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遺憾,我們已經盡力了!”醫生說完便疾步走了出去,把一聲蒼白而矯情的嘆息遠遠甩在病房里。
事實上,早在醫生對我作那番意味深長的折騰之前,我的心臟就已經停止了跳動。現在我是一個死人,躺在冰冷如霜的病床上,呈現出一種從沒有過的安詳。
當鐘樓傳來下午四點的鐘聲時,我感到自己的身子緩緩飄了起來,就像一片輕盈的羽毛。漸漸地,我離下邊那脆弱的軀體越來越遠了。我看到我的妻子正握著那軀體的一只手,眼淚嘩嘩地流,另一只手捂著嘴巴悲痛地嗚咽著。
這時一個人走進了病房。這是個謝了頂的男人,我并不認識他。他走到妻子的身旁,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妻子轉過頭,放下那只慢慢變涼了的手便撲到他的懷里,放聲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她對男人說:“我想回家。”然后他們就出去了。
我在半空中掙扎了好大一陣,最后無力地沉了下來。正常地行走是辦不到了,地球仿佛失去了引力,我只能以游泳的姿勢向前劃行。
來到大街上,我一會兒游走在人們的頭頂,一會兒被踩在腳下,有那么兩次,還被飛馳而過的汽車撞得老遠。幸虧沒有風,不然我可能早被吹散了。
好不容易到了家,這是我入院后第一次回來。尚未坐定,便聽見臥室里傳出對話的聲音。
“真是太突然了,昨天晚上他還好好的……”這是我妻子的聲音,話中帶著小聲的抽泣。
“或者……”這一定是那個謝頂的男人,“這是件好事。大家都解脫了。只是……這太過沉重了!”
“我總覺得對不起他。他一直很愛我。我去了……”
“沒有誰對不起誰。你知道,我也愛你。”他頓了頓,“過幾天我和那個老女人離了,我們就去登記。”
妻子漸漸停止了抽泣。
聽了這話,我頓時憤怒萬分。可是不待我發作,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力量將我從客廳的窗戶推了出去,于是我又飄游在了喧囂的大街上。
經過好大一陣折騰,我不知不覺地就來到了市中心的植物園。我還活著的時候,就經常來這里寫生、散步。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約上老陳。老陳和我都是畫家。又同在市文聯工作,也比較談得來。平時都以兄弟相稱。
“是真的,”前方長椅上坐著個黑影,拿著手機低低地說:“聽說就今天下午三四點鐘。”
“誰知道呢”
“大概是吧”
“是啊是啊!”
這聲音仔細聽來覺得耳熟,一時間卻想不起是誰來。那黑影突然起身,向我的方向走來,一邊走還一邊自言自語:“倒也是。我借他的那五千塊也不用還了。反正現在他也用不著了,不如多燒幾張紙錢給他來得實在……”
等走近了我才看清,這不是老陳嗎!
天色很快暗下來。一陣輕柔的晚風吹得我飄了起來,在綠樹的枝干間撞來撞去,把我撞得暈頭轉向。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變得明亮了。定睛一看,我已回到了病房。
我看到我的身體躺在白色的床單里,仿佛并沒有死去,只是睡著了。床前邊站著好些人,表情沉重。
“老李是個好同志!”老天,這不是市長嗎!他居然叫我老李,好像我的老友,“他的死,是我市的損失,更是美術界的一大損失啊……”
“我們決定舉辦一次大型畫展,展出老李的所有畫作。”文聯主席也叫我老李。還要為我舉辦畫展。這在我活著的時候連想都不敢想。要知道,我只是個極普通的二級畫家啊,沒想到在死后卻能如此風光。倘若這一切都發生在我生前,將是何等的榮耀。
病房里閃爍著刺眼的鎂燈光,我剛想用手掩住雙眼,卻從半空徑直掉了下來,端端掉在那一動不動的軀體上。
這時,鐘樓傳來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我艱難地坐起身來,睜開酸痛的眼睛,看到他們都怔怔地望著我,好像不認識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