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統文學觀念與《文選》選文標準之重釋

摘要：蕭統《文選》是我國文學史上影響最大的選本，其選文標準歷來眾說紛紜?！段倪x》的選文標準并不是單一的，而是有著多個層次。第一層標準是看文章是否篇什（即單篇），這是最表層也最直觀的標準；第二層標準是看文章是否表現了作者的思想情感和繽紛文才，這是更為內在的一層標準；第三層標準是看文章是否具有娛玩性，這是蕭統選文內在的、隱藏的但卻是更加高級與根本的標準。這樣的選文標準與他在其他場合所說的“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等論述并不矛盾，既包含了蕭統對文學的獨特感受、體會與要求，也是那個時代對于文學的共同認識。

關鍵詞：蕭統;文學觀念；文選;選文標準

作者簡介：羅書華（1965-），男，江西泰和人，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小說與散文史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重大研究項目“中國散文學史”，項目編號：01JAZJD750.11-44004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1-0103-05收稿日期：2007-05-15

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最為重要、也最具代表性的批評形式是文選，重要的文學思潮往往借助文選的形式體現自己、表達自己，文人學士都是在閱讀選本與接受選本所表達的文學觀念的過程中成長起來的。盡管在蕭統《文選》之前，已經有不少人介入選文工作，然而，從接受與影響的角度來說，《文選》無疑是文選批評這種散文批評經典形式的奠基者。應該說，蕭統《文選序》對自己的選文標準有較為詳細的說明，而全書篇目文章也歷歷俱在，有意思的是，對《文選》的選文標準究竟是什么，歷來論者理解并不一致。因此，重新理解《文選》的選文標準在文學批評史上就顯得十分重要。

一

對于《文選》的選文標準，論者多有關注。如阮元說：“昭明《選序》，體例甚明。后人讀之，苦不加意。《選序》之法，于經、子、史三家不加甄錄，為其以立意紀事為本，非‘沈思’、‘翰藻’之比也?！庇终f：“昭明所選，名之曰文，蓋必文而后選也。非文不選也，經也，子也，史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也。故昭明《文選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選之故，必‘沈思’、‘翰藻’，始名之為文，始以入選也?！保郏保荩≒６１０，６０８）以為“沈思”、“翰藻”四字是《文選》的核心標準。章炳麟對此則不以為然，他在《文學總略》中舉子書的例子反駁說：“且沉思孰若莊周、荀卿，翰藻孰若《呂氏》、《淮南》？”不過，章炳麟并沒有進一步說明《文選》的標準是什么，只是將《文選》不收子書歸因于體例（科律）。黃侃在談及這個問題時表示：“‘若夫姬公之籍’一段，此序選文宗旨，選文條例皆具，宜細審繹，毋輕發難端?！督鹂|子》論文之語，劉彥和《文心》一書，皆其翼衛也?！保ā段倪x評點》）以為《文選》的選文標準與《金縷子》及《文心雕龍》對于文學的認識相近，應當相互參照。另外，也有論者以為，《文選》的選文標準，應該是《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中所說的：“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故?！保郏玻荩≒１５５）①日本學者清水凱夫在《〈文選〉編輯的目的和撰錄標準》一文中，則詳細論證了《文選》是按照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來選錄文章，換句話說，聲調是否諧和才是《文選》所錄文章的共同標準等等。

以上各家的論述都有一定的道理，同時又存在不同程度的偏頗。要體察《文選》的選文標準，自然應該以《文選序》為首要依據。但論者往往喜歡將眼光局限在“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一段，并且將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一句話兩句話身上，少從整體著眼。此話原文為：“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冰釋泉涌，金相玉振，所謂坐狙丘，議稷下，仲連之卻秦軍，食其之下齊國，留侯之發八難，曲逆之吐六奇，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3］(P２)前面大部分主要談論不采錄經書、子書、話語、史書的種種原因，最后部分才略略地談論了一下選錄史書贊論的理由。其中，不錄經書的原因是“豈可重加芟夷，加之剪裁”，不錄子書的原因是“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不錄話語的原因是“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不錄史書的原因是“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而對史書中贊論部分另眼相看的原因則是“綜緝辭采”，“錯比文華”，“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與乎篇什”。在五項錄或不錄的理由中，有三項非常明確地歸結于“篇章”（“篇翰”、“篇什”），而不錄經書的原因歸根到底也是因為它們是以書著形態而不是以“篇章”形態呈現出來的，不便芟夷剪裁。另外，不錄子書的原因固然與“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有關，何嘗又不是因為它們沒有以篇章的形式呈現，只是因為在敘經書的時候已經表明了這方面的原因，這里不需要再重復而已。這樣說來，《文選》選文最直接的標準就是看它是否為篇章（單篇文章）。這可以說是《文選》的第一重標準，也是最基本的標準。

