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壁鳩魯“偏斜學說”的文本互證

一

伊壁鳩魯在德謨克利特原子直線運動之外加進了原子的偏斜運動（parenklisis，clinamen）。人們幾乎沒有多少異議地接受了這種說法，原子偏斜因而也成了伊壁鳩魯哲學最為驚人和顯著的特征之一。然而，十分吊詭的是，我們在伊壁鳩魯的現存文本中卻幾乎找不到論述原子偏斜的片言只語。當然，伊壁鳩魯的大部分著述都散失了，可如此“脫漏”仍令人詫異。

比如，《致希羅多圖斯》（LH）概述了伊壁鳩魯形而上學的大部分內容，包含了對原子運動各種原因的討論，似乎最應當在此處提到偏斜——因為伊壁鳩魯共同體極其重視記誦伊壁鳩魯體系的綱要，卻偏偏沒有談到原子的偏斜。另外，在體現其倫理學綱要的《致美諾凱烏斯》（LM）末尾，伊壁鳩魯斥責“自然哲人的必然性”，若說偏斜打破了注定的命運，此處最適宜提出偏斜之說，可是伊壁鳩魯再次沉默不語①。最后，在伊壁鳩魯篇幅最大的著作《論自然》的一些殘卷中②，作者廣泛地討論了靈魂的發展以及個人的責任。其中，伊壁鳩魯竭力展示決定論立場的內在矛盾，在保持我們的自由上起關鍵作用的“原子偏斜”似乎也理應在此出現，但仍未提及［1］（P4）。

盡管如此，原子偏斜在古代即被視為正統的伊壁鳩魯派觀點，在盧克萊修、斐洛德莫斯（Philodemus）和奧伊諾安達的第歐根尼（Diogenes of Oinoanda）這些伊壁鳩魯派傳人的著述中都有專門論述。當然，那些敵對學派在談到這個問題時的態度就不甚友好了，譬如伊壁鳩魯最著名的批評者普魯塔克和西塞羅都以敵視或嘲弄的口吻論及偏斜。普羅提諾（Plotinus）則干脆稱偏斜是“虛無”或“空無”③。

若伊壁鳩魯論述原子偏斜的文本闕如，我們不妨從伊壁鳩魯派以及古代批評者的文本入手，對勘它們對原子偏斜的描述，看看它在不同文本中的含義是否一致，差異何在，彼此的承繼關系如何。

二

盧克萊修在《物性論》（DRN，216—293，下引該書只標行序）中討論了原子偏斜運動。這78行包含在對原子運動的描述中（62—332），此前盧克萊修分析了原子運動的第一原因，即普遍的向下運動，偏斜被看做原子運動的第二原因。盧克萊修指出：

[當初原子由于自身的重量而通過虛空垂直向下墜落，在極不確定的時刻和極不確定的地點，它們會從自己的軌道稍稍偏斜（declinare）（217—220）。]

接下來盧克萊修證明為什么要有偏斜。首先，雖然原子的重量不同，但在虛空中卻都以相同的速度降落①；因而較重的原子不可能追上較輕的原子而撞擊它。這樣兀自下落的原子就“永遠不會有沖突，也不會有撞擊，自然就永遠不會創造出什么東西”（223—225）。其次，若一切運動總是按照不變的秩序從先前的運動中產生出來，始基并不以其偏斜產生某種運動的新開端，進而打破命運的法則（decree of fate），“那么大地上的生命，將從何處得到這libera voluntas［自由意愿］②，如何能從命運手中把它奪取過來？”（254—256）這就是說，沒有偏斜，大地上的生靈就不會有自由，因為自由意味著跟從自己的意愿，接受自己欲望和快樂的引導，而非受制于既定的必然。因而，從命運手中奪得的libera voluntas成了我們的心智借以滿足欲望、借以“在運動中略微偏斜”的手段：

[同樣，我們在運動中的偏斜，既不在確定的時間，也不在確定的地點，而是在心智帶我們前往的地方（259—260）……但心智本身在一切作為當中并沒有內在的必然性，也不是像被征服者那樣被迫來承擔和遭受［必然］，它造成了始基微小的偏離（id facit exiguum clinamen principiorum）③，既不在確定的地點，也不在確定的時間（289—293）。]

