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志異》相對唐傳奇而言,有很多相似而又變化和超越的地方,這表現在語言、人物名稱等細微的方面,更表現在更宏觀的地方:或者繼承其題材或主題,或者對情節進行變化與組合構成富于新意的篇章,或者加強人文因素與道德鑒戒而構成超越。這樣的比較還有多方面的意義,可對其他相關問題提供解答的參考。
關鍵詞:聊齋志異;唐傳奇;創新;超越
中圖分類號:I207.6 文獻標識碼:A
讀《聊齋志異》,回想唐傳奇,每每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對作為同一話語系統的這兩個子項目,我們不妨打這樣一個比喻:如果說唐傳奇是文言小說的青藏高原的話,那么《聊齋志異》就是文言小說的珠穆朗瑪,后者是在前者基礎上超越而出的,反之,沒有前者就沒有后者。假如仔細將似曾相識的地方作一比較,將揭示出諸如小說創新技巧、小說的道德鑒戒方式等許許多多深具內涵的東西。前人對此多有研究,本文試圖從比較細致的文本的比勘出發對這些加以探討。篇幅所限,本文不可能面面俱到地展開這種比較,只能涉及有所感悟的地方,還請前輩同仁多多指教。
一、語言、人物名稱及形象、細節等細部的比較
《聊齋志異》與唐傳奇的女性描寫很相似,大都非常簡潔,不作過多鋪敘,但也可看出一些區別,從比較中我們能見出《聊齋志異》的特色與進步。
唐傳奇中的女性出場描寫,《玄怪錄》、《續玄怪錄》稍覺簡單,例如:“年可十八,容色絕代,異香滿路”(《玄怪錄·華山客》);“儀態風貌,綽約異常,但耳稍黑”(《玄怪錄·尹縱之》);“年可十八,容色絕代,辯惠過人”(《續玄怪錄·蘇州客》)。而《傳奇》則比較長于鋪敘,如《裴航》中寫云翹夫人:“玉瑩光寒,花明麗景,云低鬟鬢,月淡修眉,舉止煙霞外人,肯與塵俗為偶”;寫云英:“露裒瓊英,春融雪彩,臉欺膩玉,鬢若濃云,嬌而掩面蔽身,雖紅蘭之隱幽谷,不足比其芳麗也”;《封陟》中寫上元夫人:“玉佩敲磬,羅裙曳云,體欺皓雪之容光,臉奪芙蕖之艷冶”;《鄭德磷》中寫臨舟女:“美而艷,瓊英膩云,蓮蕊瑩波,露濯蕣姿,月鮮珠彩”,明顯有賦體文學的鋪敘色彩,仔細一看,還有程式化的特點,似乎缺乏個性。比較之下,覺得《聊齋志異》是恰到好處的,例如:“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小翠》);“嬌波流慧,細柳生姿”(《嬌娜》);“容華絕代,笑容可掬”(《嬰寧》);“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青鳳》);“膚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詳,嬌艷尤絕”(《聶小倩》);“(享單)袖垂髫,風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蓮香》)。這些描寫一方面不拖沓,夠簡潔,另一方面,往往結合人物的姿態、動作、表情來寫出該女性的特質,有在簡單的描寫中追魂攝魄的功效,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此外,唐傳奇的一些名篇,似乎受史筆影響更明顯,整飭端莊,而《聊齋志異》則是輕靈活潑的。
