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施特勞斯政治哲學思想的基本精神在于其獨特的隱微一顯自論,這個理論揭示了哲學和社會之間的深層沖突以及由這種沖突導致的哲學寫作的雙重教誨特征。面對政治哲學的當代困境。施特勞斯試圖通過重振古典政治哲學找回失落已久的古典文明理想。這種文明理想既有對政治現實的清醒認識,又不甘于淪入政治洞穴,因而矢志不移地通過哲學追問揭示政治的不完善性。
關鍵詞:施特勞斯;政治哲學;隱微一顯白論;古典文明理想
作者簡介:陳建洪(1973-),男,浙江瑞安人,比利時魯汶大學哲學博士,南開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從事政治哲學、宗教理論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一般項目“施特勞斯政治哲學研究”,項目編號:07JA720011
中圖分類號:B56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6-0041-04 收稿日期:2008-08-12
和許多同時代猶太思想家一樣,施特勞斯(Leo Strauss)在德國接受教育,最終在美國成就聲名。施特勞斯傾其畢生精力思索政治哲學的本質及其歷史沿革,思索究竟什么是政治哲學以及政治哲學的興衰命運。在辭世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施特勞斯因保守主義理念在美國政壇的重新得勢而獲得了生前未曾擁有過的名聲,甚至被譽為美國新保守主義的祖師爺。施特勞斯是如何理解政治哲學的?其著名的隱微一顯白論是什么樣的理論?兩者關系如何?本文將著重就這幾個問題展開分析,以此管窺施特勞斯政治哲學思想的基本精神。
一、政治哲學及其目的
在通常意義上,政治哲學意味著對政治的哲學思考。如果更寬泛地理解,政治哲學也意指從種種角度出發對政治的思考,比如說對政治的社會學思考、經濟學思考、法學思考,等等。施特勞斯主要在嚴格意義上理解政治哲學,也就是它首先是對政治的哲學理解。那么,什么叫做對政治的哲學理解呢?從詞源上看,哲學是對智慧的追求,對真正大全知識的追求。那么,作為對政治的哲學理解,政治哲學便是對政治智慧的追求。對政治真知的追求。既然政治哲學是對政治智慧的追求,說明政治哲學并不滿足于一般的政治意見,也不同于從其他角度思考政治的觀點。因此,政治哲學需要和政治思想、政治理論、政治神學、社會哲學和政治科學這些概念區別開來。
在《什么是政治哲學?》中,施特勞斯明確區分了政治哲學和其他幾大概念。首先,政治哲學有別于政治思想。政治哲學是對政治的哲學反思,政治思想則是關于政治的一切思想。其次,需要區分政治哲學與政治理論。與政治哲學相同,政治理論是對政治處境的全面反思,但政治理論的全面反思最終是為了引出一套宏觀政治政策,而非追求政治的最終真理。再次,政治哲學和政治神學在根本上對立。政治神學是以神的啟示為基礎的政治學說,政治哲學則訴諸人類理性。復次,政治哲學和社會哲學不同。兩者都以政治事物為主胚,但政治哲學將政治體——國家或者民族——看做最為全面和最為權威的機構,社會哲學則僅把政治機構看做“社會”整體的一個部分。最后。施特勞斯區分了政治哲學與政治科學。在施特勞斯的討論中,政治科學既指以自然科學為模范、以現代方法論為指導的對政治事務的經驗研究,也指以收集和分析政治材料和數據為要務的科研工作。與前一種意義上的政治科學不同,政治哲學并不以自然科學為模范,而是自有門徑,追問何謂正當的政治秩序:與后一種意義上的政治科學不同,政治哲學并不滿足于對政治事實的材料分析,而是追求政治的真知。在思考這些區分概念之時,需要注意,施特勞斯主要在特定意義或者派生意義上談論政治理論和政治科學。如果從原本意義上來理解理論和科學,那么政治哲學、政治理論和政治科學實質上三者同指。
