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據筆者統計,《聊齋志異》大約有50多篇小說直接或間接地通過“戲言”來生發妙趣橫生的故事,這些“戲言”中有許多是作者為了生發故事而故意設置的由頭。這些戲言篇章有的以“戲言”為導火索依次延展故事,有的把“戲言”當作一個敘事關節或樞紐。有效地發揮了“無事生非”、“節外生枝”等敘述模式和功能。在人與人之間經常出現錯位交流的張力場中,“戲言”常常被誤解為一種口頭承諾,給聽取者帶來某種心理期待,使之成為一種口頭契約,由此而形成的敘述便可視為一種“契約敘事”。而“戲言生事”的直接效果就是制造出了一種特殊的結構“突轉”,頗具制造敘事“驚奇”之功效;另外通過“戲言”激化矛盾沖突,也是使故事具有驚奇感的妙招之一。
關鍵詞:聊齋志異;戲言生事;模式;契約結構;驚奇感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善于通過“戲言”來生發許多妙趣橫生的故事。據筆者統計,在這部小說集的491篇作品中,提到“戲”字的作品約有120篇,累計共177次。在具體的語境中,這些“戲”字各有其不同的含義,有的作名詞“游戲”講,有的意為“玩?!?、“游玩”,有的純屬男歡女愛的調情之語,而絕大多數則是用以指“戲言”?!读凝S志異》中的各種“戲言”,包括日常玩笑的戲話,自吹自擂的狂話,半真半假的詭語,帶欺騙性質的誑話,以及嘲諷戲弄之語,都是作者著意設置的用來生發故事的由頭。這種“戲言生事”敘述藝術值得探討借鑒。
一、“戲言生事”敘述模式
(一)立意立胎的“無事生非”敘述 小說是一門敘事藝術,小說家把如何生發故事當作首要課題;而要生發故事,就必須有目的地設置必要的由頭。而要平地起波,找到故事生發的話頭,就必須“無事生非”。其法門和招數很多,《聊齋志異》為我們提供了利用“戲言”這一頗為奏效的招數。
蒲松齡在他苦心經營的作品中,常常通過或有意或無意的“戲言”之筆引申出一段段曲曲折折的故事。其最有代表性者當數《蓮香》,這篇小說寫沂水人桑生喜歡靜穆,有東鄰生對他開玩笑說:“君獨居,不畏鬼狐耶?”桑生笑著回敬他說:“丈夫何畏鬼狐?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睘榱藨蚺@位夸口的桑生,鄰生便與朋友合謀,用梯子越墻送一妓女,前去叩打桑生之門。當桑生問來者是誰時,妓自言為鬼,結果“生大懼,齒震震有聲”。次日,桑生告訴鄰生昨夜見鬼受驚情景,并表示不堪驚嚇,打算回鄉。鄰生開心地鼓掌說:“何不開門納之?”桑生才恍然知道那是他們一伙人搞的惡作劇,于是又安居下來。過了半年,一女子夜來叩齋門,桑生認為“友人之復戲也”,大膽地將自稱名為“蓮香”的來者請進門,息燭登床,綢繆起來。關于這篇小說的結構技法,但明倫指出:“一篇離奇變幻之文,皆從‘戲’字生出,故作文之要在于立意立胎,鬼狐雙提,而以戲語出之,了無痕跡?!钡拇_,這篇小說借助一句本是不必當真的玩笑話,巧妙地引出了妓女事件,從而給狐女蓮香的出場、桑生愉快地接納以某種合理性和可能性,使故事自然婉轉地鋪敘開來,做到了“了無痕跡”。這種“戲言生事”敘述策略自然富有創意。
無獨有偶,《鴉頭》寫憨厚老實的王文遇到里戚趙東樓,趙拉之去喝酒。席間見到美女鴉頭,王文性情直爽,對鴉頭表現出欣賞之意。于是,小說展開了如下場景:
趙戲之曰:“君倘垂意,當作冰斧?!蓖鯌撊辉唬骸按四钏桓掖??!比蝗障蛳^不言去。趙又戲請之,王曰:“雅意極所感佩,囊澀奈何!”趙知女性激烈,必當不允,故許以十金為助。王拜謝趨出,罄資而至,得五數,強趙致媼,媼果少之。鴉頭言于母曰:“母日責我不作錢樹子,今請得如母所愿。我初學作人,報母有日,勿以區區放卻財神去。”媼以女性拗執,但得允從,即甚歡喜。遂諾之,使婢邀王郎。趙難中悔,加金付媼。
面對王文與鴉頭的一見鐘情,趙東樓開始對王文以“君倘垂意,當作冰斧”相戲,繼而明知鴉頭為人清高,執意不接客,偏偏許諾以十金相助,企圖以戲王文之癡,成自己之快。不料,鴉頭竟然同意與王文見面。趙東樓難以反悔,只好代替王文支付了“嫖資”。對此番敘述,但明倫亦有一段論評:“戲又戲,又必其不允而故許之以金,固有莫之為而為者,知女性拗而故戲之,不過欲以成彼之愚,供己之笑耳,豈知競成良緣秉性,而且矢死不二乎?黠者之戲誠篤人也,恒癡之,而不知其已實為癡者之奴也?!痹谶@個故事中,趙東樓的初衷并非成人之美,其“戲言”純粹是存心要戲弄王文的“無心行善”的詭語,但卻意外地為男女主人公的結合鋪設了一條大路。
《狐嫁女》是一篇頗具代表性的玩笑性“戲言”故事。開篇即點名了故事發生的背景:歷城人殷天官,少年貧窮,很有膽略。他所在的鄉邑有占地十余畝的舊房第,因為常有怪異,所以荒廢而無居人。久之,蓬蒿漸漸長滿庭院,白晝亦沒有敢進入的人。殷天官因朋友一句戲言“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為筵”,而自告奮勇前去冒險,因此有了夜遇狐老嫁女兒擺宴席一事,見識了狐仙們的嫁娶生活,并偷藏一個飲酒的“金爵”作為證據,也由此預先交代出了后來殷天官在千里之外韻肥丘任職時,到朱公家赴宴而酒杯“金爵”缺少一個的原因,前后呼應,首尾對接,增強了敘述的邏輯性,其朋友的一句戲言亦正是情節生發之契機。
(二)天矯變幻的“節外生枝”敘述 在《聊齋志異》中,有些“戲言生事”片斷不用于故事的開頭,而是在故事的流程中,橫空出現。通過“節外生枝”敘述,來制造故事的起伏感。
《王桂庵》寫王桂庵費盡周折,如愿以償地娶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蕓娘,本可花好月圓。結果,在歸舟中,他的一番“戲言”竟掀起軒然大波。他得意忘形地告訴蕓娘,家中早已娶妻,并煞有介事地說是吳尚書的女兒。不料,蕓娘聞言,信以為真,憤而投江。由一句玩笑話而帶來愛情的挫折,使他從此經受陰陽相隔生死離別之苦,從藝術構思上看,這一情節的安排,既寫出了人物的性格缺陷,又為繼續敘事鋪展了道路。最后,小說寫男女主角再度意外重逢,王桂庵“酸來刺心,不暇問其往跡,先以前言之戲,矢日自白”。這一曲愛情的悲歌,徹底洗刷了王生的輕狂。《湘裙》也通過寫開玩笑,而開出故事。晏仲借助其兄之力,娶得鬼妻湘裙。因為對冥間的事情好奇,晏仲一時開玩笑地問鬼妻湘裙:“陰世有佳人否?”女思考了很久回答說:“未見。惟鄰女葳靈仙,群以為美;顧貌亦猶人,要善修飾耳。與妾往還最久,心中竊鄙其蕩也。如欲見之,頃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边@樣,在“仲急欲一見”的心理期待下,作者將葳靈仙牽引而出,迷惑晏仲心智,吸其陽氣,使晏仲魂歸陰曹。幸得兄相助,晏仲才復得返回陽間。生活中的瑣碎細節本來是平平淡淡的,可由于“戲言”的參與,制造了人物的心理危機,從而生出事端,使得小說敘事一波三折,妙趣橫生。
