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會是藏族男女青年在許多節日期間群體相邀以茶為媒的聚會。即事先約定在女方某一主人家客廳的火塘邊上,通過品茶、對歌互相傾訴愛慕之情。所唱的歌曲統稱為“茶調”。茶調首先由被邀請的小伙子們從贊美主人的房屋、座墊,贊美茶和茶具開始,然后以各種相對固定的唱詞格式對唱“夸贊調”、“相會調”、“說夢調”、“雞叫調”、“傷心調”、“相約調”、“離別調”等。整個茶會的曲調和唱詞烘托著一種虔誠、熾熱、幽怨、一往深情而難舍難分的氣氛;當中對茶的贊美尤為具體,以一個茶字貫徹始終,表現了從種茶、采茶、制茶開始,到馬幫運送茶的艱難過程,從購買茶葉的交易,到煨制酥油茶的經過一直到傾入茶碗之中的茶顯示出的品位的全過程。以詩化、神化的語言,把茶的來之不易、茶的尊貴、茶的神圣表現得出神入化。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解放前夕和建國初期的下關,最昌盛的行業莫過于茶葉貿易和茶制品的生產。每天只見從巍山、彌渡等地來的一隊隊馬幫馱運的都是茶葉的原料;下關西部城區的許多深宅大院到處堆滿著用大眼竹籃內墊筍葉包裝的茶葉,據說那都是往來茶商的堆店;許多茶葉作坊都在揉制一種牛心形的緊壓茶,奇特的造型深入記憶之中,整體宛如一個碩大的心臟,圓圓的茶砣底部還突起一個茶柄。據說茶柄至關重要,在搬運過程中千萬不能弄碎,藏族同胞就看這個茶柄來識別是否真是下關緊茶。后來才知道四十年代以來下關已是全省最大的茶葉集散中心和專門為藏區供應緊壓茶的生產基地。
1962年我在云南大學讀書時,曾參加省民族民間文學調查隊赴迪慶州調查。當時干部下鄉與群眾同吃同住,少不了身帶糧票,但我們都用不著,只需在挎包里帶上一小塊下關出的磚茶、一小盒酥油和一小袋糌巴(炒面)。無論到哪個村寨、到了吃飯時間,就往藏族老鄉的火塘邊一坐,拿出自己的木碗擺在面前,主人家打出噴香的酥油茶首先便斟入你碗中,然后再依次斟給家人。你便可以一邊喝茶一邊吃著自帶的糌巴。而當主人新打一罐茶時,你便會主動掰一小團茶加入主人的茶罐里,切一小塊酥油爭著放入茶桶,這時主人會非常客氣地和你央謝一通。只要你每次不把整碗茶喝光,主人每打出一罐茶來都會不斷往你碗里添加。待到快吃飽時,你便會抓一把糌巴拌在剩余的茶水中,揉捏成一團吃了,主人也就明白你已經吃好了。這樣的茶飯,當時藏族老鄉習慣每天吃四餐,清早起洗漱之后便吃第一頓早餐,這便是山歌中經常唱的:“天麻麻亮就吃茶,這茶里充滿憂傷。”我問老鄉為什么說是憂傷?老鄉說,過去的趕馬人吃完早茶以后便要踏上遠離家鄉的路程,一去就是幾個月或幾年,前景未卜,能不憂傷嗎!足見行走茶馬古道是何等艱辛的歷程。
也就是在這次調查中,有一天,我們從尼西區政府所在村出發要到一個十分邊遠的漢名叫做幸福鄉的村寨,據說這里已是四川省的德榮縣和迪慶州的中甸、德欽三縣交界地帶。區里派了一位當地的老鄉趕一匹馬為我們馱行李兼向導。這是一位英俊剽悍的康巴漢子,頭頂盤著長長的辮子,中間還穿著一個碩大的象牙骨圈垂在耳后,腰插一把長長的腰刀,一身裝束令人感覺幾分敬畏。可惜的是他一句漢話都不懂,偏巧這天翻譯又沒有同行,我們毫無辦法溝通。于是我們兩個同學尾隨其后就這樣默默地上路了。