肉體上只有靠這些自然物——不管是表現為食物、燃料衣著還是居室等等——才能生活。實際上，人的萬能正是表現在他把整個自然界——首先作為人的直接的生活資料而言，其次就它是人的生活活動的材料和工具而言——變成人的無機的身體”。［8］通過人類的這種勞動，自然界作為人類生活資料與生產資料的源泉和基地，被拉進人類生活和生產方式之中，并且在勞動中生成了人的現實的自然界，從而進一步確證了人的本質力量（人工自然）。因此，馬克思說：“工業的歷史和工業的已經產生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人的本質力量的打開了的書本，是感性的擺在我們面前的、人的心理學。”［9］

從馬克思對人與自然的對象性關系的把握中，無論是自然性質的對象性關系，還是社會性質的對象性關系，都充分揭示了人和自然之間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同一性關系。這使我們不難認識到，作為現實的人，它既是自然界的組成部分，是自然史的產物，是延長了的自然史的系列；而與之相應，自然界又是人的一部分，是人“為了不至死亡而必須與之處于持續不斷的交互作用過程的人的身體”。作為“人的無機的身體”和“人的精神的無機界”，自然對人的生命活動無疑是息息相關的，它不僅為人類的生存提供基礎，還能對人類的生活環境產生必要的自我改善與自我保護作用。馬克思的這些觀點和思想，對于我們當代人注意從整體上把握人與自然的關系，樹立人與自然共生共處的生態意識，保護好與我們世代相依的自然環境，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二

當然，馬克思在對人與自然對象性關系的分析中，不光看到了人與自然的同一性和相互聯系，也注意到隨著人與自然的對象性活動的展開，人的本質力量在實踐中得以對象化或外化，從而導致人與自然在一定的條件下的對立和自然對人的異化，這種異化盡管不是我們愿意看到的，因為它畢竟同人有計劃有目的的自由自覺的實踐活動相背離。然而，異化的事實卻是人必須客觀面對和理性看待的。因為人的本質力量一經對象化，它就具有不依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客觀性，加之對象化的東西在它剛出現的時候，可能是合目的的，實現了當下主體和客體的統一，但隨著時間和環境的變化，對象化的東西可能是反目的和反本質的。［10］針對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發展和科學技術進步的客觀現實，馬克思對自然與人的異化表現做了深刻的探討和分析。

我們都知道，馬克思在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中所建立起來的異化理論中，是從資本主義的私人財產制度和人的類本質入手，通過探討人與自然的對象性關系，再在此基礎上，針對資本主義的現實，展開勞動產品和勞動本身的異化問題。他認識到：作為勞動這種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外化或物化的結果，到了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的這種現實化，表現為勞動者非現實化、對象化表現為對象的喪失和被對象所奴役，占有表現為異化、外化” ［11］。在勞動的現實化中，勞動不僅外化為產品而成為外部的存在，而且還成為一種異己的力量同人相對立，不是人支配和駕馭這種力量，而是人為這種力量所統治奴役?！耙虼?，勞動者越是通過自己的勞動占有外部世界、感性自然界，他就越是在兩個方面失去生活資料：第一，感性的外部世界越來越不成其為屬于他的勞動的對象，不成其為他的勞動的生活資料；第二，這個外部世界越來越不再為他提供直接意義的生活資料，即勞動者的肉體生存所需的資料?！保?2］因為在勞動的對象化中，自然界本來是要占有和享受的對象，是勞動者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的源泉，然而在異化勞動中，人們卻喪失了這種原本屬于自己的對象，并且這種對象還變成了異己的和人相對立的東西。異化勞動就這樣把人從自然界異化出去了，剝奪了“人的無機的身體”和人“精神的無機界”。

