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俠客內涵的演變人手,具體分析了游俠、私劍和俠客的關系,并在此基礎上闡釋了清代小說中常見的俠客歸順清官或君主這種敘事模式的演變軌跡,認為清代俠義小說中俠客歸順清官或君主模式始于《水滸傳》或者唐傳奇的觀點是不準確的,其源頭可以追溯到東漢。
關鍵詞:俠義文學;《游俠列傳》;《刺客列傳》,《三俠五義》,俠客歸順模式
中圖分類號:1207.4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477(2008)05-0745-04
眾所周知,在清代俠義公案小說中,獨立特行的俠客們統統納入了清官的麾下,從個體英雄變為朝廷的忠仆,這是該時期俠義公案小說的基本模式,如《蕩寇志》、《三俠五義》以及《七劍十三俠》、《綠牡丹》、《施公案》等小說,對于這一模式產生的原因,除了從當時的文化背景方面進行討論外,有研究者從文學發生學的角度進行溯源,并將這一模式上推到《水滸傳》。也有人認為始于唐代,認為唐傳奇是俠客歸順模式的文學本體淵源。但事實果真如此嗎?筆者認為,這一模式最早應該追溯到司馬遷的《史記·游俠列傳》和《刺客列傳》。
一、俠的正名:游俠與私劍
要討論《史記·游俠列傳》和《刺客列傳》對后世俠義文學的影響,首先必須解決一個問題,即刺客與俠客的關系問題,因而有必要先對俠客的演變軌跡做個簡單的概述。
關于俠的起源和相關問題,前輩學者如章太炎、錢穆、馮友蘭等都有比較詳盡的論述,但爭論也比較多。大致說來,俠出現在春秋戰國王綱解體之際,他們與先秦的儒、墨關系密切,并且具有任俠使氣、獨立不羈的特點。但從文獻的角度看,最早記錄“俠”的是韓非子。《韓非子·五蠢》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生以文學取;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誅,上之所養也。”傳統的觀點釋“私劍”為“俠客之劍”,將“群俠以私劍養”解釋為“群俠由于是私門的殺手而為君主所養”。章培恒先生認為“私劍”即“私門”之“劍”,“群俠以私劍養”如果“釋為‘群俠由于是私門的殺手而為君主所養’顯然是錯誤的。因為這樣解釋的前提就是把‘群俠’全都作為私門殺手,而這是不符合事實的,至少像戰國四公子那樣的人物就并無擔任私門殺手的經歷。所以,此句實為‘群俠以其私劍養’之意,與其上文‘諸先生以文學取’(此句實也為‘諸先生以其文學取’之意)均省去一‘其’字,這一類的省略法在古文中常見,毋庸贅引),‘其私劍’即他們的‘私劍’,‘游俠’既然廣結賓客,并極力維護他們的利益,甚至不惜為之犧牲自己,其賓客中的勇力之徒,自也必然應為‘游俠’賣命,包括為他去殺人。所以,‘游俠’之有‘私劍’,乃是當然的事。”
漢代有關俠的記載當然首推司馬遷《游俠列傳》。司馬遷說:“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這大體代表了漢代有關俠的觀念(班固《漢書·游俠傳》基本上是在司馬遷原文基礎上寫成的)。章先生結合韓非子和司馬遷的有關記載認為,“俠”即“游俠”的簡稱,“‘游俠’的原始意義,乃是交游圈中的發號施令的人。當然,這個交游圈必須相當龐大,那才需要和可能產生發號施令的人,若只是少數人的過從,根本說不上由誰來發號施令。因而“游俠”必須廣結賓客。同時,要成為發號施令的人,也就必須維護這一圈中人的利益,甚或為之犧牲自己,這才能獲得大家的擁戴。換言之,對于真正的“游俠”來說,凡是有人來投奔他,他都應接納;這些人有什么困難,他都應給予解決,即使在投奔他之前已犯了法,但既然來投奔他了,他也應接受下來并加以保護。顯然,章先生是將游俠和“私劍”看成不同類的人,游俠是私門的代表,以盛養賓客,招納“私劍”,藏匿亡命而擁有與君主抗衡的力量,而有的論者則進一步認為游俠“原來就是一種豪強”,私劍僅是游俠部屬的一種,類似于今天所說的殺手、刺客。明白了游俠和“私劍”的所指,我們就知道司馬遷將《游俠列傳》與《刺客列傳》分開寫的原因了。