《聊齋志異》創造或利用了很多為一般人所未聞少聞的新異的神鬼名稱,如《樂仲》中瓊華為散花天女;《席方平》中的上帝殿下九王;《嫦娥》中的廣寒十一姑;《狐夢》中狐女為西王母征為花鳥使;《瞳人語》中的芙蓉城七郎子新婦。唐傳奇中有《玄怪錄·崔書生》中西王母第三個女兒玉卮娘子;《柳歸舜》中的桂家三十娘子;《傳奇·裴航》中的云翹夫人、云英;《封陟》中的上元夫人等等。可以看出,唐傳奇中還以利用道教和民間傳說中的鬼神名稱為主,《聊齋志異》則有更多的創新,對于舊有鬼神采取淡化色彩,蓋因為舊有鬼神名稱已經為人所熟悉,失去了新鮮感了。
《聊齋志異》中不僅有大膽追求愛情的女性,也有女子無意于人間歡愛,如《青娥》中同名女主人公,又如《香玉》中的絳雪;唐傳奇中也頗不乏這樣的女性,如《玄怪錄·華山客》中的狐精說:“枕席之娛,笑言之會,不置心中有年矣。”二者的男性形象也往往相同,《玄怪錄·袁夸郎》中一少年“言辭溫雅,風流爽邁”;《聊齋志異》的少年不是“風采甚都”(《嬌娜》)就是風流倜儻(《青鳳》)。但也都有慷慨豪爽、樂于助人的男主人公,例如后文詳論的寧采臣(《聶小倩》)與柳毅(《柳毅》),或者執著追求愛情的如耿去病(《青鳳》)與裴航《傳奇·裴航》。
細節描寫之相似:《席方平》中席方平被鋸為兩半后,小鬼給一個紅絲帶讓他圍上,傷口復合;《玄怪錄·崔環》中崔環被人礦院軍將誤用大錘錘為肉泥,為濮陽霞救回原形。原來陰間身體受到傷害時還是有辦法拯救的。有些地方作者的議論表現的觀念也是相同的。如《玄怪錄·吳全素》:“命當有成,棄之不可;時茍未會,躁亦何為”,《前定錄·袁孝義》:“事以前定,非智力所及也。今之躁求者,適足徒勞耳。”《聊齋志異·石清虛》:“彼急于自見,其出也早,則魔劫未除。”這些地方令人一眼看出是出于同一思想觀念。
以上的比較表明,《聊齋志異》與唐傳奇完全是同一文化體系內的東西,因為這些異同的存在而使我們下面的比較有了牢固的基礎。
二、題材或者主題的延續和繼承
相對于唐傳奇,《聊齋志異》在題材或主題上多有延續和繼承的方面。
朱一玄先生編輯《(聊齋志異)資料匯編》的本事編部分揭示了不少《聊齋志異》篇章的情節來源于唐傳奇,例如《蓮花公主》與《南柯太守傳》,《向呆》與《張逢》,利用這些資料可以對相關問題進行深入研究。除此之外,筆者也發現了兩者之間一些新的整體或部分的思路很相似的篇目,陳述如下:
《博異志·敬元穎》寫敬元穎為毒龍控制,在一井中變化形象誘人掉下去為龍所食,而陳仲躬不受誘惑,后來救出元穎;《聊齋志異·聶小倩》寫小倩為夜叉控制害人,寧采臣不受誘惑,后救出小倩。《玄怪錄·華山客》與《聊齋志異·青鳳》里都有狐貍預知禍事,求男主人公救援而都如愿。《玄怪錄·黨氏女》與《聊齋志異·四十千》一樣寫前世欠人錢財者得債主投胎轉世為后代來銷損其錢財,財盡而其人去。《玄怪錄·齊饒州》中丈夫為妻子乞命而受辱,《聊齋志異·畫皮》中妻子替丈夫乞命而受辱,經過考驗二者都如愿。《續玄怪錄·木工蔡榮》寫蔡榮每食必祭土地,后在急難之際得到受祭的冥府武吏的救援;《聊齋志異·王六郎》寫許姓漁人每飲必酹河中溺鬼,與一溺鬼王六郎成為好朋友并在王成為地祗后得到其幫助。不一而足。
《聊齋志異》中的《阿寶》與唐傳奇之《離魂記》似乎缺乏相似性,但細看后會發現它們都采取了“離魂”的情節,只不過《阿寶》變《離魂記》中女子的離魂為癡情男子孫子楚離魂而已。朱先生也發現了這一點,因此把《離魂記》收在《阿寶》的本事編里。但后者的創新性更顯著,本文后面將詳細分析這一點。