導致自然界對人異化的根源，馬克思認為在于勞動本身異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認為勞動作為人的“類本質”，即“自由自覺的活動”，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成了人們維生的手段（對于勞動者）和創造私有財產的手段（對于資本家）?！皩趧诱邅碚f，勞動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說，是不屬于他的本質的東西；因此，勞動者在自己的勞動中并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并不自由地發揮自己的肉體和和精神力量，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到損傷、精神遭到摧殘。”［13］顯然，勞動從人的“類本質”中異化出去了，變成了外在的異己的東西，從而導致了自然對人的異化。

造成勞動異化的根源，馬克思后來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以人類社會個體的生存為出發點，結合社會的生產生活活動，做了更為深入的科學考察。馬克思認識到“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體的存在。因此，第一個需要確定的事實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對其他自然的關系”。并且“這些個人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的第一個歷史行動不在于他們有思想，而在于他們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14］而這些活生生的個人是以特定方式進行物質生產的個人，是受社會分工制約的個人，是處于特定的政治、經濟和社會關系之中的個人；因此在馬克思看來，“……分工也不過是人的活動——作為現實的類活動，亦即作為人這個類的存在物的活動——的異化了的、外化了的狀態”。［15］這樣受“異化的”分工之限制的現實的個人在構成一種集體的社會力量時可能被異化，這種“社會力量，即擴大的生產力”可能會成為一種盲目的、自發的力量。因此，馬克思指出，“受分工制約的不同個人的共同活動產生了一種社會力量，即擴大了的生產力。因為共同活動本身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地形成的，所以這種社會力量在這些個人看來就不是他們自身的聯合力量，而是某些異己的、在他們之外的強制力量。……他們不再能駕馭這種力量，相反地，這種力量現在卻經歷著一系列獨特的、不僅不依賴與人們的意志和行動反而支配著人們意志的行為的發展階段?！保?6］

馬克思的這些論述，在工業社會和商品經濟快速發展的今天，對于我們客觀理性的面對自然對人的異化，無疑具有積極意義。我們知道，當今社會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飛速發展，科學技術和現代工業日新月異，人類正進入所謂的全球化時代。在這種情況下，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專業化越來越強。而與之相應的整合范圍和力度也越來越大，并最終呈現出既高度分化又高度綜合的趨勢。在這種背景下，作為現實的個人，必然受到這種社會分工的制約，使得他們在職業的選擇上，往往不能隨心所欲，而必須受社會的生產方式以及與之相應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多種因素的制約。這樣受分工制約的個人的共同活動，必然會形成一種集體的“合力”或“擴大了的生產力”。由于這種合力“抹殺個人的一切特征”，并呈現客觀、盲目和自發的特點，因而它對于每個個體以及人類整體的生存和發展來說，無疑會成為一種外在異己的對立力量。在這種境況下，自然對人的異化往往是難以避免的。當今全球范圍內呈現的生態危機，在一定意義上說明了這一點。

三

面對資本主義社會條件下人與自然關系走向全面對立和異化的事實，馬克思以歷史唯物主義的眼光，清楚地認識到異化的出現盡管有其必然性，但它決不是永恒的。如果說異化是對對象化的克服與否定，那么對異化的克服和否定即揚棄，應該是人與自然關系發展過程中的固有辯證法。

