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新文化運動的沖擊下,南社解體,新南社成立。新南社有著自覺的文學轉型意識,立志改造舊南社為新南社,把舊文學的南社改造成為新文學的新南社。然而由于新南社的發起人柳亞子、葉楚傖等人對南社成敗做不到理性的反思,因此導致南社解體的政治一元論繼續貫徹于新南社的“大政方針”之中,組織方式上也承襲了南社的同學、同鄉、家人的網絡特點,終致新南社一無所成,既不能持守舊文學,又趕不上新文學的步調,充其量只是一個聚集國民黨官員、社會賢達的短期文化俱樂部。
關鍵詞: 新南社;文學轉型; 社團宗旨;組織方式
作者簡介:孫之梅(1956-),女,山西太原人,文學博士,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8)01-0114-06收稿日期:2007-03-05
文學轉型是一個漫長而復雜的過程。我們在梳理文學史時,往往對拒絕轉型、轉型緩慢或者轉型不成功的事例重視不夠,用力不足,甚而一言以蔽之曰:保守落后,跟不上時代潮流。反過來則比較重視那些激進先鋒的現象,甚而給以不恰當的評價。南社的解體和相繼成立的短命的新南社就是五四前后文學轉型中耐人尋味的兩個范例。南社可以說是拒絕轉型的典型,而新南社則是自覺轉型的典型。對前者幾乎眾口一詞批評其落后,對后者則大加稱贊。柳亞子就說:“無論如何,新南社對于南社,總是后來居上的。”[1](P251)新南社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社團?應如何對其評價?新南社的成立停頓對文學轉型的認識有何啟示作用?本文試圖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
一、新南社發起人對南社解體的反思
1923年底,《南社叢刻》二十二集出版,歷時十數年、社員千余人的南社終于壽終正寢。南社驟然解體,許多人感到意猶未盡,吸取南社保守陳舊的教訓,意在文學轉型的新南社因之而起。《南社紀略》說,在新文化運動中,柳亞子和南社的一些人也想跟上這一潮流,決定利用南社的基礎,改造南社為新南社。也就是說把舊文學的南社改造為新文學的新南社。1923年9月10日葉楚傖發表了《新南社發起宣言》,10月14日召開了成立大會,頒布了《新南社條例》,10月19日柳亞子發表了“大政方針”《新南社成立布告》。新南社本是準備大干一場的,《條例》規定出版《新南社月刊》、《新南社叢書》,體裁用語體文。但新南社只存在了一年有余,搞了三次雅集,出版了一期月刊,叢書則根本未見蹤影,就虎頭蛇尾地自行消失了。
新南社是在南社的基礎上產生的,可以這樣說,新南社的發起人柳亞子、葉楚傖等人對南社成敗、南社解體反思達到的程度就是新南社的生長點。柳亞子說,葉楚傖對于改組南社為新南社的計劃給予“誠摯的鼓勵和很熱烈的推進過”[1](P90),那么葉楚傖是如何總結南社和規劃新南社的呢?其《發起宣言》道:
