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司自愿解散是在股東合意基礎上作出的,符合法律規定條件和程序的自愿解散,其合法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此時的合法性只能稱其為形式上的合法性,是否具有實質正當性則需要考察更多的內容。公司作為私人組織,股東享有解散公司的權利,但是現代公司具有較強的社會性,其行為會對社會及利害關系人產生一定的影響。股東自愿解散公司是對股東愿望的滿足,其行為產生的負外部效應可能要由社會來消化,在這種情況下,法律應當以其所蘊涵的精神促進公司倫理道德的提升并通過適當的制度安排來消解股東自愿解散公司所造成的負外部影響。
關鍵詞:公司自愿解散;形式合法性;實質正當性;公司合同理論
作者簡介:王妍(1964~),女,黑龍江肇州人,黑龍江大學民商法博士研究生,黑龍江大學法學院教授。從事經濟法、企業與公司法研究。
中圖分類號:D922-291.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6-0081-07 收稿日期:2007-12-25
近年來,關于正當性問題的討論引起了法學界的重視,很多問題或制度都開始從正當性的角度來考量,應該說這是社會科學研究的進步,因為對正當性的考量會將人們引入一個更加寬泛的思考問題的空間,拓展思想的視野和畛域,促使追問接近正義。公司解散是一個常見的經濟現象,自由競爭、優勝劣汰、適者生存,公司解散與公司產生一樣,在市場競爭中必不可免。但是,隨著公司規模的不斷擴大,隨著公司影響力的不斷增強,公司的行為或者說公司的一舉一動都會對社會產生一定的影響,這些影響或好或壞。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問題隨即產生,那就是,當公司的行為對社會產生一定的消極影響,但其行為本身又具有不可置疑的合法性時,該行為的價值我們如何評判?此類公司行為有很多,本文所要探討的公司自愿解散就屬其中之一。
按我國《公司法》的規定,公司自愿解散可以分解為四種情況:(1)公司章程規定的營業期限屆滿;(2)公司章程規定的解散事由出現;(3)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決議解散;(4)因公司合并或者分立需要解散。關于公司自愿解散正當性的考問主要集中在“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決議解散”這種自愿解散的方式上。我國《公司法》第44條規定,有限公司股東會會議作出公司解散的決議,必須經代表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的股東通過;第104條規定,股份有限公司股東大會作出解散公司的決議,必須經出席會議的股東所持表決權的三分之二以上通過。公司股東決議解散公司應該說是股東的一種權利,這種權利來源于公司成立的基礎和公司本身的性質,按傳統的公司法理論,股東決議解散公司具有一定的法理依據。
一、公司自愿解散的法理學依據
(一)公司的契約屬性
公司契約理論也稱為公司合同理論,是對公司本質進行解釋的理論之一,早在20世紀30年代,科斯就曾提出過“公司合同理論”,但當時的影響甚微,到20世紀70年代,這一理論廣為人知。20世紀70年代,阿爾欽(Alchina)、德姆塞茨(Demsetz)、詹森(Jensen)、麥克林(Meckling)等開創了公司契約理論。該理論認為,公司實際上是股東之間所締結的一種契約,他們的權利、義務在他們所締結的契約中加以規定。公司是合同的聯結,公司的交易者是自愿參與到公司中來并且在互利的期望和承諾基礎上合作。公司合同理論主張,公司“乃一系列合約的聯結”,這“一系列合約關系”包括法律擬制物(企業)與原材料或服務的賣方簽訂的供應合同,同向企業提供勞動力的個人簽訂的雇傭合同,同債券持有人、銀行及其他資本供應方簽訂的借貸合同,以及同企業產品的買方簽訂的銷售合同。