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家的“意于言外”風格
雖然老子在運用語言營造境界方面已經達到了至高妙的程度,但老子卻深知,憑借語言是難以傳道的,因此老子在《道德經》開篇的第一句話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家認為言不能盡意,主張傳道、悟道應當采用“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以心傳心、以神傳神、境中悟道的方式。道家“意于言外”風格主要表現為兩種:一是白描手法、儉約傳神,二是言隱于榮華,講究創造含蓄深遠的藝術意境。
(一)白描手法:有限表現無限、以少勝多、儉約傳神
司空圖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蘇軾說:“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曹雪芹借薛寶釵之口說:“淡極始知花更艷。”它們既可以理解為是對文學藝術作品風格的高度評價,也可以理解為是對人品性氣質的贊美,它們都極生動地詮釋了白描的美學意蘊。具有鮮明的中國民族特色的文學藝術表達方式——白描,正是儒家道家的雙重文化土壤共同培育的。
儒家文學思想的一個重要觀點就是“中和之美”,強調文學要“抒情言志”,但是這個情,卻不是可以隨便抒的,它必須受到一定的節制,必須控制在一定的范圍之內。《樂記》指出:“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必發于聲音,形于動靜。”抒情言志乃人之常情,但情不可濫抒,必須有一定的節制,如不加以節制,任意放縱情感,則勢必產生破壞性的因素。因此,《樂記》又說:“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這種“以道制欲”,最明確地說出了節制情感的中和之內涵。《毛詩序》也指出:“發乎情,止乎禮義。”情感必須限制在一定的框框之中,抒情決不能超過一定的規范,這個規范,就是“中和”。孔子也主張藝術言情,但是這種感情的表達不能太強烈,也不可太過分,既要有節制,又要有適度。太強烈,就流于“邪”了;太過分,就陷于“淫”了,這都不合乎“中庸之道”。只有“溫柔居中”“奏中聲以為節”,才是“中庸之道”的恰切表現。孔子稱頌“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贊美《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貶損《武》樂“未盡善”,攻擊“鄭聲淫”,無一不是其“中庸之道”思想在文學藝術上的表現。這種節制情感的中和說,對中國幾千年的文學藝術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追求含蓄美,正是這種節制情感的美學思想的必然產物。而含蓄又是白描的重要美學特征。道家的文學思想提倡“虛空”,是后代文學藝術虛實理論、空靈境界的濫觴。老子有“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之說,莊子有“虛室生白”、“唯道集虛”之說,都指出除創造可感可觸的生動形象之外,還要重視沒有\"實體的“空白形象”——象外之旨、無形之相的創造。這種空靈動蕩的境界,使詩的意象和情思開徑自行,蹈光揖影,摶虛成實,為人們開拓一個審美想象的空間,調動人的想象去補充。因此,對空靈的直接理解就是在作品中留有“藝術空白”。老子曰:“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第二十一章)這里的“有象、有物”是一種“無狀之狀,無物之象”(《老子》第十四章),“有精、有信”也正是一種不可名狀、不可言傳、超以象外的只能憑借“微妙玄通”、“玄鑒”(《老子》第十五章)的道之境界。總之老莊認為傳道、悟道須在無言無意、無所憑借的“無待”的境界中才行。這正是“意境”說最深妙的思想淵源。
儒家的中和節制,道家的虛空形神,看起來互不相干,風馬牛不相及,實則有一個共同的指歸:即都認識到了文學藝術以有限表現無限、以少勝多、儉約傳神的藝術特性。而白描正具備這一特質。可以說,正是儒家道家的雙重土壤,共同培育了白描這一中國傳統藝術手法的奇葩。
(二)言隱于榮華: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創造含蓄深遠的藝術意境
先秦時代在言意關系上儒道兩家是對立的。儒家主張言能盡意,道家則認為言不能盡意。《周易·系辭》中說:“子云:‘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意。’”《系辭》所引是否確為孔子所說,已經不可考。然而《系辭》作者講得很清楚,孔子認為要做到言盡意雖然很困難,但圣人還是可以實現的。后來楊雄曾發揮了這種思想,他在《法言·問神》篇中說:“言不能達其心,書不能達其言;難矣哉!惟圣人得言之解,得書之體。”道家則主張要行“不言之教”,《老子》中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莊子則發展了這種觀點,他在《齊物論》中指出:“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道”是不能用語言文字來說明的。《天道》篇說,圣人之意也無法以言傳,用語言文字所寫的圣人之書不過是一堆糟粕而已,故輪扁的神奇鑿輪技巧,不但“不能以喻其子”,其子“亦不能受之于”輪扁,“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因此,他認為言本身并不等于就是意,而只是達意的一種象征性工具。