枝節蔓延在寫作中有時會起到負面作用,但是細讀《聊齋志異》文本不難發現:蒲松齡在寫作中有時會專門用此來生發故事,鋪敘情節。他的這一大膽嘗試是成功的,《顏氏》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顏氏之夫的屢試不中,導出了夫妻為生計而發生的口角,聰明博學的顏氏賭氣發出“君勿怒。俟試期,妾請易裝相代。倘落拓如君,當不敢復藐天下士矣”的戲語,枝節出顏氏女扮男裝赴科場的情節。這一句話出自女子之口,看似戲言,但從整個篇章來說,則是嚴肅的,但是其夫婿則不以為意,開口戲笑曰:“卿自不知蘗苦,直宜使請嘗試之。但恐綻露,為鄉鄰笑耳?!苯Y果顏氏高中,家由此而富。顏氏自此宦跡十年,替丈夫承擔起養家的重擔,還為之納妾續后。一日顏氏與生抱怨:“凡人置身通顯,則買姬媵以自奉,我宦跡十年猶一身耳。君何福澤,坐享佳麗?”生的回答令人發笑,曰:“面首三十人,請卿自置耳?!贝颂幰昧艘粋€典故,呂湛恩已經在其評說中指出此典:“《南史·宋本紀》:山陰公主淫恣過度,謂帝曰:‘陛下后宮數百,妾惟駙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帝乃為立面首左右三世人。”日常兒戲、抱怨之語,不會帶來任何現實性結果,但作者充分發揮其寫作功力,在這些自然趣語之中,寄寓了對顏氏的智慧和胸襟的贊嘆,又表現出了對夫妻恩愛之情的肯定,話語之間充溢著濃厚的生活氣息。
二、“戲語”敘述的契約結構
在人與人之間經常出現錯位交流的張力場中,“戲言”有時被誤解為一種口頭承諾;有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致使說者一時信口而出的“戲言”給聽者帶來某種心理期待。在這種種情況下,“戲言”便成為一種口頭契約,由此而形成的敘述便可視為一種“契約敘事”。
在西方敘事學研究中,法國敘事學家格雷馬斯曾壓縮俄羅斯普羅普提出的功能種類,提出了影響較大的敘事學的契約理論。他認為,在契約型結構中,敘事可能采取這樣的模式來進行:立約——毀約——復約。后來,契約理論不斷走向完善和豐富。如,從結構主義到解構主義的前法蘭西學院院士巴特(又譯為“巴爾特”)在其《S/Z》一書中,以《薩拉辛》為例,進一步探討了敘事學書寫方面的問題,他指出:“現代敘事的起源點是欲望,然而生產敘事,欲望必須經常變換,必須進入等價物及換喻的系統;或更進一步:為了被生產,敘事必須可被交換,必須將其自身納入某一經濟系統?!被诖?,巴特進而指出:“敘事以目迷神離的訣竅,成為契約的再現,而契約乃是敘事的基石?!币驗椤端_拉辛》成功地運用了欲望敘事手段,并符合了敘事的契約原則,所以巴特稱之為經典性的“巴爾扎克式的文”。根據這種理論,我們可以重新闡釋很多小說文本結構。蒲松齡固然并不懂得這些高深的文學創作理論,但其“戲言”敘事的架構,卻暗合了西洋人的契約敘事理論。
在《聊齋志異》之前,中國古代小說已經開始運用“戲言”式的口頭契約來敘事,如干寶的《搜神記》第十四卷記有這樣一個故事:
舊說:太古之時,有大人遠征,家無余人,唯有一女。牡馬一匹,女親養之。窮居幽處,思念其父,乃戲馬曰:“爾能為我迎得父還,吾將嫁汝。”馬既承此言,乃絕韁而去。徑至父所。父見馬,驚喜,因取而乘之。馬望所自來,悲鳴不已。父曰:“此馬無事如此,我家得無有故乎!”亟乘以歸。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芻養。馬不肯食。每見女出入,輒喜怒奮擊。