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末通俗文學一代宗師馮夢龍倡立的“情教”說把明中葉以來重情尚真的思潮推向了頂峰,他欲以“情教”來取代“禮教”,開創一種全新的倫理綱常,與明代官方哲學程朱理學分庭抗禮,因而“情教”說具有引領時代風氣之先的革命性意義。“情教”說實質上代表著馮夢龍一種全新的哲學觀與世界觀,他用畢生精力加工整理和創作的大量通俗文學作品正是對這一哲學觀與世界觀的詮釋。
關鍵詞:情教;男女之情;情真;倫理綱常
中圖分類號:I2D7.419 文獻標識碼:A
明中葉文壇上,自李卓吾、湯顯祖起掀起了一浪高過一浪的重情尚真的思潮,其影響所及,從詩文到戲曲、小說創作無不以標榜重情尚真為風氣之先,就如李開先在《市井艷詞序》中所稱:“語意則直出肺肝,不加雕刻,俱男女相與之情,雖君臣友朋,亦多有托此者,以其情尤足感人也。”在這一重情尚真的時代浪潮中,站在時代的風口浪尖上的是明末通俗文學一代宗師馮夢龍,他以他獨創的“情教”說把重情尚真思潮推向了時代的頂峰。他通過對大量通俗文學作品的搜集與整理、加工與創作,把他獨創的“情教”系統化、形象化,欲使之成為一種新的思想道德規范,影響并推動整個社會朝著他預想的方向發展。
馮夢龍倡立“情教”說的根本目的是想以“情教”取代“禮教”的地位,創立一種全新的倫理綱常。他把“情”放到了與“理”相對立的位置上,把“情”看作是先于理、高于理的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是人的一種本能,是人的天性。他明確指出:“自來忠孝節烈之事,從道理上作者必勉強,從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夫婦其最近者也,無情之夫,必不能為義夫;無情之婦,必不能為節婦。世儒但知理為情之范,孰知情為理之維乎?”這在統治階級倡導以理學治天下,“存天理,去人欲”的程朱理學成為官方哲學的明代,馮夢龍所倡導的“情教”說作為一種新的思想道德規范,無疑具有號召張揚人性,反對程朱理學,引領時代風氣之先的革命性意義。 馮夢龍化了大量心血搜集整理的文言小說《情史》可以看作是一部詮釋“情教”的教科書,他在該書的序言中以“情癡”自許,稱自己:“見一有情人,輒欲下拜;或無情者,志言相忤,必委曲以情導之,萬萬不從乃已。嘗戲言:我死后不能忘情世人,必當作佛度世,其佛號當云‘多情歡喜如來’。”在這一段文字中他透露了他想把“情教”塑造成一種新的宗教,他自封為“多情歡喜如來”佛,他畢生的理想就是作佛度世,“無情化有,私情化公,庶鄉國天下,藹然以情相與,于澆俗冀有更焉。”馮夢龍還為他的“情教”編著了一篇綱領性的宣言——《情偈》,云:
“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四大皆幻設,惟情不虛假。有情疏者親,無情親者疏。無情與有情,相去不可量。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種種相,俱作如是觀。萬物如散錢,一情為線索。散錢就索穿,天涯成眷屬。若有賊害等,則自傷其情。如睹春花發,齊生歡喜意。盜賊必不作,奸宄必不起。佛亦何慈悲,圣亦何仁義。倒卻情種子,天地亦混沌。無奈我情多,無奈人情少。愿得有情人,一齊來演法。”
在這篇綱領性宣言中,馮夢龍把天地間萬物之所以生生不滅,歸之于情之所由,情是天地萬物之所以生生不滅的根源。從這一點生發開去,他把天地萬物一網打盡,盡納于“情教”之中,因此馮夢龍所倡立的“情教”不盡限于男女之情,夫婦之情、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友朋之情、君臣之J隋無不包括其中,這說明馮夢龍倡立的“情教”是一種新的道德規范,他試圖以“情教”為核心構建一種全新的倫理綱常,來代替儒家所倡導的三鋼五常。
馮夢龍為了推廣他所倡立的“情教”,度世濟人,欲借感人至深的通俗文學之手把他倡立的“情教”具體化、形象化,他因而窮畢生精力于通俗文學的搜集整理與創作。他從大量文史資料中搜集了各種艷情故事,編纂了文言短篇小說集《情史》,他又大量搜集吳地民歌,編輯成了《掛枝兒》、《山歌》等民歌專集,又搜集整理加工創作了《古今小說》、《醒世恒言》、《警世通言》等話本小說集,他充分利用通俗文學作品流傳的廣泛性為宣傳他的“情教”服務。他把這一新的道德規范融入許多作品之中,或借小說本身故事情節,或借作者的評點,無處不在地宣傳他的“情教”。
“情教”亦是馮夢龍評判人世間一切活動、臧否人物的唯一標準。《莊子·盜跖》篇中記載:“尾生與女子期于梁,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他對這一段流傳千古的忠貞愛情評論道:“此萬世情癡之祖。”洛陽王某心儀之妓唐玉簪為周府郡王所得,王某為見唐玉簪一面,不惜凈身入府侍奉郡王。馮夢龍評論道:“相愛本以為歡,既凈身矣,安用見為?噫!是乃所以為情也。夫情近于淫,而淫實非情。今縱欲之夫,獲新而置舊;妒色之婦,因婢而虐夫,情安在乎!……情之所極,乃至相死而不悔,況凈身乎!雖然,謂之情則可,謂之癡則不可。”在這一段評論中,馮夢龍把情與欲嚴格區別開來,情是一個正常人自然產生的一種崇高的情感,是把人與禽獸區分開來的主要標志。失去了這一種崇高的感情,人也就變成了禽獸。
