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約主持人:中山大學劉小楓教授
● 主持人簡歷: 劉小楓,男,1956年5月生,重慶人。1978年入四川外語學院,獲文學學士學位;1982年入北京大學,獲哲學碩士學位;1989年入瑞士巴塞爾大學,獲神學博士學位。現任中山大學比較宗教研究所所長暨所屬西方古典學研究中心主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名譽研究員,北京大學哲學系兼職教授,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兼職教授及博導。主要學術領域為中西古典思想史、基督教思想史、德國近現代思想史。著有《詩化哲學》、《拯救與逍遙》、《走向十字架的真》、《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個體信仰與文化理論》、《沉重的肉身》、《這一代人的怕和愛》、《刺猬的溫順》、《圣靈降臨的敘事》、《現代人及其敵人》、《揀盡寒枝》、《儒教與民族國家》及《凱若斯:古希臘語文教程》(編著)等。近年來主編《經典與解釋》輯刊及“西方傳統·經典與解釋”、“西學源流”、“政治哲學文庫”等大型叢書多種,傾力譯介西學古今經典。主編或指導編纂的“柏拉圖注疏九卷集”、“尼采注疏集”、“盧梭注疏集”、“萊辛注疏集”及“荷馬殘篇全編”、“赫西俄德詩全編”、“品達頌詩全編”等經典系列,正在陸續出版中。
● 主持人話語:百年來,西方現代文教制度沖擊、更替了中國的文教傳統,以至于新的傳統在中國已然形成。可是,西方的現代傳統源于與其古典傳統的斷裂,啟蒙主義一方面帶來一言難盡的“進步”,另一方面也生出不少“病毒”,中國的新傳統接受了西方這一現代新傳統,自然連帶染上了其中的毒素。“道術為天下裂”——目前,無論西方還是中國,人心秩序與思想學問均已支離破碎。如今,無論西學還是中學,均面臨著如下抉擇:要么追隨現代之后學徹底破碎古典學問,要么回歸古典學問,重新整頓精神教養。
在現代性的處境中,簡單地倡導回歸中國的古典傳統,并不能解決我們面對的問題。如果不搞清中國古典傳統的實質含義,回歸就始終是一句空話,甚至可能南轅北轍。在這點上,了解古典的西方,對于重新認識古典的中國進而反觀現代性中的中國問題,意義重大——五四以來的歷史歧途在于:以西方的現代性新傳統及其新學科知識來重釋中國的古典傳統。
現代學問仍然需要理解經典文本,但現代學問的樣式使得理解實際成了“肢解”。學科分化前提下的現代學問,以各種“主義”意識作為“問題”思考的腳手架,其學問樣式由此表現為“主義”式話語的論析和辯駁。在這種學問樣式中,經典文本表面上是主義話語的來源和依靠,但真正的情形恰恰是前者為后者所肢解,文本自身的整體性和作者自己的意圖不再是一個受重視甚或關注的對象。退一步講,現代學問樣式盡管肢解文本,但如果其問題意識(哪怕是主義式的)能夠碰觸到思想史的要害,經典文本的意義空間仍然可能得到相當彰顯,前提是,對欲肢解的文本下到足夠的工夫——海德格爾便是一例??墒?,目前國內學界的現代學問家鮮有肯下如此工夫者。主義話語支配下的漢語西學研究多崇尚文本快餐,這樣那樣的概論、通論和通史滿天飛,認認真真解讀一部文本的著作(就算采用某種主義)即便不是完全沒有也堪稱罕見。學風之散漫浮躁、無所歸依,可見一斑。
古典學問的根底即在經典文本的注解和釋讀,中西皆然。注疏古學經典,國學有漢宋經學的解經傳統,西學一樣有古典學和猶太—基督教的釋經傳統。接續中西古典經學傳統,并不意味著無視緊迫的當下問題,恰恰相反,“經典”與“解釋”的結合,正是“文本”與“問題”的結合。當代解經大家施特勞斯的解經實踐便是佳例。不過,我們不必急于從施特勞斯那里得到關于某個“問題”的教義式信條,倒是值得學習他所倡導的通過對古典“文本”的敬重和細讀來進入糾纏歷代思想大家的種種問題的問學路徑。施特勞斯反對任何解釋學理論,但這并不意味著解經成就碩果累累的他沒有任何解經原則。其原則之犖犖大者,正是從文本的表面(整體結構、形式)入手,并按照作者自己來理解作者(探求作者的意圖)。
遵循這兩條原則的文本解讀,堪稱現代性語境中的古典學問樣式。對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來說,“好”的“樣式”(eidos)是哲人思考的首要問題,對現代后現代處境中欲向古典回歸的學人而言,弄清什么是“古典學問”的“樣式”,同樣是首要問題。
目前在國內學界浮泛的學風中,有反省能力的青年一代學人已經開始逐漸成長起來,有意識地向古典學問回歸,這里刊出的一組文章算是小小例證。自然,如果視前述古典學問樣式為一典范,那么幾位作者的文本解讀于此典范肯定還有不小距離(有的可能還留有現代學問樣式的遺痕),但他們的努力在總體上仍令古典學問的樣式特征有相當呈現。其中,劉小楓教授的短論簡要介紹了理解中古阿拉伯哲人阿維羅伊的《柏拉圖〈王制〉述要》這一文本的必要的學術史背景和思想史線索;喬戈和肖有志博士的兩篇文章分別從古希臘的兩部悲劇文本——埃斯庫羅斯的《奧瑞斯忒亞》三部曲和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乖诳屏_諾斯》——入手,在對文本整體結構和作者意圖的高度重視的前提下,探討古希臘悲劇的兩個問題(神義論和政治神學)。這兩篇文章都較為典型地體現了“文本”與“問題”的結合。程志敏博士的文章稍顯史學化,但與很多史學論文不同,他注重集中從一個重要文本、亞里士多德的《雅典政制》來處理所涉及的問題。如今的史學研究多不關心古典文本,這是一個大問題。羅曉穎博士的文章沒有集中處理一個文本,而是在不同文本之間就某一問題(古典哲人伊壁鳩魯的“偏斜學說”)進行爬梳剔抉,這種輯證性方式在古典學研究中也常常會碰到,尤其對各種殘篇斷簡而言這一方式是必要的。張文濤博士關于尼采的名著《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短文,則比較典型地表明了有效關注一個經典文本的整體形式和結構如何可能,而對這一文本外觀或表面的把握,實乃進一步細讀文本的方向性保證。
現代學人常對柏拉圖所談的“樣式”作純形上學理解,忘了在柏拉圖筆下,“樣式”首先就有外觀之義。外觀即事物的表面,可施特勞斯告訴我們,對古典文本解讀而言,表面即核心,或者說只有從表面才能進入核心。古典學問在其文本解釋的樣式之下,當然存在著核心——古典的精神方向。因此,對古學經典文本的解釋實乃一種精神涵養活動,關涉著思想取向的抉擇——如大哲西塞羅所言:寧可跟著柏拉圖犯錯,也不與那伙人一起正確(Errare,mehecule,malo cum Platone,qaum cum istis vera sentire)。
中圖分類號:B516.3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3-0005-25收稿日期:2007-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