《聊齋志異》與唐傳奇有主題上的延續性和共同性,明顯顯示出中國古代人的道德觀念的承繼,我們可以舉兩例進行詳細分析。
比如:《聶小倩》與《柳毅》都是寫慷慨之士感動女子下嫁。《聶小倩》描寫寧采臣寄身古廟讀書,夜有女子投懷送抱,采臣嚴詞拒絕,女子臨走丟下一塊金子,被寧采臣扔了出去,謂:“非義之物,污吾囊橐”,遂感動這一女子——原是受妖物威脅的女鬼聶小倩——告以實情:夜晚妖物將要降臨。在隔壁的俠士燕生的寶劍的庇護下,寧采臣躲過一劫,并依小倩之托將其墳墓遷到安全的地方,使她擺脫了妖怪的控制。寧采臣回家,小倩之魂隨之而走,在寧采臣妻子死后二人結為夫妻。
仔細考察這一篇的構思,可發現與唐傳奇中的《柳毅》很相似。雖然《柳毅》中的女子貴為龍女,龍宮生活環境氣象萬千,而《聶小倩》的故事發生于荒郊古廟和書生貧寒之家,但兩者的命意基本一樣。《柳毅》寫柳毅為龍女傳書信,龍女因之得救,后幾經宛轉,二人終成眷屬。二者內在的理路,都是書生的慷慨仗義感動女子下嫁。柳毅聽了龍女的泣訴和請求后說:“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足見他的愛心義膽,他將自身科舉受挫的失意全然置之度外,激于義憤,急人之急,慨然允諾,傳書洞庭。而后在龍女的叔叔錢塘龍王因酒作色欲強迫柳毅娶龍女為妻時,這個白面書生嘲笑錢塘龍王的孱困,說他以禽獸蠢然之軀逼迫自己,自己寧愿以死相報,表現出一介文人凜然的氣骨,為中國文化之嫡傳。而《聶小倩》開篇就介紹寧采臣“性慷爽,廉隅自重”,在財、色兩方面均不隨便。驗之以小倩誘惑之事,果然。在聶小倩的心中,采臣是“義氣干云”,因此托之以遷墳之事,寧采臣也毅然諾之。蒲松齡與李朝威都不惜讓筆下如此優秀的士子經歷了婚姻的變故與曲折,使他們的妻子死去,再讓男主人公得以鸞膠重續,與女主人公喜結連理,其實不過是要獎勵慷慨之士的德行。
又如:《竇氏》與《霍小玉傳》的主題都是懲罰負心漢。
《竇氏》與《霍小玉傳》的相似性更明顯。地主家的兒子南三復避雨于佃戶竇家時,認識了頗有姿色的竇氏,他取得竇氏的信任,允諾將來娶她而占有了她,使她懷孕。當竇氏抱著剛生下的孩子上門來,南三復卻因為她門第問題而后悔,不允許她進門。竇氏因回家要面對父親的拷問而不想回家,遂抱著孩子在南家門口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發現母女倆已雙雙死去。從此南家頻生怪異。初娶之婦善悲,后自縊,而竇氏尸體自現于南家;好不容易又娶一女,神情極似竇氏,一夕而逝,尸變為別人家新亡之女。這樣兩次引發訴訟,終于使南三復遭到官府的懲罰。眾所周知,《霍小玉傳》結尾霍小玉彌留之際,發誓報復不守信諾的李益。李益娶妻后屢于恍惚中見到異常現象而懷疑妻子有外遇,遂患猜疑嫉妒之癥,終身不得安寧。這兩篇故事的相似性早就為論者注意到了。
體現主題的相似與延續性的例子還有很多,例如命定、輪回轉世、果報等等,這方面前人論述頗多,就不一一指出了。
三、情節的變化與組合構成富于新意的篇章
《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還可能采取了對某些唐傳奇的主體情節結構進行組合以形成有新意或新鮮感的篇目,由此也對原有情節進行變化,這也是一種創新。
舉例來說,《畫皮》的情節構成可分為受難與獲救兩部分,分別與《玄怪錄·王煌》和《玄怪錄·齊饒州》很相似。
