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志異》中的《青娥》篇與蒲松齡生活的時代背景及悠久的中國傳統文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封建社會詩書之家的少男少女,絕少與外界接觸之機會,故最易產生一見鐘情之戀情;明末清初,成人之學道求仙,是當時社會政治黑暗使然,少女之思道慕仙,是受成人之影響;霍桓之為人,有魏晉風度;在情欲問題上,最理解體諒小姐者,不是母親,而是婢仆;利用對方的恥辱感,促成婚姻,是封建社會常見之事。
關鍵詞:青娥;一見鐘情;道;魏晉風度;恥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霍桓,字匡九,晉人也。父官縣尉,早卒。遺生最幼,聰惠絕人。十一歲,以神童入泮。而母過于愛惜,禁不令出庭戶,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同里有武評事者,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異常倫。幼時竊讀父書,慕何仙姑之為人。父既隱,立志不嫁。母無奈之。一日,生于門外瞥見之。童子雖無知,只覺愛之極,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母知其不可,故難之。生郁郁不自得。母恐拂兒意,遂托往來
者致意武,果不諧。生行思坐籌,無以為計。按本篇的男女主角霍桓與青娥,皆有母無父。霍桓是遺腹子,除遺傳因素外,對其后天性格,其父無任何影響。在《聊齋志異》中,這種情況多有,如《嬰寧》中的王子服: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慧,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會上元,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方至村外,舅家有仆來,招昊去。生見游女如云,乘興獨遨。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笑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
霍桓對青娥,王子服對嬰寧,都是一見鐘情。之所以如此,與他們的母親“禁不令出庭戶,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尋常不令游郊野”有關。于“生于門外瞥見之。童子雖無知,只覺愛之極,而不能言”句下,[但評]云:“有鰥者自撫幼子,以老仆司閽,司炊,禁子不令出戶庭,目未經睹婦女也。一日,攜游里巷,睹艷麗者,以問父,詭語之曰:‘鬼也。’及歸,問:‘兒今日見之何好?’對曰:‘只鬼好。’所謂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與童子無知二語暗合?!钡鱾愔v的這個故事,與我們熟悉的袁枚《子不語》中的《沙彌思老虎》:
五臺山某禪師,收一沙彌,年甫三歲。五臺山最高,師徒在山頂修行,從不一下山。后十余年,禪師同弟子下山,沙彌見牛馬雞犬,皆不識也。師因指而告之曰:“此牛也,可以耕田;此馬也,可以騎;此雞犬也,可以報曉,可以守門?!鄙硰浳ㄎ?。少頃一少年女子走過,沙彌驚問:“此又是何物?”師慮其動心,正色告之曰:“此名老虎,人近之者,必遭咬死,尸骨無存?!鄙硰浳ㄎ?。晚間上山,師問:“汝今日在山下所見之物,可有心上思想
他的否?”曰:“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心上總
覺舍他不得。”只是一個道理的兩種說法。人的愛欲,特別是《孟子·萬章》篇所說的:“知好色,則慕少艾”,是上天對人的恩賜和獎勵。
