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在人類居住的環境里,都會亮起各種各樣的燈光。燈光下,不同的人群,都在享受著那份屬于他們的生活,演繹著生動溫馨、浪漫親情、孜孜求知,偶爾也會有些悲冷傷感的故事。是的,燈光永遠地聚合著人類,昭示著人類,引導著人類的眼睛甚至智慧。
城市的燈光常常被贊美著,因為它們是由繁華富有和慷慨升華起來的。但是,由于習慣,許多人會漠視了無言的燈光,其實含著無限深廣的思想意義。因此,偶爾因為停電或者別的什么原因,讓黑暗又去占領了那個原來屬于它們的空間,城市頓時荒蕪起來,許多人才會在瞬間感到不安和畏怯。然而,當燈光如期亮著的時候,常常會亮得寂寞,默默地延至黎明時消遁,很少會有人記住應該向它們道謝或者告別。
是的,一種事物的客觀存在及它的真實性,只有在反差極大的情況下才能凸現出來。
二○○八年將是充滿生機和非常熱鬧的一年。元旦剛過,城里的友人便上山來訪我,偶爾看見懸掛在房間里的沼氣燈,竟問我:沼氣能看電視嗎?同時奇怪我至今還沒用電。
燈光是一種文明,沼氣燈也是一種文明,只是有著明顯的區別:電燈屬于城市文明,沼氣燈屬于邊遠山區或條件較差的農村文明。對于任何代表著文明的燈光,我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在這塊曾經嚴重干旱貧瘠的土地上,我傾注了一切可能的資金,讓數萬株植株茁壯起來,茁壯成我的驕傲。因此用電,難免有奢侈之嫌。
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沒有郵遞員送報刊書籍,無疑讓我與外界少了許多有機的交融。但是,也許日久生情罷了,遠離城市文明的沼氣燈,讓我與環境更和諧更親近。因此,在燈下冥思或者讀書時,我喜歡聽沼氣燃燒時咝咝的聲音,喜歡在冬夜把僵冷的雙手放在燈罩上方取暖,一切是那么隨意。離開城市是一種偶然,同時也有偶然的發現:離開城市,收獲了一種關于城市的距離美;走進山野,真切地捕捉了山野的那份自然美。離開城市就離開了喧囂,走進山野就走進了清純。四年前,我就著燭光揮就的散文《如豆的燭光》竟贏來許多來自城市的問候。
接受贊美最多的是航標燈。航標燈因事而設,在通常情況下也成為必不可少的導向。但是,假如有遇難的事情發生,有迷失方向的船只在海面上無望地徘徊,那么航標燈便是生機,便是與生命同等重要的物事。只有在這種情況下,燈光,才顯得那么重要和珍貴,閃爍的光環才會美麗無比。
我的沼氣燈沒有如此功能,它只為我而用。但是,在漆黑的夜晚,當我獨自到門外踱步,去數著滿天繁星的時候,去猜想對面山坡茂密的森林里,會藏著什么秘密,會有什么故事發生的時候,盡管會有夜鳥詩意的囀鳴,仍感覺不如沼氣燈咝咝的聲音動聽。當然,在皎月如銀的夜晚則別有情趣:屋里是銀色的燈光,山野里是銀色的月光,燈光從竹簾縫里瀉了出來,瞬間便融入了柔柔的月光。有趣的是,正當我沉浸其中而忘乎所以的時候,會突然接到來自燈光輝煌的城市里的電話。電話里有問候和祝福,有具體而關切的關于果園建設的詢問,自然,也會有調侃和幽默。我喜歡幽默,因此,當那邊的幽默說:獨居山野,擔心會有脂粉狐仙。其實狐仙不錯,青色長衫的書生也不錯,他們曾經歷過苦難和蹉跎,在第二次生命的勃發中,會更顯可愛和可親。于是,我用短信回答說:
我喜歡在涼爽的月光中入眠,
任樹葉的影子撫摸肌膚,
窗外有靜臥的黃狗,
有昆蟲閃亮的翅膀,
有池塘邊泛光的小路。
真想把我的木屋取名為聊齋,
真想約蒲松齡到月光下徘徊,
然后,把他的故事掛滿枝頭,
讓明天的陽光釀成香甜的 果實。