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問女,女具以告父:“必為是故?!备冈唬骸拔鹧???秩杓议T。且莫出入?!庇谑欠笊錃⒅?。暴皮于庭。父行,女以鄰女于皮所戲,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為婦耶!招此屠剝,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馬皮蹶然而起,卷女以行。鄰女忙怕,不敢救之。走告其父。父還求索,已出失之。后經數日,
得于大樹枝間,女及馬皮,盡化為蠶,而績于樹上。在干寶的《搜神記》里,家中只有父女二人,父遠征,女窮居幽處,思念其父,乃戲馬曰:“爾能為我迎得父還,吾將嫁汝?!边@個口頭諾言是女兒許的。父殺馬后,暴皮于庭,女在馬皮上游戲,還踢弄,結果遭到卷去。這個“仙話”故事圍繞“戲言”的履行組織結構,初具契約敘事的基本形態。在這種傳統基礎上,《聊齋志異》也記有類似的故事。如《阿英》在敘述中就借助“戲言”設置懸念,前后文遙相呼應:首先是玨的哥哥玉在寺廟中如縷夢幻般的首次聽說阿英,并救下阿英的姐姐秦氏,然后為其弟玨招親,秦氏答應為其尋覓佳偶,但卻從此杳無音信。后阿英在遇到玨時向玨說“君家尊曾與妾有婚姻之約,何今日欲背前盟,另訂秦家?”就先為其身世之謎埋下了伏筆,直到玨知道阿英的身世,阿英必須離去時才揭露了真相,原來是“初,甘翁在時,蓄一鸚鵡甚慧,嘗自投餌。時玨四五歲,問:‘飼鳥和為?’父戲曰:‘將以為汝婦?!逼鋯桘W鵡缺乏食物,“則呼玨云:‘不將餌去,餓煞媳婦矣!”’家人亦皆以此為戲。鸚鵡“斷鎖亡去”,最后變幻成人,真的嫁給了玨,算是報答了當日飼養的恩情,兌現了當時甘父的戲言。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搜神記》“女化蠶”敘事的影子。
《嫦娥》寫作結構頗為特殊,宗子美少與父親游學至廣陵,見林媼,媼見宗溫婉如處子,有福相,便玩笑似的與宗父訂下婚約,宗父亦未將此放在心里。到宗十四歲時,見到林媼的養女嫦娥竊喜,本以為父親會為己媒定之,而父親已經忘記此事,宗便以己之心告訴母親。其父笑曰:“曩與貪婆子戲耳。彼不知將賣黃金幾何矣,此何可易言!”父母卒后,宗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托人告訴林媼自己的意愿,媼不同意,乃云:“曩或與而翁戲約,容有之。但無成言,遂都忘卻。今既云云,我豈留嫁天王耶?要日日裝束,實望易千金,今請半焉可乎?”宗自度難辦,亦遂置之。后遇嫦娥,通過她的資助買得嫦娥歸家。此篇行文運用戲言口頭契約作為關節點,先是宗父與林媼立下婚約,后又毀約,最終宗子美還是娶回嫦娥,可以看出前半部分的描寫是處處圍繞這一口頭契約展開的。
還有開篇點明了胭脂家庭背景——牛醫之女的《胭脂》,更是在曲折中講述了生動的故事。因為不是大家閨秀,所以胭脂才與對門龔姓妻王氏相熟,成為閨中密友。受古代門第觀念的制約,她無法嫁給士子,但自己的理想對象則是嫁給一個知識分子。所以胭脂在見到鄂生時便對他一見鐘情,此時善于調情的王氏便借機戲弄胭脂“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無恨”,更是以此為借口,不斷的戲弄她,引出了宿介、毛大等人以及殺害胭脂之父的情節,又以此導出審案、判詞、結案等情節的描述,通過這一系列的故事表現出胭脂的品行端正和王氏的潑辣無恥,最終讓胭脂得償所愿,嫁給了鄂生。此篇故事敘述情節曲折延宕,矛盾沖突此起彼伏,極富戲劇性,是寫得非常成功的少數篇章之一。