先是沿著半山腰崎嶇的馬路走了大半天,然后便一個勁地下坡,由于山高谷深,樹林密布,望不到底,仿佛是往地心走去似的只是不停地往下走。終于到了谷底一條不知名的小河邊,根本看不到什么村子。一路不茍言笑的向導看著我和同學筋疲力盡,一臉沮喪的樣子,才比劃著讓我們抬頭往對面的山頭望去,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在對面云霧籠罩的半山坡上,有一大片青灰色的巖石,巖石中間隱約可見有一片灰白色的藏式房屋的村落。顯然這才是我們的目的地。它顯得那么荒僻,那么遙遠,當時真不敢相信自己可否真的能夠到達。然而事逼人為,向導依著我們走走歇歇,一路磨磨蹭蹭,翻越滿是片麻巖堆積的山坡,傍晚時分終于進了村子。
我們寄宿的老鄉家是一座龐大的三層樓藏式平頂土掌房。院子里的幾頭牦牛在吃著草,樓房的底層是牛廄。順著樓梯進入二樓便是一個很大的客廳,也就是藏胞的起居室。在這間光線昏暗的大房子中間有棵一個人都圍不過來的中柱,旁邊便是一個足有三四米的長方形火塘,火塘上排列著三個直徑足有四五十公分的大型鐵三腳。火塘兩邊排列著兩路氆氌座墊。順佛龕的一邊稱為上八位,是主人家的長者和貴客的座位。進屋后,向導用藏語向主人說明了來意。這時天已黑了下來,只有火塘上忽明忽暗的火苗讓你偶然看清主人家的面貌。女主人是一位三十多歲漂亮的中年婦女,其余便是她弟弟,一個與我們年齡相當的小伙子。可惜的是,她們同樣一句漢話都不會,女主人滿臉堆笑地比劃著把我們央在上八位的座墊坐下,然后便張羅其他事情去了。而那位藏族小伙子在生人面前顯得非常靦腆,只一個勁地低著頭往火塘上加柴火,忙著燒水煮茶。這時我才看清對面佛龕下的座墊上還盤腿坐著一位裸著半邊肩頭的老人。老人滿臉皺紋,滿頭蓬松的白發好像從來沒有打理過似的,唯有那一雙炯炯有神的深凹的眼球在火苗的映照下閃爍著靈異的光彩,那形象宛如一個活生生的愛因斯坦。老人默不作聲地打量著我們。當時的感覺真不知道這位老者到底是人還是神?我們到底是來到了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就在我們苦苦盼望著翻譯早些到來的時候,意想不到的奇跡發生了。就是這位神秘的老者在用目光審視了我們良久之后,突然用純熟的云南方言漢語和我打起招呼:“兩位小伙子辛苦了!是第一次到這里來嗎?我們這里離你們家鄉實在太遠了。”一聲親切的問候,讓我們仿佛見到了老爹似的,頓時便毫無顧忌地攀談起來。我問老爹為什么會說漢語,這一問便好像打開了一部塵封的歷史。原來老爹年輕時候正是終年行走在茶馬古道上的趕馬人,是思茅、普洱茶商的常客。說起滇南地區各民族的風土人情老爹如數家珍,讓我們這些內地人都聽得目瞪口呆。說到茶馬道上的辛苦,道路的崎嶇,如何穿行于不見天日的森林,不期而遇的毒蛇猛獸,完全就是一篇篇驚心動魄的傳奇故事。老人正是用年輕時代趕馬馱茶的血汗,掙下了這座古堡似的房屋。但是后來,由于滇南地區瘴疫流行,匪盜出沒,藏族馬幫便不敢再往思茅普洱一帶馱茶了。幸好就在這時,大理海子邊上的下關城辦起了越來越多的茶廠,專門生產藏區所需的磚茶和牛心形的砣茶。往藏區運茶的馬幫也越來越多,有藏人的、有納西人的、有漢人的,還有很多“勒波”人的馬幫。老爹也才因此不再趕馬馱茶。從老爹口中我第一次聽到藏族同胞把我們白族叫做“勒波”人,他還不無幽默地嘖嘖贊嘆勒波的茶最好吃,勒波的姑娘最漂亮。真想不到在這神秘的異鄉,在和親人一樣的藏族老爹的交談中我們吃了一頓永生難忘的茶飯。