南社的發起,在民族氣節提倡的時代;新南社的孵化,在世界潮流引納的時代,南社里的一部分人,斷不愿為時代落伍者。那一點,新南社孵化中應該向國民高呼聲明的。南社在提倡民族氣節以后,引納世界潮流以前,中間經過幾次困阨,被人指摘處也不少;然而這些都是新南社孵化的動機,發起新南社的,非但不愿引為恥辱,并且將深自慶幸。南社是應和同盟會而起的文學研究機關,同盟會經幾度改革以后,已有民眾化的傾向,新南社當然要沿襲原來的使命,追隨著時代,與民眾相見。南社在民元以前,唯一使命,是提倡民族氣節。因為要提倡民族氣節,不知不覺形成了中國文字的交換機關。新南社是蛻化文字交換,而蘄求進步到國學整理和思想介紹的。[1](P91)
葉楚傖在三層比較的語義中,首先說南社和新南社產生的不同文化背景:前者是提倡民族氣節的時代,后者是引納世界潮流的時代;其次說南社被人指責,新南社會吸取教訓,引以為鑒;其三說南社是提倡民族氣節時代的文字交換機關,后者是引納世界潮流的文字蛻化組織。葉楚傖這一段文字用今天人的審美眼光看實在不敢恭維,但其意思還是明了的。不過,葉楚傖對南社的時代和新南社的時代的認識都是不準確或者說是不全面的。南社產生的時代不僅僅是提倡民族氣節的時代,同時也是西學大肆東進的時代。和南社同氣相連、同根共生的國學保存會就是在“尊西人若帝天,視西籍如神圣”的文化背景下作為反動社團出現的。而新南社出現的時代也不能簡單用“引納世界潮流”來概括。我們知道,胡適為了推進白話文學,一方面重視介紹西方文學思潮,一方面又重視對本土傳統文學的整理和重新估價,于1923年創辦《國學季刊》,提出“整理國故”的主張,并以很大的精力從事“白話文學史”的研究。此外葉楚傖過分強調南社提倡民族氣節而簡單化了南社。南社從醞釀到成立,從發展到解體,文學始終是其主要性質,提倡民族氣節只是它的政治傾向而已。說南社“不知不覺形成了中國文字的交換機關”不符合事實,應該說南社始終就有明確的文學意愿。葉楚傖這種矯情的言辭后面反映的是言說者政治本位、蔑視文學的心理。
柳亞子《新南社成立布告》在總結南社沉淪上要比葉楚傖深刻具體得多,指出南社“漸漸墮落”的原因有三:一是“袁世凱做了總統,我們認為中國無事可做。二次革命失敗,社中激烈分子更犧牲了不少,殘余的都抱著‘婦人醇酒’消極的態度,做的作品,也多靡靡之音,所以就以‘淫爛’兩字,見病于當世了”。二是洪憲皇帝,籌安勸進,很有舊南社的分子。可是在炙手可熱的時候,大家都不敢開口,等到冰山倒了,卻熱烈地攻擊起來……提倡氣節的一句話,卻有些說不響嘴了。三是舊南社人太多,魚龍混雜[1](P101)。柳亞子的反思應該說還是平實而深刻的。如承認民國后南社的作品確實存在“淫爛”的病端。但是在幾年前柳亞子是做不到這一點的。1916年胡適《答梅覲莊書》說:“諸君莫笑白話詩,勝似南社一百集。”[2](P369)任鴻雋說文學改革“非特文言白話之爭”,還有詩歌改革。繼之否定了當時詩壇的同光體和南社,說:“即以詩論,老者如鄭蘇盦、陳三立輩,其人頭腦已死,只可讓其與古人同朽腐;其幼者如南社一流人,淫爛委瑣,亦去文學千里而遙”[2](P377)。胡適發表在《新青年》二卷二號上的《寄陳獨秀》則進一步批評南社不及同光體:
嘗謂今日文學已腐敗極矣。其下焉者能押韻而已矣。稍進,如南社諸人,夸而無實,爛而不精,浮夸淫瑣,幾無足稱者(南社中間亦有佳者作,此所批評,就其大概言之耳)。更進,如樊樊山、陳伯嚴、鄭蘇堪之流,視南社為高矣。然其詩皆規摩古人,以能神似某人某人為至高目的,極其所至,亦不過為文學界添幾件贗鼎耳!