宗白華先生《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睂φ找幌旅髂┣宄醯膽饋y和文字獄,我們似乎可以說,此段歷史也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不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的時代,盡管那時的文學家、思想家并不缺乏智慧和熱情。政治的混亂、社會的痛苦和思想的自由、解放,其實是一種悖論。當人們在政治、社會上的諸般理想都破滅之后,一切都顯得虛幻而不真實,即使終生陷在玄理、山水、藝術之中,也沖淡不了心頭的虛無與悲哀。此時,唯一真實的存在,大概只有自己的身體了,所以,祈求長生便成了當時知識分子的一種時尚。在魏晉時期,社會上流行的長生方法是服“五石散”;服散之后,需要走路散發藥性,名曰“行散”。王瑤先生《中古文學史論集·文人與藥》云:“世說新語文學篇云:‘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戶前,問古詩中何句為最,睹思未答。孝伯詠:“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為佳?!@一條很可以透露出當時人服藥之風的原因,而且可以給予當時詩文中表現的主要內容,以一種合乎實際生活的解釋?!闭f白了,服藥的一個用意是怕死,是為了長壽,是為了追求一種人生的永恒。到了蒲松齡的時代,已經沒有人通過服食“五石散”來求長生了,人們采取的方法是學道成仙?!读凝S志異》中,有很多作品描寫道人、仙人和凡人的學道成仙,盡管學道成仙者各有各的具體原因,但一種時尚和風氣的普遍形成,恐怕也離不開當時社會黑暗、思想痛苦這種大背景。明乎此,我們似乎也可以對《聊齋志異》中如此多的神人故事做一“合乎生活實際的解釋”,而不僅僅以志怪、傳奇目之了。青娥之父即為評事,仍入山為道,可看作這大背景上的一個小點綴。
青娥之父既隱,青娥又竊讀父書,慕何仙姑之為人,立志不嫁,可見仙道之風對孩童之影響。用時髦的話說,蓋孩童之時,世界觀尚未形成,最易受邪說歪道之影響。民國時,社會上流行劍俠小說,據鄭振鐸《論武俠小說》云:“《時報》的本埠新聞上,曾屢見不一見的刊載著少男少女們棄家訪道的故事。前年記著法租界某成衣鋪學徒三名入山學道之事;去年三月中,則有白克路之國華學校學生葉光源等五人欲到峨嵋山學道之事。同年五月四日的報上,又載著西門唐灣小學女生周霞珠等三人,聯袂出門擬赴昆侖山訪道事?!辈还苣信畬W生,在神奇莫測的虛幻故事里,皆喪失了應有的理智。青娥竊讀父書,我們雖不知是何內容,但據推測,即使沒有《莊子》中“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的可望不可及的境界,而像《歷代神仙通鑒》卷一四“至東山峰下,見一道士修髯紺目,戴高冠,衣輕綃,出一桃與之,曰:‘食此,他日當飛升。’仙姑見桃大如杯,食之。道士指其歸路,相約當常會于此。仙姑歸后,自此不飲不渴,洞知人事休咎。年十四五歲時,夢一神人告之曰:‘服食云母粉,當可身輕如燕,長生不死?!撕?,日食云母粉,終日齋戒靜坐,果然身輕。其時年當及笄,其母欲擇婿,仙姑堅執不嫁,母竟不能屈其志。仙姑能輕身飛行,每朝出暮歸,往來山谷間,得山果輒遺其母,可謂事母謹孝”之類的東西肯定不少。對一個十四歲的女孩來說,何仙姑之為人當然會令人神往,何況還有其父入山不返的以身作則。
《青娥》下文又云,霍桓向青娥求婚不遂,會一道士在門,以一小鑷授之;霍桓持此,挖通兩重垣,達青娥閨閣。
輕解雙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驚覺,必遭呵逐,遂潛伏繡被之側,略聞香息,心愿竊慰。而半夜經營,疲殆頗甚,少一合眸,不覺睡去。
按《晉書·阮籍傳》:“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籍嘗詣飲,醉便臥其側。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蔽艺J為,蒲松齡此段描寫,當與阮籍此事有些淵源?!肚喽稹烽_首即云:“霍桓,字匡九,晉人也?!边@里的“晉人”二字,當不僅僅是地理位置上的山西人,在更大程度上,蒲松齡看重的或許竟是時間坐標上的魏晉人。阮籍說:“禮豈為我設邪!”是魏晉人的風度,也是蒲松齡的心聲。
接著,《青娥》云:
女醒,聞鼻氣休休;開目,見穴隙亮入。大駭,暗搖婢醒,拔關輕出,敲窗喚家人婦,共燕火操杖以往。則見一總角書生,酣眠繡榻;細審,識為霍生。推之始覺,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懼,但醌然不作一語。眾指為賊,恐呵之。始出涕日:“我非賊,實以愛娘子故,愿以近芳澤耳?!北娪忠裳〝抵卦峭铀苷摺I鲦I以言異。共試之,駭絕,訝為神授。將共告諸夫人,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為可。眾窺知女意,因日:“此子聲名門第,殊不辱玷。不如縱之使去,俾復求媒焉。詰旦,假盜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眾乃促生行。生索鐫,共笑曰:“騏兒童!猶不忘兇器耶?”生覷枕邊,有鳳釵一股。陰納袖中。駘已為婢子所窺,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