概括而言，偏斜是碰撞的原因，而沒有碰撞就沒有萬物的創生；偏斜也是libera voluntas（自由意愿）的原因，沒有偏斜則不可能掙脫命運（必然，因果鏈）的束縛。后世對原子偏斜學說的理解，其關鍵點大抵落在偏斜與必然，偏斜與自由的關聯上，這明顯主要來自盧克萊修。值得注意的是，盧克萊修很確定地將原子由于重力而下落與原子偏斜并列為原子運動的始因，若問“是什么引起原子偏斜”，與問“為什么有重力”一樣多余。不過，人們接受重力的存在遠比接受偏斜的存在容易得多，后文我們將看到，西塞羅就以伊壁鳩魯解釋不清楚“是什么引起原子偏斜”而對之大加譏諷。

那么，在伊壁鳩魯的現存文本中，真的找不到偏斜學說的蛛絲馬跡嗎？

在LH中談及原子運動時，伊壁鳩魯說，當原子穿過虛空暢通無阻，那么重的原子并不比細小輕微的原子運動得更快，反之亦然。而無論由于碰撞產生的向上（ē anō）或偏向（ē eis to plagion）的運動，還是由于重量而產生的向下（ē katō）運動，也不能影響它們的速度（DL 61）。

此處整段話都為了證明原子運動以及運動速度的恒定性，似乎無論碰撞還是偏向都不過是原子無限運動中的一個插曲而已，而且，很顯然，這里的偏向是由于碰撞引起的，至于碰撞是如何引起的，卻語焉不詳。而在盧克萊修的詩中，恰恰由于原子些微的偏斜，致使向下墜落的原子有了與其他原子碰撞的可能。那么，令人迷惑的是伊壁鳩魯此處的偏向與盧克萊修的偏斜是不是一回事？如果是一回事，那他們對偏斜（偏向）與碰撞之先后關系的解釋不就恰好相反了？這倒真成了一個難題——若偏向（ē eis to plagion）運動的提出說明伊壁鳩魯提到了偏斜，但他的說法卻不但與盧克萊修的不同，且與其批評者的引述均不一致，那么伊壁鳩魯究竟有沒有一個偏斜學說，其文本的大量散佚當真使之成了難解的謎？

再看看比盧克萊修晚一百年左右的奧伊諾安達的第歐根尼的碑銘，其中有一段殘片談到伊壁鳩魯的偏斜。作者在攻擊人們對命運（必然性）的盲信時說，若消除了占卜，哪里還有命運存在的證據？接著他將德謨克利特與伊壁鳩魯作了對比：

[任何人若接受了德謨克利特的學說，并且斷言，由于相互碰撞原子便沒有自由的運動，因此似乎所有的運動就都為必然性所決定。我們應當這樣對他說：“難道你不知道（隨便你是誰），在原子中切實存在著自由運動，德謨克利特沒能發現這一點，而伊壁鳩魯將之揭示]

[出來——一種偏斜運動，正如他從現象中證明的那樣？”［如此說］最重要的是考慮到這一點：若命運為人篤信，那么所有的勸誡和責難都將失效，甚至惡行也不［能得到公正的懲罰，既然人們不必為自己的罪孽負責］①。 ]

史密斯（Martin F. Smith）在解釋這段殘篇時說，第歐根尼鍥而不舍地批評盲信命運的人，并且明顯針對廊下派。史密斯認為，原子偏斜學說對于解釋混合物的構成顯然必不可少，換言之，他完全借用盧克萊修（DRN 2. 216—293）對偏斜的理解來解釋伊壁鳩魯所揭示偏斜運動的意義，無非是沒有偏斜就不會有碰撞的發生，不會有萬物的生成。不過史密斯強調，第歐根尼使如下思想變得更加清晰：伊壁鳩魯主張一種偏斜運動的首要原因在于，他篤信個體在道德上的獨立性：自由意愿的存在表明，原子并不總是依照自然法則，可預測地和機械地運動著。伊壁鳩魯對德謨克利特的決定論的反對，其力度體現在如下陳述中：“寧可相信關于諸神的傳說，勝于在自然的必然之軛下受奴役。”［2］（P502）

