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許學夷所辨之唐“體”包含兩層內容:一為“體制聲調”,一為“氣象風格”。前者著眼于詩歌的體式規范,關乎聲律形式諸方面要素;后者立足于詩歌的風格特征,與總體呈現的藝術意味和精神態勢有關。而體制聲調與氣象風格一為“先”,一為“本”,即先從詩歌的形式要素入手,進而上溯或呈現其氣象風格之本然狀貌。在辨體的基礎上,許學夷展開對唐詩因革關系的描述,劃分“源”與“流”、“正”與“變”,理出詩歌發展變化的線索。作為對一種審美范式的標舉,許學夷勉力維護著漢魏盛唐詩的正宗地位,而出于對詩歌發展歷史的通識,他又承認7唐詩變異的合理性。
關鍵詞:許學夷;詩源辯體;唐詩
作者簡介:查清華(1964-),男,江西九江入,文學博士,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從事中國詩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121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6-0094-06 收稿日期:2007-12-02
許學夷的《詩源辯體》原包括詩論與選詩兩部分,因篇幅浩繁,僅刻出詩論部分行世。此書曾兩次刊刻,初刻僅16卷750則,后經作者訂補為956則,分編成36卷并后集纂要2卷,于作者身后刊行。其中前33卷論先秦至晚唐詩歌,后3卷為“總論”,歷評各代詩話、詩論及詩歌選本等;后集纂要2卷論宋、元、明詩。全書重點在唐,用了21卷的篇幅。作為明代詩學的重要結晶,《詩源辯體》的辨唐部分體現了著者精微的藝術識見,昭示了中國詩歌史觀念的變遷。
一
許學夷選詩和論詩貫徹著明確的辨體意識。他在書中多次強調“辯體”與“選詩”的區別,如《凡例》所云:“此編以辯體為主,與選詩不同。故漢、魏、六朝,初、盛、中、晚唐,盛衰懸絕,今各錄其時體,以識其變。”單純的選家選詩,依據自己的思想或藝術準則作出取舍,有鮮明的傾向性;而以辨體為宗旨選詩,則應努力避免個人好惡。盡量依據歷史原貌進行存錄,客觀地顯示詩體的流衍變化。許學夷盡力遵循這一原則,僅舉二例即可證明。一例是對待唐太宗和唐玄宗,“太宗體襲陳、隋,玄宗格人開、寶”。從藝術品位而論,玄宗非太宗可匹,如果單純依選家手眼,結果自不待言;而許學夷選詩竟人錄太宗遺卻玄宗。對此,他解釋說:“蓋太宗當武德貞觀間,與虞、魏諸公,即唐音之始。玄宗當開元天寶間,較高、岑諸公,則優劣懸絕。試觀《玄宗集》,入選者數篇誠佳,余不足當高、岑下駟也。”(卷一五)太宗詩雖不及玄宗,但他代表了唐音之始,在初唐體中具有開宗意義;玄宗詩雖屬盛唐體,但其藝術價值不堪作為該體的范式。這樣說來,許學夷所作的取舍就顯得合情合理。另一例是對待元和詩人作品。以往選詩,元和詩人不受重視,因為“元和主變,而選者貴正”(卷二七),而在許學夷選詩中,元和詩作卻占相當分量。針對“此編或疑元和諸子纂錄過多,不免變浮于正”的質疑,他解釋說:“此編以辯體為主,元和諸子,一一自立門戶,既未可缺,其篇什恒數倍于初、盛,則又不可少。”