南社從成立伊始就要做“海內文學之導師”,在文壇樹革命之旗幟,革同光體之命,取而代之。但折騰了十幾年后,在新派人物眼里,南社竟然和同光體是一丘之貉,且被指斥為尚不及同光體,這不能不引起南社人的憤怒。柳亞子、成舍我、姚錫均等人進行了激烈的反擊。然時過境遷,柳亞子在新南社成立時竟然認同了“淫爛”的批評。到1938年寫《我和朱鴛雛的公案》一文時,就更加平和,反思也更全面,說:“追求南社沒落的原因,一方面果然由于這一次的內訌,一方面實在是時代已在五四風潮以后,青年的思想早已突飛猛進,而南社還是抱殘守缺,弄它的調調兒,抓不到青年的心理”[1](P149)。
盡管如此,柳亞子的反思與葉楚傖又有相同之處,那就是模糊混淆南社的性質,極力將其說成是一個政治組織。云:“我們發起的南社,是想和中國同盟會做犄角的……所以我們的提倡,就側重在民族主義那一邊,而民權、民生,不免疏略了一點。”[1](P100)以南社的政治傾向代替其社團性質,將文學社團與政治黨派混為一談。如此的運思,應該說是柳亞子一以貫之的做法。我們不妨考察柳亞子的文學批評,始終貫穿了纏繞不清的政治霸權,給辯論者上綱上線,讓對方就像秀才見了兵一樣無理可講。1911年寫的《胡寄塵詩序》把宋詩派與“廢官退吏”放在一起論述,至于言辭犀利地詈罵:“而今之稱詩壇渠率者,日暮途窮,東山再起,曲學阿世,不惜為盜臣民賊之功狗……其尤無恥者,妄竊汝南月旦之評,撰為詩話”。這里罵的是鄭孝胥和陳衍。說南社“思振唐音,以斥傖楚。而尤重布衣之詩,以為不事王侯,高尚其志,非肉食者敢望”[3](P256)。宗宋與宗唐不僅是詩學門徑的問題,而且是一個政治立場的問題。1917年柳亞子反駁胡先時沒有涉及到學理詩理,還是就詩論詩。那么胡先為何沒作任何反應?我認為胡先感到無法交流的尷尬,因胡氏評論的是同光體詩,而柳亞子批評的是宋詩,同光體雖然與宋詩有一定的聯系,但這是文學史上的兩回事。論題不一,自然無話可說。后聞野鶴發表詩話為陳衍辯護,還批評道:“特質美未學,目空一切,西江諸集,咸加詆諆,坐是復不免有執蝘蜓以嘲龜龍之誚矣。”[4]柳亞子一直以自己的國學根底而自負,立志要取代陳三立、陳衍、鄭孝胥而為文壇盟主。聞野鶴的話真是如芒刺背,他連續寫了《質野鶴》、《再質野鶴》,耿耿于懷的就是上面的幾句話。柳亞子為了論辯的高屋建瓴,把攻擊的矛頭指向鄭、陳為清朝遺老的政治身份,聞氏怎么敢冒為亡國遺民辯護之罪名?傾向宋詩派的又冒出一個不知死活的朱璽。柳亞子《斥朱鴛雛》說同光體為亡國之音,不僅是清朝的亡國之音,還要來亡共和國,豈能容之?指責同光體之詩表達“窮愁抑郁,苦語滿紙”,“嘆老嗟悲,憂國如焚”之情為亡國士大夫之情,朱璽“為民國之民,何苦為彼亡國大夫作辯護耶?”柳亞子認為:“人各有真性情,唯性情不同,各如其面耳。亡國大夫之性情,與共和國民之性情,天然不同。今之鼓吹同光體者,乃欲強共和國民以學亡國大夫之性情,寧非荒謬絕倫耶!”[3](P473)原來學唐學宋關系到詩人是前清之民還是共和國之民,共和國之民就應該學唐,因唐詩乃黃鐘大呂之音,適合表現民國的開國氣象。《質野鶴》云:“國事至清季而極壞,詩學亦至清季而極衰。鄭、陳諸家,名為學宋,實則所謂同光派,蓋亡國之音也。民國肇興,正宜博綜今古,創為堂皇矞麗之作,黃鐘大呂,朗然有開國氣象。何得比付妖孽,自陷與于萬劫不復耶!其罪當與提倡復辟者同科矣。”[3](P457)經過柳亞子這么一番解釋,宗唐既關乎一個人的政治角色,還是一種政治使命。民國之民就應學唐,亡國遺民才學宋;民國之民就應該創作“黃鐘大呂”式的詩歌,亡國之民則為清朝遺老之奴,是噓亡清之焰。如此論詩,實在過分霸道。社外人士終于發表不平之議。王無生《平不平》一文就指出:“論詩之道,不以時代,不以身世,不以富貴貧賤,不以同異。”[5]柳亞子又在《磨劍室拉雜話》逐一反駁,說到為什么學唐時說:“今既為民國時代矣,自宜有代表民國之詩,與陳、鄭代興。豈容噓已死之灰,而復燃之,使亡國之音重陳于廊廟哉!”