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前,彭澤縣衙。一個官卑職微的中年人憤然地將縣令官印掛在了大堂之上,他要走。
面對再三挽留的衙役們,他冷笑一聲:“豈教我甘為五斗米折腰,拳拳而事鄉里小人焉?”全無惺惺作態,不作絲毫留戀,一振衣衫,便從彭澤縣衙中翩然踏出,去問津那方夢中的桃源。
等待他的是一貧如洗的日子:環堵蕭然,難避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孤凄悲苦,竟至于斯!難道他不曾猶豫過?難道他不曾歆羨過那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又何嘗不知,腌臜污濁的官場豈是久耽之地?他喟然嘆息:“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不做瑤池中的錦鱗,甘為東籬下的殘菊。不是孤芳自賞,到底是魏晉風骨——即使吹落北風中,也是一抹盈袖的暗香。
于是,千年以后,那方桃源上依舊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斗笠、蓑衣、拄杖、荷鋤。南山的風,伴著呼聲,徐徐而來:“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余音裊裊,言聲切切,莫不是心靈的呼喊?
他本不愿留名,卻于不覺中在歷史的天空上淡然書下自己的名字:五柳先生——陶淵明。
物換星移,幾度春秋。數百年后,在繁弦急管的長安夜市上,清冷的酒肆中,一個白袍男子正對月孤酌。
居于富貴之鄉的他卻苦悶異常:雖名滿天下,雖令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御手調羹,雖有“謫仙”之美譽……但久處天子身側,他終于明白過來:君王看重的只是他的蓋世文才,終究不肯委以重任。而自己。不過是權貴們借以取樂的一具玩偶,一具寫得華美詩文的玩偶罷了。
宏圖難展,不是懷才不遇,卻是——自己天生與王侯公卿無緣。借酒銷愁,更添愁上愁。一番痛苦的糾纏后,他道了聲:“也罷!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山,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催心肝!天意如此。我又何苦逡巡彷徨,久作留戀?”
金撙清酒如何,玉盤珍饈如何,賜金放還又如何?我偏要白鹿青崖,逍遙游仙!他高呼一聲:“我去也!”飄然而出,重又仰天大笑出門去。不過,這一次發的是俊逸絕塵之笑,出的乃榮華富貴之門。
酒!劍!他提著三尺青鋒,托于千杯杜康,抉幾縷清風傍身,攬一輪明月入懷,遁入天地山川之門。“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如此。他定然是謫仙無疑——旁人哪有這遨游太虛,傲笑紅塵的氣魄?足踏紫電,劍嘯清霜,他的山、他的水、他的狂放、他的仙氣……都在此刻集聚——再提上幾壺美酒點染一番,立時便醉!醉了太白,醉了廬山銀河落九天,醉了黃河之水天上來,更醉了盛唐的千里皓月。
一醉百年。百年里,天下畢竟是李唐的天下。山水卻終究是太白的山水。
再過數百年,大江上,一葉扁舟。舟首之人,峨冠博帶,煢然而立。
空氣中再沒了陰霾。他卻不覺茫然:若非那場令人刻骨銘心的“鳥臺詩案”,自己又豈能自云譎波詭的黨爭中全身而退?悠悠天道。當真如此神妙莫測?看來,上天待我不薄了。
初到黃州,居于定惠禪院,正值身旁“親朋無一字”的凄涼之際。卻還要吟出“疑是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這般不食人間煙火氣的詞句。莫非他已由“寂寞沙洲冷”的孤寂中悠然退卻?定是如此:當一切悵然、惘然、怏然、惻然、愴然向他紛至沓來之時,卻只當得一個曠然的微笑,他釋然了。待回首多年宦海沉浮,卻又恍若隔世。他恍然有悟:你縱有匡扶宇宙之才,拔山蓋世之氣,終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人。既是人,便當知天地之間,物各有主;非你所有,一毫莫取。只因你終究是要返歸于天地的,便如再醇厚的香茗,終要復歸于平淡一般。
三教兼修的他,原本于儒,欲兼濟天下;今出于佛老之間,便寵辱不驚。回復自然之子的本色了。昨日的那個自命不凡、鋒芒畢露的蘇子瞻早湮沒于村野之中,隨了黃州東坡的百草;而今日之我,正是自東坡上、陋室中灑然步出的蘇東坡。
世事總如一場大夢,而他終于猝然驚醒,卻見眼前江天寥廓,浩浩湯湯,橫無際涯。一陣潮頭襲來,洶涌地拍打著江畔的山石——石破天驚。一時間,他胸中豪氣勃發。一聲吶喊,便驚雷也似的炸響開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聲吞日月,氣壯山河!頓悟后的人自然能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梵文音譯,意即“無上正等正覺”),無異脫胎換骨,總能予這世間以震撼。于是,這聲驚雷,響徹萬古長空,換得百世的傾慕,千秋的仰望。
千古風流人物,莫非他不在其中?
此刻方才明白,這一切原是上蒼早已安排妥當的:彭澤縣令、賜金放還、烏臺詩案。卻是要見其本心。只等他們想明了、悟透了,越過那道不屬于自己的門,再果敢地關上;堅定地邁步時。卻發覺在門后自有新的天地,已等候多時。不由道一聲:“久違了!”仰天大笑出門去,方有桃源澤被后世,朗月醉臥紅塵。大江震徹千古。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作久耽人?失之東隅,得之西隅;出于樊蘢,還于自然。
責任編輯 吳華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