它們包括文字的和口頭的、顯性的和隱性的、明示的和默示的各種合約。可以肯定,這一系列合約中,最重要的當屬股東之間通過章程建立的合約,這是公司成立的基礎,該合約表達了全體股東建立公司的意愿。同時對公司運行的具體問題作出了約定。即便是在不承認公司合同理論的公司法理論中,公司章程具有合同屬性這一點也是毋庸置疑的。無論我們對公司合同理論有何評價,公司都是股東合意的結果,這一合意與通常的合同并沒有太大的不同,全體股東意思表示一致,有限公司每一個股東都要在章程上簽名蓋章。既然公司成立是全體股東意思表示一致的結果,那么,沿用合同法的基本理論,當事人合意可以解除合同,我國《合同法》第93條第一款規定:“當事人協商一致,可以解除合同。”這是對合同當事人的尊重,也是私人領域私法自治的表現。雖然公司解散與合同解除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不同之處,但二者具有相同的法理。因此,依據公司契約理論,股東之間可以自由訂立契約,也可以在合意的基礎上解除契約,解除契約如同訂立契約一樣是一項股東可以自由支配的權利。
(二)期待利益落空理論
期待利益落空理論是現代歐美國家法律實踐和法學理論賦予股東公司解散請求權更具說服力的一種理論。無論在何種情況下,公司的設立都是為了實現某種目的,在公司設立后,這種目的無法達到或者通過其他變通方式也無法實現時,公司的股東可以“公平的和合理的”理由請求解散公司。根據期待利益落空理論,股東在加入公司時。享有一種期待權,其有權期待公司的人格以及特定的經營特征保持一種持續性,如果公司的人格及特定的經營特征發生根本變化,股東的期望就會落空。期待利益落空理論為股東請求解散公司或請求退出公司提供了理論上的支持。從民法中的私人意思自治到合同法中的契約自由,無不體現一個基本的原則,那就是:個人是自己利益的最佳判斷者。股東在加入公司時,基于一定的締約環境或客觀情事,享有一種旨在實現某種目的或獲得某種利益的期待,這種期待以締結合同,即公司章程的方式得到了法律的認可,但是在合同實踐過程中,即在公司經營過程中,因締約環境或客觀情事發生重大變更,公司原有的人格及特定經營特征發生根本性變化,股東預期的目的或利益無法實現,導致股東的期待利益落空,繼續維持原有的合同關系就會違背當事人的意愿,在這種情況下西方國家允許股東請求公司購買其所持有的股份或請求解散公司。
(三)公司自治的內生性要求
公司自治是現代公司法理論的基本理念,近代法認可公司是“自治企業”,即公司是自律性團體,公司是“公司股東所有之企業”,法律對公司內部關系基本上不予干涉,交由股東自治,股東通過制定公司章程來管理企業,股東自行決定公司事務,自我管理,自我監督,他人無權干涉。公司自治決定公司事務的決定權在公司,而公司是由股東出資構成的,股東的意思就是公司的意思,股東決定公司重大事務,無論公司在成立時股東之間締結了怎樣的契約,在公司運行過程中。股東均可以通過合意改變它,在公司存續期間,股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作出任何決定,只要符合公司法規定的程序即受到法律的保護。股東會決議解散公司是公司自治的表現,是公司的最終所有人對公司這一私人組織的一種處分,公司自治不僅僅表現為股東對公司存續期間的經營活動享有決定權,還表現為公司股東對公司的存續享有決定權。因此,從公司自治的角度出發,股東自愿解散公司不存在法律上的障礙,符合公司自治的要求。
二、公司自愿解散的正當性困惑
