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傳統人道主義哲學對人的提問方式,仍然是“人的本質是什么”,目的是追求人的理想的永恒的本質,并以抽象的一般本性為基本理論原則,去解釋一切哲學問題和評價社會歷史,這必然是一種抽象的人道主義。我們說馬克思哲學不是這種抽象的人道主義,并不是說馬克思不關心“人”,馬克思同樣以人為核心,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姑且稱之為“新人道主義”,這種“新人道主義”的評價尺度與傳統人道主義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即它是以生存為評價尺度的歷史的人道主義。
[關鍵詞] 傳統人道主義 新人道主義 歷史人道主義
[中圖分類]B1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589(2008)08-74-03
傳統人道主義對生存世界的遺忘
近代主體性哲學塑造了這種主體性形而上學的人道主義,人是目的,世界只是人實現自身目的的手段。這種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將人設為主體,人以外的世界成為客體,成為滿足主體需要和欲望的對象,只有依賴于主體才獲得存在的理由,自然從人那里才能獲得存在的價值。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人成為重新安排自然的主體。
這種主體性形而上學的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導致把價值看作客體(自然)對主體(人)的有用性或客體滿足人的需要的屬性。也就是說,任何客體,只有在它滿足主體(人)的需要、有利于主體(人)的發展時,才有價值;反之則沒有價值。而價值關系,就是主體(人)與客體之間需要與滿足需要的關系??腕w的價值體現必須以“人的尺度”標準為轉移,保持生命的存在,因為“任何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1](p67)在此基礎上,人才能滿足其它欲望,追求真善美乃至終極價值。其實這也是有它的歷史根源的,在工業社會的早期,由于人類的生產能力低下,人類面臨的生存問題是生產和生活資料的不足。那么解決這種生存危機的出路只有一個,那就是通過提高人的主體性、主體地位,強調對自然界進行改造和征服。而十九世紀的理性主義哲學所張揚的主體性的人道主義,則使人取代了上帝的地位,成為對自然沒有任何約束和規范的自由主體,自然成為滿足人類生存、發展、娛樂和享受需要的對象,人類無須為了無價值的自然界而犧牲自己的利益,其結果就是自然失去了本體論的根基。海德格爾將這樣的人道主義稱為“對主體性的擴張”或“對存在的遺忘”,實際上說的就是一方面是主體性的高揚,另一方面是自然的死亡。人類可以憑借科學技術無限地控制自然、征服自然。哪怕不利于自然的長遠發展,哪怕會使自然生態受到極大的破壞,也要把人的利益放于優先地位,只要是有利于人的事情,就可以放開手腳去做。人成為名副其實的上帝的繼承人,人像上帝一樣是萬能的。人們可以只關心經濟效益,只關心個人欲求的無限滿足;而不關心資源的利用效益,不關心環境的質量,不關心子孫后代的長遠利益。以這種價值理念為基礎的發展觀,促成了現代人異化于自己、異化于他人、異化于自然,使“人感到的自己是陌生人,變得使自己疏遠起來,感覺不到自己是自己行動的創造者,只覺得自己的行動及結果成自己的主人,并服從和崇拜它們?!盵2](p120)
當代人類面臨的生存危機,不是天災,是人禍,是我們人類自己造成的,是人類對自然界過度開發造成的--這種開發并不是為了滿足人類的基本的生存需要,而是為了滿足人類的揮霍性消費。這種發展理念,都是以犧牲自然的生命為代價的,都是對生態系統的一次災難性的破壞。[3]我們一味地追求發展,卻忘了發展是為了什么。我們發展是為了我們人類能更好地生存,而不是單一追求發展。正如生態倫理學認為的那樣,人類倫理關懷的對象應當擴大到包括人在內的整個自然界。“自然物的存在本身即代表了它們的價值”[4](p80)這種價值是一種與人無關的、自足的“內在價值”,是由自然物的存在本身導出的價值,理應受到保護。所以,造成當代主題--生存問題的根源在于在生產高度發展以后,對人的理解仍然停留在近代哲學所理解的人的意義上。為了解決當代社會的主題問題,必須對人進行重新的理解和規定,使人的屬性和行為符合當今時代的要求。這就要建立一種區別于以往傳統人道主義的“新人道主義”。新時代新的生存問題是“新人道主義”理論形成的歷史性根據。
生存:新人道主義的評價尺度
