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大理電視臺《身邊》欄目播出了一期《回家》節(jié)目。我的同村老鄉(xiāng)張繼先(筆名北海)上電視了。在我的故鄉(xiāng)呈莊村這可是件轟動的事。為圓文學夢,北海拋妻別子,靠一部單車,“萬里走單騎”,途經(jīng)20多個省市,一走竟是13 年。主持人曾麗霞說他“衣錦還鄉(xiāng)”了。而這“衣錦”在我看來,就是北海旅途中,在廣州結(jié)集出版的兩部厚厚的詩集《把身體寄放在哪里》、《北海詩選》。
北海原在中甸縣(現(xiàn)改為香格里拉)報社工作,后提前退休回故鄉(xiāng)呈莊村。曾在下關(guān)漂泊了一段時間。他善書畫,會雕刻,在鄉(xiāng)下人眼里,他是多才多藝的文化人。他深受李白壯游天下的影響,也很崇尚徐霞客,于是在1994年突然離開故鄉(xiāng),與親友斷絕一切音訊,生死不明。誰也不曾料到,2007年1月30日12時,一陣電話鈴聲驚醒了我,居然是那個13年音信全無的張繼先從廣州突然歸來,陪伴他的是一位叫張兵的廣州詩人(筆名粥樣),兩人深夜在我處神聊,方知北海的“文化苦旅”的大致經(jīng)歷。
北海旅途中經(jīng)種種磨難。1994年10月,在北海被出租車撞斷了左小腿,一年后又拖著一條殘腿出發(fā)了。2001年立秋,他三度進入了廣東,在連州呆了一年多,他開了個工藝品店,也賺了些路費。2003年6月在連州汽車站被人偷了兩個沉甸甸的背包。包中有12部游記稿,3部古體詩詞手稿,30多本記錄本和日記本,50多個拍攝膠卷,7000多元存折,一部相機和身份證,這“浩劫”幾乎把北海擊倒。幸得連州縣的兩位老干部資助的1000多元錢,輾轉(zhuǎn)來到廣州。初到廣州,備受困苦,常在廣州街頭露宿,一天吃一元錢的炒粉,在夜市上賣書還遭歹徒暴打一頓,但盡管屢受苦難,做著“文學夢”的北海仍癡心不改。每天到中山圖書館看書查資料,其余常常找僻靜處寫作,夜晚,住在郊區(qū)叫芳村的破舊石棉瓦小屋里忍饑挨餓地堅持寫詩。后又流浪到佛山,在街邊蒙頭而睡時,陪伴北海十余年的自行車被人偷走了,有“功勛”的一匹“老馬”離他而去,讓他倍覺悲涼,不禁老淚縱橫……十多年來,北海的“文化苦旅”也結(jié)出了“苦果”:北海博覽了無數(shù)名山勝水,拜訪了40余處文化名人故居和文化遺址,寫了10余部游記,7本詩集,兩部已經(jīng)正式出版,售后也有了經(jīng)濟效益。這時候,我們就可以稱北海為純粹的詩人了。詩人從哪里來?在廣州街頭,當可能的顧客經(jīng)過時,北海會招呼一聲,當對方有興趣地走近時,他會先告訴來者,這是我的書。北海以自產(chǎn)自銷的方式在售書,售書人站在路旁。大學門口,地鐵站口,身邊停著一架破單車,車架上平放著一個黑色帆布包,上面摞著十來本書。在這座中國最為商業(yè)化的大都市里,北海用絕對初級的市場經(jīng)濟方式售書!北海身材高大,肩寬臂長,曬得亮黑的腦門背后粗挽一把長發(fā),下巴上蓄著一綹長須,長發(fā)長須已稀疏斑白,但仍有著馬鬃和羊須般的飄逸與桀驁。操一口南腔北調(diào)的普通話,有著游牧者的味道,細小眼睛有些渾濁,但還閃著銳利的能夠捕捉時機和細節(jié)的目光。北海已經(jīng)是最好的戶外廣告了。只身立在喧囂的大城市彩幻燈光下賣詩,他雖只默默地站立,小聲地招呼,忍住疲勞堅持站立就行了。北海帶著蒼涼的聲音說,房租和吃飯都要花錢,賣詩可以維持生活。2003年起。他搞出一些滿意的詩作了,而命運真正的改變,是他遇到了粥樣,因為他,也因為另外許多熱誠的朋友的幫助,他才能在廣州現(xiàn)實地“以詩為生”。
