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下班前接了個電話后,齊民整個人就恍惚了,先是把十字路口的綠燈看成了紅燈,一個人傻杵在馬路中間半天不知道挪窩,接著又把摩托車騎進了人行道。直到差點撞上一個穿得性感時髦的漂亮姑娘,被人家狠狠地罵了一句“神經病”后,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能不恍惚么,如果一個老太太在電話里對著你哭哭啼啼,還自稱是你二十幾年沒聯系的媽,任你老成持重,也必定心亂如麻。
被漂亮姑娘的一句“神經病”罵醒后。齊民趕緊把車挪回機動道,摩托車緩慢地向前蹭著,齊民的思緒卻飛速地向后倒退,退到了多年前的那些日子。
二十六年前,齊民七歲。記憶中,那時,媽媽漂亮能干,爸爸木訥好酒。不知什么原因,父母老愛干架,干完后媽媽就哭,爸爸則喝得爛醉如泥,滿屋子亂躺。
有一天,齊民跟村里的小朋友玩完泥巴回來后,發現媽媽不見了,奶奶和爸爸坐在灶屋前淌淚。奶奶一把摟過渾身是泥的他,甩了一泡鼻涕后說:“乖孫啊,你媽不要我們這個家了,跟人跑了哇!”齊民懵了,咧開小嘴也跟著哭。
從那后,父親就喝得更兇了,在不久后的一天喝醉后跳入屋后的池塘,再也沒能活著上來,剩下奶奶與他相依為命。齊民很懂事,從不在人前提自己那個跟人跑了的媽,倒是奶奶,常摟著他的頭哭訴“那個女人”的絕情。久了,媽媽的形象在齊民心中就跟村口那棵枯死了的柳樹一樣,再無生機。
靠著奶奶和鄰里鄉親的支撐,齊民勉強念完高中。高中畢業那年,奶奶操勞成疾,去了。因為喜歡搗鼓電器,齊民跟鎮子里的人學了點維修技術,還考了個初級電工證,跑到城里找了個電工的活兒。
工作后他也沒拉下過學習,不久后又拿到了高級電工證,在單位好歹也算是半個“工程師”,挺受領導器重同事尊敬,快三十時娶了個城里老婆,小日子過得稱心如意。
多年來。他已習慣了沒媽的日子,從沒有動過去找她的念頭,她也從來沒有回來找過他這個兒子。偶有人問起,他就皺著眉頭說他的媽早就死了,說得多了,連他自己都認定,“那個女人”是真的死了。
如今。兒子都快三歲了,平地里突然冒出個許多年沒消息的老娘,這顆重磅“炸彈”,可把一向穩重的齊民炸了個暈頭轉向。
2
當天晚上,齊民連續做了好幾個惡夢。夢里,他回到了小時候,自己被同村的小朋友們用泥蛋蛋追打,小朋友們邊打邊罵他是沒爹媽疼的野孩子,嚇得他躲在一個黑麻麻的山洞里不敢出來。
驚醒過來后,齊民就再也沒睡著。他想起白天老太太在電話里說,兒啊,我知道我不該現在還來找你,但是媽在世上的時間不多了,特別想跟你在一起生活一段日子,哪怕是給你當牛做馬,要不,媽會死不瞑目哇!
當時齊民冷笑著說,你還能活多久與我沒什么關系,我只知道,我從小沒媽!說完后,也沒等那邊有什么反應,“啪”地掛了電話。
想到這里,他心里又冷笑了一下。說得還真動聽,給我當牛做馬?無非就是想讓自己為她養老送終唄!這老太婆真是神通廣大啊,居然奔回了老家那邊,打聽到了自己的電話號碼!
兒子在隔壁屋里哼哼,說是要尿尿,旁邊的老婆小佳睡得正舒服,用腳蹭齊民,讓他起來去抱兒子尿尿,她自己翻個身又睡著了。
齊民抱兒子噓完尿后又重新躺回床上,翻來覆去好一陣后,搖醒老婆說:“小佳,咱們請一個保姆帶兒子吧!”
他老婆睡眼惺忪地白他一眼:“深更半夜你發什么神經?兒子都上幼兒園了,還請保姆!你早干嗎去了?”
“不要錢的保姆,只管吃住,不請?”齊民瞇著眼說。
“切,做夢吧你!”他老婆翻過身,給他個背影。
齊民望著老婆曲線尚好的睡姿,突然咧開嘴笑了一下。
幾天后,齊民就抽空把那個聲稱要為他當牛做馬的老娘領進了家門。當然,不是他自己去接的,是他讓老太太自己坐火車來的。
第一眼看到老太太時,齊民心里象吃了五味丸似的,說不出個滋味。老太太雖然一臉的皺紋,身體也干巴著,但分明是他記憶里的那個媽的模子。
他很想問一問老太太,當初為什么丟下少不更事的他離家出走,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問了又有什么意義呢?如果她說出個什么情非得已的理由,難道自己就會原諒她?不會的!齊民打定主意,只要她自己不提,他就堅決不問。
齊民把老娘領進門之前,先跟她來了個約法三章。第一,不許叫他的小名小權子:第二,不許讓他的妻兒知道她是他的媽,因為他從來就沒告訴過他們這世上他還有個媽:第三,只是住一段時間,讓她感受一下他的生活,他什么時候煩了,她就得收拾包袱走人。
老太婆連連點頭。
齊民跟小佳介紹說,老太太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姨,在家閑得慌,想過來幫他帶帶孩子做做家務。
小佳沒想到齊民還來真的了,上下打量完老太婆后,嗔怪道:“齊民,你這人也真是的,表姨都這么大年紀了,第一次上咱們家,怎么能讓老人帶孩子做家務呢?先好好住著,什么都不用于!家有一老是個寶嘛。”
他娘一聽,眼圈當時就紅了,拉著小佳的手半天舍不得松開一兒子娶上這么個通情達理的好媳婦兒,做娘的高興吶!