在馮夢龍的“情教”之中,男女之情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人的本性,是至高無上的。人的一切活動均應服從于“情”,“夫情之所鐘,性命有時乎可捐;而情之所裁,長物有時乎不可暴。”“情”又是永垂不朽的,“古有三不朽,以今觀之,情又其一矣。無情而人,寧有情而鬼。”“人生而情死,非人;人死而情生,非鬼。”在馮夢龍看來,“情”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人之所以為人,首先是有“情”,有生命而無情之人,僅是一具軀殼而已,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人。“萬物生于情,死于情。……生在而情在焉。故人而無情,雖日生人,吾直謂之死矣!”他還認為情能超越生死之界,“人,生死于情者也;情,不生死于人者也。人生而情能死之,人死而情又能生之。即令形不復生,而情終不死,乃舉生前欲遂之愿,畢之死后;前生未了之緣,償之來生。情之為靈,亦甚著乎!”
馮夢龍倡立的“情教”雖囊括了男女、夫妻、父子、兄弟、友朋、君臣等天地萬物,但他又認為天地萬物之情均發端于男女之情,只有尊重了男女之情,才談得上夫妻、父子、兄弟、君臣等天地萬物之情。
馮夢龍的好友詹詹外史為了進一步擴大“情教”的影響,把儒家的六經也納入到“情教”的范疇之中,“六經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婦,《詩》有關雎,《書》序嬪虞之文,《禮》謹聘奔之別,《春秋》于姬姜之際詳然言之,豈非以情始于男女?”這是借六經之義,為“情教”正名。一切萬物之情均始于男女之情,積極肯定男女之情,把男女之情視為萬物之情的基礎,進而把男女之情視作“情教”的基石,這是馮夢龍“情教”說的基本思想。正是這一離經叛道的思想在打破程朱理學對青年男女的思想禁錮上無疑起到了強大的思想解放作用,就是“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馮夢龍倡立“情教”的另一個目的就是為了揭去披在程朱理學身上假道學的外衣,還其反人性的真面目。
為了與“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假道學相對立,馮夢龍的“情教”特別強調情真,“真情所至,金石為開。”情只要是真情,均是可貴的,值得人們珍惜。馮夢龍在《敘山歌》中認為:“雖然桑間、濮上,國風刺之,尼父錄焉,以是為情真而不可廢也。山歌雖然甚矣,獨非鄭、衛之遺歟?且今雖季世,而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則以山歌不與詩文爭名,故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他大量搜集吳地民歌,編輯出版了《掛枝兒》、《山歌》等民歌專集,并仿《山歌》的主題、題材、形式而創作《夾竹桃》,即是鐘情于民歌的情真,為民歌所抒發的真情所心醉。清代賀貽孫也認為:“近日吳中《山歌》、《掛枝兒》語近風謠,無理有情,為近日真詩一線所存。”(《詩箋》卷一)有理無情乃是假詩文,無理有情才是真詩之所存。真詩之可貴之處即在于情真,方東樹《昭昧詹言》亦云:“萬古常青。只有一真耳。”莊子亦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真情是發自于內心深處的,因而能感人至深。馮夢龍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在他的“情教”說中特別強調要情真、真情。
吳地民歌《耐心》云:“熨斗兒熨不開眉間皺,快剪刀剪不斷我的心內愁,繡花針繡不出鴛鴦扣。兩人都有意,人前難下手。該是我的姻緣,哥,耐著心兒守。”馮夢龍評論道:“《雪濤閣外集》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此語非深于情者不能道。”這是一首描述男女偷情的民歌,馮夢龍評點這首民歌并非是贊賞男女之間的偷情,而是對這首民歌中男女之間真情的流露加以贊賞。
