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天讀馬平長篇小說《香車》(花城出版社2008年5月版),竟有“書當快意讀易盡”的感受。大凡小說,能夠引人入勝,不外乎故事有味和文筆耐看。《香車》二者兼備,尤以文筆見長。
《香車》用都市作背景,講述一段沾滿時代風塵的故事:馬師傅是縣政府的小車司機,送即臨升遷的欒副縣長去省城開會,從縣城到省城,度過了忙忙碌碌又無所事事的三天。其中一天是馬師傅的40歲生日,而他卻坐在別人的生日宴會上。馬師傅還有一個夢,一個“開車上天”,絕塵而去的夢。
《香車》的基本話語,是所求與所得的錯位。
主人公馬師傅(即小說中的“我”),和欒副縣長同坐一輛車,并不等于同走一條道,實際情況是一官一民,各懷心事。馬師傅耳聞目睹過許多污濁,由于潔身自好和性格軟弱,不愿意更無膽量逸出常軌,促使生存狀態發生改變。他敏感多情,鄙視罪惡和虛偽,偏受權貴驅遣,缺乏處世才能,對所恨所愛和自身理想,都無力付諸行動。百無聊賴時,他的想像特別活躍,白天沒完沒了地自己嚇自己,為能否“當上縣長的專車司機”賭“車屁股”;晚上在夢里飛升,開著那輛銀色香車,“飄浮在音樂的光線上”。他身心分裂,與世不諧,“飛升”的夢想,加重了他對現實的揚棄心理,“開著車,卻到處找不著回家的路”。馬師傅這號人,屬于當今極其普通而容易忽略的“畸零”類型。作者對他的描寫用筆周密,刻意點染,顯得形象著實,心理細微,能夠引發悲憫。
幾位女性都圍繞馬師傅展開故事,順序好像搭車,一個下去,湊巧另一個上來。男女之事,折射著“食色”之外的世相光影。應召女郎和女副縣長邵萍略而不論。田莉和焦風梅風塵仆仆,先后來到省城尋找歸宿。田莉二十出頭,下崗待業,為三餐一宿客串歌手,淪為欒副縣長等人的玩物,對生活的感受勿寧是其重。焦鳳梅芳華已謝,辭職經商,身價大打折扣,可是芳心未死,退而求其次,仍不免“半死枯松絆女蘿”的難堪。她倆敢說敢做,所求不多亦不過分,惜乎為“情”所困,走不出人生迷局。
兩個文化人聯袂而往,一出場就進入馬師傅的視線。
記者林亦江,大腦袋,女人腔,“開場白差不多都是一張他認識的省級領導人名單,一概省去姓氏,好像這些領導全是他的表兄表弟”。作家秦遠征,善作閨秀狀,聲細如蚊,與其大作《螢火蟲的尖叫》相映成趣。他倆終日在官商勾結的賓館酒樓廝混,男記者做“新聞”交易,吃“百家飯”;女作家“靠賣胡話過日子”。用臉面換來的一飲一啄,與他倆渴望的財富地位,根本不在同一檔次。商品社會,“天下以市道交”,儒林衣冠也有一個世俗化的“換血”過程,但“世俗”至泯滅良知的地步,到了習慣高看“文化人”的讀者眼里,恐怕會覺得唐突費解。這種擔心,似乎把問題看淺了。從前提到“士”,總離不開“知書識禮”,“立功、立德、立言”,賢與不肖,一概仰止推重。陳義太高,事實上不少人達不到。作者想還原本相,其實筆走偏鋒,打了個馬虎眼。酒色記者,財氣作家,都是畫個符號而已,還談不上冒犯斯文。
欒副縣長著墨不多而輪廓分明:為官不清正,縱欲,迷信,聚斂,鉆營,該有的癖好和派頭一樣不少,當務之急是“正七品”官帽。他天時(市上動班子)、地利(就地升遷)、人和(省市都有后臺)都占,天與人歸,不難心想事成。不料事到臨頭,偶然因素占第一,“細節”決定成敗。他帶去省城的娃娃魚遲到一步。沒及時用在刀刃上;縣里由他分管的一位胖局長犯糊涂,竟然忘了誰是衣食父母。變生不測,上下脫鉤,后事如何,不問可知。
《香車》始于上路,終于回程,一脈貫注,預埋伏筆。結尾車翻人傷,“欒副縣長臉上流著血”,馬師傅“好像還沒有從夢中醒來”。戛然而止,似結非結。作者見好就收。讀者卻意猶未盡,不甘心和主人公就此分手。為了滿足期待心理,故事的確不妨再七枝八椏繼續生發。如果顧及審美效果,還是照這樣留點余味為好。
上述人物帶著我們坐了一趟《香車》。現在回過頭去說幾句讀后感,要不失照應,我首先想到的還是“欲望”二字。“欲望”的詞性外延寬,與奢望、夢想、非分之想搭界,和希望、理想若即若離,同屬方塊漢字的魔方組合,語義可褒可貶,亦或褒貶兩可。
欲望植根于人性,是生命活力的外在常態,生旦凈末丑,概莫例外。畸零人馬師傅和副縣長欒某、記者林亦江和作家秦遠征、下崗職工田莉和藥店老板焦風梅,皆受其役使,心有未安,情緒躁動。無欲,萬馬其喑,生命失色。有欲,則兼有奮起或墮落、為善或為惡的多種可能。馬師傅的“香車”止于夢境,沒有傷著他人,卻辜負了自己。欒副縣長的“正七品”念頭,害得他來回奔波,惶惶不可終日。林秦田焦四人,無一不受人生“幾微”撥弄,西行而東向。
欲望于人。伴隨著太多的成功和喜悅、困惑和無奈。這種二律背反現象,應該怎樣看待?《香車》的處理方式,未背離“若得其情,哀矜而勿喜”的古訓,對人性的弱點,采取寬容態度,有時竟是設身處地,借助隱喻,將人生的“暗區”,當做“娛樂場”來寫,化齷齪為滑稽,供讀者一笑。