《畫皮》的前半部分寫王生路遇一落魄女子,把她帶回家并與之歡愛,結果被道士發現他身上有邪氣,給了他拂塵嚇鬼而竟不能制之,終為鬼所害。這一情節整體上與《玄怪錄·王煌》如出一轍:王煌路遇一女子祭奠丈夫,好而求之,女子再三婉拒,故意表現出忠貞于丈夫和深守禮節的樣子,博得王煌的好感,終與之合歡,不久遇到道士,對他提出警告,不聽,終為所害,原來女子是芝田寺北天王右腳下三千年一替的耐重鬼,王煌被此鬼踏死,永世不得替換了。《畫皮》這一部分相對于《玄怪錄·王煌》來說,寓言的色彩更明顯,即將“丑惡的事物往往披著美好的外衣來害人”的鑒戒化作一個有著美女皮的鬼可經常揭下皮來進行描繪的形象。這一構思從許許多多與《玄怪錄·王煌》一樣的故事中凝練而成,令人拍案叫絕。
《畫皮》的后半部分寫王生的妻子為了救活他,忍受了道士所指點的乞丐的羞辱,終于救回王生之命。在《玄怪錄·齊饒州》中,韋會為了救妻子的命,忍受了草堂田先生的折磨與羞辱,終于得到指點,被黃衫人引到紫衣判官那里,如愿以償。《畫皮》將這一情節濃縮了,即將受辱與得到幫助集合在同一個人即乞丐的身上。這一部分的主題可歸納為:要想達成目標,就必須忍受考驗乃至一般人不能忍受的羞辱。
聊齋先生如此嫁接組合兩種情節,形成《聊齋志異》中極富盛名的篇目《畫皮》,無疑也是一種創新。也許為了掩飾自己的靈感來源,蒲翁在結尾處議論道:“……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突出的是妻子的受辱,而不是如《玄怪錄·齊饒州》的夫妻情深,從而凸顯自己的鑒戒之意,令會心者發一笑。
前文提到《聶小倩》與《博異志·敬元穎》和《柳毅》的相似,也可作一大致的分析。《敬元穎》中控制敬元穎害人的龍是被上天召回,而使敬元穎獲得暫時的自由來找男主人公陳仲躬而獲救的,龍沒有被殺死,但后文再沒提到。《聶小倩》則寫夜叉被俠士燕生的寶劍殺傷,后來又找過聶小倩,終于被制服而化為清水,這一情節被放在結尾處,其中主要加入小倩獲得寧采臣母子接納終于與寧采臣成親的經過,并沒有多大的思想內涵,可看出主要是吸納了《柳毅》結尾處柳毅與龍女結合的曲折經歷,采用了鬼復生為人的一般套路,而加以豐富細節而已。
《阿寶》可謂是對《離魂記》的情節進行了更大的變通所得。《離魂記》描寫倩娘與表兄王宙相愛,但為父母所不許,后離魂追隨王宙而去,結為夫妻。五年后返家,才知道自己真身生病在床,身魂合為一體。《聊齋志異》中的《阿寶》思路稍變,創造出新的境界。孫子楚先是以阿寶所說的要他砍掉多余的手指才嫁給他的戲言為真,砍掉自己的手指,已給阿寶留下深刻印象,而后才魂靈出竅,并托身鸚鵡向阿寶告以實情,終于感動阿寶下嫁。兩篇故事在題材上的相似性很明顯,但是蒲松齡表現出了更多的巧思。
以上所探討的變形與嫁接組合在其他篇章中也必然可以找到,只是有待發現而已。可以說,這樣的比較與發現是相當有意思的。
四、人文因素與道德鑒戒的加強構成超越
唐傳奇盡管已處于小說的成熟階段,但仍然有很多篇目承繼著六朝志怪粗陳梗概、單純志怪的特點,《聊齋志異》也不能免除這一特點,但是它又有很多篇章——包括長與短兩種類型——更具有了人文因素與道德鑒戒的特點,從而超越了單純的志怪、甚至單純的傳奇。有論者指出:“在非現實形象的塑造上,唐傳奇以顯示作者幻想的奇特為主要目的,這類形象多數都不夠完美……有的非現實性形象物性超過人性,也有的是物性與人性的簡單嵌合。如《申屠澄》中澄妻的形象顯然只是人與虎的簡單相加,是作者用來表達奇思異想的符號,不具有獨立的生命價值和美學價值。”…我們可以說,唐傳奇盡管在文體上顯示了小說的崛起,但是在文化意識上還有待成熟,也就是說,其直接體現人類的文化精神和道德意識的方面還有待加強。這方面《聊齋志異》有了明顯進展。