史密斯很精確地把第歐根尼的意思溯源到了伊壁鳩魯的那節對自然決定論與命運的反對上（DL 134），但細讀文本，讓人覺得，第歐根尼像盧克萊修一樣，多少像是放大了偏斜之于自由的意義（伊壁鳩魯在反對必然的時候，亦反對偶然，并且沒有將偏斜作為此論辯中的任何要素），但是對于作為始基的原子的運動與人的意愿活動之間的鴻溝，他們是否設法加以填充？很顯然，盧克萊修詩中對人的心智自由與原子偏斜之間關系的論述并不完全清晰，前文我們已遭遇了一個翻譯上的困難。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便伊壁鳩魯與其傳人在偏斜之說上存在抵牾，但第歐根尼與盧克萊修對偏斜的解釋卻幾乎完全一致，那就是都承認自由意愿的存在，并確信偏斜割斷了命運的必然性。

三

伊壁鳩魯派的批評者又是如何論說偏斜的呢？

普羅塔克的《倫語》（Moralia）②至少有一篇對話和兩篇文章涉及到伊壁鳩魯的偏斜學說，它們分別是，對話“陸生動物與海生動物哪個更聰明”，文章“論《蒂邁歐》中靈魂的創生”和“廊下派的自相矛盾”。

在對話“陸生動物與海生動物哪個更聰明”的第一部分，普魯塔克讓其父Autobulus充當一位強硬的發言者，證明廊下派盡管承認動物的無理性，但仍與自己的信條矛盾。Autobulus在論證不能允許哲人輕而易舉地就產生出正義時，談到了伊壁鳩魯所謂“原子最微小的背離（parenklinai）——將容許星體和生命體偶然的滑脫，而且使自由意愿的原則免遭破壞”［3］（P349）。“論《蒂邁歐》中靈魂的創生”一文，據普魯塔克講是寫給他的兩個兒子的，以把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理解的柏拉圖的靈魂教義匯總在一起。第一部分第六段在批評與柏拉圖看待靈魂問題態度不同的廊下派時，說他們屈從于伊壁鳩魯，甚至他那最微不足道的原子偏斜（enklinai），而伊壁鳩魯卻以偏斜為據引入了并不真正存在的“無因運動”（uncaused motion）。由此，廊下派哲人親口斷言，惡行和一切不幸，以及其他難以計數的令人不悅的身體特征沒有任何原因和原則，而產生自偶然的結果［4］（P193）。《廊下派的自相矛盾》一文，第23節講到某些哲人的論證，在需要從毫無差別的兩樣東西中選出一樣時，靈魂中的偶然力量自身發生了偏斜（epiklisin），并解決了困惑，而廊下派的克呂西普斯（Chrysippus）了解并駁斥了偏斜學說［4］（P509）。

可見，普魯塔克的引述仍是把偏斜與自由意愿聯系在一起，并遵循盧克萊修所謂的偏斜打破了因果性的運動序列之說。盡管普魯塔克對偏斜持批判態度，不過他對偏斜的理解畢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古代世界所接受的、人們對偏斜的普遍看法。

伊壁鳩魯的另一位著名的批評者西塞羅，在其《論神性》中，讓對話人科塔（Cotta）質疑伊壁鳩魯派的威萊烏斯（Velleius）時，陳述了三個所謂的伊壁鳩魯荒謬教條的實例：原子偏斜、選言命題無效以及感覺絕對無誤。科塔說，這些就是伊壁鳩魯派用詭辯逃避兩難問題的例證。譬如原子偏斜，伊壁鳩魯看到若原子總是因重量而直線降落，那么其運動就是固定的和必然的，如此就沒有自由意志的空間了；因而他假定原子降落時會有一點點偏斜，以此來克服廊下派的決定論。科塔說：“這種解釋比起他在捍衛其論點上的無能來更加地低俗。”［5］（P29）

西塞羅在另一重要文本《論命運》［6］（P211—215）中引述狄奧多魯斯（Diodorus）“關于可能的事情”（peri dynatōn）的論證：唯有真的事物和將要成為真的事物才是可能的。就是說，一切事物的發生都是必然的，要么現在可能，要么將來可能；甚至改變將要發生事情并不比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有更大的可能性。如此，人在必然面前確乎束手無措了。