晚飯后,老人的小兒子,就是那個給我們打茶的小伙子一個人爬到三樓頂上獨自吹著一只用馬肋骨做成的豎笛,那悠揚婉轉,略帶幾分幽怨的笛聲飄灑在月光下的一片片藏式土掌房上空。老爹則和我們依然在火塘邊上聊著家常。原來老爹是四十多歲后才開始結婚生子的。大兒子在西藏生活,多年不歸家,二兒子在大中甸趕馬車。那位漂亮的女主人就是兒媳婦,小兒子還沒有對象。老爹說這小子臉皮太薄,比大姑娘都不如。鄰村的姑娘們經常約他去茶會玩玩,家里再說他都不肯去,只會一個人呆在房頂上吹笛子。茶會?也就在老爹的口中,我們得知了這種流行在藏族青年男女中的優美的愛情習俗。
在繼后的調查采訪活動中,我們的藏語翻譯,也可以稱是我們民間文學的良師益友蘇郎甲楚先生(漢名松秀清,也曾是著名作家白樺先生的翻譯和摯友)帶著我們在小中甸地區相對完整地搜集、記錄了這首著名的“茶歌”。如前所述,茶歌以茶為媒介,抒發著男女青年相識相知的歡愉、互相傾慕的誠摯、對愛情命運的憂慮,以及不得不分別的惆悵、幽傷等等,包含著高度文明的禮儀舉止和殊為別致的日常生活習俗。通過反復吟詠把人間的愛情帶入了神的境界。正如白族作家張乃光先生所說的“它既有著人的最普通的感情,又有著神的最高貴的思想”,是一首“可以人神共讀的詩歌”。雖然當我們完全把它作為一件文學作品來讀的時候,可能有些現代的青年會覺得它的“三段體”過多的重復。但比之當今人們津津樂道的“功夫茶”的溫杯、投茶、洗茶、勻茶、斟茶、敬茶……等等一系列繁冗的程序,那樣純粹不過是一種動作的重復表演,那么茶歌中的每段唱詞都有著對生活、對愛情、對友誼、對父母、對兄弟姐妹的真摯情感。這才稱得上是人生真正意義上的茶道。筆者謹以謙卑恭敬的心情將香格里拉茶會的茶歌《夸贊調》中的一節奉獻在讀者面前——
親愛的人兒,在你們火塘的上 座上,
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金子的床上鋪著錦緞的座墊。
誰能坐在這座位上,
那是不能輕易決定的。
長輩的父親可以坐在上邊,
親愛的你們姐妹也可以坐在 上邊。
我們小輩的弟兄啊,
如果不把墊子折三疊往上放,
或者不把墊子朝下收去,
我們是沒有權利坐下的。
即使給了權利,也沒有那樣的 福氣。
親愛的人兒,在你們火塘的中 座上,
閃耀著銀色的光芒,
在銀子的床上鋪著氆氌的座 墊。
誰能坐在這座位上,
那是不能輕易決定的。
長輩的母親可以坐在上邊,
親愛的你們姐妹也可以坐在 上邊。
我們小輩的弟兄啊,
如果不把氆氌墊子折三疊往 上放,
或者不把墊子朝下收去,
我們是沒有權利下坐的。
即使給了權利,也沒有那樣的 福氣。
親愛的人兒,在你們火塘邊的下座上。
閃耀著綠松石的光芒,
在綠松石的床上鋪著毛布墊子。
誰能坐在這個座位上,
那是不能輕易決定的。
長輩的哥哥可以坐在上邊,
親愛的你們姐妹也可以坐在 上邊。
我們小輩的弟兄啊,
如果不把毛布墊子折三疊往 上放,
或者不把墊子朝下收去,
我們是沒有權利下坐的。
即使給了權利,也沒有那樣的 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