[3](P495)柳亞子從文學史上總結出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民國時代確實應該有民國之文學,堅定地相信宋詩的時代之后應是唐詩的時代。他的文學價值觀念和同光體一樣,都是在尋求古典詩歌的出路和變化,但是在古代文學的價值體系內打轉轉。在詩學上占不了優勢,則借民國、借政治立場來為自己強勢。如此論詩,確實使人心有余悸。柳亞子在動輒上綱上線一點得時代之先機,數年之后,就是國民黨內部詆毀不同意見的人,最有力的撒手锏就是給對方戴上反革命或資本主義走狗的帽子,唯我獨尊,不容異己立于天地之間。朱璽在《怬簃詩話》中不無憂懼地辯解道:“妄人論詩,最好牽涉時事,又好污蔑善良。以人論詩,猶有可說,若強說順逆,試問有何具體可斷?豈妄人之詩,中華民國憲法上已定為國詩耶?”[4]
柳亞子主張詩歌學唐,應該說是他少時教育和地域文學傳統所致。《五十七年》說到他母親把一部唐詩三百首讀得滾瓜爛熟,傳授給他。柳亞子認為自己是寫詩的天才,但對母親的影響還是感戴的。柳亞子的第三位老師陸阮青教他讀《杜甫全集》,還是清初朱鶴齡的注本。陸老師要求柳亞子學一首背一首。晚年柳亞子說“這眼光確是非常偉大,而對于我詩學的初步訓練,也不能說他沒有功勞”。除了少時的教育外,吳江與相距不遠的松江在明清是復古派的重要產地,復古派的文學主張追隨前后七子,杜甫及初盛唐詩是主要的宗法對象。地域的詩學統系與柳亞子從小讀唐詩三百首與《杜甫全集》的路數若合符契。事實上每個人的詩學道路都有一定的家族、地域或人緣的因素。在新文化運動來臨的前夜,學唐與學宋只是一種詩學慣性,而根本不存在是非曲直,但柳亞子非要給不同詩歌傳統的認同加上政治標簽,實有狐假虎威之嫌。我們知道柳亞子是一個真誠的人,盡管他一生都在努力追趕時代潮流,但他的文學批評則始終沒能擺脫傳統知識分子政治文化一元論的思維方式,思維方式很傳統,理念又很激進,他始終企圖以政治解決一切問題。1936年柳亞子不無歉意地回顧“朱、柳之爭”,又不無自我辯護地說:
我和鴛雛的爭辯,發源于宋詩問題……我呢,對于宋詩本身,本來沒有什么仇恨,我就是不滿意于滿清的一切,尤其是一般亡國大夫的遺老們。亡友陳勒生烈士曾經說過,滿清的亡國大夫,嚴格講起來,沒有一個是好的。因為他們倘然有才具,有學問,那么,滿清也不至于亡國了。滿清既亡,講舊道德的話,他們應該殉國;不然,便應該洗心革面,做一個中華國的公民。而他們卻不然,既不能從黃忠浩、陸鐘琦于地下,又偏要以遺老孤忠自命,這就覺得進退失據了。勒生對于他們是深惡痛絕的,而我便很同情于勒生。[1](P149)
這段話充分表現了對人性人情的蔑視以及對文化復雜狀態的無知。這就是南社主流人士的思維方式,由不滿意清朝,“株連”到了宋詩、學宋詩的清朝詩人、學同光體的本社詩人。
以上我們分析葉楚傖、柳亞子的《新南社發起宣言》和《新南社成立布告》,他們對南社的性質、南社解體的反思和認識順應了當時的政治氣候,而沒有捕捉到五四運動后尋求自由、平等、獨立的文化精神,這就決定了新南社雖意在將舊文學的南社轉變為跟上新文化運動步調的新文學,但最終必然是由于宗旨陳舊、思路模糊、運作手法隨意而自生自滅。
二、新南社文學轉型失敗的原因
在反清反袁的政治使命凸現為文化包括文學主題的時代,南社文學應和了時代的要求,使其在意識形態占據了革命文學的陣地。但在五四前后,南社處于由依附于政治、政黨的文學社團向單純的獨立的文學社團轉變關頭,柳亞子論詩邏輯上的荒謬決定了南社無法展開正常的文學討論,南社的轉變也就無從進行。原有的社團凝聚力不復存在,而社團又不能進行功能上的轉變,解散是它唯一的出路。柳亞子的這種政治一元論的思維方式又貫徹到新南社宗旨的制定和對新南社的期待中。《新南社布告》云:“新南社的精神,是鼓吹三民主義,提倡民眾文學,而歸結到社會主義的實行。對于婦女問題,勞動問題,更情愿加以忠實的研究。”這就是關于舊南社轉變為新南社后的“方針大計”。