粥樣是北海的“貴人”,他也最能解讀北海的詩,領(lǐng)略一些極端的詩歌形態(tài)。北海在一種自如的情態(tài)下寫下《火蝴蝶們的會議》、《我不知道真理究竟躲藏在什么地方》這些我愿意推薦的詩篇。擺脫疲憊與振作糾纏的詩人,嘿嘿的冷嘲展示的是飽經(jīng)磨難后凝結(jié)出的一種練達。大篇幅的《無題〈他走進母馬的試驗室〉》再次顯赫著詩人密集的匕首投槍式的獨白風骨,頭尾卻能維持貫串的簡靜。最后的“十八世紀或更久以前、我們制造陽光和水”,當聯(lián)系作品中段提到的“數(shù)百個世紀之后”,筆底洋溢的是在大的時間之流中,以追求過去而召喚未來。在似乎能讓光芒也發(fā)出響聲的《肉體穿過胸膛》中,他正是這樣呼應的:我們穿過了十八世紀的戰(zhàn)場、我們延期了、照亮了許多許多的心情。
北海從不諱言他平時最留意揣度國外大師的創(chuàng)作理論,上述作品營造的美學效應,當是他潛心此道的三味心得吧。還有《老兵》,更深隱一些,也可把玩。只是,也有的模仿的痕跡重了。如《詞典》。我想,或許那時北海正處在不聰明的時刻了?
“遠方、草原在移動、云朵蹲在一個角落,不會移動”(《下午》)。這才是處于聰明的寫作時刻的北海,大巧若拙。
也有不“若拙”的,像“方針沒有面孔、變成真實的服務”(《在目光的深處我們看到了夏天家門的開啟》),有如神來之筆的突然歌唱!
而《聲音》、《他們從黑夜中走來》、《夜晚》、《一切聲音中止》、《擁抱你生命中的小鳥》等一大批幻想性書寫,各有沉郁、疏朗、活潑等不同風貌。一個人在經(jīng)歷著的時候,并說不清自己的潛意識已在收集著什么,很可能,它在過后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會告訴你一些。
總體上,這個集子后半有更多神氣十足的篇章。《道不出的微笑》、《洞穴》等冷峻抒情的文字達到了相當深度,到《讓時光之手把大海的眼睛擦得晶瑩透亮》,孤獨的北海能暢行于語言的自由的王國。詞語的力量乃出自生命積淀的力量,是急不得的,而有足夠生命力量的人也同樣是刻意不出來的。
多少電光火石的念頭,產(chǎn)自于素質(zhì)與外部感悟的渾厚結(jié)合。
有時候我會轉(zhuǎn)念,北海的內(nèi)在中也許不如他不自覺表現(xiàn)給我們而讓我們傾向認為的是那樣失落或痛苦,通過大寫意的詩情抒發(fā),他正可使自己獲得心理平衡,在這一點上他有時也許比我們許多人做得還好?讀讀《智安德拉德》,雖然是談到死,但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狀態(tài)卻那樣健康進取,他一直為自己尋覓著正大方向。如果我們不能盡量理解他,給他以更基于綜合判斷的前瞻,說什么我們就同情他呢?
“你說你天生就與破舊的房屋結(jié)緣”(《你習慣于一種生活》)。坐在那間廣州郊外的陋室之中,夤夜孤燈,或蚊蟲飛咬,或雨夜淅瀝,鄰里放肆的笑鬧起伏不定。這時,我們的北海微闔雙目,在極力按捺下生理欲望之后,頭腦動輒有感,不顧心中正伺候的是哪副筆墨,書之紙上,便儀態(tài)萬方。我想他和許多詩寫者一樣,用文字表露當下的生存狀態(tài)、生理狀態(tài)、心理狀態(tài),寫著寫著,他用他的筆就牽著他的手、帶著北海這個人,走遠了。
沒有人間伴侶的私奔,北海醉于筆、紙、字,首先是頭腦告訴他:清醒如醉。于是“這種沒有戀人和目的的私奔”(《你習慣于一種生活》)走出去了,每每沒法回來。
可是這樣的呢?
