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嘉峪關外的戈壁灘上,沒有風雨的阻隔,沒有云霧的遮掩,中巴車撒野似地狂奔。億萬年前,這里有歡樂的魚群和透明的語言。在某一天的某一時刻,是世界的輪回,還是海洋受到了某種昭示,大海勇敢地結束了生命。從此人們對大漠就有了一種惶恐在胸間暴漲,這里便成了人們所畏懼的荒原。
我不相信,戈壁大漠真的就像《大唐西域記》中描繪的那樣,天上沒有飛鳥的影子,地上沒有野獸的足跡嗎?我投入它的懷抱,是去感受它的滄桑變幻,還是去感受它的生命頑強呢?
在渾濁的大漠中,我仿佛看到了張騫或唐玄奘行進的身影,悠悠的馬蹄化作了一片輕巧的塵沙,落在沙漠深處,偶爾被有意者重新揀起,在獨自思想或吟詠的時刻,以幾行文字或一聲長嘆了卻。駝幫商隊在大漠中的鈴聲遠去了,哈薩克羊群在游牧的歲月里變成了一堆白骨,吟詩的左宗棠,遭貶的林則徐,在狂沙風暴中只留下一聲聲無畏的悲嘆……骨笛在秋高氣爽的山崗上悲情地吹奏著,凝固的流沙堆成一座座無名的墳塋。馬蘭花聚集起無數沙礫,在駱駝的蹄窩里東張西望。在生命即將熄滅的時刻為絕望的過客捧上一碗奶漿,促使他站起身來,朝著心中的方向,耗盡最后一滴熱血。
我的心吻著令人絕望的渾濁和纏綿,不斷地抒發零星的思想和對它的淺薄感知。沙漠是沉重的,翻開史書就強烈地嗅到了陳年的血腥,聽見了悲憤的馬嘯與殘缺的吶喊,在蒼茫的黃沙深處,在每個憂郁過客的骨骼里,呼嘯著激蕩著,經由連續的風暴傳達給每一顆渴望的心靈。
眼前的戈壁過于空曠、荒涼、蕭瑟,隱隱的孤獨和寂寞悄悄地揉搓著心扉。我的思緒漫無邊際地遐想著,我有先人的膽量走進大漠嗎?我能走出被稱為“死亡之海”的大漠嗎?我憑窗眺望,迫切渴望著死寂的戈壁灘上能驀地刮起一陣狂風,隨之“瀚海茫茫沙怒卷,人馬吹空似蓬轉”。似乎只有這樣的壯觀慘烈才能一掃胸中的萬馬齊喑。此時,我也似乎看到了五十年前有一支軍隊高舉著紅旗勇敢地闖進了大漠腹地,徒步穿越了大漠。他們以堅強的意志戰勝了死亡,用勤勞和智慧將一條黑色的飄帶系在大漠腰間,將現代文明帶進了這片古老的土地,將喧鬧與浮躁帶進了這塊寂靜的死亡之海。從此,人們對大漠的那種惶恐不再有了,來往的遠客如我一樣,也勇敢地來尋找昔日祖先的足跡和失去自我的精神沙漠。
車在這條黑色的飄帶上奔馳著,遠處祁連山的雪影朦朦朧朧,似有一道彎彎曲曲的溪水縹縹緲緲地朝著公路流來。我心中不禁一陣驚喜,這不是海市蜃樓嗎?據說晴空麗日之際,沙漠中常常會有滔滔碧水奔涌而來,迷迷蒙蒙的飛云流霧中,要么聳立著雄偉壯麗的高樓大廈,要么展現出恬靜安謐的農家小院,甚至還會出現車水馬龍的通衢,或是綠波金浪的田園……戈壁灘上的這等奇觀,想必足以撫慰大漠中的旅人孤寂的靈魂。
在穿越大漠的盡頭,大片枯死的胡楊仍傲然屹立,這種千年不死、千年不朽的英雄樹在向人們昭示一種大漠精神:生命已死,靈魂不屈。它們的生命雖然枯萎,希望雖被蒸發,但它們連同整個大漠仍在做著一個綠色的夢。我終于穿越了死亡之海,也穿越了自我靈魂的精神沙漠。
在戈壁大漠的靜穆中穿行,我雖只是一個猶豫的過客,是來此獵取一些“到此一游”的庸常的滿足者,但浩瀚的大漠已深深地鋪在了我的心底,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本欄目責任編輯 藍士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