這種固有的辯證法如何實現呢？既然自然對人的異化在于勞動的異化和“擴大的生產力”的異化以及與此有關的經濟和政治關系的不合理，自然只有根除這些異化和相關的政治經濟的不合理，才能克服這種異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把這種理想的實現訴諸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的積極揚棄，認為在由此達到的共產主義社會中，“自然界才表現為他自己的屬人的存在的基礎。只有在社會中，人的自然的存在才成為人的屬人的存在，而自然界對人來說才成為人。因此，社會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質的統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復活，是人的實現了的自然主義和自然界的實現了的人本主義” 。［17］這時，人之外的自然與人自身的自然都真正成為了人化的自然，成了“人自己的人的存在”，從而自然界得到了全面的發展，而與之相應人的感性、個性也得到了自由全面的發展并外化為自然界，這樣，人的自由自覺的本質由于對象化而在自然界中得到了全面的實現。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針對“擴大了的生產力”對人與自然造成的異化，馬克思強調要消除這種異化，需要“生產力的巨大增長和高度發展”，認為“只有隨著生產力的這種普遍發展，人們的這種普遍交往才能發展起來；普遍交往，……使每一民族都依賴于其他民族的變革；最后，地域性的個人為世界歷史性的、經驗上普遍的個人所代替”。［18］同時，“各個人的全面的依存關系、他們的這種自然形成的世界歷史性的共同活動的最初形式，由于這種共產主義革命而轉化為對下述力量的控制和自覺駕馭，這些力量本來是由人們的相互作用產生的，但是迄今為止對他們來說都作為完全異己的力量威懾和駕御他們”。［19］由于“異己力量”的被揚棄，人和自然也就達到了現實的統一。

馬克思的這些思想，對于今天人類協調與自然的關系同樣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我們知道，當今時代人與自然的矛盾一定程度上是由于不合理的私人財產制度所引發的不同個人和不同利益集團在財產占有關系上發生沖突的現實表現，是各種利益主體為了最大限度地追求自己特殊的眼前利益，不惜一切代價破壞自然環境而達到的一種累積性結果，是利益分化和利益對抗而妨礙人們正確運用自然規律等一系列方面造成的。［20］因此，要從根本上解決人與自然異化，單靠認識自然規律是不夠的，必須變革資本主義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和社會關系，特別是以私有制為基礎財產關系，才能真正達到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

至于消除受分工限制的個人活動所產生的“擴大了的生產力”所帶來的異化，顯然人類必須依賴現代科學技術的進步和生產的全面發展，充分發揮科學技術第一生產力的作用，而決不能人為地阻止生產和科學技術的發展。當前，西方社會有些學者對現代生產和現代技術的激進批判，對于防止科技負面效應的產生，自然有其積極意義，但他們由此得出的停止經濟增長和抵制現代科技的觀點卻無疑是錯誤的。當然，我們強調工業和技術發展，也不能聽任其盲目自發發展，而要力爭合理、協調、可持續發展。同時，針對分工在全球范圍內展開并日趨復雜的事實，為了避免這種盲目自發力量可能帶來的異化，建立馬克思所說的人們之間的“普遍交往”在今天更顯得尤為必要。因為當下個人、國家和社會組織只有彼此加強對話，協調立場，密切經濟文化往來，才能使處于不同社會背景和文化傳統中的個人與組織相互理解、相互包容，并在此基礎上實現國家間的全面合作。這樣，個人才會真正成為“世界歷史性的、真正普遍的個人”，人們由于不同專業活動所形成的社會的集體的“合力”才會日益合理，“擴大的生產力”的異化才能被最終消除，進而真正實現人類社會與自然的可持續協調發展。

總之，馬克思眼中的人與自然關系，是一個以人類實踐活動為基礎的、以對象化、異化，再到異化的揚棄而漸次展開的辨證發展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自然對人的異化只是促使人類調動自身的能動性，走向人與自然更高和諧的必要環節，而異化本身的存在是暫時和有條件的。今天，面對人類日益惡化的生存環境和全球性的生態危機，馬克思的人與自然關系思想，對于我們科學地把握人與自然關系的歷史發展，重建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根除一切有關在人與自然關系問題上人類發展停止的觀點、悲觀的觀點和無所作為的觀點，無疑是一劑良藥。○

注釋：

［1］［2］［3］［4］［5］［7］［8］［9］［11］［12］［13］［15］［17］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19、121、121、122、122、49、49、80、44、46、47、98、75.

［6］［14］［16］［18］［1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1、67、85、86、89.

［10］王作印.實踐視野中的異化范疇［J］.學術研究，2007（9）：65.

［20］汪信硯.論恩格斯的自然觀［J］.哲學研究，2006（7）：14.

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