(一)關于“正當性”之解讀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發現,公司自愿解散如果符合法律規定的條件和程序,應該受到法律的承認和保護。但是,眾所周知,合法的未必是正當的,現代社會合法性(legality)遭遇正當性(legiti—maey)的情況屢見不鮮,當以合法性為標準判斷所觀察的對象和以正當性為標準考量客觀事物時,即便是同一個對象,結果也會有所不同。在大多數情況下,對正當性的考察會以更高的標準來進行。近代最杰出的“正當性”理論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在他的正當性社會學中,指出了四種賦予任何社會秩序以正當性的理由,亦即:傳統、感情、價值合理性(value-rationalitv)以及合法性(legality)。“正當”一詞的現代用法除了有沿用古義的方面,其新意是指人們基于特定價值尺度對社會秩序、政治法律制度以及人的思想行為等所作的正面判斷。也就是說,符合某種價值標準的制度或行為即是正當的,或者說具有正當性。因此,對制度或行為正當性的考量是以特定的價值尺度為基礎的,“按照漢斯,凱爾森(Hans KeIsen)的觀點,依據一有效規范對一種事實行為所作的應當是這樣或不應當是這樣的判斷,就是一種價值判斷”。而“應當是這樣或不應當是這樣的判斷”在不同的人,由于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感受會有不同的變化,正因為如此,經常會出現形式合法性與實質正當性的沖突。一直以“實質正當性對抗形式合法性”的德國憲法和公法領域杰出學者卡爾,施米特(Carl Schmitt),為了迎合當局的口味,對“何為正當”也不得不與時變遷,適時修正(“投機分子”、“機會主義者”標簽也正是由此而來)。關于實質正當性與形式合法性的對抗與沖突,施米特認為:“通過制定法律規范建立的僅僅是形式合法性,是飄浮于表層的東西,真正強而有力的、穩定的社會秩序的形成必須倚賴于實質正當性的追問。實質正當性才是形式合法性的根基,離開對實質性問題的探索,形式合法性下的社會秩序就猶如水中浮萍,隨波逐流。”馬克斯·韋伯、漢斯,凱爾森以及卡爾·施米特等對于“合法性”與“正當性”的討論大多集中在國家與政治領域,更多論及的是“國家權力”、“統治一服從”等政治哲學問題,但是,從一般意義上來理解,將“合法性”與“正當性”的考問直接應用于社會經濟制度或人們的日常行為也具有同樣的價值和意義。
(二)公司自愿解散正當性之缺乏
在公司自愿解散問題上,符合法律規定條件和程序的股東決議解散,其合法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此時的合法性只能稱其為形式上的合法性,下列實質問題仍然無法解決。
第一,股東自愿解散公司的負外部性問題。
現代社會,“公司不是一個單純的經濟組織”,“公司不單純是股東的公司”,“公司是股東、債權人、工人、經理多方利益共同體”,這些理念已經深入人心。正因為如此,20世紀40~50年代,公司社會責任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今天的企業已經擺脫了單純淳樸的私有領域,而作為社會制度有力的一環,其經營不僅受到資本提供者的委托,而且也受到了包括提供者在內的全社會的委托”,公司承擔社會責任已經成為全社會都在關注的事情,雖然關于公司社會責任的界定在理論界存在不同的意見。但一般來講,“所謂公司的社會責任,乃指企業在謀求股東利潤最大化之外所負有的維護和增進社會利益的義務”。這是現代社會對公司作出的一種符合社會發展潮流的期盼。
人類社會的任何行為都會產生一定的社會影響,這種社會影響在經濟學中稱為外部性(er-ternalities)。按照經濟學的一般理論,行為都具有外部性,也稱為外部經濟或外部效應,是指在市場競爭過程中,個人的行動對其他人有影響,而又不能為之向他們收費或補償的一種現象。外部效應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對他人產生有益的影響,稱為正外部效應,也稱為外部經濟;一類是對他人產生不利的影響,稱為負外部效應,也稱為外部不經濟。