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鋪著青石板的綠蘿巷里,每年春天一到就爬滿了綠油油的青藤。在這里,每個人的腳步都是慢慢悠悠,有搖著蒲扇逗弄孫兒的阿婆。還有騎著三輪車不緊不慢地吆喝的小販。
六歲那年的某個夏天,綠蘿巷里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朵,穿著小姨給我新買的花裙子,眼睛上蒙著一根綢帶,在伙伴們的嬉笑聲中像個花枝招展的小蜜蜂一般警惕地聽著耳邊的動靜。有大肚子阿姨坐在椅子上,微笑著縱容這些孩子的肆意頑劣。
我的手在往四周探索的時候碰到一個人,于是一把抱住他快樂地尖叫起來。可是周圍一片安靜,一把掀開臉上的綢帶,伙伴們都呆呆地望著我抱著的這個男孩,他的頭上纏著白色的紗布,隱約地滲出血來。孩子們一哄而散,繃帶上鮮紅的顏色嚇到了他們。
受傷的男孩俯下身來,張開有力的手臂把我抱起,然后問:小朋友,你是誰?
我看著他那微微蒼白的臉,小聲而清晰地告訴他:方小焰。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江思北。在我那燦爛得像吱吱亂飛的鳥兒一般的童年。
那一年江思北十六歲,他們一家人從農村搬到城市,把家安在了綠蘿巷。江思北的父親在市地稅局工作,母親是個有點精神失常的女人。后來我在家里經常能聽到她在不遠處的房子里聲嘶力竭地尖叫,然后是瓷器摔碎的聲音,所以總是能在江思北的身上看到新的傷痕。
巷子里的人住在一起是很容易熟悉和親近的。每天吃過晚飯,家長們就搬個小凳,搖著扇子東家長李家短。
我扎著小辮子飛舞在大人與小孩之間。江思北一看到總會老遠地張開手臂,一把將我抓住高高地舉起,舉到空中,旋轉。一次又一次,我看到了旋轉的天空,暮色中的云彩開成了花的模樣。清脆的笑聲泉水一般地潑灑出去,渲染著我那最單純無慮的少年時光。
江思北的母親不瘋的時候會很安靜地倚在門口,微笑地看著打鬧的孩子們。但是伙伴們都那么怕她,怕她會突然精神失常地用石塊砸自己。只有我是不怕的,盡管媽媽一再囑咐不要靠近思北哥哥一家。
江媽媽會做好吃的煎餅。面粉里面打上一個雞蛋,在灶上用小火慢慢地烙著,等到鍋底變得微黃就可以翻面了。她總喜歡慈愛地撫摸我的頭發喃喃自語:梅子的書包該換了……
媽媽看著我拿著煎餅從江思北家出來立刻臉色大變,她一把從我手里搶過煎餅扔得老遠,驚慌地叫著:“不能吃那個瘋子的東西!誰叫你進去的?!”
放學回來的江思北剛好看到這一幕,他尷尬地抱著書,落寞地回家了。
江思北有個妹妹叫梅子,可是不幸在一次車禍中喪生,江媽媽也因此精神失常。當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我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這年的江思北高中畢業,他從學校搬回一個沉重的箱子,里面全是書。他成了綠蘿巷所有孩子學習的榜樣,因為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著名大學。江思北走的那天輕輕地抱了我一下,他說,小焰,思北哥哥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上學。
我揚起臉,問:有多遠呢?將來小焰也要去很遠的地方上學,你會等我嗎?
