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昱華 1972年生.江蘇昆山人。別署秦衣、衣者,齋號獺祭堂。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南京印社社員。
翁同龢(1830年~1904年),字叔平、瓶生,號聲甫,晚號松禪、瓶庵居士,江蘇常熟人。大學士翁心存之子。咸豐六年(1856年)一甲一名進士,歷任戶部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工部、戶部尚書、軍機大臣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是當時著名的清流領袖。光緒戊戌政變,罷官歸里。卒后追謚文恭。翁同龢為光緒師傅,“得遇事進言”,光緒“每事必問同龢,眷倚尤重”。
昆侖堂美術館藏翁同龢寫給蔭堂信札兩通,共六開,釋文如下:
其一:
蔭堂先生尊兄大人閣下,兩奉賜書,懃懃慰卸,并辱厚賻,感涕拜受,銜結不忘。惟閣下猷為風節,舉世推重,朝廷俯鑒畿輔士民喁喁仰望之意,屬公以軍事,電掃風馳,禽彌草薙,在此時矣。連年以來,征調頻繁,公私并困,不特塢堡之筑小民力有未能;即州縣城池亦多頹廢不治。賊蹤飄忽。來往自如,迎擊則無一定之途,追襲則有兜裹之慮。事勢誠有難焉者。
閣下才為世出,知人善任,知必有以撫輯而殲夷之也。同龢自遭先公大故.苫幽余生,百疾交作。遺書難讀。窀穸未安,夙夜愁痛,負疚滋重。所冀東南綏靖,得以歸葬故山,躬耕邱隴之旁。以養以食。守先人清白之訓,則亦幸矣。同穌疏拙無壯,辱相知之深,相遇之殷。故附達一二使者,稱遽不盡所懷,專布謝忱。伏乞矜鑒。愚弟制翁同龢叩頭上,兩家兄同叩謝。姚延之兄諸蒙延納,感荷不盡。
其二:
蔭堂尊兄方伯大人閣下,旄節入都,得近光霽;叔度千頃,猶恨奉教之日淺耳。伏想臺候清和,前旌所蒞太行,草木欣欣,再被甘雨,百城向風。萬姓蒙福,蓋可知矣。即日受印視事,多賀多賀!家兄負擔西行,蒙執事逾分之愛,感刻不忘。到太原必有滯留,大約盡此月當南去耳。《易》曰:“旅瑣瑣。”惟執事能鑒之,故非外人所知也。龢凡百盡廢,恒往來于昌平山下,與野老相周旋,久不見書史。家言一函,敢乞飭交。感意非浮辭所可罄,故不復具。駢牘草草,敬問起居,不盡弛仰。愚弟制翁同龢頓首上。四月望。
翁同龢的這兩封信都是寫給蔭堂的,在翁同穌的交往者中,號蔭堂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王榕吉(1810年~1874年),字子莪,山東長山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進士。另一個是屈承干,常熟人,舉人出身,曾任安徽知縣。所以我們先要弄清楚這個收信人蔭堂是誰。
這兩封信的落款中都有一個“制”字,這是舊時依禮守喪的稱謂,常指居親喪。在第一封信中有“先公大故”“并辱厚賻”等句,“先公大故”是說他的父親去世了,“賻”是指向辦喪事的人家贈送財禮,所以可以斷定這是在翁同穌的父親翁心存死后,翁同龢對蔭堂贈送財禮表示答謝。因此,書寫的時間應該是在翁心存死后不久,即在同治元年十一月初六日(1863年12月26日,翁心存于這天去世)之后。翁同龢在信中稱蔭堂“惟閣下猷為風節,舉世推重,朝廷俯鑒畿輔士民喁喁仰望之意,屬公以軍事,電掃風馳,禽彌草薤,在此時矣。”又說“閣下才為世出,知人善任,知必有以撫輯而殲夷之也。”可知當時蔭堂剛被授以軍事。據《清史列傳·劉長佑傳》:“(同治元年)會張錫珠、宋景詩降而復叛,近畿騷動。十二月,調直隸總督……(同治二年)三月,敗賊束鹿,陣殲張錫珠。四月,命督辦直隸、山東、河南三省交界地方剿匪事宜,旗、綠防剿弁兵均歸節制……六月,率按察使王榕吉軍于館陶,部署諸軍,逼甘宮屯……九月,敗賊張秋鎮,陣殲賊目楊殿一,宋景詩僅以身免。十月,三省漸就肅清。”與翁同龢信中所寫事正合,則蔭堂當是王榕吉無疑。據《清代職宮年表》,王榕吉于同治元年(1862年)六月由大順廣道遷山西按察使,同年十二月改直隸按察使,同治二年五月遷直隸布政使(《清史列傳·劉長佑傳》中記同治二年王榕吉還是按察使,當是由于剿捻事急,未及就任)。信中不稱“方伯”,應當是王榕吉還沒有任直隸布政使,則翁同龢寫這封信的時間應當在同治二年五月之前。