在新古典經濟學中,人們假定一個人會完全承擔他的行動所引起的成本或收益,但如果存在外部性問題,一個人的行動所引起的成本或收益就不可能完全由他自己承擔。在大多數情況下,行為人受“經濟人”本性的驅使,只考慮自己行為在內部產生的影響,只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而對其行為所產生的負外部性則置若罔聞。經濟學的論證已經證明,“看不見的手”無法解決外部不經濟問題,“無論組織得多么嚴密的社會,也不能完全阻止一個人將取得收益的成本轉嫁給他人或整個社會”。外部不經濟行為的解決只能通過提升行為人的道德水準和依靠政府的干預。
在我們所談論的股東自愿解散公司的問題中,同樣存在著解散公司行為所產生的外部性問題。當然,公司解散行為的外部性,同樣包含正外部性和負外部性。不能否認,有很多公司自愿解散的行為會產生一定的正外部性,因為沒有發展前途或者過多浪費資源的公司,盡快解散將會避免財產被更多地浪費。但是,公司自愿解散同樣會不可避免地產生負外部性,一般情況下,公司自愿解散所產生的負外部性主要表現在:(1)公司解散會造成人們對經濟信心的不足甚至恐慌。公司是社會的基本生產單位,任何公司的解散都會對人們的心理產生一定的影響,這種影響會滯礙人們對經濟的預期,從而束縛人們的行為,影響經濟的發展。(2)公司解散會對其他企業產生連鎖反應。因為公司是社會生產的一個環節,一個公司的解散會對供應商和顧客等產生一定的影響,公司的供應商和公司產品的受用者會被迫作出新的安排,這樣必然會增加企業的交易成本,同時增加社會運行成本。(3)公司解散會造成工人失業。在公司解散問題上,受到影響最大的應該是公司的雇員,公司的雇員會因為公司的解散而失去工作,增加社會不穩定因素。公司解散會產生的社會問題還有很多,無論公司由于什么原因解散,其所帶來的社會問題最終都要由社會承擔,這也是經濟學研究企業行為負外部性的主要原因。
基于上述原因,本文研究公司自愿解散的正當性問題,對公司自愿解散所產生的正當性的困惑之一就是:符合法律規定的條件和程序的公司自愿解散無法自行消解其解散行為所產生的外部不經濟,該行為的負外部性只能由社會承擔,那么,該行為正當嗎?如果公司在一般的經常性的事務中需要考慮社會責任的承擔問題,需要顧及利害關系人的利益,那么,在公司解散這么重大的事務中不應該考慮其他利害關系人的利益嗎?不應該負有維護和增進社會利益的義務嗎?
第二,股東自愿解散公司的目的問題。
前一個問題我們考察了股東自愿解散公司所產生的外部不經濟問題,這種外部不經濟是客觀的,是現實存在的,也是無法避免的,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沒有討論股東自愿解散公司的主觀目的,因為無論其主觀目的是什么,其客觀不良結果都是不可避免的。第二個問題我們將討論股東自愿解散的主觀目的,即股東基于何種原因解散公司,如果股東解散公司的目的不良,但卻符合公司自愿解散的程序性規定,對這樣的行為,法律應如何評價?
如前所述,在我國,公司解散的原因有很多,有可能被法院判決強制解散,有可能被工商機關吊銷營業執照而解散,還有可能被有關機關責令關閉或撤銷而解散。這些解散,是股東非自愿的解散,無論是法院還是工商機關強制公司解散都具有法定的理由,原因和程序都具有合法性,也具有某種程度上的正當性。但股東決議作出的自愿解散則不同。我國《公司法》規定了公司自愿解散的形式要件:有限公司股東會會議作出公司解散的決議,必須經代表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的股東通過:股份有限公司股東大會作出解散公司的決議,必須經出席會議的股東所持表決權的三分之二以上通過。以我國公司法的這一規定,股東決議自愿解散潛在的邏輯是:只要解散公司的動議在股東會上能以法定多數通過,公司即可解散,股東解散公司的目的,不在考察范圍之內,即只要股東同意解散公司,不過問其理由或原因。那么,如果股東協議解散公司是為了逃避責任或者有其他不良企圖,法律應該如何對待?