江思北笑著,重重地點頭。
上大學的江思北每年只回來一次,來去匆匆,我甚至要忘記他長什么樣兒,他予我所有的記憶全是童年時代的樣子。
我在親人的疼愛中快樂地成長,如花般綻放的歲月里,青春的煩惱不過是那些繁重的課業和每周末的特長班。我與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喜歡收集明星的照片,抄歌詞本兒,我還學會了隱藏自己的心事,偷偷地寫帶鎖的日記。
只是不知何時,我有了仰頭看天的習慣。每次在院子里,在草坪上,我會突然閉上眼睛,再慢慢睜開,看那或藍或淡的天空是不是真的在旋轉。天空上云朵并沒有變成花的模樣,它們靜止在那里,恍惚中天空浮現出一張凜冽青蔥的面龐,一個名字,從心底,呼之欲出。
初二那年,江思北大學畢業。綠蘿巷出現了十幾個面貌俊朗、嘻嘻哈哈男男女女。江思北在家擺的同學宴吸引了巷子里的孩子們。他們扒在江思北家的窗戶上探著腦袋。江媽媽這兩年病好了很多,發作的時候越來越少,已經沒有家長們再吆喝孩子們了。
聽他們在院子里聊天,江思北準備在北京和同學合伙開一個文化公司,我心里很沮喪,手里揚著畫筆,冷不防重重地壓到了宣紙,綻開的非洲菊花瓣立刻被一片濃綠覆蓋。
小焰,四年不見,長成大姑娘了啊,以后是不是想當畫家?
江思北站在我身后,撫摸我的頭發,他的手像秋天的風吹過稻田那般輕柔。我低著眉眼,嘴角上輕輕漾起一抹羞澀。
我站在鏡子里端詳自己的模樣,尋找這些年來成長的痕跡。我想自己應該是在六歲那年蒙著綢帶捉迷藏時就喜歡上了江思北,我從未如此地盼望自己趕快長大,長成一個亭亭玉立嫵媚動人的女子。而他卻并不知道,他的一個不經意間的眼神、一個微笑就足以讓一個女孩子沉淪到瘋狂。
江思北在家沒呆幾天就回京了。此后的一年他擁有了自己的公司,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基本痊愈的江媽媽跟鄰居說起兒子總是掩不住地歡喜,有時候放學或是下自習回家會看到她滿足地坐在家門口的搖椅上,見我經過就笑瞇瞇地打招呼:小焰回來了?哎喲長得越來越漂亮了。
上了高中后父母便不再逼迫我去上各種各樣的培訓班,只是畫畫卻成了我唯一的愛好。在熟宣上畫一個素描,他有清秀的眉眼,孩子氣的短發,烏黑濃密。看著看著就似乎看到了記憶中不曾褪去容顏的江思北,他站畫里對我說:小朋友,你是誰?
我很努力地學習,那么與眾不同的江思北,應該有優秀的女孩子來相配呀。
高三填志愿的時候我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北京的大學。開學那天媽媽雖然很不舍,但是她說,有思北哥哥在那邊她就放心啦。一個人拖著沉重的行李辦入校手續,填一大堆的表格,領被褥,終于安置下來后我撥通了江思北的電話,他的聲音在電話里像一個旋渦,旋轉著某種說不出的溫暖與深情。我靠在走廊的墻壁上強裝堅強的微笑,爾后淚流滿面。
第二天在校門口見到了江思北,他穿著格子襯衫站在一輛黑色現代旁。如童話里的王子那般,一瞬間似水的流年嘩啦啦地閃過,仿佛瞬間已是千年,距離也成為過去。
大學里課不是很多,江思北開車帶著我轉遍了北京的角角落落,看斑駁紅墻的故宮,莊嚴肅穆的天安門,吃前門有名的小吃,踩著街邊高大梧桐拉長的身影,回憶童年的點點滴滴。江思北說,小焰,你還是像小時候那樣單純。我大膽地迎著他的目光,那種無言的幸福。一輩子都不換。
每個周六我坐著公車穿越半個城市去找江思北。看他有條不紊地辦公,思索問題時年輕的額頭上有兩道深刻而青春的皺紋。
周末的時候江思北會在家休息,我就給他做飯或是洗衣服。他看著我系著圍裙忙碌的樣子就瞇起眼睛贊嘆:不知道以后誰會娶到我們如此賢惠的小焰呢?