哲學追求真知和智慧,追究萬事萬物的本質。如此,作為哲學的一個部門,政治哲學便是追求政治知識和智慧,追究政治的本質。政治哲學既然追求政治的真知識,自然不滿足于通常的政治見解和日常意見。然而,通常的政治見解和日常意見卻是政治社會的根本成分。畢竟,沒有任何人類政治社會能夠徹底擺脫流俗意見,完全生活在真理的陽光之下。政治哲學既然要超越甚至克服通常的政治見解,必然會觸及政治社會的根本所在。如果政治哲學的努力本身在根本上有可能危及政治社會本身的構成要素,那么政治哲學便需回答政治社會的質問:為什么要有政治哲學?哲學既然追求知識和智慧,其目的自然是要追求更好的生活。如蘇格拉底所說,未經省察的生活乃是渾渾噩噩的生活。那么,政治哲學的根本目的顯然是追求更好的政治和社會生活。如果沒有政治哲學,那么人們僅生活在政治洞穴之中。因此,政治哲學的努力在于將人們從政治洞穴中帶出來而面對政治的真知識、真智慧,認識到更好的政治生活和更完善的政治社會。
二、政治哲學的雙重教誨
如果政治哲學的探索在根本上危及政治社會的基礎,那么政治哲學在回答其自身必要性問題的同時還需要思考:如何才能既保持政治哲學對政治洞穴的超越性,又不危及政治哲學身處其中的政治社會本身。畢竟,政治哲學只有在政治社會中才有其可能,無論它在多大程度上超越了政治洞穴。沒有政治社會本身的土壤,政治哲學便無從談起。而且,既然政治哲學的目的在于追求更好的政治生活和更完善的政治社會,那么政治哲學便需將政治社會引向更好和更完善的方向,而又不會導致政治社會本身的瓦解。
究竟如何才可以既保留哲學對政治的超越,又不危及政治社會本身的基礎?這個問題觸及施特勞斯政治哲學的精髓。對施特勞斯來說,政治哲學不僅僅意味著關于政治的哲學思考,更為重要的是,它也意味著哲學的政治姿態。換句話說,政治哲學不僅是關于政治的哲學,也是哲學的政治學。它是講政治的哲學。說它是講政治的哲學,就是說它顧及了政治現實。所以,政治哲學兼顧了哲學意義的至善和政治意義的良善。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兩者得兼?施特勞斯的答案是雙重教誨論。也就是隱微一顯白雙重教誨的學說。施特勞斯之所以成為施特勞斯,最為關鍵的是他的雙重教誨理論。這個理論既為他贏得了與眾不同的名聲。也不斷招致詬病、指責甚至嘲諷。施特勞斯認為,真正哲學家的學說中都包含著雙重教誨:隱微和顯白的教誨。
我們大致可以從四個角度理解施特勞斯的雙重教誨理論。從學說本身的意圖來看,真正的哲學學說都包含著哲學的隱微學說和政治的顯白學說。前者包含著哲學家的真實意圖,后者則是這種真實意圖的保護色;從受眾來看,隱微教誨可稱為“私密教誨”,其受眾是極少數資質出眾者,顯白教誨則可稱為“公眾教誨”,是適合大多數人理解力的教誨;從文本結構來看,經典哲學文本都包含著兩層意義,內在的深層意義和外在的表層意義。從寫作的藝術來看,哲學家通過隱微一顯白的寫作手法,將其哲學意圖和政治意圖編織在一起,將內在義和外在義糅合在文本之中。因此,這一寫作方式既向資質出眾的潛在哲學家展現了其隱微的哲學教誨,又以其顯白的政治教誨迎合了大多數人的理解力。換句話說,這種隱微一顯白的寫作方式既向大多數凡夫俗子隱藏了哲學教誨,又引導少數資質出眾者領悟顯白學說的必要性。所謂向凡夫俗子隱藏了哲學教誨。其實并不是隱藏到了完全看不見的地方,而是由于這種寫作方式的藝術性,大多數人因理解力所限對近在眼前的哲學學說視而不見。那么,有沒有可能隱微的哲學教誨會被不該看到的人識破并遭到揭發呢?施特勞斯的回答是:凡能意識到隱微一顯白雙重教誨及其意義者,需先領悟雙重教誨的苦心真諦。所謂苦心兼顧了哲學和政治的良善;所謂真諦是為了追求真正的人間至善。