從國內外公司解散的實踐看,股東惡意解散公司屢見不鮮。股東惡意解散公司的目的在西方國家以下列兩種情況居多:一是逃避產品質量缺陷責任。對于制造消費品的公司來說,產品質量責任發生的情況和時間是不確定的,國外產生質量責任相對較重,對于公司來講,適時宣告解散,不失為一種逃避產品質量責任的伎倆。二是環境保護責任。國外對環境保護非常重視,由于環境污染的后果短期內往往并不明顯,也許到許多年后才被發現,股東為逃避此責任,可能在適當的時機決議解散公司。我國由于法律制度不夠健全,股東惡意解散公司的情形決不僅僅是上述兩種,為了逃避納稅、逃避債務,甚至逃避工人的工資等都會出現股東隨意或惡意解散公司的情況。以合法的形式掩蓋非法的目的的行為在現實社會屢見不鮮,這也許是公司自愿解散未必具有足夠的正當性的另一個原因,形式合法無法證明實質正當,實質正當性的缺乏會產生更加不良的后果。
三、問題產生的原因及出路
(一)原因:股東利益最大化及責任缺失
股東自愿解散公司應該說是股東的需要而非社會的需求,從經濟人角度考慮,股東自愿解散公司一定是在股東經過充分的權衡和論證后,認為公司解散比公司存在對股東更加有益的情況下作出的。在此時,以亞當·斯密“經濟人”假設理論來考察,任何一個股東都不會論證公司解散將會產生何種社會影響,股東的行為完全是以自己利潤最大化為判斷尺度,即便在其頭腦中隱約意識到某種社會危害的存在,也不會因此而打消其解散公司的念頭,更有甚者可能存在以解散公司為手段、通過解散公司實現其他不良目的的詭計。這就是現實,是無法回避的現實。那么,是否可以通過法律的修改和完善來補足這一缺陷?現行《公司法》的規定是否在這一問題上存在漏洞?換句話說,公司自愿解散實質正當性的缺乏是否是由于《公司法》第44條、第104條規定得過于簡單造成的?《公司法》除了規定公司自愿解散的形式要件以外,是否應當對自愿解散的實質要件進行規定,如果我們要求股東在決定解散公司時其目的應當正當,同時適當考慮公司解散所帶來的社會影響,并且對該影響出于良知的評估,那么,我們的要求是否合理?
考察其他國家和我國臺灣地區公司自愿解散的條件,我們會發現,其他國家也僅僅是規定了公司自愿解散的程序要件,對自愿解散的實質要件或解散的目的,法律同樣沒有作出要求。如美國《商業公司法》(修訂版示范文本)第14.02(5)條規定:“除非公司章程或董事會要求更高的通過票數或投票團體的票數,待批準的解散公司之提議,必須以對該提議有投票權的半數以上股東投票贊成方可通過。”德國股份公司法規定,股東大會通過解散決議需要一個在做出決議時代表著基本資本的至少四分之三的多數通過,同時章程還可以規定一個更大的資本多數和提出其他要求。臺灣地區公司法規定股份有限公司自愿解散應經股東會代表已發行股份總數三分之二以上股東出席,以出席股東表決權過半數同意,公開發行股票的公司,以出席股東的股份總數三分之二以上同意。韓國商法規定,股份有限公司解散公司的決議應以出席大會的股東所持表決權數的三分之二以上以及發行股份總數的三分之一以上數來進行。法律對于公司自愿解散的實質要件沒有作出要求,是因為公司是股東的公司,股東對公司具有處分權,股東自愿解散公司是法律對股東處分權的一種尊重,至于公司解散行為的負外部性或不良影響,不能通過限制公司解散的方式加以消解,只能通過其他制度安排來化解,如果公司法過多規定公司自愿解散的實質要件必然會破壞公司自治或私法自治的基本理念,破壞公司的私法屬性。
但是,權利是有邊界的,在公司法領域,股東的權利邊界就應該是社會公共利益。“當今時代,各國的法律實踐和法學理論也都實現了或實現著從個人本位向社會本位的轉化,沒有絕對的權利,權利必須受到限制,而公益則構成權利擴展最不容置疑的邊界,經濟自由權(包括創設自由)亦不例外。特別是在經濟發展成為各國的中心任務的當代,大公司的創設與成長影響甚至左右著一國的經濟、社會乃至政治的發展,與之相關的行為當然要受到社會公眾利益的更多‘關注’及限制。”因為“在當代,企業已被作為社會的重要構成部分看待,企業的行為也被當做社會行為來認識,企業及其行為的價值已不僅僅體現為增進微觀利益,其經濟價值只有在符合或有益于社會整體功利的前提下才能得到肯定性的評價”。從這一角度看,如果股東自愿解散公司的目的或不良影響不在立法者考慮范圍之內,那么,社會公共利益的實現就會受到影響。