何止走,翻看詩篇,北海一再表達有一雙翅膀。當寫得飛起來。像《請您到世界里來》前后的連串作品,真可以不管不顧,只賴內(nèi)里是不是有讓人放心的把握力。個別如“春天的溪溪變味地流淌”(《我在你的身體中算命》),“溪溪”是不通的,在飛揚的一刻,誰還去管它呢?當然,也有《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這樣失控之作,但既然到了這個份上,就不能奢求詩人不出次品,過猶不及是值得注意的,但次品不也反襯出精品的魅力嗎?
允許我重復,北海和我們一樣作為凡人而存在,但首先是作為一個詩人而得以更深刻的存在。時至今日,他需要的已完全不是道德層面的同情,而是文化意義上的理解。他豐富了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的故事,他的文體,金子共玻璃齊輝,后者包括排比的失之濫用,還有“小我”過渡到“大我”不時的蹉跎,都是應收拾一下的,只是應該知道,許多正兒八經(jīng)的詩人并不比他的毛病少。
他曾笑言將來自己的“全集”。何必!誰能分分秒秒登峰造極呢?慘不忍睹的好賴通殺更多會令喜歡隨興命筆的詩人減色,請棄取有度,打造你真正的書劍江山。
人的潛能可以在不同生命階段都有精彩的表現(xiàn)。有關(guān)“老年寫作”似乎總成為不了行內(nèi)一個受關(guān)注的話題,一位六十四歲的寫作者的意義也在于向我們強調(diào)了它。即使不會被作為一個研究的對象,在人們探討那些著名的老年詩人時,他可以構(gòu)成一個有價值的參照。
北海每每言目前的詩歌創(chuàng)作很在狀態(tài),這令我向往,不覺告訴那些在雜沓的步履和呼啦的車塵下拾起這本書的兄弟姐妹們:這位詩人賣書并不是在做什么行為藝術(shù),他是等著給你開門的人。門后,是他獨家培植的詩歌園地,那是一個大觀園。
有位廣州詩評人說:會不會有那么一天,北海的詩。終于從街頭上到了圖書館,從單車架上移到書店書架上,從囊中羞澀的大學生手中轉(zhuǎn)到收入穩(wěn)定的藍領(lǐng)、白領(lǐng)手中……到時,日漸年邁的北海不必再做“馬路天使”和大城市中“有才的走鬼”,在本市稅務局的納稅人個人信息系統(tǒng)中,有了出售詩款收入為城市納稅的北海的名字。
北海的“文化苦旅”打動了我,我找機會將北海的故事講述給《身邊》欄目制片人文潤生,文先生聽后即刻決定,把北海當作選題,由記者小黃、小李專訪了北海。兩位記者于2007年12月21、22日專程到了我的小村呈莊,在朗朗的陽光下,北海殘破不堪的故居前,石板鋪就的院子里,聽北海講述他的心路歷程及其“文化苦旅”,記者還采訪了北海的親人,鄉(xiāng)鄰,聽他們談北海離去歸來的種種看法,《回家》真實地記錄了這一過程,不回避不掩飾,不貶低不拔高,讓北海回歸世俗。作為同鄉(xiāng)同村,我了解北海又難以準確解讀北海,他大致是這樣的矛盾體,從世俗層面上講,我同意北海大兒子的評價,雖有些過激,但善可理解。北海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丈夫、父親,是失敗的男人,按我們鄉(xiāng)下人的標準,作為一個男人,這一生的“三大任務”就是給兒女們起好屋蓋好房,娶了媳婦嫁姑娘,“立了火把”(指生了孫子)才算完。你北海“三大任務”全不管,一走就是13年,兒女們受過多少艱辛,幾多酸楚?你卻“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應為單車)游歷天下,留給兒女們“斷腸人在天涯”(當然也包括北海的“斷腸”),所以北海的世俗人生是失敗的。但從精神層面上講,北海“帶著自己私奔”的天命之年,對文學的執(zhí)著地追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特立獨行之舉又令人驚嘆,也算是有血性的白族漢子,北海是一位為詩歌而獻身的偏執(zhí)詩人,也是一個生活在寓言世界里,做著“大師”夢的狂人。同時,他又是一位汪洋恣肆,不知老之將至的“耳順”老人!這就是欲說還休、褒貶交織的北海。
聽說,春節(jié)過后,北海又將返回曾經(jīng)飽嘗酸甜苦辣的廣州。“回家”是親情的呼喚,“離鄉(xiāng)”或許是文學精神的召喚?由他去吧,人生的選擇多種多樣,我們何必強求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