另一首吳地民歌《調情》云:“嬌滴滴玉人兒,我十分在意,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在肚里。日日想,日日捱,終須不濟。大著膽,上前親個嘴。謝天謝地,他也不推辭。早知你不推辭也,何待今日方如此。”馮夢龍評論道:“語云:‘色膽大如天。’非也,直是情膽大如天耳。天下事盡膽也,膽盡情也。楊香孱女而拒虎,情極于傷親也。刖跪賤臣而擊馬,情急于匡君也。由此言之,忠孝之膽,何嘗不大如天乎?總而名之日情膽。聊以試世,碌碌之夫,遇事推調,不是膽歉,盡由情寡。”在馮夢龍看來,情真才會膽大,情膽大如天。父女情深,君臣情真,忠孝之膽才會大如天。他這兒強調的情仍是真情。
馮夢龍搜集評點吳地民歌,一方面是為了保存長期在民間流傳的民間文學的寶貴遺產,另一方面是“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借此推廣宣傳他所倡導的“情教”。
馮夢龍為了使他倡導的“情教”更加深入人心,充分利用當時風行一時的通俗話本小說,把他的“情教”理想觸入到話本小說的故事情節之中,讓讀者在潛移默化的閱讀過程中被他的“情教”所感化。在馮夢龍編著的“三言”中,凡是涉及到男女愛情的話本小說均極力突出男女之情驚天地、泣鬼神的力量,至于傳統封建道德在這種真情所產生的力量面前表現得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不堪一擊。這種真情的力量在小說《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表現得是那樣的淋漓盡致。蔣興哥與三巧兒原是一對恩愛夫妻,只因蔣興哥外出經商,長久不歸,以至于三巧兒經不起別人的引誘,紅杏出墻。蔣興哥得知事情的原委以后,非但不怪罪三巧兒,反只怪自己“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丑來,如今悔之何及!”當他得知被休后的三巧兒改嫁吳知縣時,“臨嫁之夜,興哥顧了人夫,將樓上十六個箱籠,原封不動,連鑰匙送到吳知縣船上,交割于三巧兒,當個陪嫁。”蔣興哥身陷人命官司,三巧兒再次見到蔣興哥時,吳知縣了解到蔣興哥從前恩愛,以及休妻再嫁之事,說:“你兩人如此相戀,下官何忍拆開?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領去完聚。”在這里,理讓位于情,服從于情,男女真情主宰了所有人的行為。這篇小說是對馮夢龍“情教”的最生動的銓釋。
另一篇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則是從另一個角度對“情教”作了銓釋,杜十娘是一個為了“情教”以身殉情的剛烈女性,不為情生,便為情亡。小說寫杜十娘與李公子真情相好,見李公子忠厚志誠,便決心把自己的終身托付于他。李甲要籌三百兩銀子為杜十娘贖身,告貸無門,遇好友柳遇春,把杜十娘交給他的被褥拆開,果然棉絮中藏著一百五十兩銀子。柳遇春大驚:“此婦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負。吾當代為足下謀之。”并告訴他:“吾代為足下告債,非為足下,實憐杜十娘之情也。”當杜十娘得知李甲把她讓與孫富之時,她寧愿以身殉情,也不愿與無情之人廝守終身。杜十娘以自己的生命譜寫了一曲壯烈的“情教”頌歌。
馮夢龍在另一篇小說《樂小舍拼生覓偶》中進一步詮釋了“情之至極,能動鬼神”的思想。小說中樂和見順娘被錢壙江潮水卷入江中,他也隨之跳入江中救人,小說寫道:“他那里會水,只是為情所使,不顧性命。”正因為他的真情感動了潮王,潮王讓小鬼從神帳后面將順娘送出,最后兩人緊緊相抱,浮出水面。他倆被眾人救醒之后,由安老三作媒,結為夫妻。小說最后評論道:“少負情癡長更狂,卻將情字感潮王;鐘情若到真深處,生死風波總不妨。”就如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辭中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男女真情可以超越生死之界,似乎是荒誕的,但在馮夢龍的“情教”說中卻是真實的。
在馮夢龍加工整理或創作的話本小說中,“情”作為一種無所不在的超自然力量,支配著人物的思想行動乃至人物命運,就如他在《情偈》中所說:“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馮夢龍正是從這種哲學觀與世界觀出發來觀察解讀人類社會以及整個世界,“情”是維持人類社會正常運轉必不可少的超自然的力量,如果人類社會缺少了“情”,那么天下將會大亂,美丑顛倒,善惡錯位。因此,“情教”說實質上代表著馮夢龍一種全新的哲學觀與世界觀,這種全新的哲學觀與世界觀對主張“發乎情,止乎禮”的程朱理學是一種反動,卻為明末思想解放運動開辟了一片嶄新的天地。可以這么說,馮夢龍的“情教”說是晚明思想解放浪潮中一支重要的流派,更由于馮夢龍在通俗文學整理與創作中的巨大成就,因而他的“情教”說在晚明文學思想領域中所產生的巨大影響,是無人可與之比肩的。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