當然，正如《文選序》中所說的那樣：“由姬漢以來，眇焉悠邈，時更七代，數逾千祀。詞人才子，則名溢于縹囊；飛文染翰，則卷盈乎緗帙”。即便將書著排除在外，而只說單篇，其數量也是驚人的。作為一部以“略其蕪穢，集其清英”［3］（Ｐ２）的選本，光有篇章的標準顯然還不夠，它還必須有更高的要求與標準。從蕭統所羅列的不錄與采錄的原因綜合來看，“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確實應該是他的第二重標準。句中“事”、“義”都是指文章、文事、作文之事［4］?！昂苍濉币簿褪乔懊嫠f的“綜緝辭采”、“錯比文華”的意思，“指文辭的美麗，包括講究選詞、用典、用比以至對偶、聲律等方面”［5］（Ｐ２７８）。至于“沈思”，則不宜理解為“深思”、“構思”、“精心結撰”。

事實上，這里“沈思”也好，“翰藻”也好，都是在將史書中的論贊與史書正文作對比，解釋為什么論贊可以視為“文”，從而采入《文選》中，而史書正文則沒有這種資格?！昂苍濉迸c史書的質樸相對，“沈思”則是與“記事”、“系年”相對。史書是史家對外部事實的記錄，并不是由史家寫出來的，這就是“記事”的意思。與此相反，史書的論贊部分并不是對外部事實的記錄，而是由史家思考出來的，它源于史家的思想與情感，這就是“事出于沈思”?！吧蛩肌卑恕皹嬎肌保⒉坏扔凇皹嬎肌保瑥母旧蟻碚f，它是指作家的思考、思想和情感活動及其狀態，特別是孤憤不平的情感活動與狀態。說得更直接一些，“沈思”其實就是“情思”?！吧颉薄ⅰ扒椤币敉x同?！段倪x》中收錄的陸機《赴洛陽道中作》“悲情觸物感，沈思郁纏綿”，陸機《擬涉江采芙蓉》“沈思鐘萬里，躑躅獨吟嘆”，趙景真《與嵇茂齊書》“日薄西山則馬首靡托，尋歷曲阻則沉思紆結”［3］（Ｐ３７６，４３５，６０７），都可以相參證。蕭繹《金縷子》說：“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沈思”與“哀思”不盡相同，但卻有相通之處。從這個角度來說，駱鴻凱將“沈思”理解為“情靈搖蕩”，雖不中，但也不遠。“沈思”與“翰藻”兩者性質不同，相距遙遙，但在內里卻不乏曲徑通幽處。“沈思”需要“翰藻”來展現，“翰藻”也需要“沈思”來觸發，兩者相互依存，實為一體。所以蕭統說“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兩者上下互文。蕭繹《金縷子》說：“至如文者，唯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币部梢钥吹缴蛩寂c翰藻的交匯相融?！段倪x》的“文”義接近于“至如文者”中的“文”。蕭繹的“文”區別于“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云取義”的“筆”，蕭統的“文選”雖然選錄了蕭繹所說的“筆”如章奏一類，但它的主體部分無疑是情思與辭藻兼并的詩賦。而能夠進入的其他文體，也都不同程度地體現了“情思”與“翰藻”兩方面的特點。這樣說來，“事出于沈思，義歸于翰藻”不僅是史贊史論入選的原因，同時也是所有入選《文選》作品的共同標準。這些作品除了都是單篇外，還必須是作家思想情感的結晶、繽紛文才的體現。