二、俠客的政治依附性
游俠和刺客(私劍)雖是兩種不同類別的人,但在具有明顯政治依附性這一點上二者并無太大的區別。司馬遷曾將游俠分為布衣之俠和卿相之俠兩類。從卿相之俠的角度看,以戰國四公子為代表的卿相之俠與君主的關系是非常密切的,他們基本上是君主的工具而非其異己力量。自然,作為其部屬的私劍(刺客)也就具有了明顯的政治依附性,此即韓非子所說的君主“養游俠,私劍之屬”。從布衣之俠的角度看,漢初大俠劇孟在七國之亂時曾經依附于條侯周亞夫,郭解曾經依附于大將軍衛青,他們與公侯權貴之間已經結成了一種雙向的互利關系。魯迅先生在《三閑集·流氓的變遷》里評論道:“所以墨者的末流,至于以‘死’為終極目的。到后來,真老實的逐漸死完,止留下取巧的俠,漢的大俠,就以和公侯權貴相饋贈,以備危急時用來作護符之用了。”
從《刺客列傳》來看,刺客的這種政治依附性主要表現為兩類:一類是豢養型,即政治人物為了達到某種預期的政治目的而有意以金錢、美女作為工具來結交刺客,使其為自己服務,如嚴仲子奉黃金百鎰為聶政母壽而結交聶政;太子丹對荊軻更是“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閑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而司馬貞《史記索引》記載:“軻與太子游樂宮,軻拾瓦投蛙,太子捧金丸進之。又共乘千里馬,軻曰‘千里馬肝美’,即殺馬進肝,太子與樊於期置酒于華陽臺,出美人能鼓琴,軻曰‘好手也’,斷以玉盤盛之。軻曰‘太子遇軻甚厚,是也’。”可見,從太子丹的角度說,荊軻只不過是他豢養的復仇工具而已。另一種是“知遇型”,即刺客因為受到某人的賞識而為之服務。例如專諸舍命刺殺王僚的勇行只是為報公子光的厚遇之恩,而豫讓漆身吞炭刺殺趙襄子只是因為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這兩類刺客無論其動機如何,都無一例外地具有一顯著的特性,即為實現自身價值而依附于政治人物的政治依附性。正如徐朔方先生所指出的:“俠者是春秋戰國時代各國統治者在軍事、政治、經濟力量之外,用來爭權奪利的一種補充手段。布衣之俠的地位是卑微的,但是不管他們具有多么崇高的品德,他們的本領,連同整個靈魂都已經被統治者所收買,成為他們手中溫馴的工具。”
很多學者都注意到游俠形象在由歷史記載向文學創作轉移的過程中逐漸演化為武俠的事實,認為在六朝以后的俠文學中,隨著所表現的人物由記實而轉為虛構,作為歷史原型的游俠形態發生了向劍俠轉化的變異。陳平原就認為,“東漢以后游俠未必就真的魂消魄散,只不過不再進入正統史家的視野而已”,“當表現俠客的任務由史家轉移到詩人、小說家、戲劇家肩上時,這種俠客形象的主觀色彩更是大大強化。而且隨著時代的推移,‘俠’的觀念越來越脫離其初創階段的歷史具體性,而演變成一種精神、氣質”。譬如干寶《搜神記·李寄》,寫少女李寄主動“應募”智斬大蛇,表現了她的機智和俠義精神,但虛構痕跡非常明顯。《三王墓》寫干將莫邪的兒子在無名俠客的幫助下殺死楚王,同歸于盡的故事,展現了無名俠客的高尚品德,但小說中的人死后還能說話唱歌,這已經超出了現實生活。托名陶潛的《搜神后記·比丘尼》,寫晉大司馬桓溫有謀反之心,比丘尼用剖腸破肚的高深法術恐嚇桓溫,最后使桓溫“故以戒懼,終守臣節”。這幾篇俠義文學作品顯示了在新時代背景下,俠由生活和歷史的形態轉移到了虛構的文學形態——仙、鬼、妖以及有異術在身的豪俠、僧尼等異人形象,具有超乎現實的怪異奇幻特點,開啟了后代乃至現代武俠小說的新套路。