(《凡例》)忠實于歷史原貌,這是以辨體為主和以選詩為務的區別所在。該書卷二四又述及:“或欲于元和諸公錄其正而遺其變,此在選詩則可,辯體,終不識諸家面目矣。故予此編于元和諸公各存其本體,惟于本體有未工者,則不錄也。”原來,以辨體為宗旨的選詩亦非不計工拙,只是在確保存錄某體原貌的基礎上,就某體取優汰劣。如此選詩,既不會抹去諸體在詩歌發展史中的位置,又不至流于低劣腐濫。
每一體都有其原貌,有屬于該體的基本特質,嚴羽《滄浪詩話》常以“本色”、“當行”稱之。這一辨體注重“本色”的觀念為明代格調論者所繼承。如謝榛謂:“許用晦‘年長每勞推甲子,夜寒初共守庚申’,實對干支,殊欠渾厚,無乃晚唐本色歟?”胡應麟更強調“文章自有體裁,凡為某體,務須尋其本色,庶幾當行”,“學者務須尋其本色,即千言巨什,亦不使有一字離去,乃為善耳”。許學夷則稱之為“本相”或“本體”。如:“《品匯》所選極博,而于元和以后多失本相,不足以定論也。”(《凡例》)“子美五言律,沉雄渾厚者是其本體,而高亮者次之。”…(卷一九)“應物五言古,短篇仄韻最工,然與本體稍異。……‘圣朝有遺逸’一篇,語涉崢嶸,益非本相矣。”…(卷二三)不過仔細品味,許學夷所稱與前者尚有細微差別。嚴羽、謝榛、胡應麟等之“本色”、“當行”常帶有范式意義,往往是“正宗”的代名詞,無論何時何人。古體詩總以漢魏為“本色”、“當行”,律詩大體以盛唐(尚不包括杜甫在內)為“本色”、“當行”。而許學夷所謂“本相”或“本體”,是建立在通識的基礎上,即以詩歌風貌所處歷史坐標為基準,本身并不具備范式意義,所以他評白居易《續古詩》之“窈窕雙鬟女”、《寓意詩》之“翩翩兩玄鳥”、《鄧魴張徹落第》等詩:“體雖近正,而實非本相。”(卷二八)接近正宗,恰離卻了本相。許學夷選詩,即以是否合“本相”或“本體”為前提,合之則錄,離之則舍,如:“(韓愈)排律詠物諸篇,偶對工巧,摹寫細碎,盡失本相,茲并不錄。”(卷二四)
那么,許學夷是如何把握詩之“本相”或“本體”的呢?也就是說,他所致力于分辨的“體”,究竟指什么?
書前《凡例》第一則即開門見山:“此編以‘辯體’為名,非辯意也,辯意則近理學矣。”表明其所謂“體”,與思想內容無關。通過對全書的考察我們發現,許學夷所辨之“體”,其實包含兩層內容:一為體制聲調,一為“氣象風格”。前者著眼于詩歌的體式規范,關乎聲律形式諸方面要素;后者立足于詩歌的風格特征,與總體呈現的藝術意味和精神態勢有關。如:“初唐五言,雖未成律,然盧照鄰‘地道巴陵北’、駱賓王‘二庭歸望斷’及陳子昂‘日落蒼江晚’三篇,聲體盡純而氣象宏遠,乃排律中翹楚,盛唐諸公亦未有相匹者。”(卷一二)“(王維)七言古語雖婉麗,而氣象不足,聲調間有不純者。”(卷一六)“(四杰五言詩)雖律體未成,綺靡未革,而中多雄偉之語,唐人之氣象風格始見。”(卷一二)氣象與風格常常連用,但含義并不等同。在《詩源辯體》論唐部分,“氣象”一詞出現44次,“風格”一詞出現39次。大體上說,風格偏于個體的藝術特色,與劉勰所稱相同;氣象多指一個時代的總體風貌,與嚴羽所論銜接。二者又專就唐詩而言。如:“(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三子偶儷極工,綺艷變為富麗,然調猶未純,語猶未暢,其風格雖優(七言至此始言風格),而氣象不足。”“(高適、岑參)五七言古,歌行總名古詩。調多就純,語皆就暢,而氣象風格始備(七言古,初唐止言風格,至此而氣象兼備)。”