《外物》篇說:“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魏晉玄學中的言意之辯是這種爭論的繼續,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篇中就是用《莊子·外物》篇的觀點來解釋言、象、意三者之間關系的。所以他說:“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猶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也。”佛教、特別是禪宗,也和莊學玄學一樣,注重言不盡意,對文學的影響就更大了。
中國古代文學創作主要受這種“言不盡意”論的影響,但又并不因此而否定語言的作用,更不否定文學創作,而是要求在運用語言文字表達構思內容的時候,既要充分發揮語言文字的作用,又要不受語言文字表達思維內容時局限性的束縛,而借助于語言文字的暗示、象征等特點,以言為意之筌蹄,尋求在言外含有不盡之深意。特別是從盛唐詩人王維開始,以禪境表現詩境,把禪家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思想融入文學藝術創作之中;南宋嚴羽在《滄浪詩話》中以“妙悟”論詩,提出“禪道惟在妙語,詩道亦在妙悟”,認為“以禪喻詩,莫此親切”。這就更進一步促使追求言外之意的創作方法得以繁榮發展,從而構成了中國古代文學傳統中的重要審美特征——講究創造含蓄深遠的藝術意境。
二、海明威的“冰山風格”
1932年,海明威在他的紀實性作品《午后之死》中,提出著名的“冰山原則”。他以“冰山”為喻,認為作者只應描寫“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水下的部分應該通過文本的提示讓讀者去想像補充。他說:“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他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文學作品中,文字和形象是所謂的“八分之一”,而情感和思想是所謂的“八分之七”。前兩者是具體可見的,后兩者是寓于前兩者之中的。“冰山風格”有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簡約的藝術,其二,“冰山風格”的更內在的質素可以概括為“經驗省略”。
(一)簡約的藝術
簡約的藝術即刪掉小說中一切可有可無的東西,以少勝多,像中國水墨畫技巧,計白當黑,不要鋪陳,不要八分之八,而只要八分之一。英國學者貝茨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說》一文中認為,這種簡約在語言上表現為刪掉了小說中幾乎所有的解釋、探討,甚至議論;砍掉了一切花花綠綠的比喻;“他以誰也不曾有過的勇氣把英語中附著于文學的亂毛剪了個干凈。”海明威18歲就去打仗,根本沒有機會進行科班訓練,打過仗當了美國一家報紙駐歐洲的記者,寫文章和報道要用電報發回國,語言必須簡明,于是形成了一種所謂的“電報體風格”,極少用修飾語,極少用形容詞。馬克·吐溫在1880年的一封信中也有類似的表達:用平易的、簡單的英語,短字和短句。這是現代的寫法,最好的寫法——英語,就得這么寫。堅持這么寫;不要浮華花哨,不要贅言冗長。你一想起一個形容詞,就消滅它。不,我不是說形容詞一個也不用,而是說大多數不要用,這樣留下來的就有分量了。形容詞擠在一塊兒,文章沒力,離遠一點就有力。一個人一旦養成好用形容詞的習慣,或者寫的冗長、花哨,就好比染上其它惡習一樣,很難改掉。海明威簡約的語言風格與馬克·吐溫的主張有內在的相通。
(二)經驗省略的技巧
海明威認為,一部作品就像是漂浮在海上的冰山,文字所表達出來的東西只是浮在水面的八分之一,而另外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所以在寫作中,“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東西,這只會使你的冰山深厚起來”,海明威所言之可以略去的東西,和傳統的留白不同,是略去“實體經驗”,也就是我們靠實際的生活經驗可以去感知、了解、完善、想象的部分。在創作中運用經驗省略的主要體現,是在敘述中簡略掉對某些情景、狀況、動作等的具體描寫,而主要以對話和偶爾的暗示來直接呈現。