這種變化,從“俠客”一詞的含義上就可以看出。《游俠列傳》最早出現了“俠客”一詞,但此時的俠客是指游俠和其門下的客(包括刺客一類的私劍)。從魏晉南北朝開始,俠客的內涵已經由指稱“游俠和門客”一義演變為今天所說的俠客之義,如《后漢書·陰興列傳》謂陰興“雖好施接賓,然門下無俠客”,《三國志·許褚傳》說“諸從褚俠客,皆以為虎士”。這些俠客往往具有先秦游俠“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的精神,但又雜糅了刺客(私劍)以武力行攻殺的特點——這便非常接近我們今天所謂的俠客了。
綜上可見,我們今天通常意義上所說的“俠客”或武俠,其內涵實際上是在魏晉南北朝的時候才定型的,它與先秦兩漢的游俠有很大的不同,是游俠和刺客在新的時代背景下融合多種文化的產物。它既具有先秦游俠扶危助困的精神,又雜糅了刺客(私劍)以武力行攻殺的特點,是武與俠的結合,具有奇幻的色彩。由于其血統的原因,俠客自然也在不同程度上帶有游俠和刺客所共有的政治依附性特征。
三、俠客歸順政治敘事模式的流變
上面我們說到,游俠和刺客實際上是后世俠客的共同祖先,他們身上那種依附于某些政治人物或君主的特征也不同程度地被后世俠客所繼承,并或顯或隱地體現在古代俠義文學中,直至清末而盛極一時,因此大多數論者所謂俠客歸順清官或君主這一模式是從《水滸傳》或者唐傳奇開始的說法是不準確的,俠客歸順清官或君主這一模式的演變大體經歷了如下的軌跡:先秦兩漢的發軔期、魏晉至中晚唐的發展期、明初轉型期和清末興盛期四個階段。
發軔期俠客的依附性特征主要是以俠客的前身游俠和刺客為代表,前文已有論述,此不贅言。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俠客雖然已經表現為游俠與刺客的合流,但由于設幻色彩濃厚,主要表現的是作家和世人對理想俠客的向往,故此使小說中的俠客往往更多地表現出游俠扶危助困的無私精神,其政治依附性并不明顯。但在史傳作品中,具有政治依附性的俠客卻不少見,如《三國志·魏書》卷十八《閻溫傳》裴松之注引《魏略·勇俠傳》,即記有施愛尚義,濟危扶困,輕財重士,有游俠之風的孫賓碩、祝公道、楊阿若、鮑出等,但真正不具有政治依附性的俠客似乎只有鮑出。孫賓碩因冒死救助遭宦官迫害逃亡的趙歧而“從此顯名于東國,仕至豫州刺史”;楊阿若追殺豪族黃昂,更像先秦刺客的行徑。《世說新語》中的載淵原是江淮間搶掠商族的巨盜,后在陸機的勸化下歸正,后官至征西將軍。這些所謂的俠客都最終歸依了朝廷,表現出明顯的政治依附性,顯然秦漢游俠、刺客對他們是有影響的。