二
從實踐上說。許學夷認為體制聲調與氣象風格一為“先”,一為“本”:“詩雖尚氣格而以體制為先”,“唐人之詩,以氣象風格為本”。“為先”者,乃著眼于辨體或作詩的路徑,“先”從詩體諸形式要素人手;“為本”者,乃立足于辨體或作詩的目標,即呈現或把握詩歌總體精神這一本然風貌。先從形式要素人手,再進而上溯或呈現其氣象風格,近似胡應麟所謂“體格聲調,水與鏡也;興象風神,月與花也。必水澄鏡朗,然后花月宛然”這是明代格調論最基本的思維模式。
許學夷正是遵循一“先”一“本”,從體制聲調和氣象風格兩方面來描述唐詩各體差異的。僅以辨初唐體為例,如卷十三稱沈儉期、宋之問五言律“體盡整栗,語多雄麗,而氣象風格大備”,杜審言五律“體自整栗,語自雄麗,其氣象風格自在”,七言律“杜、沈、宋三公,體多整栗,語多雄偉,而氣象風格始備”,從體格和語詞等具體“體制聲調”要素判斷“氣象風格”之狀態。雖然唐體由形式和內蘊兩方面組成,但詩歌內蘊所展示的總體藝術風貌更能直接彰顯其本色,此所謂“唐人之詩,以氣象風格為本”。所以,“雄麗”或“雄偉”的氣象風格自然是初唐體的“本相”:“雄偉者,初唐本相也。故徐、庾以下諸子,語有雄偉者為類初唐。”“(七言四句)至王、盧、駱三子,律猶未純。語猶蒼莽,其雄偉處則初唐本相也。”“(李益)‘霜風先獨樹,瘴雨失荒城’一聯,雄偉亦類初唐。”“雄偉”一詞在該書論唐部分出現9次,均稱初唐。在概說某時代或某詩人風格特征之后。許學夷總要舉出例句加以說明,其所舉“語皆雄偉”例皆氣勢恢弘,場面壯闊,精神健舉,具有大氣象、大力氣,而這就是“雄偉”的“唐人之氣象風格”。
許學夷常在比較中進行時代風貌的辨析,如:“盛唐諸公律詩,偶對自然,而意自吻合,聲韻和平,而調自高雅。晚唐許渾諸子,偶對工巧,而意多牽合,聲韻急促,而調反卑下矣。”類似以下評語屢屢出現。基本上概括了唐朝各期總體風貌,言初唐:“體皆整栗,語皆偉麗,其氣象風格乃大備。”言盛唐:“體多渾圓,語多活潑,而氣象風格自在,多人于圣矣。”言中唐:“體盡流暢,語半清空,而氣象風格亦衰矣。”而“晚唐之詩,惟是氣象萎茶,情致都絕……故其格卑下”。針對具體詩人辨體,許學夷亦常“以體制為先”。如卷十五辨高適和岑參五、七言古詩,先指出他們所體現的共同風貌:“調多就純,語皆就暢,而氣象風格始備。”接著辨析二人的差異:
然析而論之,高五言未得為正宗,七言乃為正宗耳。岑五言為正宗,七言始能自騁矣。五言古。高、岑俱豪蕩,而高語多粗率,來盡調達;岑語雖調迭,而意多顯直。高平韻者多雜用律體,仄韻者多忌“鶴膝”:岑平韻者于唐古為純,仄韻者亦多忌“鶴膝”。胡元瑞云“岑質力造諧皆出高上”是也。七言歌行,高調合準繩,岑體多軼蕩。