如果像舊哲學一樣,還是以抽象的一般本性(理想的、永恒不變的人類共性)為基本理論原則,去解釋一切哲學問題,去評價社會歷史,那么,對共產主義、人的自由解放的追求體現必然是一種抽象的人道主義。但我們說馬克思哲學不是這種抽象的人道主義,并不是說馬克思不關心“人”,馬克思同樣以人為核心,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姑且稱之為“新人道主義”,這種“新”人道主義的評價尺度與傳統人道主義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馬克思指出,我們所說的個人是現實中的個人,并且“這些個人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他們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著的?!盵5](p72)“只要描繪會這個能動的生活過程,歷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還是抽象的經驗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是一些僵死的事實的匯集,也不再像唯心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想象的主體的想象活動?!盵6](p73)這樣,從馬克思《手稿》到《形態》發生了從抽象的人道主義到現實的人道主義的轉變。我們說《形態》一書是成熟的,不是因為它否定了人道的觀點,而是因為它用現實人的尺度來評價社會歷史,實現了人道和歷史必然性的統一。說《手稿》不成熟,不是因為它堅持了人道的觀點,而是它脫離了現實性,用抽象的人來解釋共產主義和人的自由解放,這是抽象的人道觀點,也正是馬克思批判的舊哲學的觀點。
馬克思的“新”人道主義是把生存作為終極的評價尺度的。舊哲學立足于抽象的自由、正義作為評價尺度,舊哲學認為這才是高尚的。馬克思返回到人的最始源的方面,即人的生存,作為人道的終極尺度。馬克思實現哲學的變革,其偉大發現,就是發現了被以往的哲學家所忽視、所鄙視的方面,即把人的生存看成是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我們首先應當確定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個前提就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能夠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東西。”[7](p78~79)人首先必須吃、喝、穿、住,然后才能進行別的活動,而這個簡單但重要的事實卻是首要的價值,如果發生價值沖突,其他一切價值最終都得讓位于生存價值,所以歷史規律的成立,都根源于人的生存,也必須用人的生存去解釋,這才是人類的價值追求。
為什么生存論的人道原則是永恒的和終極的?這是因為,生存屬于人的自然方面,它是人類歷史的前提,也是歷史規律的前提。人類生存方式會隨著生產的發展而變化,但生存卻是永恒的和終極的。而自由、平等、公平、公正都是具體的生存方式,都是發生在生產基礎上的。建立在物質生產基礎上的一切社會關系和意識形態都是暫時的,但決定著物質生產必要性的生存卻是永恒的。如果按照舊哲學超越一切歷史條件的抽象的人道主義的評價標準,奴隸制應該是人類歷史上出現的一種最不人道、不道德的制度。然而,站在是否符合人類生存的立場上,我們來看恩格斯對奴隸制的評價。他說“這種古代的制度已經不再適合我們目前的情況和由這種情況所決定的我們的感情?!钡覀儽仨毘姓J“在當時的情況下,采用奴隸制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边@是因為,我們不能忽略這樣一個事實:當人的勞動生產率極低,生活資料并沒有多少剩余的情況下,生產力要提高、國家要發展,只有通過更大的分工才有可能,而“這種分工的最簡單的完全自發的形式,正是奴隸制?!?/p>
可見,在這里恩格斯是把人類的生存價值作為評價社會制度的終極尺度的。按照這種理解,每一種社會制度,在它剛剛產生的一段時間,是具有進步意義的。但是,隨著生產條件即人的生存條件的變化,這種本來能夠滿足人類生存需要的社會制度就失去了對人的生存價值,因而這種制度就會變成不合理的和不正當的了。因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沒有一種社會制度具有永恒的人道價值,它們都經過了一個從合理走向不合理、并被新的合理的社會制度所取代的歷史過程。[8]