我的眼睛酸酸的,我該如何向他表達壓抑的感情,對他說,思北哥哥,我喜歡了你那么多年。
彼時的江思北已經二十八歲,在京城辛苦闖蕩五年,公司辦得順風順水。曾試探著問他的個人問題,他垂下眼簾,目光黯淡:這個城市,找不到純真的愛情。
大二圣誕節班上和外系共同組織了一臺化裝舞會。我早早地準備,做了一個美人魚的面具。晚會上一個奧特曼造型的藍眼睛男生一直追隨著我,他說,嗨,你是美人魚嗎?裙子是自己做的嗎?
我透過面具對他微笑著說謝謝。“奧特曼”立即歡喜起來。
化裝舞會之后同學們乘興去了酒吧。因為小貪了幾杯,很快就有些微醉。我搖晃著身體去江思北的公寓。走在寒冷的夜風里,遠遠地看到他的窗戶微微透著光亮,那么溫暖,那么和祥。
從來沒有刻意地奢求什么,現在只要有一盞溫暖的燈,一個溫暖的懷抱就足以讓我對上天感恩。
江思北扶著我坐到沙發上。忍不住地嗔怨一個女孩子家喝那么多酒。趁著酒勁,我疲憊地倒在他的懷里嚎啕大哭:思北哥哥,我愛你。
江思北慌亂地將我放在沙發上,起身倒了一杯蘋果醋:小焰,你喝醉了。別亂說話啊。
我想我應該是清醒的,在他面前,不過是借酒裝醉而已。我沙啞著聲音問他:思北哥哥,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江思北用毛巾擦著我滿臉的殘妝:小焰,我當然喜歡你,你是我妹妹呀。我會像哥哥一樣照顧你,疼你。
有像細碎的沙粒般的東西在心臟上流瀉而過,清晰而憂傷的痛感立刻蔓延開來。我哭著推開他的手奪門而逃,迅速地跳上一輛的士不管他在后面怎樣大喊。
那天回來之后我便開始斷斷續續地發燒,胃口也越來越差,很多時候有餓的感覺,但是沒有想吃的食物;而面對食物,卻又覺得胃里很飽。我像一片秋天的葉子,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奧特曼”每天堅持不懈地去食堂為我買小米粥,他執著的行動讓室友們都勸我忘記江思北,接受這個藍眼睛的男生。徹底康復的那個周末,“奧特曼”帶我去吃披薩以作祝賀。晚上送我到宿舍樓下,他低頭親吻我的額頭:方小焰,我真的,很愛你。
江思北到學校看過我兩次,我躺在床上故意背過身不去看他。無論說什么都一言不語。他無奈,只好離去。
我接受了外籍男生“奧特曼”,他的眉眼里總是洋溢健康的快樂,清澈明凈的眼神讓人很容易淪陷進去。突然發現或許自己是個善于遺忘的人,而有些事情,遺忘或許是最好的方式。
壓抑了十多年的感情爆發出來后。我那么喜歡和“奧特曼”相依相偎,喜歡告訴他每天發生的事,原來相愛是那么簡單,幸福是這般真實。
江思北舉行婚禮的時候我看到了很多綠蘿巷的人,他們帶著特產從家鄉趕來。慈祥的江媽媽悄悄打量了我身邊的“奧特曼”后對我說:小伙子模樣不錯,就是不知會說中國話不。
我偎依在“奧特曼”的懷里做甜蜜狀,但在看到新娘出來的時候心里還是疼了一秒。我那一藏便是十多年的少女情感,在江思北的婚禮上慢慢地融化為一道斑斕的痕跡,再也飛揚不起。
綠蘿巷里的孩子一茬茬地長大,放假回去的時候看他們在院子里眼睛上蒙著綢帶捉迷藏,恍惚之間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巷子里依然掛滿了纏繞的青藤,一如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只是十八年的光轉流離回想起來像一次長途旅行,更像一個華麗的夢境。
責任編輯 吳華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