《胡四娘》四娘因為庶出母早亡而被歧視,父將其許配給落拓公子程孝思。神巫相她是貴人,后諸姐妹婢媼都戲稱她為“貴人”來嘲笑她,四娘婢桂兒憤憤不平,大言曰:“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貴官耶?”二姊聞而嗤之曰:“程郎如作貴官,當抉我眸子去!”桂兒怒而言曰:“到爾時,恐不舍得眸子也!”二姊婢春香曰:“二娘食言,我以兩睛代之?!惫饍阂骓?,擊掌為誓曰:“管教兩丁盲也!”后程生高中,發信函給四娘,全家都嘩然,特別與桂兒打賭的二姊及其婢,更是“汗粉交下”。這個也是口頭契約的一個特例。
《聊齋志異》還有很大一部分戲言故事,均以口頭戲言的形式結撰契約型的故事,運筆巧妙,操縱自如,跌宕由我,誠為契約敘事的佳作。
三、“戲言生事”敘述的驚奇效果
根據敘事學相關理論,作為一種審美范型,“驚奇”是由故事的“突轉”造成的。節外生枝的“戲言”敘事就是一種特殊的結構“突轉”,頗有制造敘事“驚奇”之功效。
且看《葛巾》中“戲言”的突轉:“嫗入,持甌而進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鴆湯,其速飲!”’面對老嫗的“嚴肅”性戲言,常大用感嘆到:“仆與娘子,夙無怨嫌,何至賜死?既為娘子手調,與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藥而死!”遂引而盡之。本是治病良藥,老嫗卻故意說成是鴆毒,以此巧試常大用真心,以委婉突轉之筆增加了故事的驚奇性和生活氣息。但明倫評論此文時就涉及到了利用“轉筆”來設置“驚奇”的原則和方法:“此篇純用迷離閃爍,夭矯變幻之筆,不惟筆筆轉,直句句轉,且字字轉矣。文忌直,轉則曲;文忌弱,轉則??;文忌腐,轉則新;文忌平,轉則峭;文忌窘,轉則寬;文忌散,轉則聚;文忌松,轉則緊;文忌復,轉則開;文忌熟,轉則生;文忌板,轉則活;文忌硬,轉則圓;文忌淺,轉則深;文忌澀,轉則暢;文忌悶,轉則醒:求轉筆于此文,思過半矣?!爆F實生活中我們也會遇到正話反說的事情,特別是男女調情的對話中更是經常用到,以此來制造更多的生活情趣。在過去一段時間里,我們曾將不枝不蔓視為文學創作的一大圭臬。事實上,小說敘事在強調固本求干的同時,并不應排斥節外生枝,只有不斷地橫生枝節,才能枝繁葉茂。在這方面,蒲松齡小說節外生枝的“戲言”敘述,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經驗。
蒲松齡的“戲言”運用并不單調,而是注意筆法多變。如《云翠仙》靠詭語性的“戲言”來加速故事運轉。梁有才因一次偶然的機會而奇遇并娶得美人歸,卻不思進取,引得一群狐朋狗友吃喝玩樂。一天,博黨到梁有才家過訪他,看見了美女云翠仙后“適適然驚”,并“戲謂才曰:‘子大富貴,何憂貧耶?”’梁有才問是什么緣故,博黨答日“曩見夫人,真仙人也。適與子家道不相稱。貨為媵,金可得百;為妓,可得千。千金在室,而聽飲博無資耶?”古往今來,因貪圖富貴而鬻妻者不乏其人。博黨的一席歹毒言辭,真真動了梁有才出賣妻子換取千金的念頭:“歸,輒向女欷歔,時時言貧不可度。女不顧,才頻頻擊桌,拋箸,罵婢,作諸態?!北緛硎桥笥训囊痪洹皯蜓浴保闪河胁艆s在心里默默的認定了這個“餿主意”。妻子云翠仙不啻于他,對他進行了嚴重的懲罰,將他棄置山崖,離他而去,使他淪為乞丐。事到如此,梁有才后悔莫及,又遇到與自己相似的人,他便揮刀殺之,自己也死于獄中。在這個故事中,梁有才本來幸娶美妻,過著“幸福生活”,可偏偏撥弄是非的朋友的幾句“戲言”,無事生非地打破了他家庭生活的“平靜”,并最終自釀慘禍。