齊民咳嗽一聲,打著哈哈說:“小佳,自家的表姨,不用客氣的,老人家喜歡做就讓她做好了,在家是做慣了的。你看她這身子骨硬朗的,不做做家務可能還會閑出毛病來!”
小佳瞪了他一眼,不好再說什么,忙著張羅飯菜去了。
3
齊民發覺,老太太很勤快,自打她來了后,自己和老婆變得特別悠閑起來。比如做飯洗碗拖地買菜之類的活兒,以前都是自己和老婆用“剪刀、石頭、布”的辦法分配完成,現在老太太都包攬了,還把他們的兒子樂樂伺候得跟小王子似的。
不花錢的保姆還有這等辦事效果,齊民心里很滿意,只是表情上沒有一絲風吹草動。倒是小佳有點過意不去,隔三差五地幫老太太買些可口的點心什么的,每當這時,老太太都感動得直抹眼淚,弄得小佳莫明其妙。
時間不長,老太太在小佳及兒子樂樂的心里就奠定了極其重要的地位。哪天老太太出門小半天沒回來,這一大一小就不停地念叨,那個關心,常讓齊民心里醋得慌。
莫非這老太婆會蠱惑人心之術?齊民在心里想,你再怎么裝模作樣,也盅惑不了我的心!
看齊民對“表姨”總是面無表情的樣子,小佳偶爾會提醒他:“表姨不容易,這么幫咱們,你別不知好歹,說幾句好聽的給老人家暖暖心窩子嘛。再是自家的姨,也不能這樣理所當然地享受人家的勞動成果是不是?”
齊民只是不自然地笑笑,不答話,心里想,你感動個屁啊你,給你攤上這么個媽試試!
轉眼就過去了一個多月,齊民跟他“表姨”倒也相安無事。只有一次,小佳帶樂樂回娘家去了,齊民加班回來有點晚,累得慌,本想好好看個球賽早點睡覺。老人家一會兒端來飯菜,一會兒又切來水果,然后自作主張地去衛生間幫他放洗澡水,折騰完了還不肯去睡,守在客廳里低眉順眼地望著他等待差遣,齊民煩了,揮手趕蒼蠅似的把她趕回了她的小屋。等他心滿意足地睡醒一覺去小解時,路過她的房門,聽得她在里面小聲地哭。當時齊民的心痛了一下,但只有那么一下下,來不及回味,那痛就過了。
4
齊民越來越煩他這個娘了。他覺得這個老太婆太會做秀了。比如,當著小佳和樂樂面,雖也知冷知熱,她還與他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只要避著她們母子,她就會表現得過于殷勤,那付奴顏婢膝的樣子,讓他胃里難受得緊。
還有,兒子樂樂都快被她寵壞了,以前吃飯還懂自己用小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現在不了,得老太太哄著吃,滿屋子追著吃。以前,小家伙最聽他這個當爸的話了,現在呢,一旦被爸爸批評了,就會扁著小嘴一臉委屈地跑到她那里尋求保護。老婆小佳也是,以前有什么屁大的事都愛跟他商量,現在都是“我問過姨了……”什么什么的,還打算留她長住,說家里有姨看著,事事都不用她操心,同事都說她看起來年輕漂亮多了。
看著老太太越來舒心的樣子,齊民簡直忍無可忍。滿以為家里什么都讓她操持,自己又不給她好臉色,久了,她一累,自然就會打消與他們同住的念頭,自己灰溜溜地回去,也不至于讓知道情況的人說他不孝。現在倒好,她看起來很享受這種狀態,這明顯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了。
他要讓她知道,她該離開這個家了。
機會終于來了。那天是星期天,齊民陪小佳逛街,半途實在逛不動了,被意猶未盡的小佳趕了回來。
剛走到家門口,齊民就聽到樂樂在屋子里一聲高過一聲地叫“奶奶”“樂樂的親奶奶”,邊叫邊“咯咯”地笑得歡。同時,老太太在里面顫抖著聲音脆脆地應著。
齊民當時就氣炸了。這老太婆搞什么鬼?明擺著想違約嘛!
看齊民鐵青著臉打開門,老太太臉都白了。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囁嚅著解釋:“權子……不,小民,我逗樂樂玩呢,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不就想讓我難堪么?你不就想給我妻兒一個真相么?明天,你就走吧!咱們可是事先說好了的,你怨不得我!”齊民激動地喊。
老太太的臉由白轉灰,想再說些什么,嘴張開半天也沒發出聲音,立在原地抖抖索索的,像風中的一根枯草。
齊民不看她眼窩中渾濁的淚,抱起已經被眼前的場面嚇呆了的樂樂。打開房門下樓了。
在外面轉了一大圈回來后,屋里已沒有了老太太。打開她住的小屋,里面已收拾得干干凈凈,仿佛她從來不曾住過一樣。齊民的心開始不聽話地慌起來。
靠床的桌子上放著一張存折及一張信紙。齊民急忙展開信紙,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幾行字:“小民,我走了。留給你我這大半生積下來的錢,給我的樂樂將來讀書用。密碼是你的生日。不敢告訴你,來之前,醫生說我身體里長了個東西,是惡性的。我不治。活了一大把歲數。只想在死之前跟你團圓。在你這里住了這么久,滿足了。姨留。”
捏著那張有些皺巴的存折,齊民蹲下來,抱著頭痛哭失聲。久久地。
責任編輯 吳華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