因而,每一個歷史時期人們都有不同的理想追求,這是因為,每個歷史時期,人們面對的歷史生存條件都是不同的,每一個社會制度形成的同時都面臨著它前一個歷史時期留下來的社會生產力,在不同的生產力條件下,人們的生存方式、生存需要也不同,因而人們追求的人道主義也不相同。那么在所有這些不同人道主義的追求中,一直貫穿著一個最基本的人道追求,即生存追求。但這也是在相對中存在著的絕對,也不是最后出現的理想的尺度。那種超越一切歷史時期的理想的人道主義是永遠不存在的。那么從這個角度說,現實的人是在歷史活動中的人,而不是抽象的類,現實的人是在具體條件下制約的人,而不是理想的人,如果離開了對人道最根本的生存之道的追求,那么歷史也就不存在了。
歷史的人道主義
馬克思從現實的人出發,不僅承認人的生存之道是終極的、永恒的評價尺度,而且也承認人的生存方式、生存需要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也是不同的,即沒有永恒不變的人道尺度。
傳統人道主義以抽象的、擺脫一切歷史條件的個人出發,以求得個人之間的抽象的、理想的、永恒的共同性,我們稱之為“理想的原則”,也試圖用這種理想性作為評價一切現象的尺度。《手稿》的出發點是抽象的勞動異化,由此出發來解釋現實的歷史過程,“正如我們通過分析從異化的、外化的勞動的概念得出私有財產的概念一樣,我們也可以借助這兩個因素來闡明國民經濟學的一切范疇,而且我們將重新發現,每一個范疇,例如買賣、競爭、資本、貨幣,不過是這兩個基本因素的特定的、展開了的表現而已?!盵9](p63)因而,我們從這個異化的勞動概念就可以推導出共產主義,“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10](p81)由此可見,《手稿》還是從人的本質的異化復歸、從異化勞動的消除來解釋共產主義,作為異化勞動和人本質異化的理論基礎,就是人的“類特性”、“類本質”,在資本主義的歷史條件下,現實的勞動背離了抽象人的類特性,這就是人本質的異化,然后,共產主義又恢復了類特性,這就是人的復歸,但這始終都要假定一個永恒不變的類特性,因此,《手稿》還沒有完全擺脫舊哲學抽象的人本主義的性質,整體的思想還是通過異化概念得以說明的,即異化是以人的一般本質為尺度對現實的人的否定,這實質就是抽象的人道主義。
后期,關于人的類本質的異化和復歸的講法已經沒有了,在《形態》中,人道的觀點由抽象的類本質轉向現實的人的生存。現實人的生存是馬克思哲學的出發點,在這個出發點中,生活資料的生產是基礎,并且用這個基礎來解釋人的異化狀態,同時,生存基礎是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而不斷地變化,不同的生產力條件下,人類的生存都會表現不同的狀況:以人的依賴行為為基礎的古代社會和以物的依賴行為為基礎的現代社會都是人的具體的現實的歷史的生存狀態,并且在當時的條件下也是必要的,這就否定了抽象的人道主義,即人的類本質的異化與復歸的觀點。因此,共產主義不僅不是永恒不變的人類追求,卻是現實的歷史運動的結果,“共產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這個運動的條件是由現有的前提產生的?!盵11](p87)
可見,沒有理想的永恒的人道尺度,人道尺度必然是歷史的。以“奴隸制”為例:如果用傳統人道主義遵循的抽象的、理想的人道尺度評價,奴隸制應該最野蠻、最不人道、最不公平、最不正義和最不公正的社會制度,但是,如果我們用“歷史的人道尺度”來評價時,就會發現,被現代人認為極端不公平的這種奴隸制,正是當時人類生存發展的需要,并對當時的生產和社會的發展起到了重大的積極作用。對此,恩格斯給予奴隸制極高的評價:“沒有奴隸制,就沒有希臘國家,就沒有希臘的藝術和科學;沒有奴隸制,就沒有羅馬帝國。沒有希臘文化和羅馬帝國所奠定的基礎,也就沒有現代的歐洲。我們永遠不應該忘記,我們的全部經濟、政治和智力的發展,是以奴隸制既成為必要,同樣又得到公認這種狀況為前提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有理由說:沒有古代的奴隸制,就沒有現代的社會主義?!盵12](p524)
由此可見,不同的歷史條件下有著不同的人道尺度。但是這種人道尺度總是被后來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人有了新的生存需要所否定。那么從這樣的后代對前代的不斷否定中可得到:每一代人都遵循著自己時代的人道尺度,即都是從他們所在的歷史條件出發,同樣也遵循著歷史尺度,后代總是以新的歷史條件來否定前代的需要和選擇。如果拋開歷史尺度,用單一的人道尺度來理解人、理解社會,必然是無條件、絕對的、永恒不變地去設想一種理想的人及人類社會的存在狀態。因此,我們說,馬克思哲學并沒有排除人道主義,它只是否定了抽象的人道主義,即近代哲學傳統的人道主義,它的新人道主義的根本特征就是,它是歷史的人道主義,即建立在歷史尺度上的人道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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