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種美食佳肴中,我特別喜愛獨具地方風味的小吃。在我們中國,許多各有特色的小吃,譬如北京的杏仁茶,天津的狗不理包子,成都的擔擔面,昆明的過橋米線,往往成為一個城市的名片。在上海各式各樣的小吃中,我尤其鐘情于縐紗小餛飩、油豆腐細粉湯和生煎饅頭這三樣東西。回想起來,我同這些美食最初都邂逅于街頭。在我數十年來齒頰留香的記憶中,其實也凝聚著一種濃濃的民間情結。

先說縐紗小餛飩。那是一個夏天,我剛來到上海不久,住在滬西一條小街上。因為要投考高中,我常常不顧炎熱溫課到深夜。爸爸看我辛苦,常常掏出一點錢給我:“歇一會兒,去吃碗餛飩吧。”來到街上,靜靜的,只有街角一個餛飩攤在招徠顧客。攤檔不大,一頭的爐子上燒著一鍋沸水,一頭是一個木柜盛著餛飩皮、肉餡和各種佐料,中間架著一張長條木桌,桌前放著兩條長凳。攤主是個頭發稀疏的中年漢子,他和氣地招呼我坐下,給我送上一碗餛飩。湯面撒著翠綠的蔥花,浮滿薄如輕紗的餛飩,一陣清香撲鼻,我美美地吃了起來。來這里的食客大都是下了夜班的職工,他們邊吃邊稱贊:“老板,你的小餛飩真香,累了一天這也算是一種享受。”攤主一邊裹著餛飩一邊笑著說:“是嘛,多吃點,多吃點。”“吃了你的小餛飩,回去美美地睡上一覺,明天上班更有勁頭。”不斷點頭道謝的攤主臉上笑成了一朵花。月光如洗,夜風輕拂,聽著這些普通人的家長里短,親言密語,我這碗小餛飩吃得一直香到了心底。
再說油豆腐細粉湯,那已是我上高中的時候,家也搬到滬東。每天早晨上學,我總要去街邊吃油豆腐細粉湯。攤主是一對老年夫婦。我坐下,老伯伯先把一笊籬細粉放入湯鍋浸燙,撈出后倒進碗里,再夾出幾個油豆腐和一些香干,然后加上麻油和佐料,一碗美味就來到我面前。見我吃得很香,老伯伯笑瞇瞇地看著我:“好吃伐?”我點點頭。“慢慢吃,慢慢吃。”老伯伯慈愛地說。旁邊站著的老媽媽看到我背著書包,就問我:“是上學去吧?讀書好,吃飽了好好去讀書。”他們簡直把我看成自己的孩子了。我吃完擦擦嘴巴離開,他們總是一再說:“慢慢走,走路當心。明天再來呀!”我走了好遠,這親切的話語伴隨油豆腐細粉湯的美味仍在我心頭回旋不已。
最后說說生煎饅頭。我那時已做了父親,一個春日的下午,我帶兒子逛完城隍廟走在靠近外灘的一條街上,忽然迎面飄來一陣誘人的香味。原來是一個弄堂口的生煎饅頭正在開鍋,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在招徠顧客。兒子說肚子餓了,也去買點饅頭吃吧。我走到攤前遞過錢去,老人鏟給我幾只饅頭用紙包了給我。呵,真漂亮,白白的饅頭皮上點綴著蔥花或芝麻,饅頭底金黃金黃的,一咬滿口湯汁,鮮美異常。兒子叫了起來:“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的生煎饅頭!”我說:“老師傅,手藝不錯呀,這生意大概做了好久吧?”老人笑笑:“我原來在一家有名的生煎饅頭店掌廚,這東西做了一輩子。做生煎饅頭,選料要精,做工要細,火候要恰到好處,講究多著哩!現在退休了,不舍得這手藝白白荒廢掉,就出來擺個小攤子,繼續為大家服務。”我順口說:“您有沒有把這手藝傳給下一代呢?”“現在的小青年心浮氣躁,哪肯沉下心來學呀!”老人搖搖頭,感嘆了一聲。過了一段時間,我有事到市區,特地繞道去尋找這生煎饅頭,不料人去弄口空,只留下那拂之不去的余香供我慢慢品味。
這三次街頭美食的經歷,幾十年來一直長留我心。每當吃到這三樣小吃,引起的不僅是口腹的快感,而且咀嚼出民間百姓那純樸的風情。有一年我去美國紐約講學,一日在曼哈頓漫游,滿街都是比薩和熱狗,不料卻引發了我對上海這些小吃的強烈懷念,一股故園情油然而生。現在人們都在說飲食文化,的確飲食里有文化,我在異國他鄉就深深地體會到它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