如果不是“提倡民眾文學”這一句空洞的蹈襲之語,讓人很難確定這是一個什么性質的組織。柳亞子如何期待新南社?《南社紀略》把南社成立的背景進行類比:“南社的成立,是以中國同盟會為依歸的;新南社的成立,則以行將改組的中國國民黨為依歸,在契機上可說是很巧妙的了。”也就是說南社是同盟會的外圍組織,新南社是改組的國民黨的外圍組織;南社依附于排滿革命的同盟會,新南社依附于傾向于三民主義的國民黨。南社作為一個文學團體,它在文學的近代轉換上柳亞子從未論及,而得意的是南社中成員有多少做了官員。對于新南社,柳亞子也是如此思路。他給曹聚仁的信說到這一問題,首先很贊同曹聚仁所說的“近十年來的中國政治,只是陳英士派的武治,南社派的文治”。進而發揮道:“陳英士先生也是南社的老友,那么近十年來的中國政治,可說是文經武緯,都在南社籠罩之下了……我開著頑笑說:‘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南社之天下!’”接著又比較新舊南社:
南社是詩的,新南社是散文的。講到文學運動,新南社好像已經走出浪漫主義的范圍了吧。南社的代表人物,可以說是汪精衛;新南社的代表人物,我們就可以舉出廖仲愷來。汪是詩的,廖則是散文的。然廖先生不死,也許近十年來中國政治的局面,不會是現在的局面吧。那時候,或者南社派的政治,可以變成新南社派的政治,也未可知。[1](P251)
一貫稱南社是同盟會的宣傳機關,是和同盟會做犄角的,至此,反賓為主,不說南社是同盟會的文學,反說同盟會的政治成了南社的政治。汪精衛是同盟會的代表,竟然也成了南社的代表。同盟會中很多人有過參加南社的經歷,他們最終做了民國的官員,是因為參加同盟會組織的革命活動成就的,而不是因為填寫了一份加入南社的入社書、或參加了南社雅集、或在《南社叢刻》上發表了幾首詩文。柳亞子把英雄欺人的荒謬思路同樣推及到新南社,新南社自然也不是要跟上新文化運動的步調,把古典文學情結很重的南社改造成尊重個性、提倡理性批判精神的新文學的南社。如此的政治強勢主義,更不會做恪守古典主義,堅守傳統文化陣營的“落伍者”。新南社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生長點又在何處?新南社的運思方式決定了它只能是一個有文人氣味的文化聯合會,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或學術團體。
柳亞子的激進主義還表現為對傳統文化的全面否定。一個文學社團,必定有自己的文學賴以生長的學術基石。新南社究竟是恪守傳統,還是吸納西學?這就涉及到新南社的第二個宗旨。葉楚傖《發起宣言》在混淆南社性質的心理基礎上確定新南社宗旨:誠實而充分地向國內輸送世界思潮和國學整理兩個方面。柳亞子對前者沒有明確表態;對于后者,則堅決反對,說:“對于第一條整理國學,我現在卻有一點懷疑,國學有整理的價值嗎?整理好了,能有好影響給思想界嗎?我很贊成某某先生‘牛糞里尋香水’的一句話,覺得恐怕徒勞而無獲呢”[1](P102)。我們知道柳亞子早年是國學保存會的成員,其國學程度自詡甚高。1923年在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之下,柳亞子領悟了一個時代精神:求新求變是思想文化界的先進之道。這一年4月創辦了《新黎里》雜志,發刊詞上發表了“日新又新”之說;10月的《新南社成立布告》就由民國前國粹派的一個成員、民國后擅長舊體詩的南社領袖變成了民族文化的全盤否定者。后在YT《答某君書》和《給許士豪底信》中進一步闡述他反對整理國學的觀點,前者云:
承詢文藝與新文藝之判,質言之,即文言文與語體文耳。仆為主張語體文之一人。良以文言文為數千年文妖鄉愿所窟穴,綱常名教之邪說,深入于字里行間,不可救藥,故必一舉摧其壁壘,庶免城狐社鼠之盤踞……整理國學之說,創于胡適之輩。陳獨秀先生則以為求香水于牛糞,徒勞而靡所獲。仆今日瓣香,頗宗獨秀,曩時發起新南社,以整理國學列諸條文,猶不免為適之輩所誤……仆近皈依社會主義,以為世界各國,終當成一大聯邦,世界各民族終當混合為一大民族。但能乘時猛進,不為時代之落伍者,斷無亡國滅種之憂。至于韓文、漢語,又決無永久保存之理,他日世界語盛行,當與英、俄、德、法諸文,同當淘汰。[6]
后者云:
我以為要做舊詩,必不能不多讀古人的作品,而古人的作品內,所謂“富貴功名之念,放僻邪侈之為,阿諛奉迎之習”,差不多開卷即是,那又如何是好呢?所以我對于舊文學,第一嫌他內容太壞,而第二層是嫌它不容易做,不容易懂,就是不容易民眾化。[7](P44)
事實上,柳亞子的激進已非其時,五四以后數年間進入又一輪文化方向的撥正期。以梅光迪、任鴻雋所代表的文化保守主義,以《學衡》雜志為陣地,展開了和新文化在學理上的辯論。此時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激進主義已在同一空間和時間構成文化的現代性轉化的理論框架,而胡適也適時調整了自己的學術觀念,開始從中國文化傳統中尋求對自己文化主張的支援。柳亞子沒有學理支持的幾句空洞的全盤否定傳統文化的話已毫無意義。
既然國學是“牛糞”,開卷即臭,柳亞子應該肯定引納世界潮流,介紹西方思想作為新南社的方針大計。葉楚傖在《宣言》里說到“我們原有的伴侶和伴侶底知識讀書力太單薄了,所以十分誠意和別的團體的伴侶合作,協力進行”。這話說得很中肯,南社的成員在輸入西學方面的確無優勢可言。更重要的是柳亞子對這一觀點也不全部認同。新文化運動中,柳亞子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因此在《布告》里有了“鼓吹三民主義”,“歸結到社會主義的實行”的“新南社精神”,YT《答某君書》說自己“皈依社會主義”。新南社停頓后,柳亞子賦《空言》詩,云:“孔佛耶回付一嗤,空言淑世總非宜。能持主義融科學,獨拜彌天馬克思”。其實信奉什么主義與新南社的性質是兩回事,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也需要文學,也需要文化學術,新南社仍然可以有所作為,不至于曇花一現。柳亞子《南社紀略》說:“從第三次聚餐會以后,就沒有舉行聚會,新南社就無形停頓了。因為我已經直接參加中國國民黨的斗爭,無暇再做外衛的工作。新南社的生命很短促,不過它的意義卻是值得紀念的。”顯然,柳亞子的新南社意不在學術文化,更不在文學,只要能直接參加政治,社團就棄之敝屣了。
我們再看新南社的組織方式,仍是散發著名士氣的吃館子、照相一套的雅集。加入的成員多國民黨官員,決定了新南社不可能在思想文化和文學學術上有所建樹。新南社如果持續下去,最好的結果無非如柳亞子所說“南社派的政治可以變成新南社的政治”;新南社還保留了南社以親友、同鄉、家人為網絡的成員特點。柳亞子一家五口,夫人子女全部成為新南社成員。如此發展成員,人數劇烈膨脹,一年余的時間,成員就發展到了二百三十余人,又一次蹈了南社人員太多太濫的覆轍。人數多在南社的時代還是有意義的,而在1924年以后則沒有任何文化意義。此時思想文化結構發生了比較大的變化,學院派成為學術爭論和文化建設的主角。《學衡》與胡適的論爭依托的就是東南大學和北京大學,論爭者均是學有專長、具備中西教育背景的學者,用梅光迪的話說:真正的學者,須有嚴密之訓練,高潔之精神;就訓練而言,有師承,有專長。就其精神而言,嚴格標準,唯真是求[8]。論爭沒有功利的企圖和政治目的,“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是彼時學院派學者從事學術研究的基本原則。性質模糊的新南社盡管人數眾多,團體龐大,與之相較無非是烏合之眾。
三、新南社的啟示