《香車》用輕松的語氣,講了一個不盡輕松的故事。不過它的長處不全在這方面。《香車》的主要價值在于文體,在于生花妙喻和文人化的幽默筆調。作者喜歡調侃也擅長調侃,不少句段寫得機智、波俏,讀來忍俊不禁,下面試舉幾例。
寥寥幾筆,構成一幅世相漫畫。官員講排場,欒副縣長中途過車癮,和馬師傅換座位一板一眼,好像搞彩排走臺,莊重得近于無聊:“我(即馬師傅,下同)剛把車停穩,他就跳下車,從車前繞到這一邊。我也跳下車,從車后繞到那一邊。‘徒弟’和‘師傅’合起來圍著車走了一圈。每次都這樣,仿佛是一種儀式。”(P36)馬師傅為人忠厚、膽小,到了關鍵時刻,也會大膽妄為,在電話本上做手腳:“我抓起圓珠筆寫了一個‘田’字,突然來了個急轉彎,把后面的‘莉’字寫成了‘富貴’。”(P77)忠厚人搞鬼,仍不失忠厚本色:“田富貴是我的同學,曾經向我借錢我沒有借給他,現在我要借一下他的名字,他想不借都不行……再說,我又不是白借他的名字,我還塞給他一個手機號碼,他這會兒說不定還用不起手機呢。”(P78)冤家路窄,馬師傅回到表弟的辦公室,發現田富貴正在寫字臺上的小鏡框里候著他:“照片上的田富貴西裝革履,一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派頭。表弟站在田富貴旁邊,不知為什么看上去像是矮了一截。表弟回到辦公室,我又比他矮了一截。”(P84)
以心應物的手法可能誰都會玩,但要對象相當,曲盡其妙,還得一掃爛熟,改走生峭一路。《香車》里那條娃娃魚,時靜時動,似通人性,與馬師傅有一種心靈感應。估計當時欒副縣長正醉臥“花叢”,馬師傅在車上等候得焦躁不安,只好和這位大嘴巴公民交流:“你說,你爹他怎么了?”“我看見娃娃魚驚得張大了嘴,趕緊來了個急轉彎:‘聽說你爹跟一個女娃娃魚好上了,丟下你不管,你才被人捉住了,是不是?’娃娃魚懵了,大概回到了往事當中,在水里一動不動。我敢打賭,這老祖宗真懂人話,于是接著說:‘你要想開些,你看看這世上,哪個男人沒幾個女人……”(P47)
我們對手機的“使壞”方式習以為常,根本不會留意到了特殊場合,它會另出新招:“她(焦鳳梅)拿出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隨即放在畫報上。手機被遠處的一只手操縱著,在那外國女郎裸露的乳房上不停地摩挲著,女郎微微張著嘴,剛要叫出聲來,那只手卻停了。”(P172)換個地方,它又友善如歌,烘托著多情多夢的人生:“手機在石頭上的包里,聽起來就像那塊小石頭在彈唱,和水泡聲混在一起。我有點被迷住了,一直聽著水泡把一段音樂一點一點淹掉。音樂停了,但緊接著又響起來。我打開包,手機差點掉進水里。”(P195)
常見的比喻,是以具體喻抽象。《香車》反其道而行,以抽象喻具體:“電梯里就我們兩個人,焦風梅突然說:‘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我愣了一下。正要接上后兩句,13樓到了。電梯把我放了出來,然后載著半截古詩升了上去。”(P169)
每逢寫景,必惜墨如金。但大自然不再恒定靜穆,它含有暗示和能量:“茂密的樹林從青翠的山峰滑落下來,堆積在清亮的小溪旁邊。”(P191)“陽光像暴雨一樣掃射到車身上”;“滿街的樹都在逃奔,都在躲著毒辣的太陽。”(P187)
僅此數例,或許可以做比較,行文流暢和文學語言高明不一定劃等號。書面語言好,通常指紀事清楚,說理周詳,條暢達意,中規中矩。文學運用語言,無一定之規,每每是“思風發于胸臆,言泉流于筆端”,性情所之,哀樂所寄,隨物賦形,經緯交錯,行于當行,止于不可不止,講究文成法立,崇尚和追求屬于個人所專有的文體。《香車》作者的語言文學意識,值得多加肯定。
幾年前,我讀過馬平的另一長篇《草房山》,與《香車》比較,差異甚大。《草房山》寫歷史,跨度三十年;《香車》寫現實,時間僅三天。《草房山》幾乎囊括了三十年問的重大事件,人物命運與時代進程連環難解;《香車》的背景不夠明晰,人物活動空間相對狹窄。《草房山》以局外人身份講故事,夢境與現實顛倒糾纏,閱讀時需要集中精神,得意而忘言。讀《香車》印象最深的反而是行文,是字里行間的珠璣錦繡。這樣對比,側重強調兩個長篇各有特色,不代表水平高下。但有個問題值得參考。《草房山》的最初書名(《紅色睡眠》),未獲得出版方認可,《香車》的出版發行,因其題材貼近日常生活而獲得某種超脫,可謂一路順暢。我進而聯想到作者的選材方向。馬平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草房山》的人物和故事,對他而言已成過往,予以藝術再現時,主要依靠想像力和寫作智慧,沒有多少感性優勢可供憑借。《香車》反映現實畫面,作者擁有豐富的見聞和感受,寫起來更能出彩。我認為馬平今后的名聲,應該側重寄望在《香車》的延長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