此皆著眼于體格聲調。不同詩人之“體”固然有別,即便同一詩人之“體”亦非單一,最復雜者莫過于杜甫。其七言律,如《登高》、《返照》、《秋盡》、《登樓》、《秋興》、《野老》等篇,“沉雄含蓄,是其正體”,《冬至》、《將赴荊南寄別李劍州弟》、《峽中覽物》、《涪城縣香積寺官閣》等篇,“其格稍放,是為小變”,至如《所思》、《白帝》、《白帝城最高樓》、《晝夢》、《崔氏東山草堂》、《九日》等篇,“以歌行人律,是為大變”。辨體而至如此細微。足見許學夷之深厚藝術功力。
在辨體的基礎上,許學夷展開對唐詩因革關系的描述。《詩源辯體》篇首即開宗明義:“詩自《三百篇》以迄于唐,其源流可尋,而正變可考也。學者審其源流,識其正變,始可與言詩矣。”作者對源流正變的看法綜合為:“古詩以漢魏為正,太康、元嘉、永明為變,至梁、陳而古詩盡亡;律詩以初盛唐為正,大歷、元和、開成為變。至唐末而律詩盡敝。”他試圖通過劃分“源”與“流”、“正”與“變”,理出詩歌發展變化的線索,揭示詩歌發展過程之因革關系。
在《詩源辯體》中,每一體式都經歷淵源、始作、發展、流變、衰亡這一過程;與之相應。每一體式都有正宗、正變、小變、大變、變怪等藝術品格。具體論說時,許學夷始終不讓共時性的微觀分析切斷歷時性的演變流程,時時凸現清醒的史的意識。該書《凡例》謂:“《辯體》中數語有十數見者,皆承上啟下之詞,或為各卷中綱領關鍵,非贅語也。”唐詩發展的因革關系常常由以下關鍵詞提示:“上承”、“上源于”表示淵源所自,“進而為”、“轉進至”等以明發展所向,“下流至”、“流而為”以示衰變所趨。它們不僅起到了將各論說斷面連成史鏈的作用,而且隱含了許氏對盛衰的判斷:“進”者為趨盛,“流”者為轉衰。對正變藝術品位的界定則包含了許學夷對唐詩的價值判斷。
許學夷對唐詩史的勾畫以體式為核心。如論五言,從李世民和虞世南開始,先綜論“諸公五言,聲盡人律,語多綺靡,即梁陳舊習也”,繼稱虞世南《出塞》、《從軍》、《飲馬》、《結客》及魏徵《出關》等篇,“聲氣稍雄”,為“唐音之始”。隨后是“四杰”,“律體未成,綺靡未革,而中多雄偉之語,唐人之氣象風格始見”。并注明“至此始言氣象風格”。此時古、律混淆,古詩既多雜用律體,而排律又多失黏,中或有散句不對者,“此承六朝余弊,蓋變而未定之體也”。即為古、律混淆的“未定之體”,故不名為古,也不名為律。由此演為二支,一支演為唐人五古。一支變為五言律詩。“至陳子昂而古體始復,至杜(審言)、沈(儉期)、宋(之問)三公,而律體始成,亦猶天地再判,清濁始分。”但是,若從詩體的“本相”著眼,唐人五古一支自陳子昂至沈儉期和宋之問并不純粹,“古詩尚多雜用律體,平韻者猶忌上尾,即唐古而未純”。直至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才成為正宗。五言律一支。自“四杰”而至沈儉期、宋之問,許學夷視沈、宋為律詩正宗,并注“至此始為律詩正宗”。又卷十二論“四杰”時加注“轉進至沈宋五言律”,卷十三論沈、宋時又有“五言自王、楊、盧、駱,又進而為沈、宋二公”承接,而在論過沈、宋后復加注“轉進至高、岑、王、孟五言律”。卷十二論五言絕旬,以“四杰”為中樞,上承蕭綱、庾肩吾五言四旬,至“四杰”“律雖未純,而語多雅正,其聲律盡純者,則亦可為絕句之正宗也”,由此“轉進至”李白、王維、盂浩然。