(二)出路:自律與制度安排
“沒有任何一種制度安排是完美無缺的。一種制度安排的有效運轉以其他制度安排的存在為條件,制度安排之間既互替又互補,由此構成一個制度結構。一個社會制度上的問題主要是制度結構的問題,即過分倚重一些制度安排而忽視另一些制度安排的問題。”在公司自愿解散問題上,觀念的澄清與制度的安排是化解公司自愿解散形式合法性充足與實質正當性缺乏的唯一手段。
1 以公司倫理道德的提升促進公司自愿解散方面的自律意識
如前所述,自愿解散公司是股東的權利,而股東以實現個人利益為目的自愿解散公司又會帶來較多的社會問題,對此。法律應該如何應對?筆者認為以法律所蘊涵的精神提升公司的倫理道德,使公司能夠約束或克制自己的行為,是克服公司自愿解散所帶來的不良影響的一種基礎手段。
首先,公司倫理道德的提升將會使公司行為更加富有社會責任感和更加正當化。
當代德國著名學者P.科斯洛夫在分析市場經濟的“道德性”時說:“經濟不僅僅受經濟規律的控制,而且也是由人來決定的,在人的意愿和選擇里,總有一個由期望、標準、觀點以及道德相像所組成的合唱在起作用。”人的道德水準和道德意識決定人的社會行為,現代公司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私人組織,它具有了更多的社會屬性。“現代社會對公司組織的期待,已由純然是經濟性組織的看法轉變為兼具社會性使命,因此,既然公司所處的環境對其的期待已有不同,公司自應調整其角色,負起社會責任,否則即有可能危及公司存在的合法性。”公司所具有的社會屬性或社會使命要求公司在行為時更多考慮社會利益,不能將利潤最大化和滿足股東意愿作為公司行為的唯一準則,而公司能否實現社會對它的這種期望,在某種程度上取決于公司及其股東的道德水準。
從客觀上說,法律無法限制股東解散公司的原因,因為法律本身具有局限性,即“法律供給者僅能提供中間產品——法律,而不能提供最終產品——秩序、自由、正義、效率等社會目標”,同時,與其他一系列原則或制度相比,公司自治是最不可動搖的原則或信念,更何況股東解散公司的原因或目的具有較強的主觀性,幾乎不具有客觀上的可考察性。在這種情況下,通過提升公司倫理道德水平以使公司股東行為更加自律,也許是解決這一問題最好的出路。這也正好符合了康德的至理名言:“在這個世界上,有兩樣東西可以震撼人類的靈魂,一樣是我們頭頂的星空,一樣是我們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
其次,公司倫理道德的提升需要法律的支持。
提升公司倫理道德是解決股東自愿解散公司負外部性的一種基礎手段,那么,公司倫理道德應該如何提升呢?道德水準的提升也許是一個極其復雜的系統工程。在立法層面,筆者認為,立法者應當以法律所蘊涵的精神提高公司的倫理道德。法律制度本身是一回事,法律蘊涵的精神又是一回事,有很多更高的境界,法律制度本身無法作出要求,但通過法律所蘊涵的精神卻可以使其得到鼓勵和弘揚。按照黑格爾的觀點,最能體現理性和實踐結合的概念是“精神”,“精神”既具有理性的普遍性品質,又具有現實性的能力。以法律所蘊涵的精神提高公司的倫理道德就是指,公司立法理念以及相應的法律制度環境應當提供某種氛圍,使公司社會責任的弘揚成為一種社會風尚,因為“社會的制度形式影響著社會成員,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他們想要成為的那種個人,以及他們所是的那種個人”。在很多時候,法律制度受到法律本身局限性的影響無法實現其應有的目的,但這并不應該影響到法律對應有目的的追求,因為“各種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本身并不是目的。它們是社會生活的器官,是好是壞,要根據他們所蘊涵的精神來判定。社會的理想不是在求索一種完善而沒有變化的制度性的烏托邦形態,而是在探求一種精神生活的知識,以及這種知識的無限制的和諧增長所需要的永無斷絕的動力”。