二

既是單篇，又表現了作者的思想情感和繽紛文才，這樣的理解大致接近了蕭統心目中的“文”，接近了《文選》選文的標準，但還有一定的距離?！段倪x序》在陳述不錄經書、子書與史書時，固然因為它們既非單篇，又不是作者思想情感和繽紛文才的結晶，但這還不是原因的全部。事實上，是否獨立的篇章這一條，看起來是一個過硬的條件，但進一步考察可以發現，這個條件并不是沒有變通的余地。在說不選經書的時候，說它們“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以剪裁”，言下之意，如果不是像經書那樣神圣的著作，那么，稍作芟夷剪裁也未嘗不可。蕭統將贊論從史著中抽割出來，也雄辯地說明了這點。至于“沈思”與“翰藻”，即思想情感和繽紛文才，固然有將單篇作品“略其蕪穢，集其清英”的作用，但另外一方面又為一些子史著作，或者子史著作的篇章打開了一扇進入《文選》的通道。無論是子書還是史書，這種既有思想情感又有繽紛文采的篇章實在不在少數。章炳麟說：“且沉思孰若莊周，荀卿，翰藻孰若《呂氏》《淮南》？”（《文學總略》）雖然未必正確理解了“沈思”的含義，雖然他以為單篇才是《文選》的標準也并不正確，但這個質疑本身還是站得住腳。這樣說來，單篇與思想情感及繽紛文才雖然是《文選》選文的必要條件，但還不是全部的或者充分的條件，蕭統心目中的“文”還有其他的含義。這就是：“譬陶匏異器，并為入耳之娛；黻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保?］（Ｐ２）這可以說是《文選》選文的第三重標準，也是更高級的標準。

《文選序》由二部分構成，從開始到“作者之致，蓋云備矣”為第一段，從“余監撫余閑，居多暇日”到結束為第二段。第二段陳述《文選》的緣起與錄與不錄的理由。第一段縱論文學的起源、發展和演變。歷來論者在論述《文選》的選錄標準時，往往只是注目第二段，而有意無意將第一段忽略了。事實上，蕭統對于文學更為根本的認識，主要還是在第一段中。在蕭統看來，遠古時候“斯文未作”，伏羲時候“文籍生焉”，在此之后，“各體互興，分鑣并驅”，“眾制鋒起，源流間出”。隨著時代的發展，“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文學性越來越強，“增冰為積水所成”，而“積水曾微增冰之凜”［3］（Ｐ２，１）。這樣一種認識，事實上包含了兩個方面：其一，古今的文學始終處在發展變化當中，“隨時變改，難可詳悉”，從來沒有一種一成不變的文學；其二，文學雖然在不斷地發展變化之中，但所有的文學都有源流，有脈絡，它們有著內在的一致性。變本加厲，但是根本還在冰異于水，但水的性質并沒有變?！拔锛扔兄囊嘁巳弧！边@個一致性就是“并為入耳之娛”，“俱為悅目之玩”。這就是蕭統所理解文學的本質，也是他選錄文章的當然標準。正是因為文學有這樣的特點，所以他會“歷觀文囿，泛覽辭林”［3］（Ｐ２），并且能夠在其中“心游目想，移晷忘倦”，也正是因為體會到文學這樣的美妙，他才會在古今文海中做這樣一番“略其蕪穢，集其清英”［3］（Ｐ１，２）的工作，成就這樣一部《文選》。而這點也是蕭統不把子書、史書當作“文”看，排除在“文選”之外的真正原因。

回過頭來再看劉勰不錄經書、子書、史書的幾條理由，如說經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子書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史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3］（Ｐ２），原來都是因為它們太崇高、太嚴肅、太道德、太說教、太正經、太公眾、太沒有個人情味，總而言之，都表現出與“入耳之娛”、“悅目之玩”背道而馳的性質。至于“沈思”、“翰藻”與“篇什”，則只不過是“入耳之娛”、“悅目之玩”性質的表現?！吧蛩肌?、“翰藻”體現出濃郁的個人性和娛玩性，“篇什”（與大部頭著述相反）也恰恰是與個人性和娛玩性吻合的形態。在這三個標準中，娛玩性是內在的、隱藏的但卻是根本的標準；“沈思”、“翰藻”處于內外之間，可以察覺得到的重要標準；“篇什”則是外在的，最為明顯的其實卻不那么本質的標準。正因為此，像論贊這樣本來不是單篇，卻具有一定的娛玩性，兼具“沈思”、“翰藻”的特點，能夠使人“心游目想，移晷忘倦”的話，蕭統仍然會變通地將它們剪裁編入《文選》。