三、哲學和社會
為什么政治哲學具有雙重教誨的特征呢?施特勞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相當簡單:考慮到迫害的因素。這從他因之成名的著作標題便可看出:迫害與寫作的藝術。當然,施特勞斯所說的迫害所指范圍相當寬泛,包括最為嚴厲的宗教裁判和最為溫和的社會排斥。最為常見的迫害形式則通常介乎兩者之間。那么,施特勞斯最為關心的迫害形式是什么呢?施特勞斯始終認為,在哲學家和凡夫俗子之間存在著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把智者與俗人之間、哲人與大眾之間的鴻溝看做人間的一個基本事實。也就是說,這個鴻溝不只是存在于某一時代。而是人世間亙古不變的一個基本事實。施特勞斯所用“鴻溝”一詞非常形象地說明了智者和大眾之間的距離。不過,需要注意兩者之間存在著“鴻溝”并不意味著兩者全無瓜葛。兩者共同生活在政治社會之中。為了人間社會的福祉。哲學家不能也不應離棄政治生活。施特勞斯所用“鴻溝”一詞主要意指兩者在根本生活態度上的不可通融。作為人性的基本事實,智者與大眾之間的鴻溝說明了思想本身與社會本身的根本關系。也就是說,思想本身與社會本身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緊張關系。
在《迫害與寫作的藝術》一書導言中,施特勞斯還對如下兩個概念作了區分:哲學社會學和知識社會學。施特勞斯這里所說的哲學社會學也就是他后來所定義的政治哲學。知識社會學認為,不同類型的思想與不同類型的社會之間存在著對應和諧關系。孕育它的知識土壤是這樣一個社會觀念:思想和社會之間,或者說知識進程和社會進程之間,是一種本質和諧的關系。因此,知識社會學從不同的哲學思想里面看到了相應不同的社會、階級或者部落精神。總而言之,知識社會學主要關心特定思想形式和特定社會形式的結構一致性。施特勞斯所理解的哲學社會學則關乎思想本身和社會本身的根本關系。在施特勞斯看來,兩者的關系是一種根本的緊張或者沖突關系。這樣,施特勞斯就否定了思想和社會之間是一種本質和諧的關系,從而強調了哲學和政治之間的緊張關系。施特勞斯對知識社會學的另一個批評是,知識社會學沒有看到這樣一種可能性:有一種因素將不同時代的真正哲學家凝聚在一起;這種因素比一個特定哲學家與其自身社會之間的紐帶關系更為根本。哲學家之為哲學家,在于其追求取代日常意見的真知,而政治社會的根本恰恰在于日常意見。哲學家因此在根本上質疑政治社會的生存基礎。在這個意義上,哲學對于社會有其根本的危險性。另一方面,由于哲學對于社會的危險性,哲學事業本身在社會中也處于危險的位置。哲學質疑社會的基礎,質疑政治價值的完善性,因此可能引致社會對哲學事業的壓抑和迫害。因此,哲學在政治社會里面的地位是不穩固的、可疑的。
鑒于哲學在社會中的可疑位置,哲學需要采取雙重行動。“政治哲學”便是哲學對自身的雙重辯護。從消極方面來看,哲學需要向社會的大多數凡夫俗子隱藏自身及其危險性,從而避免來自政治大多數人的迫害。從積極方面來看,哲學還需要辨明自身追求的政治正當性,需要辨明哲學是正確的生活方式。如果哲學才是正確的生活方式,那么哲學家便有義務教育稟賦出色的青年人進入哲學之路,引導這些未來的政治社會領導人認識到,哲學對于政治的根本改良有正面的而非負面的作用。政治哲學因此具有雙重功能:保護功能和教育功能。