有關道姑嫁人的記載中最著名的要數唐代陳妙常與潘法成的故事,陳妙常因為身體孱弱而被父母送入空門女貞庵,張孝祥曾在庵中小住,想與妙常成就好事,被嚴詞拒絕,而張孝祥的朋友潘法成則利用才情打動妙常,最后由張孝祥出計策讓二人結成夫妻。陳妙??臻T偷情一事,后來被文人墨客渲染夸張,更由于昆曲和平劇的“玉簪記”,京劇的“思凡”而家喻戶曉。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塑造的女道士陳云棲與唐代的陳妙??胺Q同一種類型,但蒲松齡在敘述故事時,對陳云棲的經歷作了改寫:先是通過相面人之口說出真毓生“后當娶女道士為妻”的預言,大家都以之為笑。后真毓生在呂祖庵邂逅陳云棲,聽了其自我介紹后以一句戲言:“奇矣!小生適姓潘?!鼻擅畹匾藐惷畛Ec潘法成故事,暗示自己的用意。后又故意設計了真毓生母親歸寧,遇到云棲一節,知道真毓生與尼姑有染后,母親極力反對,但母親在給其物色良妻時,卻不自覺地找到了已經還俗的陳云棲,并讓她與真毓生結成連理,后來真毓生又取了云棲的師姐云眠,二女共事一夫。道姑嫁人,本來就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在這里蒲松齡更是利用歷史典故,憑借一句戲言,讓故事情節按照作者設置的方向發展,同時又通過夭矯多變的情節給人以新奇感。何守奇對于真毓生戲言對云棲的一句話評論說:“戲語錯結”;但明倫也說:“因此一戲,生出許多奇文?!?/p>
文章要有驚奇感除了要由“突轉”制造之外,還有一種就是充分利用矛盾沖突。將故事敘述復雜化,使一個事件不斷生發新的事件,有時候作者會刻意制造出一些矛盾沖突,讓故事繼續下去,《孫生》篇即是如此。娶妻生子本是世間常事,但是孫生所娶的故家女辛氏,最初娶入門時卻拒絕與孫生同床共枕,床頭常設錐簪之類的銳器以自衛。孫生屢屢被刺剟,一個月有余,仍不敢問鼎。孫生的某個同窗知道了此事,“戲之曰:‘仆有調停之法,善而可行。”“‘曰:‘以迷藥入酒,給使飲焉,則惟君所為矣?!薄瘜O生暗自佩服其良策,詢問醫家買得迷藥,回家后引誘妻子飲下下藥之酒,成其好事。故事本應以此結束,但同窗的戲策卻引來了孫生夫婦更大的矛盾,使得夫妻之間的矛盾走向了激化,生出了更多的事端,孫生夫妻因此怒目而視四五年,孫母為解決這一矛盾,便請來了尼姑施法術,千曲萬折之后,才使有情人終成眷屬??梢哉f,孫生同窗的一句“戲言”正是其夫婦矛盾激化的導火索,也是故事得以進展的必要環節,使故事敘述不至于白如流水,給人曲折回環、曲徑通幽之感。以戲言為契機,構成了情節轉換之所在——使矛盾繼續激化,沖突更趨激烈,從而推動了情節的進一步發展,給讀者以驚奇感。
《聊齋志異》的“戲言生事”敘述花樣繁多、不拘一格,綜合而論,主要有“無事生非”、“節外生枝”兩種模式;蒲松齡還善于借助“戲言”這一口頭玩笑來構建故事的框架,使其成為一種特殊的“契約結構”,使故事環環相扣、首尾呼應,讓讀者充分享受故事生發的整個過程,產生親身經歷、身臨其境之感;同時這些“戲言”故事還通過情節突轉、矛盾激化等方式給讀者以驚奇感,這些寫作方法值得我們去仔細推敲和借鑒。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