我們先看較長的篇目。 《畫壁》描寫朱孝廉幻入畫壁與畫中天女發生情事,而后為神將巡查,經歷一番恐瞑后回到現實的故事,有可能取材于晉唐小說,例如唐人戴孚記人與畫中女子發生交接的《朱敖》。但后者把女子寫成害人的妖異,人怪之間無任何情愫,人對妖異是拒絕與害怕的,所以后來把它除掉了。《畫壁》卻借幻覺寫出了人被掩蓋的幻想,具有探討人類潛在的性愛意識思維的特點,它一方面充實其細節,使之成為一個迷離恍惚、扣人心弦的故事,另一方面與道德鑒戒聯系起來,作者在結尾說:“‘幻由人生’,此言類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菩薩點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動耳。老婆心切,惜不聞其言下大悟,披發入山也。”可見他是有意識地采用幻化的情節來達到警戒人不要隨意起妄心、淫褻之心的,這與尚不離志怪、無任何道德意識的《朱敖》相比要進步很多。
唐傳奇中描寫人化虎食人的作品有好幾個,例如《張逢》、《南陽士人》,它們描寫的化虎的人與被吃的人都沒有任何冤仇,所以他們的化虎純粹是奇異的情節。《聊齋志異》中的《向呆》寫化虎,則是因為向杲的哥哥被有權勢的莊公子行兇打死后又買通官府,使向家無法伸冤昭雪,而后向杲在悲憤中化虎報仇,因此這篇小說已經注入了揭露官府黑暗與向往社會正義的人文性的內容。對于人化虎題材的利用似乎意猶未盡,作家又寫了一篇《苗生》,這一篇更奇特,杜撰苗生化虎,撲殺那些水平不高卻喜歡自我陶醉、喋喋不休地朗吟自己作品的儒生的情節。篇末言:“得意津津者,捉衿袖,強人聽聞;聞者欠伸屢作,欲睡欲遁,而誦者足蹈手舞,茫不自覺。知交者亦當從旁肘之躡之,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在也。”可見作者把化虎食人用來警戒缺乏自知之明的酸腐書生。要說書生之罪,也不會至于賠掉性命,《聊齋》此篇,似有過于恣肆的嫌疑,不過從中我們要強調的是他戲筆中強烈的個人情懷。這更是脫離了單純的志怪了。
有的較長的篇目盡管主題不是道德鑒戒性的,但作家也騰手加入類似的情節。例如《彭海秋》的主體J庸節是寫彭好古為仙人彭海秋攜帶人西湖游玩,彭海秋以法術招致妓女娟娘同游,為彭好古與娟娘定三年之約,后來果然再見,贖出娟娘與之結合。朱一玄先生指出:“彭海秋與楊居士極相似,但蒲松齡卻寫了彭好古出資贖倡女娟娘脫離賣笑生涯的事……至于情節的細膩,境界的幽深,遠非《太平廣記》的記載能相比的。”朱先生沒提到,《彭海秋》中還有一條重要的附線,即素有隱惡的邱生被一同帶往西湖,回來時被仙人化作馬匹,成為彭好古的坐騎,回來后在馬廄里恢復原形的情節。蒲松齡在結尾處拋開主要情節不談,卻對邱生化馬大發議論:“馬而人,必其為人而馬者也;使為馬,正恨其不為人耳。獅象鶴鵬,悉受鞭策,何可渭非神人之仁愛之乎?”再清楚不過地顯示了他強烈的道德鑒戒意識。《鞏仙》主要寫鞏道人幫助尚秀才與魯王府曲妓惠哥兩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事,但以刀刃將見錢眼方開的宦官用葛藤吊在半空,搖搖欲墜上下不得以示懲戒的情節開頭,也讓我們感受到蒲松齡相同的創作傾向——時刻不忘鑒戒。