又如論七言,七言古詩自梁蕭綱及陳、隋諸公始,“進而為”王勃、盧照鄰、駱賓王,“轉進至”沈儉期、宋之問,已為“七言之七變”,但沈、宋“調雖漸純,語雖漸暢,而舊習未除”,“轉進至”高適、岑參方成為正宗。七言律詩則始于蕭綱、庾信、楊廣,至唐初諸子尚沿梁、陳舊習,唯杜審言、沈儉期和宋之問三人,“體多整栗,語多雄偉,而氣象風格始備,為七言律正宗”,由此“轉進至”高適、岑參、王維、李頎、崔顥。七言絕句始于鮑照、劉孝威、蕭綱、庾信、江總,至王勃、盧照鄰、駱賓王“律猶未純,語猶蒼莽,其雄偉處則初唐本相也”。自此再“進而為”杜、沈、宋三公,“律始就純,語皆雄麗,為七言絕正宗”,再“轉進至”李白、王昌齡、高適、岑參等人的七言絕句。
從中可見,在由初唐而盛唐的上“進”途中,近體詩如五律、七律、五絕、七絕在沈儉期:宋之問已經成為正宗,但不斷發展、完善,“轉進”至盛唐諸公;古體詩在唐初尚未確立唐人風貌,仍處于由六朝體向唐體過渡階段,需要進至盛唐高適、岑參方成正宗。這一發展趨勢是由始作而逐漸興盛,“正”與“進”是這一階段的關鍵詞。待發展至盛唐,古體詩不但出現正宗,而且與近體詩一起達到“入圣”或“入神”的顛峰狀態。于是,再往前看,就是下山的路了。在論說盛唐諸家的夾注中,“下流”一詞成為由盛轉衰的提示語。大歷年間的錢起和劉長卿等人是這一轉變的重要轉折點,如:“轉進至李、杜五七言古,下流至錢、劉五七言古。”“律詩至此始為人圣,下流至錢、劉諸子五七言律。”“上承王、楊、盧、駱五言四句,杜、沈、宋七言絕,下流至錢、劉諸子五七言絕。”唐詩各體進入中唐以后。均由正趨變,由盛而衰。與之相應,每一體式的“氣象風格”都發生了改變,出現了“正變”、“小變”。“大變”、“變怪”等不同變化級別的藝術風貌,如:“錢、劉才力既薄,風氣復散,故其五七言古氣象風格頓衰,然自是正變”,“五七言律造詣興趣所到,化機自在,然體盡流暢,語半清空,而氣象風格亦衰矣,亦正變也”。五七言古、律之詩,至元和年間,韓愈、孟郊、賈島、李賀、張籍、王建、白居易、元稹等人群起力振,惡同喜異,其派各出,“唐人古、律之詩至此為大變矣”。由中唐至晚唐,“正變”和“大變”成為評價詩體變化最常見的主題詞,許學夷如此區分這兩個概念:
律詩由盛唐變至錢、劉,由錢、劉變至柳宗元、許渾、韋莊、鄭谷、李山甫、羅隱,皆自一源流出,體雖漸降,而調實相承,故為正變,古詩若元和諸子,則萬怪千奇,其派各出、而不與李、杜、高、岑諸子同源,故為大變。其正變也,如堂陛之有階級,自上而下,級級相對,而實非有意為之。晚唐律詩,即李商隱、溫庭筠、于武陵、劉滄、趙嘏,雖或出正變之上,終不免稍偏矣。
原來,所謂“正變”或“大變”,均以盛唐諸大家之體為參照、為準繩。“正變”之“變”,在于其詩之體格較盛唐諸公有所下降;“正變”之“正”。在于其詩之聲調與盛唐諸公一脈相承。“正變”之意,實乃變而不失其正。“大變”則自出己意,標新立異,于盛唐諸公沒有淵源瓜葛。
《詩源辯體》關于唐詩的正變觀雖大體沿襲七子派格調說,但在具體論述時,有不少地方突破了舊有的伸正絀變的格局。