唐代俠客依附政治的模式主要表現在詩歌和中晚唐的傳奇中,這里單就唐傳奇進行簡單分析。由于唐朝在安史之亂后造成軍閥擁兵割據的政治局面,擁兵自重的藩鎮為了培植個人黨羽和地方勢力,不擇手段地網羅了許多有一技之長的“死士”,為他們從事行刺對手的活動,這種社會現實反映到小說中,就是《聶隱娘》、《紅線》等篇章的出現。另外還有一部分是寫的日常生活中俠客行俠報恩的故事,如《昆侖奴》,這些俠客多是為報恩而行俠。對于該問題,北大教授陳平原在《千古文人俠客夢——武俠小說類型研究》中說得好,“紅線、昆侖奴是報主人之恩,聶隱娘、古押衙是報知己之恩。所報對象雖然不同,但因行俠不再出于公心,不再分辨是非,從替天行道降為為人謀事,即使所謀得當,其境界也大不如前。至于‘報主恩’中明顯的依附關系,使得俠客喪失獨立人格,不再是頂天立地無所畏懼的英雄漢。而‘為主行俠’與‘為王前驅’,這兩者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盡管我們說這種觀點有不準確的地方,但卻清楚地說明了《游俠列傳》一刺客列傳所開創的俠客依附政治的模式對唐代小說的深遠影響。值得注意的是,唐傳奇中的俠客雖然與政治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但最終他們并沒有真正依附于這些藩鎮或是君主,而是選擇功成身退,“事成拂袖去,不留身與名”,保留了遠古俠客獨立自由、笑傲江湖的本色。
魏晉至中晚唐具有政治依附性的俠客經歷了從史書實錄到小說設幻的過程。俠客雖然還保留了比較多的原始俠的精神,但強烈的政治功利性和政治依附性則是明顯增強了。
元明之際的《水滸傳》在俠客歸順清官或君主這一敘事模式中扮演了承前啟后的重要角色。《水滸傳》前半部分的俠客仍然具有先秦游俠的某些特征,如晁蓋、宋江的疏財結客,武松、魯智深的扶危助困和李逵、三阮等的獨立不羈等,但小說后半部分還是寫了眾英雄好漢接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招安問題比較復雜,原因也是多方面的,但是從文學傳統來講,自《史記分以來的俠客依附政治的敘事模式對它顯然是有很大影響的。宋江等依附清官宿太尉而招安,并在趙宋皇帝的旗幟下征遼,討田虎、王慶和方臘,招安后一系列的征伐活動顯然是秦漢游俠依附君主權貴,聶隱娘、紅線依附藩鎮模式的繼續,并為后來展昭等依附包拯、黃天霸依附施公導夫之先路。因此,我們說《水滸傳》在俠義文學的演變中具有重要的地位,標志著俠客歸順清官或君主這種敘事模式的正式開始。
降至清季,出現了以《三俠五義》為代表的俠義公案小說,如《施公案》、《彭公案》、《永慶升平》、《圣朝鼎盛萬年青》、《英雄大八義》、《英雄小八義》、《七劍十三俠》、《七劍十八義》等等。這些俠義公案小說“雖意在敘勇俠之士,游行村市,安良除暴,為國立功,而必以一名臣大吏為中樞,以總領一切豪俊”,標志著俠客歸順清官敘事模式的完全成熟。關于這些小說,前賢時修論述甚多,而其最大的特點便是俠客在清官的帶領下行俠,俠客成為清官的助理、護衛和朝廷的官吏——官俠,例如《三俠五義》中的南俠展昭和白玉堂被封為四品帶刀護衛,盧方、徐慶、蔣平等人也都封了六品校尉。黃天霸之流的綠林好漢則完全成了統治者的鷹犬,站到了俠的對立面。在這里,秦漢以來俠客的政治依附性發揮到了極至,俠客行俠仗義、扶弱救困的人道主義精神和獨立自由的精神喪失殆盡,俠義公案小說也走到了歷史的盡頭。
通過上面的分析發現,我們今天所說的俠客實質上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才基本定型的,是先秦兩漢的游俠和刺客在新的時代背景下融合其他文化因子而產生的。由于從《史記·游俠列傳》和《刺客列傳》開始,游俠和刺客都具有比較強的政治依附特性,因而就影響到了魏晉南北朝以后的俠客。這種特征在經歷唐傳奇的演變和《水滸傳》的繼承后到清末大放光彩,成為當時俠義公案小說基本的敘事模式。
(責任編輯 曾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