《白象似的群山》寫于1927年,收入海明威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小說情節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一個美國男人同一個姑娘在一個西班牙小站等火車的時候,男人設法說服姑娘去做一個小手術。是什么手術小說沒有直接交待,但有經驗的讀者能夠猜出是一次人工流產。整部小說運用的是純粹的限制性的客觀敘事視角,恰像一架機位固定的攝影機,它拍到什么,讀者就看到什么。絕少敘事者的干預和介入,甚至可以說非全知的敘事者知道的幾乎與讀者一樣多。小說省略了太多的東西,包括人物的身份,故事的背景以及情節的來龍去脈。因此,想做出確鑿的判斷幾乎是徒勞的。《白象似的群山》絕不是一篇道德小說,而是一篇情境化的具有多重可能性的小說。更重要的是小說人物對話背后的主觀動機是被隱藏著的,海明威省略了一切說明性的提示,即使我們能夠從他們的對話中感受到節奏、速度、語調,也無法判斷真正的心理動機。美國昆德拉評論說:“隱藏在這場簡單而尋常的對話背面的,沒有任何一點是清楚的。”這使《白象似的群山》成為一個可以多重講述的故事,一個可以一遍遍用不同的前因后果加以闡釋的故事。這種多重闡釋性正是由經驗省略的藝術帶來的。一旦海明威補充了背景介紹,交代了來龍去脈,小說就完全可能很清楚。但海明威的高明處在于他絕不會讓一切一目了然,他要把冰山的八分之七藏起來,因此他便呈示了一個經得起多重猜想情境。這反而是一種真正忠實于生活的本相的小說技巧。
三、道家“意于言外”與海明威“冰山風格”的異同
(一)一樣簡約:質樸簡煉的語言
莊子曰:“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者,不期精粗焉。”(《莊子·秋水》)這里提出了“意致”說。至精至妙和全息全象的東西,是不可以言傳的,是無形無象的,而只能通過“意致”、“神遇”(《莊子·庖丁解牛》才能領悟。這里的“意致”即指僅能憑借“神遇”的“言外之致”。道家的虛空形神認識到了文學藝術以有限表現無限、以少勝多、儉約傳神的藝術特性。這種崇尚簡約淡泊的審美理念,表現在文學創作上,就形成了“詞約意豐”的傳統風格。白描這種有著高度的藝術概括作用的手法正具備“詞約意豐”的功能。它以勁簡的筆觸,單刀直入,雖是寥寥數語,卻能形意翩翩,引人遐思,產生“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的藝術效果。
和道家的“詞約意豐”相映成趣的是海明威短篇小說言簡意賅的電報式風格。一樣惜墨如金,一樣以少勝多、儉約傳神。
戰前新聞工作養成的言簡意賅和簡潔、精悍的電報式寫作由于描寫人心理和精神世界的需要逐漸演變,形成了海明威短篇小說疏密有致,簡練但不失細膩的風格,既有洞悉人心理的圓潤之筆,又有對過渡性情節概括、清晰的記敘。海明威最初從事記者工作是在當時很有名氣的《星報》,這家報社對記者要求極為嚴格,有一份“文體凡例表”,上面第一段寫到,“用短句。開始段落要短。用生動有力的英語。要明確,不含糊。避免用形容詞,特別是那些言過其實的形容詞。”早期的海明威很好地實踐了這些理論,并衍生出自己獨特的“冰山理論”,成為當時很有名的“站著寫作的作家”。但是簡潔和簡練并不意味著省略和粗糙的文風,海明威短篇小說中不少細節描寫為后世所稱道。
(二)兩種風情:道家“意于言外”的情感省略與海明威式的“經驗省略”
道家借境以審美,境界中有“象外象”、“味外旨”、“韻外致”……,“境”能達“言有盡而意無窮,象有限而旨意全,曲有終而余韻綿。”之妙。“象”是單一、有限、具體的,是憑感官和心識可感、可知、可察覺的,而“境”則是整體的,蘊含著全息全象和無窮意味的。道家的“意于言外”省略的是情感。這種情感的意境是不可以言傳的,是無形無象的,而只能通過讀者自身的“意致”、“神遇”(《莊子·庖丁解牛》才能領悟。
中國學者們,常常把海明威關于八分之一露在水上、八分之七埋在水下的冰山原理說成是“含蓄手法”,并且把它與中國道家的情感留空白手法等同起來。而中國作家們認為“這是一個大的失誤”,“海明威省略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實體經驗”。或稱之為“經驗省略”,海明威省略的是一種“經驗省略”,而不是道家“意于言外”的那種情感省略。[6]以《永別了武器》中曾被海明威改寫了三十九遍的結尾為例:
我往房門走去。
“你現在不可以進來。”一個護士說。
“不,我可以的。”我說。
“現在你還不可以進來。”
“你出去。”我說。“那位也出去。”
海明威的冰山風格需要我們憑經驗填充,需要讀者參與和想象,給我們留下的不僅是故事情節的想象空間,也包含情感的發泄空間、美學的發展空間。如果你閱讀了《永別了武器》小說原文,你就知道“我”與凱瑟琳相愛有多深,凱瑟琳的死對“我”意味著什么。但小說對此沒有使用任何傷感的詞語。其實原來有多少個護士在場是不重要的,而“我”想與凱瑟琳獨處是重要的,但獨處又能如何呢?小說最后還有一個短短的自然段:
“但是我趕了她們出去,關了門,滅了燈,也沒有什么好處。那簡直像是在跟石像告別。過了一會兒,我走出去,離開醫院,在雨中走回旅館。”
“我”關了門,滅了燈,又能夠做什么?“我”如何跟石像告別?當我在雨中走回旅館,這雨是否也包括“我”的淚雨?這一夜、這以后,“我”又該如何度過?武器,永別了嗎?沒有!但愛情,確實已告別了;愛人,確實已永別了……
作者在這里并沒有著墨寫當時的情狀以及主人公的性格、心態等,但從他的話語中,我們卻能靠自己的經驗完整地勾勒出當時的情態和主人公的悲痛,并由此感受到亂世中普通人物的悲劇命運,經驗省略在這里便起到了言有盡而意不盡的功效。
道家“意于言外”風格與海明威的“冰山風格”既在語言風格上有相似之處,都使用了質樸簡煉的語言,又因民族的不同、時代背景的相異而思想的表現手法各具民族特色,海明威表現為一種“經驗省略”,而道家的“意于言外”是一種情感省略的留白手法。
(文學天地主持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