聊齋先生甚至將短小的志怪也用來進行道德訓示。從《罵鴨》中的偷鄰居鴨子的人身上長鴨毛,被罵過方好,到《邑人》寫無賴鄉人魂被人攝走、推入懸掛的半片豬肉中,在屠人賣肉時經受一場凌遲之苦,到《禽俠》篇尾寫士兵射中鸛鳥,鸛鳥帶箭而飛,后箭掉下,士兵拾箭挖耳,風吹門關,將箭抵人士兵腦袋致其死亡。妙手書生蒲松齡的筆墨之變化多端,但無不是為了勸戒。這樣的篇章似乎是以前很少見的。
如此,我們看到:《聊齋志異》不僅在情節上注意發揮了創造性想象而超越前人,在主旨上也更注重在作品里滲入人文或道德意識。誠如于天池先生所言:“從《聊齋志異》的創作動機和主要內容看,它應該包含三個方面,即孤憤、勸懲、游戲”,他認為勸懲教育是《聊齋志異》的重要方面。
五、馀論
關于《聊齋志異》與唐傳奇的比較,應該也如《紅樓夢》一樣是一個說不盡的話題,因為二者包含的內容都太豐富。本文的比較也暫時只能限于以上的側面,所涉及的篇目也很有限,這是為本人目前的精力與學識所限制的。但說蒲松齡創作《聊齋志異》時從唐傳奇中汲取了很多營養,也進行了很多創新,這是沒問題的。接下來想就這種比較引起的很多思考進行一點探討。
1、關于馮鎮巒的一段評論和“異史氏日”。
清代評論家馮鎮巒對《聊齋志異》有一段評論,今人經常引用,也有人不大以為意。他說:“《聊齋》非獨文筆之佳,獨有千古,第一議論醇正,準理酣情,毫無可駁。如名儒講學,如老僧談禪,如鄉曲長者讀頌勸世文,觀之實有益于身心,警戒愚頑。至于說到忠孝節義,令人雪涕,令人猛醒,更為有關世教之書。”這段話實際上就是說《聊齋志異》創作上道德意識之明確,道德教化作用的巨大。通過與唐傳奇的比較,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馮鎮巒所認為的《聊齋志異》具有道德勸戒和教化的作用,是存在的,而且是我國文學的優良傳統。
但有人對此并不認同。例如,馮鎮巒這段話本身針對的那些捏造“聊齋”遭雷劫的衛道者,而今人則對“異史氏日”部分表示不滿,認為這部分的道德說教氣味太濃,而且往往誤導了讀者對小說價值的理解。
對這些問題,恐怕要聯系到我們所說的《聊齋志異》的創造性來進行評判。王平認為:《聊齋志異》的創造性想象往往“擺脫了某種理念的束縛,跳過某些思維階段,達到自己的精神追求”,“沒有如此嚴謹的理性思考,它借助情感跨過了理性,實現了對人性肯定的愿望和要求。”本文對《聊齋志異》的創造性想象之發達深表認同。回到我們探討的問題上來,筆者要說的是,恰恰可能是這種創造性想象“過于”發達,使蒲松齡先生在潛意識或顯意識里作一定的努力,將文本拉回到道德教化的軌道上來。因為眾所周知,我國古代豐富的倫理思想影響太大,知識分子的史官文化意識又過于強烈,使人們傾向于平實與謹嚴的思考方式。聊齋先生的天才使他大大跨越了“界限”,他勢必要為自己作一些回護性的工作,于是就出現了“異史氏日”這樣往往以偏概全地強調本文道德鑒戒意義的文字。盡管如此,道學先生還是不滿意。而今天的讀者又不滿作者的迂腐言論。其實這種情況在唐傳奇里一樣出現過。
限于篇幅,本文不能對這一問題作過多展開,但是不能否認的是,《聊齋志異》的成功是無可置疑的,而它的成功也無疑是基于作家豐富的創造力。我們可以肯定地說,《聊齋志異》的成功完全符合創作的規律:思想可以是舊的,但形式一定要是新的。