事情果然如是，伊壁鳩魯還有什么理由畏懼命運，并向原子尋求保護，使它突然從垂直運動發生偏斜？同時還接受兩個完全令人費解的命題，一個是某事物的發生沒有原因——從中可以推論出某事物從無中產生，這是伊壁鳩魯或任何自然哲人都不會允許的；另一個是當兩個原子穿越虛空時，一個沿直線運動，另一個卻發生偏斜（De Fato，ix，17—19）。

西塞羅又借廊下派哲人克呂西普斯（Chrysippus）之口論證說，若存在無因運動，就會否定命題的真或假；然而一切命題都要么真要么假，因而沒有無因運動。而且，正如伊壁鳩魯擔心承認選言命題（即否認無因運動）就得承認命運的必然性一樣，克呂西普斯覺得，若不承認選言命題的真實性，反而會離棄自己的觀點，而承認命運決定一切事件的發生的論斷。伊壁鳩魯認為原子的偏斜可以避免命運的必然性，因為他擔心若原子始終受自然和必然的重力作用而下落，我們就不會有任何自由，因為心靈的運動也受制于原子運動（De Fato，x，21—23）。由于伊壁鳩魯沒有給出偏斜的原因，偏斜被西塞羅譏嘲為一廂情愿的想法，而不是考察的結果。接下來的話顯得甚為刻薄：

[實際上，在我看來沒有人比這位哲人更賣力地堅持命運和掌控一切的必然性，并且還要消除心靈的意愿活動；而他]

[承認自己除了在虛構的偏斜中藏身外，再無任何方法抵抗命運。（De Fato，xx，47—48）]

顯然，西塞羅的兩個文本都將偏斜與選言命題并論，他無疑把伊壁鳩魯的偏斜理論與其克服命運必然性的意圖聯系起來，但又借助選言命題，以無因運動本身的不可能性來否定偏斜的真實性。這意味著，伊壁鳩魯引入偏斜以便從必然性鏈條中拯救我們的自由意愿的努力，在西塞羅看來純屬徒勞。盡管如此，西塞羅的批評仍舊證實了伊壁鳩魯偏斜學說及其對抗必然性的意旨。

許多現代學者深入研究了伊壁鳩魯派的偏斜學說，他們所憑依的文本不出本文所及，但各有倚重，所以在對偏斜學說的理解上也各有分疏。奧奎夫認為，伊壁鳩魯引入偏斜是為了回應亞里士多德對德謨克利特的批評，后者把一切原子運動都視為被迫和必然的；那么伊壁鳩魯引入偏斜的思路大概是：若沒有碰撞，只有直線下墜，就無法令人滿意地解釋原子的特性，如它的延展、充實和重量；若有碰撞，那就得有碰撞的開端，也就是為什么會碰撞，而偏斜則成了碰撞的始因［7］（P116—119）。另外貝利的看法也很有代表性，即認為原子的偏斜是人們自由意愿的原因［8］（P433）。總之，人們無一例外地將偏斜與因果必然性、與自由關聯起來。

綜上所述，我們大致可以得出如下結論，雖然在伊壁鳩魯的現存文本中幾乎找不到論述偏斜學說的段落，但對勘伊壁鳩魯派及其批評者的文本，我們發現他們對偏斜學說的含義的理解基本一致。這說明伊壁鳩魯確曾提出過偏斜學說，但可能存在于佚失的文本中。不過，伊壁鳩魯何時、何處、如何得到原子偏斜學說仍然是一個難以全然解開的謎。

參考文獻

［1］T. O’KEEFE. Epicurus on Reductionism， Determinism and Freedom［M］. Ph.D. ， Texas University， 1997.

［2］MARTIN F. SMITH ed. Diogenes of Oinoanda：The Epicurus Inscription ［M］. Napoli，1993.

［3］H. CHERNISS， W. C. HELMBOLD tr. Plutarch’s Moralia，XII［M］.Loeb，London，1976.

［4］H. CHERNISS tr. Plutarch’s Moralia，XIII［M］. London，1976.

［5］西塞羅. 論神性， 石敏敏譯［M］. 香港： 漢語基督教文化研究所， 2001.

［6］H. RACKHAM tr. Cicero’s De Fato［M］. Leob， Harvard， 2004.

［7］T. O’KEEFE. Epicurus on Freedom ［M］. Cambridge， 2005.

［8］CYRIL BAILEY. The Greek Atomists and Epicurus［M］. Oxford， 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