比如對唐代五言古詩的認識。南宋嚴羽雖列“漢魏晉與盛唐之詩”為“第一義”,但又強調“推原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當以盛唐為法”。而從作者在這句話后加的小注——“后舍漢魏而獨言盛唐者,謂古律之體備也”判斷,嚴羽認為盛唐包括五古在內各體完備,足以為法。明初高棅提倡以開元、天寶為楷式,對六朝甚至漢魏均有否定,其《唐詩品匯》在九品區分中,五言古詩列陳子昂、李白為“正宗”,且五言古詩收入篇數列各體之首。這一觀念到弘、正間有了重大改變。李夢陽說“詩至唐,古調亡矣”,何景明稱“古作必從漢魏求之”;且幾成詩壇共識,如陳沂稱:“五言古,唐人雖名家,終非所長。蓋漢、魏優柔渾厚之意喪于齊、梁。以后至唐,僅能承其藻麗以入于律,為一代之盛耳。”樊鵬謂:“至初唐無古詩,而律詩興;律詩興,古詩勢不得不廢。”嘉靖中葉,“后七子”起,唐無古詩的觀念進一步明確。李攀龍《唐詩選序》謂:“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弗取也。”這一表述隱含的意味是:唐代的五言古詩不本色,不正宗,雖有作,不可取。事實上他也這樣做了:其《唐詩選》五古部分只選陳子昂7首,且對其一向被公認為繼漢魏的《感遇》38首未選一首。這就牽涉到對唐人古體變革漢魏的價值評判,牽涉到文體觀、文學史觀等重大問題。此后,王世貞《梅季豹居諸集序》云:“余少年時稱詩,蓋以盛唐為鵠云,已而不能無疑于五言古。及李于鱗氏之論曰:‘唐無古詩,而有其古詩’則灑然悟矣。進而求之三謝之整麗、淵明之閑雅,以為無加焉。及讀何仲默氏之書曰:‘詩盛于陶、謝而亦亡于陶、謝’,則竊怪其語之過。蓋又進之而上為三曹,又進之而上為蘇、李、枚、蔡。然后知何氏之語不為過也。”其間所引何景明語,意謂古詩止于漢魏,至晉已亡,唐自然“無五言古詩”了。王世貞在此肯定了李攀龍對唐代古詩的評斷。其弟王世懋《藝圃擷余》稱,在眾多唐詩中僅找到二首五言酷似古詩者,因此亦謂“唐無五言古”。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二專論五言古詩,他說:“五言盛于漢,暢于魏,衰于晉、宋,亡于齊、梁。”“世多謂唐無五言古,篤而論之,才非魏晉之下,而調雜梁陳之際。截長絮短,蓋宋齊之政耳。”他在承認唐代有其古詩的事實面前,始終以之非正宗、非本色。非高格。
許學夷則從辨體人手,致力于比較唐人五古與漢魏五古的審美特征:“漢魏五言,深于興寄,故其體簡而委婉。唐人五言古,善于敷陳,故其體長而充暢。”“漢魏五言,聲響色澤,無跡可求;至唐人五言古,則氣象崢嶸,聲色盡露矣。”“漢魏五言,體多委婉,語多悠圓。唐人五言古變于六朝。則以調純氣暢為主。若高、岑豪蕩感激,則又以氣象勝;或欲以含蓄蘊藉而少之,非所以論唐古也。”既然唐人古詩以敷陳充暢為特色,就不能拿漢魏古詩委婉含蓄的風格來衡量,因此許學夷不贊成李攀龍對唐人五古的態度:“謂子昂以唐人古詩而為漢魏古詩弗取,猶當:謂唐人古詩非漢魏古詩而皆弗取,則非(漢魏、李杜各極其至)。”承認唐人五古和漢魏五古的差別是對的,但由此否定唐人五古就不對了。“唐人五古自有唐體”,“五言古,自漢魏遞變以至六朝,古、律混淆,至李、杜、岑參始別為唐古,而李、杜所向如意,又為唐古之壺奧。故或以李、杜不及漢魏者,既失之過;又或以李、杜不及六朝者,則愈謬也”。許學夷之所以作出這樣通達的評價,正源于“通變之道”:
漢魏五言及樂府雜言。猶秦漢之文也。李、杜五言古及七言歌行,猶韓、柳、歐、蘇之文也。秦漢、四子各極其至,漢魏、李杜亦各極其至焉。何則?時代不同也。論詩者以漢魏為至,而以李、杜為未極,猶論文者以秦漢為至,而以四子為未極,皆慕好古之名而不識通變之道者也。
傳統格調論執著于恒定的范式,凡是非正宗本色的詩歌均予貶抑。而許學夷就時論詩,以為代各有詩,漢魏五古達到漢魏那個時代的最高境界,而李白杜甫五古則達到了唐代的最高境界,不能以漢、魏來貶低李、杜。
又如對元和、晚唐詩人的評價。嚴羽要求法盛唐,但并不絕對排斥中晚唐以下,認為晚唐人詩,亦有一二可人盛唐者,甚至說宋詩也有近唐之作(參見嚴羽《滄浪詩話》之《詩評》、《詩辨》各章);高楝《唐詩品匯》清楚地勾勒了唐詩的流變歷程,但他于一二大家“不以世次拘之”,將柳宗元等納入盛唐“名家”之列,又稱中唐詩為“接武”(接踵盛唐),稱晚唐詩為“正變”(變而不失其正),也體現出并不一概廢棄的用意。可是,以前后七子為代表的格調論者伸正絀變,崇尚盛唐,絀大歷以后,把唐詩傳統壓縮在一個逼仄的范圍之內。許學夷論及元和以后詩歌變體,稱之為“萬怪千奇,其派各出,而不與李、杜、高、岑諸子同源”,但同時強調這正是元和諸公所長,“其美處即其病處”,“學者必先知其美,然后識其病”。謂韓愈五七言古為“大變”,但稱之“字句奇險,皆有所本,然引用妥帖,殊無扭捏牽率之態”。又謂孟郊五言古“不事敷敘而兼用比興,故覺委婉有致”,“退之奇險豪縱恣于博,故長篇為工;東野矯激琢削歸于約,故短篇為勝”,“韓、白五言長篇雖成大變,而縱恣自如,各極其至”,未有貶絀之意。許學夷對晚唐詩也抱有理解之寬容,如謂:“晚唐諸子體格雖卑,然亦是一種精神所注,渾五、七言律工巧襯貼,便是其精神所注也。若格雖初、盛而庸淺無奇,則又奚取焉!”這實在擊中了傳統復古派的要害,體現了晚明的時代精神。“既不合古,又不成家,正變兩失”,這才是許學夷所反感的,其中流露出他對待正變的真實態度。
在分辨唐詩各體藝術形式和審美內蘊的演變時。作為對一種審美范式的標舉,許學夷勉力維護著漢魏盛唐詩的正宗地位,而出于對詩歌發展歷史的通識,他又承認了唐詩變異的歷史合理性。他說:“學詩者,識貴高,見貴廣。不上探《三百篇》、《楚騷》、漢、魏,則識不高;不遍觀元和、晚唐、宋人,則見不廣。識不高,不能究詩體之淵源;見不廣。不能窮詩體之汗漫,上不能追躡風騷。下不能兼收容眾也。”將對美學理想的追求和對客觀歷史的洞察結合起來,許學夷在考辨唐體差異時,既張揚了他心目中的藝術高標,又描畫了詩的演變歷程,使唐詩各體的發展綱舉目張,其因革關系昭然可見,一部系統儼然的唐代詩歌史已粗具規模,對后世唐詩史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其中許多結論至今無人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