同時,由于蒲松齡這種對新形式的創造,使古老的道德發出了新的光彩,人們不會厭倦于他的說教。由此轉入“文以載道”的問題。
2、關于“文以載道”的問題。 韓愈提出的“文以載道”的命題有一段時間受到人們質疑,認為文以載道會損害文的表達。如果以我們前幾組故事比較的結果來看,我們可以說,文以載道是可行的。因為不管是《聊齋志異》還是唐傳奇,很多篇章都是緊扣褒揚德行、警愚起頑為宗旨的,這與儒家所欲宏揚的道并沒有兩樣。
我們要討論的只是,文如何載道的問題。上面比較的幾組故事在這方面也能給予我們啟發,那就是文以載道時,不能直接進行說教,而要以婉曲的情節、鮮明的形象來表達。此外,文必須是新穎的。因為道就那幾個字、那幾句話,如果反復地說,必致使人麻木乃至厭惡,如不在文的形式上變通,道也就會湮沒。《聊齋志異》相對于唐傳奇,就進行了豐富的創新工作,從而將古代小說傳達道德意識的方法推進到了前所未有的巧妙的程度。
以《聶小倩》與《柳毅傳》的比較為例。《柳毅傳》寫龍女終于成為柳毅的妻子,過程是柳毅之妻無故死亡,兩次之后,方娶龍女所化的盧氏為妻,后由盧氏告白個中真相,采用的是補敘的辦法。《聶小倩》雖同樣讓男主人公的妻子死去,卻明寫小倩如何經過辛勤的勞作獲得采臣及其母的認可,最后在寧妻去世后二人結合,這里用的是順敘手法。從情節的進展來看,兩者都有這樣的經過:女子受困——男子解救一結為夫妻。但是為了避免過于直露地給人以道德教化的感覺,在兩人結為夫妻前,小說都要讓他們經受一番曲折:龍女必待柳毅二娶后方露面,小倩則為寧母所害怕,很久才被接受。完全符合“文似看山不喜平”的需要。
再看《竇氏》與《霍小玉傳》。同樣是報復,竇氏與小玉的方式又不同。小玉是屢次制造李益之妻有外遇的假象,使李益猜疑發狂;竇氏則制造的是南三復盜取尸首的假象,如蒲松齡所說,他所受到的懲罰更嚴重。金圣嘆倡導的“同而不同”、“特犯不犯”得到了嚴格的遵守,也就是說,蒲松齡不避諱寫同一題材,甚至可以說,他可能故意借對同一題材的不同書寫來展示自己的才華。這說明,文以載道在小說領域也是可行的,只要作家能發揮他的豐富的想象與創造力。
3、其他。
從上述《聶小倩》與《柳毅》兩篇的比較中,我們可以看到它們在人物設置上的相同點,那就是都有一個慷慨豪爽的書生、一個美麗溫柔的落難女子;此外,由于書生畢竟只是一介書生,并不能救受困之人出苦海,于是兩篇小說都設置了另外的角色完成此任務,《聶小倩》中為俠士燕生,《柳毅傳》中為性格粗獷的錢塘湖龍王。這樣,就形成了男性形象設置上儒生(或以德服人者)加武士或者好漢、俠客的特點,進一步考察我們可以發現,這是中國古代很多小說的人物設置模式。眾所周知,《三國演義》中有劉備加關羽、張飛,《水滸傳》中有宋江加吳用、李逵等。由這樣的人物設置出發探討其深層的文化內涵,比如與古代社會的社會分工的關系,將能揭示出更為豐富的意義。這是另外一篇文章的內容了。在此限于篇幅不再展開,只想指出,偉大作家的用心之細密不茍實在值得后人學習。
回頭來說,《聊齋志異》的書名與唐傳奇中那些最著名的文集《玄怪錄》、《續玄怪錄》、《博異志》、《纂異志》、《傳奇》是如此相似,從細部到精神對后者有所學習和繼承是不奇怪的,但《聊齋志異》作出了可貴的創新。我們相信,將它們進行比較將可以使我們獲得創作短篇故事上的一些收益,從而為當代人的短篇小說創作提供一些借鑒。
(責任編輯 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