有論者可能會問，既然在蕭統看來，文學的根本特性在于游心娛目，那么，如何理解他在《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中所說的“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嘗欲為之，但恨未逮耳?！保郏玻荩ǎ校保担担╋@然，這段論述與前面的種種說法并不一致。不但這段論述，就是他在《陶淵明集序》中所說的“其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白璧微瑕，唯在《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諷一者，卒無諷諫，何足搖其筆端？異哉，亡是可也?！保郏玻荩ǎ校玻埃埃┮泊嬖谕瑯拥膯栴}?！段倪x序》特別強調文的娛樂性，可是《陶淵明集序》卻特別拈出諷諫，《文選序》對“翰藻”十分肯定，將它看做“文”的要件之一，可是《答湘東王書》又回歸到文質彬彬的老路上，《陶淵明集序》對于陶淵明那些并不華艷的作品倒是十分稱賞，以為“辭采精拔”，而對以辭采濃麗的《閑情賦》反而說是白璧微瑕?？陀^地說，這些言論之間確實存在矛盾和不一致的地方，不過，這些還處于可以解釋的范圍內。

首先，這幾處論說的語境并不相同，它們各有自己言說的目標，《文選序》說的是“文”的內涵和選文的標準，而《答湘東王書》與《陶淵明集序》則是對具體文章的評論，選文的標準并不等同作者的全部文學觀，而異時異地對具體作家作品的評論，更不能視為選文標準，這兩者不可混同。

其次，《答湘東王書》與《陶淵明集序》中的論述并沒有否定《文選序》中的標準?！白錈o諷諫，何足搖其筆端”只是針對《閑情賦》這一篇文章而言，并沒有波及其余，陶淵明的其他賦作，同樣不見諷諫，也沒有受到訶責。也許，在蕭統看來，像《閑情賦》一類以情欲為對象的作品，未免濃得化不開，恰恰缺少“入耳之娛”、“悅目之玩”，并不能達到“心游目想，移晷忘倦”的效果，如果有所諷諫，反而可能達到一種反省與凈化，從而使人心靈得到特別的愉悅。而“典則累野，麗亦傷浮”［２］（Ｐ１５５）也并沒有否定“翰藻”的原則。事實上，在文與質的認識與抉擇上，沒有誰會只取一端而否定另外一端。對其中任何一端的抉擇都只是對這一端的強調，而且不會以否定另外一端作為條件?！段倪x序》中“翰藻”與“沈思”并提，實際上已經有情文并茂，文質彬彬的意思在內。

最后，選文的標準關涉的是可不可以成為文學，是否文學的問題，標準顯然更低，而對具體文章的評論是對已經具備文學資格的文章的評論，它關涉的是文章的優秀與否的問題，標準顯然要高一截。而達不一這種要求的作品并不影響它仍然屬于文學。事實上，蕭統在說“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的時候，也分明說“吾嘗欲為之，但恨未逮耳”。對于《閑情賦》中的“諷諫”一說，明人郭子章也說，“昭明責備之意，望陶以圣賢”（《豫章詩話》）。可見都是文章的高級標準，而不是一般標準。

三

《文選》中以篇什、沈思（情思）、翰藻、娛耳悅目游心作為文學與選文的標準，當然包含了自己對于文學的獨特感受、體會與要求，但是，同時代或在此稍先稍后，持相同相近觀念或做法的論者并不在少數。