終于傳來了紛沓的腳步聲,
恍然見白色裙裾青色長衫,
是人是仙是狐是妖無關緊要,
來吧,我們執禮相揖,
來吧,我們踏歌舞蹈。
許多年前,我拜讀過張乃光先生的關于燈光的散文詩,描述的是城市里兩幢遙遙相望的樓房,樓房有許多窗口,深夜,只有分屬兩幢樓房的兩個窗口還有燈光亮著,燈下,必然至少還有兩個人,他們或她們互不相識,由此而引出的哲理人生,至情至性,讓我尋味。可惜,我的燈光是孤獨的,不必深夜,早早地,我所在的山坡,對面山坡,以及延伸至東面的深山或者深箐,都歸于一片沉寂,一片黑暗,方圓數里,沒有讓我遙想遐思的燈光,也沒有人遙想和遐思我的燈光。不遠處的壩子里的燈光,星星點點,分屬于不同的村落,它們在讓我感到親切的同時又感到陌生,感到貼近的同時又感到遙遠。于是,我尋找蒲松齡,尋找他筆下的燈光或者火炬,然而沒有,什么也沒有。
但是,既然獨坐燈下會冥思或者遐想,那么,南詔王皮邏閣在我對面的山坡上,中間隔著一千五百多年的時空,橫著一個三五里的壩子,當夜深人靜獨坐燈下的時候,是否也在冥思遐想時頓生靈感,腦子里猛地跳出為統一大業又免生靈涂炭的火燒松明樓的絕妙計劃。殘暴是難免的,殘暴中又含著莫大的仁慈。與我的木屋同一山脈,幾乎在一條水平線上往南十余里的地方,有一個圓覺寺,明代狀元楊升庵曾在此謫居。謫居之人,貶官也。貶官又多為飽學之士,常常會靜坐燈下,借文化以消遣,以抒懷。當然,他是不會手捻佛珠,誦經有聲的。想起他的名聯:一水抱城西,煙杳有無,拄杖僧歸蒼茫外;群峰朝疊閣,雨晴濃淡,倚欄人在畫圖中。卻很可能因為燈光照亮了意境。
終于,我在銀色的沼氣燈下,找到了山頂洞人歪歪斜斜的一長串腳印,找到了周文王和他的《易經》,同時也找到了孔子老子和莊子;找到了讓果樹早開花結好果的方法,找到并擁有了數萬株未來的參天大樹的綠色生命。
由此,我因擁有了燈光而殷實富足,燈光因擁有了我而更加明亮。
在我人生的經歷中,曾經為上海的夜景而陡生詩意,曾經為北京數十里長安街的燈光而暈眩,也曾經為越南下龍灣海面上一星漁火而感動,而海南椰樹叢中的燈光,更溫馨得讓我的腳不由自主。當然,也還隱約地感覺到地球的那一面,也有著一盞甚至數盞的燈光在誘惑著我。那是人類智慧的明燈,因長明而將光輝投射到地球的另一個側面,為我所感覺。
幾年來,我用蠟燭替代了煤油燈,用沼氣替代了蠟燭,冥冥中,我在等待著迷路者的敲門聲,等待著蒲松齡筆下人物的問候聲,也防備著小偷或者搶掠者的光臨,然而沒有,什么也沒有。因此,我的沼氣燈是孤獨的,燈下的我是孤獨的,孤獨的燈與孤獨的我,釀成了一杯孤獨的酒,品來卻其味甚醇。
昨晚,山腳下新建中學的教師給我送了兩冊自辦的校園文學刊物,其中有一篇散文叫《享受孤獨》。原來,并不寂寞的環境里,也有人在品嘗著一杯孤獨的酒,其味想也甚佳。
其實,獨坐燈下者大有人在,世間的每個人,幾乎都有著獨坐燈下的經歷,不同的只是環境,在城市,在鄉村還是在山野;不同的還有心態,是抑揚或者頓挫。
在茫茫大漠中見一個人影,是一種美;在莽莽森林中聽一聲長吟,是一種美;在山地果園的木屋里,有一盞暗夜里的明燈,燈下有一個人,應該也是一種美。
在果園,在我自筑的木屋里,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一個又一個困惑的夜晚或者詩意的夜晚,只有我,在沼氣燈下有滋有味地享受著。
武當山
因為巍寶山,我便去了武當山。
在中國道教名山中,武當山確實名聲響亮。但是,十堰市文化局梁局長卻總把武當山說成“武膽山”,開始聽來別扭,想想也有道理。說它本土口音如此也罷,說它有意為之也罷,道家武功,早被金庸渲染得沸沸揚揚,武者豈能無膽?