四、批評和反思
施特勞斯所論顯白教誨,經常被簡單地等同為哲學家對政治大眾的傲慢態度和欺騙手段。比如,加拿大學者德魯里(shadia B.Drury)就斷言:“施特勞斯認為哲學家的角色不是把關于太陽真理的知識帶入洞穴,而是去操縱洞穴中的影像。他教導哲學家必須向大眾編造謊言,而他們自己卻擁抱黑暗。”這個說法如果不是有意曲解,最起碼也是一種誤解。德魯里的這個批評至少有三點不屬實。第一,施特勞斯恰恰強調,哲學家需要把哲學陽光帶入政治洞穴。否則他就無須強調哲學的政治學。第二,施特勞斯主張,為了順利將哲學陽光帶入政治洞穴,哲學家需要將兩種教誨交織在一起,達到既保護哲學生活也保護政治生活的目的,這并不等于向大眾編造謊言。第三,施特勞斯并不認為,向大眾編造美麗的謊言的同時,實際上哲學家自己卻擁抱黑暗。至少,施特勞斯并不擁抱冷酷而黑暗的政治現實。
德魯里的根本錯誤在于將施特勞斯的哲學政治立場等同于馬基雅弗利、尼采和施米特(carlSchmitt)的現實主義政治立場。這種深深的誤解僅僅看到了施特勞斯強調哲學對政治的超越以及兩者之間的緊張,但完全忽視了施特勞斯同樣強調哲學政治的教育功能和目的;僅僅強調施特勞斯隱微一顯白論的所謂欺騙性,卻看不到這種理論的教育功能;僅僅停留于批評哲學對于政治的所謂傲慢,而看不到政治哲學便是哲學的自覺反省和政治覺悟;僅僅指責施特勞斯對現代自由主義及其文明理想的尖銳批評,卻看不到他并沒有像施米特那樣放棄文明原則本身。
那么,施特勞斯有沒有教導說哲學與非哲學之間存在無法跨越的鴻溝呢?確實有過。但是,施特勞斯如此教導的理由和目的不在于操縱洞穴影像,也不在于向大眾編造謊言,更不在于擁抱政治洞穴的黑暗。恰恰相反,施特勞斯的目的在于將哲學之光帶入政治洞穴,以隱微手法教育可造之才,點亮黑暗中的一線光明。其實,問題還可以反過來思考。在什么政治社會條件下,哲學與非哲學之間不再有鴻溝?在施特勞斯看來,在兩種情況下,不再有區分哲學與非哲學的必要。一種情況是現代文明理想的完全實現,也就是天下大同理想的實現。在這種狀況下,哲學已經成為社會的多余,因為其文明理想已經在現實中完全達成。另一種情況是在拒斥現代文明理想的同時完全拋棄文明理想本身,直接擁抱赤裸裸的政治現實。這種情況在施米特的政治理論中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施米特否認哲學理想可以引領和提升政治現實。他認為,所有抽象的哲學觀念都與具體的政治斗爭相關,并且體現了政治的特色。施米特斷定,殘酷的政治是人類的宿命,連反政治的自由主義也無法擺脫政治的邏輯。
如果說現代文明理想無視政治的殘酷,施米特的政治概念則表明了直接擁抱政治現實的勇氣。通過施米特的政治概念,施特勞斯看到,現代政治理想是一個烏托邦,但是,施特勞斯并沒有因此跟隨施米特而擁抱冰冷的政治事實。他試圖通過重振古典政治哲學。找回失落已久的古典文明理想。這種文明理想既有對政治現實的清醒認識,又不甘于人類就此淪入政治洞穴。它矢志不渝地通過哲學追問揭示出人間政治的不完善性。它既是否定的,又是肯定的。它的存在否定了人間政治可臻完善,它也因此通過言說始終堅守哲學的文明理想。如果不理解這一點,便難以理解施特勞斯為什么如此強調區分哲學與非哲學的必要性,也無從索解施特勞斯的政治哲學及其隱微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