先看篇什。篇章是與著作相對的寫作單元，按照一般道理，篇章的體量要小于著作，而著作又是由一部分一部分構成，因此，單篇的寫作即便是不先于著作的寫作，也不會晚于著作的寫作。不過，在漢代以前，單篇作品（姑且這樣看待）基本上是依存在經、史、子書之中。在經、史、子之外，很難找到獨立存在的單篇。到漢代時候，單篇寫作已成一定的氣候，但是，論者仍然多存在子書崇拜情結，對單篇作品則或多或少有些輕視，與之相應的是，單篇作品大多處于分散的狀態，除《詩經》、《楚辭》這種經書或帶有相近性質的作品外，它們多是依靠史書的采錄這才得以流傳。這種情況，隨著單篇寫作的增多以及地位的抬升而有所改變，單篇文章開始進入文集。曹丕、曹植就有過為建安諸子編錄文集的事。到西晉時候，四部分類法的創立，集部更是成為與經、史、子相并列的一類。在這種情形下，集部只收單篇作品，成為慣例與傳統也就自然。江淹《自序》說：“自少及長，未嘗著書，唯集十卷?！睂纹Y集與成部著作分別列舉，任昉為王儉編輯文集，“所撰《古今集記》、《今書七志》為一家言，不列于集”［6］（全梁文，Ｐ３２０３）。別集這樣，總集也是如此。摯虞的《文章流別集》現在雖然不存，但從“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為《流別》”［7］（Ｐ１０８９）的說法來看，它所選錄的自然應是詩賦單篇，而不會是經、史、子書中的部分。

再看沈思（情思）、翰藻。這是文學的兩個最基本問題，關乎文學的本質與形態。在漢代，由于經學文學觀占統治地位，論者多主諷諫教化，但是隨著辭賦的發展，華麗的辭采已經得到許多文人的認同。到魏晉之后，駢文發展迅速，對于華彩美麗的追求更是成為一時思潮，與此同時，個人的沉思（情思）也慢慢替代教化主題成為文章的主脈。曹丕說“詩賦欲麗”［6］（Ｐ１０９８），是對辭采最為簡明的肯定，陸機“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8］（Ｐ９９），已是“情”“文”并提，與“沈思”、“翰藻”說幾乎同義，沈約所說的“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９］（Ｐ１７７９），可說是“翰藻”的具體化。而蕭綱批評裴子野說“乃是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又從反面表達了對華藻的崇尚。蕭繹在《金縷子》中主張的“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更是與“沈思”、“翰藻”疊合。蕭子顯所說的“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屬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無象，變化不窮，俱五聲之音響，而出言異句，等萬物之情狀，而下筆殊形”［１0］（Ｐ９０７），也可視為“沈思”、“翰藻”的闡釋。

又看娛耳悅目游心。在魏晉以前，特別是在漢代，文章大致屬于政教系統，著作權基本上為宮廷和貴族所壟斷，文章大多是為社會而作，或者為帝王貴族而作，即便不是真心為他們寫作，也常常是面向他們寫作。這就使得它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教化或諛美的色彩。少數從自我出發、為自己寫作的作品，也總是指向社會，意在傳世，要不就是發憤而作，滿懷郁悶。社會、責任、諛美、憂憤、傳世等元素，使得文學顯得異常沉重。魏晉以來，個人寫作，為自己的寫作漸次增多，以娛己娛人為出發點和目的的新的審美觀念漸次興起。對聲色辭采的肯定與追求就是這種觀念的集中反應。帝王貴族及其子弟，在這點上表現得尤為突出。蕭子顯說文章寫作“莫不稟以生靈，遷乎愛嗜，機見殊門，賞悟紛雜”［１0］（Ｐ９０７），強調的也是對文章的個人性與愉悅性。蕭綱說“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7］（Ｐ３０１０），這“放蕩”兩字就包含有隨性自然，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想寫什么就寫什么，無拘無牽，圖得一時高興的意思，總之是與“謹慎”相反。

總而言之，《文選》的選文標準，無論是以篇什作為選錄對象，還是以“沈思”、“翰藻”為顯明標志，或者對娛耳悅目游心的強調，都不只是蕭統個人的文學觀念，而是那個時代許多論者的共同認識，甚至可以說是時代的審美思潮所在。只是蕭統用文選的形式將這些觀念更為集中、具體和突出地將它們表達了出來，從而成為了齊梁時代文學觀念的典型代表，他的文學觀念與其他許多論者的觀念不僅相通，而且可以互證?，F代論者將《謝靈運傳序》作為《文選》的選文標準，它的根源就在這里。如果因為相通，就將它作為標準，那么，不但《謝靈運傳序》可以作為標準，蕭子顯的《南齊書文學傳論》、蕭綱的《誡當陽公大心書》、蕭繹的《金縷子》，甚至更早的《文賦》都可以說是《文選》的選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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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桂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