武當山位于湖北西北一隅,西靠四川,北接山西、河南。前年盛夏,我送兒子到荊州讀書,順便踏訪了關云長英氣猶存之所在,更兼眼前千里長江浩浩蕩蕩之激蕩,遂決定繼續北上,一睹武當山風采。于是,出荊州,過荊門,經襄樊,到十堰。
早聽說十堰離武當山半小時車程。我們從十堰出發,果然半小時便到了武當山山門售票處。剛一抬頭,心里便驚了一下,西面群峰連綿邈遠,陽霧縹渺,宮觀隱約,腳下離游覽處還遠著呢。
汽車是桑塔納,提速很快,只聽得刷刷的輪胎與柏油地面的摩擦聲,便左彎右彎地在狹窄而坡陡的山道上飛駛起來。駕駛員是位活潑而年輕的女性,可惜車技欠佳,讓我緊張地緊緊拉住扶手,在環顧左右的同時又得時時關注車頭的擺動。在一個左彎道上,我們迫使一輛對面來車緊急停車,與我乘坐的桑塔納擺成個丁字形。此時我驚出了一身冷汗,而身旁的梁局長卻渾然不覺,仍然向我介紹著“武膽山”的這樣和那樣。
道家之道,應該源自老子的《道德經》,道者,規律也,理也,路也。而我此時卻很直觀地去想,千百年前,武當山的道家先師,何以要把修道之所選在如此奇峰險嶺,不易行走之道之間,兩條腿,如何能負重而攀援非常陡峭、崎嶇的險道和棧道而讓生命無虞?修道,自然是鉆研一門或者幾門高深的學問,而學問,非在這了無人跡的純自然的山水間才能完成嗎?
順山腳而上,我們一路停車,因為斷斷續續地,總有很多宮觀需要看看,同時,當一座道教名山或者佛教名山被列為旅游景區之后,景區內便因宮觀寺廟或自然景觀置為景點。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去了很多景區。但凡進入與宗教有關的景區,便有一種別樣的感覺。這就是今天的旅游者與當年的朝拜者畢竟是兩個精神需求截然不同的群體。今天的旅游者中極少有對宗教發生興趣的現象,常常由于浮淺的喧囂掩沒了精深的學問。因此,在貌似熱鬧非常的宗教景區,潛隱著極端的不和諧。
其實梁局長也說不清整座山的詳細情況,而我們又沒有請一位景區導游,因此,雖然置身其中,眼花繚亂之余,仍然也概念繚亂。一時之間,難以從有限的手邊資料中,把武當山的全部內涵了解清楚。只是在乘45度角,55度角甚至65度角的纜車上到最高的鐵鑄銅澆的宮觀的時候,在有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之時,才似乎有所悟。悟出道家先師何以選擇此處為修道之所之端倪。同時,腦子里猛地跳出了老子《道德經》之首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立于此處之時,一種宇宙感,天地感,人倫感油然而生,心胸亦寬闊無際,一時想高聲吶喊,一時想肅穆端立。如是再三,我再返回祭祀堂前,仍焚香,仍叩首,仍默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宇宙精神。
梁局長的“武膽山”很容易讓我把道家與武術聯系起來,在武當山上部眾多的宮觀中,有一座的門楣上掛了一塊“武當山武術學校”的牌子,有一二看似閑散的道家弟子坐在門前。大門開著,里面的院子里正有一群道家弟子裝束的青年練武。詢問之下,練武之人,并非完全是入道弟子,俗家弟子和普通青年亦可報名入學。我想道家武學的初衷,是沒有任何經濟原因的,而今天的武術學校,無疑地注入了功利的經濟原因。
在每院宮觀里,都有道長和道士,都有正在燃燒的香火,都有三三兩兩的游客。記得山門門票是八十元一張,纜車乘坐票是七十元一張,有的宮觀還有二至五元不等的門票。但是,不管進入任何一院宮觀,在虔誠而熱情的道長和道士面前,面對著神圣又神秘的雕塑,不投點零錢進功德箱,不買點香燭燒燒,總覺不妥。
家鄉的巍寶山地處祖國西南一隅的云南巍山,也在全國道教名山之列,山上林木蔥郁,有宮觀二十五座,公路十三公里,但讓我從小不見道長和道姑,便無強烈的道教文化感。只在近年,有了少量來來去去的道長道姑,香火也漸漸旺了起來。但是規模氣勢與武當山相比確實小了許多。當我戰戰兢兢地乘坐著汽車在武當山上繞來繞去的時候,駕駛員小李告訴我:五十多公里。
我不知道巍寶山是否曾經有道行高深的宗師,但太上老君點化一代南詔王細奴邏的傳說則生動傳神,由此把南詔歷史與道教文化有機地聯系在一起,亦是南疆各族人民精神皈依中原文化的準確趨向。
老子已經離我們遠去,但他的《道德經》告訴我們許多關于宇宙自然、天地人生的精辟哲理,因此,不管是武當山或是巍寶山,我想在今后的香火延續中應該讓我們及我們的后人,能從道教經典中汲取和弘揚文化精髓,以潤澤我們日益進步著的社會。
我呢,若能做一名俗家弟子,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