因此,法律所蘊涵的精神有更重要的價值。“一個社會倡導公司對社會負責,推動體現公司社會責任的監管體制,并不意味著公司法一定要就此作一般性規定,更不是公司法單槍匹馬就能實現這一目標,這需要在整個法律體系中貫穿這一公共政策。”對于股東協議自愿解散公司時如何能夠使股東更多考慮公司解散所帶來的不良影響,如何能夠使股東解散公司的原因和動機更具有社會正義的價值,這些旨在使股東承擔社會責任的愿望在某種情況下不能通過具體的制度體現出來,但通過法律所蘊涵的精神可以使其得以弘揚。我國《公司法》第5條規定:“公司從事經營活動,必須遵守法律、行政法規,遵守社會公德、商業道德,誠實守信,接受政府和社會公眾的監督,承擔社會責任。”這是公司法的一種精神追求,法律所蘊涵的精神能夠提升股東“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而股東“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對其行為會產生一定的自律性的約束。
2 以必要的制度安排消解公司解散的負外部效應
現代社會,公司的社會角色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僅以股東利益最大化為目的而忽視社會責任的承擔已經遭到全社會的摒棄,“公司影響著比股東范圍更大的一大批群體,反過來又受到他們的影響——每個公司的核心都是利益相關者關系網,每個關系網都是建立在相互依賴基礎上的”。在股東自愿解散公司這一問題上,如何實現既尊重股東自愿解散公司的權利,又使其他社會成員因此而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這一問題的解決一方面仰仗著股東“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另一方面,必要的制度安排也會起到一定的作用。
國外幾乎所有國家的法律都明確規定股東享有自愿解散公司的權利,但是,為了防止股東濫用其權利,很多國家也作出了一些有益的制度安排。當然,這些制度安排在制度設計本意上也許并不是為了消解公司自愿解散的實質正當性的缺乏問題,但客觀上對于公司自愿解散被惡意濫用會有一定的抑制作用。為了防止以解散公司的方式欺詐債權人,英國在公司法中要求公司董事會在作出公司自愿解散的建議之前發表公司有清償其債權能力的法定宣告,并將此宣告送交公司登記機關。之后,公司股東會才能做出解散公司的決議并解散公司。此種法定宣告包括的陳述有:公司董事會已對公司的事務作了充分的調查,已經形成了公司完全有能力清償自己債務的意見。如果公司在這一段期限內不能完全清償自己的債務,則董事的行為應當構成犯罪。美國為了遏制公司惡意解散,也規定了相應的法律責任。“為了防止公司將解散作為逃避責任的手段,各州的公司法規定,公司解散之后在理論上還將繼續存在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公眾可以因公司解散之前遺留下來的責任對公司起訴。特拉華州公司法第278條規定,公司解散后將不能繼續經營,但是公司的實體還將繼續存在3年。在這3年之內,公司可以繼續為解散之前未了的訴訟辯護,同時公司也可能因解散之前遺留下來的責任成為民事、刑事或行政訴訟的被告。”類似的制度還有很多。英國公司解散前的宣告制度和美國公司解散后的責任追究制度雖然不能完全消除公司解散所造成的不良影響,但在客觀上對惡意解散公司的行為能夠起到一定的遏制作用。
國外這些在客觀上能夠遏制公司自愿解散不良影響的制度在我國公司法中均沒有體現,雖然在前文中我們倡導通過股東自律來提升公司在自愿解散問題上的道德水準,但是,適當的制度安排也是必不可少的。相信股東自律意識的提高和法律必要的制度安排相輔相成。一定會使股東自愿解散行為在具有形式合法性的同時也具備充足的實質正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