按鄉間有一笑話。某人赴宴,主問:“客何好?”對曰:“辣椒,辣椒就是我的命?!敝魃侠苯芬槐P,繼上肉一盤??蜕崂苯范∪?。主問:“辣椒非汝命乎?”曰:“見了肉我就不要命了!”若以辣椒比何仙姑,以肉比霍桓,我想倒也貼切。《老子》第三章:“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我們把霍桓比作“肉”,并不是說青娥對霍桓的感情就是純粹的肉欲,但總是一種“可欲”,并且確定無疑,這“可欲”已經使青娥心中“亂”了,已經準備舍辣椒而取肉,舍魚而取熊掌?!皝y”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杜麗娘《游園》《驚夢》的狀態吧!女雖“不答”,卻“不言亦不怒”,這三個“不”字大有文章。由此,我倒想起了一個次要問題。語云“知女莫如母”,這句話我不知在其他場合真理性如何,縱觀中國文學史,在婚姻問題上,卻是大謬不然。不管是《西廂記》、《紅樓夢》,還是《聊齋》,真正理解體貼并尊重女兒在婚姻上的心愿的母親,不見有幾人。相反,倒是不是親人的丫環仆人,最能理解小姐的心理。此時青娥雖“不答”、“不言”,但這就是古人說的“此時無聲勝有聲”,今人說的“不表態就是同意”。婢仆們正是體貼到了青娥的這番心思,才合理地按照小姐沒有說出的思路處理了這一事件,既不讓小姐說出來難堪,又沒使事件擴大化。可見小姐的“腹心者”不是母親,而是婢仆。
接著,霍桓讓母親向武家提親,其母接受上次教訓,遍托媒媼,為別覓良姻。青娥不是烏鴉,到口的肉豈能讓別人奪去?
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陰使腹心者風示媼。媼悅,托媒往。會小婢漏泄前事,武夫人辱之,不勝恚憤。媒至,益觸其怒,以杖畫地,罵生并及其母。媒懼竄歸,具述其狀。生母亦怒曰:“不肖兒所為,我都夢夢。何遂以無禮相加!當交股時,何不將蕩兒淫女一并殺卻?”由是見其親屬,輒便披訴。女聞,愧欲死,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陰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其詞悲切。母感之,乃不復言;而論親之媒,亦遂輟矣。按霍生之母,頗具狡黠,用的是“以毒攻毒”之計。中國人最善于想像,特別是在性方面。就是像阮籍那樣在光天化日之下,眠于沽酒少婦之旁,自己雖心底無私天地寬,少婦之夫對他也頗為理解,但在大多數人眼中,那也是天大的笑話;更何況是霍桓與青娥在深夜同床共眠,更不知會被人們想像出多少種答案。即以霍母而言,她就發揮合理想像,臆斷霍桓與青娥已經“交股”。霍母正是抓住了人們的這一心理,大肆播揚,來刺激啟發人們的想像,從而在輿論和心理上給武家造成極大壓力,迫使對方就范。此計果然奏效。
《宦娘》篇,宦娘為玉成溫如春與葛良工之美滿姻緣,巧使計策:
先是,葛有綠菊種,吝不傳,良工以植閨中。溫庭菊忽有一二株化為綠,同人聞之,輒造廬觀賞;溫亦寶之。凌晨趨視,于畦畔得箋寫《惜余春詞》,反覆披讀,不知其所自至。以“春”為己名,益惑之,即案頭細加丹黃,評語褻嫚。適葛聞溫菊變綠,訝之,躬詣其齋,見詞便取展讀。溫以其評褻,奪而接莎之。葛僅讀一兩句,蓋即閨門所拾者也。大疑,并綠菊之種,亦猜良工所贈。歸告夫人,使逼詰良工。良工涕欲死,而事無驗見,莫有取實。夫人恐其跡益彰,計不如以女歸溫。葛然之,遙致溫。溫喜極。
宦娘此段心機,與霍母同一機杼。
當然,不管是霍母的心機,還是宦娘的心機,說到底都是蒲松齡的心機。蒲松齡做如此安排,除從現實生活中汲取素材外,恐怕還受《西京雜記》的影響?!段骶╇s記》卷二:
司馬相如初與卓文君還成都,居貧愁懣。以所著鵡鷂裘就市人陽昌貰酒,與文君為歡。既而文君抱頸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貰酒!”遂相與謀于成都賣酒。相如親著犢鼻祥滌器,以恥王孫。王孫果以為病。乃厚給文君。文君遂為富人。
霍母、宦娘,念的都是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恥”字訣,雖然具體方式有些不同。
(責任編輯 魏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