新南社大張旗鼓地成立,雄心勃勃地發展社員,卻悄無聲息地消亡,其短命的歷史對現代思想文化的影響甚微,然而卻對后人考察五四后文化領域的浮躁激進、剖析百年來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提供了一個頗有啟示意義的范本。
近代以來,我們被動挨打,割地賠款,每一個時期的有識之士都在積極尋求擺脫貧弱、拯救危亡的途徑,思想文化翻云覆雨,著急浮躁的情緒幾乎籠罩了整個近現代。從梁啟超、嚴復到五四,進化論的引入,加劇了這種著急浮躁的情緒,唯新唯變,唯激進唯先鋒成為一種時代通病。柳亞子少年時受《新民叢報》影響,后又接受排滿革命的影響,組織南社活動,成為民國革命文學陣地的名人。新文化運動到來,柳亞子面對蜂擁而來的新思潮,同樣經歷了一個轉變的過程,《新南社成立布告》說到:“新文化運發現之初,文言白話的爭論,盛極一時。我最初抱著中國文學界傳統的觀念,對于白話文,也熱烈的反對過;中間抱持放任主義,想置之不論不議之列;最后覺得做白話文的人,所懷抱的主張,都和我相合,而做文言文去攻擊白話文的人,卻和我主張太遠了,于是我就漸漸地傾向到白話文一方面來。同時,我覺得用文言文發表新思想,很感困難,恍然于新工具的必要,我便完全加入新文化運動了。”這里涉及到“最初”“中間”“最后”三個時間概念,“最初”應該是1918年左右,“中間”是1920年左右,“最后”應該是1922年。這年4月,柳亞子在故鄉黎里創辦了《新黎里》半月刊,刊物名字中的“新”字當然是效法《新青年》中的“新”字。其《發刊詞》闡釋“新”字:“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此日新又新之說也。潮流澎湃,一日千里,吞氧吐碳,舍故取新,茍非力自振拔,猛勇精進,欲不為時代之落伍者,烏可得哉?”至此,柳亞子敏銳而明確地把握住了時代的先進之道,《新南社成立布告》又呼應道:“末了,再引幾句舊話來作我的幫襯,就是‘日日新,茍日新,又日新’見于《湯之盤銘》的,我們大家要有這種精神才好,不然,恐怕新的變舊,又要歸于淘汰之列了。”從這些話里我們感到柳亞子不甘落伍、不愿被淘汰的焦躁恐懼心理,新南社就是這種心理結出的果實。正是由于如此焦躁,新南社的發起人柳亞子、葉楚傖都來不及坐下仔細斟酌社團的宗旨,以至于成立伊始的《宣言》、《布告》都意見不能統一,又談何思考有建設性的文學或文化主張。
近代文學的演進盡管不可以化約為社會變革、政治運動的附著物,但是卻顯示了與社會歷史緊密聯系的脈絡:從經世致用的文學關懷到康梁的文學工具,五四時期新文學的一個重要使命是從理論、實踐兩方面澄清文學與政治之間的關系,這是導引文學健康發展的重中之重,意味著半個世紀來的文學之路的撥正。周作人1920年1月《新文學的要求》,1921年6月《美文》兩篇文章正是這方面的可貴探求,顯示了新文學運動發展的深度。在這種文學背景下我們看新南社的運思、宗旨及組織方式對于南社的承襲,不能不瞠目其新瓶子裝舊酒。由此可見,文學的轉型,并非如我們所想象的那樣:民族思想文化向現代突變,社會轉型達到臨界點后,在新文化運動思想啟蒙的催生下,文學轉型就會水到渠成地到來,事實上在焦躁著急成為一種社會心理后它要復雜得多。新南社有著明確的文學轉型意識,但柳亞子、葉楚傖不僅沒有厘清兩種意識形態的意識,而且在新的歷史時期仍然采取政治強勢主義,把文學社團依附于政黨和政治運動,新南社焉能不是在新文化運動的沖擊之下,接受了部分新思想皮毛后結出的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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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桂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