在這一時期,翁同龢與王蔭堂(榕吉)多有書信往來。我們從《翁同龢日記》中可以看到他們書信往來的一些記錄,如同治二年六月廿九日(1863年8月13日):“作致王蔭堂書,為陸吾山說項。”同年八月二十日(1863年10月2日):“作書致王蔭堂為陸吾山說項。”十月初八日(1863年11月18日):“得王蔭堂書。”
又信中對當時捻軍的描述“賊蹤飄忽,來往自如”云云。《翁同龢日記》同治二年三月十一日:“聞直隸賊蹤飄忽,距保定才三舍矣,制軍劉長佑駐威縣,則在賊后矣。”所述亦同。
信的后面附言“姚延之兄諸蒙延納”。按《翁同龢日記》同治元年閏八月十三日(1862年10月6日):“姚延之忽從河南來,求予覓館。王蔭堂廉訪來,今日甫入城接印也。”二十日記:“訪王蔭堂為姚延之說項。”又前引委托王榕吉為陸吾山說項,當即指這些請托的事。
第二封信對蔭堂的稱謂中多出“方伯”二字,又說“旄節入都,得近光霽”,按《翁同龢日記》同治三年三月十八日(1864年4月23日)寫道:“王蔭堂榕吉方伯來都,入城訪之不值。”按清代布政使又稱藩臺、藩司、方伯、東司,按察使不得稱方伯(按察使為正三品,布政使為從二品),王榕吉在同治二年五月廿一日(7月6日)由直隸按察使遷直隸布政使,又于同治三年二月丁丑(3月13日)調山西布政使,所以翁同穌的日記和信中都稱他“方伯”。王榕吉的這次來都,大概就是因為由直隸布政使調山西布政使而在京作短期的逗留。所以翁同龢信中說他“即日受印視事”。
翁同龢的這封信主要是委托王榕吉轉一封信給翁同書。翁同書此前在安徽巡撫任上遭到太平軍與捻軍的合擊,先失定遠,退守壽州。又與苗沛霖不和,苗轉而圍攻翁同書于壽州,壽州陷落。朝廷旋召翁同書還京。同治元年正月初十日,曾國藩即上奏折參翁同書失定遠,又不能妥辦,致使鄉紳與團練仇殺(苗沛霖殺徐立壯等人),又壽州城陷,奏報前后矛盾。于是下“王大臣會鞫,擬大辟”,后因為翁心存病逝,恩詔“持服百日仍入獄”最后是免去死罪,改戍新疆。同治三年,都興阿請留甘肅軍營效力,后來即死在甘肅,這是后話。《翁同龢日記》同治三年三月廿六日(1864年5月1日)“未時三兄(按翁同書是翁心存長子,但是在翁咸封世系中,排行第三,所以翁同龢稱他三兄。)啟行,叩別之際相對不能出聲”即送別翁同書起程遠戍新疆。兩天以后,翁同穌又與王蔭堂告別,“廿八日……王蔭堂送別敬三十金,余亦以路菜、京靴答之”“廿九日,晴。送王蔭堂,晤之。”當是送別王榕吉任山西布政使。而在這之前,翁同龢又“致書王蔭堂,托其于三省吹噓”,即委托王蔭堂幫助一路上打招呼;所謂的三省,當是指翁同書遠戍新疆將要途經的山西、陜西、甘肅三省。信中說“家兄負擔西行,蒙執事逾分之愛,感刻不忘”也是對王榕吉在山西對翁同書的照顧表示感謝。翁同龢信中引《易》“旅瑣瑣”,按《周易》旅卦:“初六:旅瑣瑣,斯其所取災。象曰:旅瑣瑣,志窮災也。”正是對他三兄此時處境的形容。又說“到太原必有滯留,大約盡此月當南去耳”“家言一函,敢乞飭交”即是請王蔭堂轉交一封信給翁同書,由此可見當時王蔭堂正在山西做官(山西布政使)。而翁同書在山西一直滯留至同治三年(1864年)七月二十一日,《翁同龢日記》七月廿四日:“得三兄十八日太原書,二十目將啟行矣。”廿八日日記:“得三兄二十日書,次日啟行。”
那么為什么翁同穌要委托王蔭堂轉信呢?當時翁同書是戴罪遠戍新疆,一路上行蹤不定,后來都興阿奏請留翁同書在甘肅營中效力,朝廷也不知他的行蹤,只能寄諭“令該將軍(都興阿)行文直隸、山西、陜甘各督撫,該員行抵何處,即調取赴營”當時寄信的主要途徑是信局和提塘,提塘是由京城向各地方傳達重要文件的專員,當時“駐京提塘官十有六人。直隸、山東、山西、河南、江西、福建、浙江、湖北、湖南、四川、廣東各一人,陜甘、新疆一人,云南、貴州一人,漕河一人,由督撫保送本省武進士、舉人及守備咨補。后改隸郵傳部。”翁同龢也經常托提塘帶信,如他同治三年五月十五目的日記中說:“發山西信,一由提塘,一由信局。”王榕吉既為山西布政使,通過提塘帶封私信既方便,也在情理之中。
又信中說:“恒往來于昌平山下。”按《翁同龢日記》同治二年九月廿五日(1863年11月6日):“隨五兄往昌平相地。”廿六日(11月7日):“偕樹南至孟祖村名,距東郭北十里。相度新塋,樹南遂歸,余等赴昌平,西北趨過一小山,其地皆沙地矣。未正抵昌平州。”當時南方戰事還沒有結束,翁同穌不能護送翁心存的靈柩回鄉安葬,就先在北京郊外的昌平山下相了一片塋地,暫時將翁心存下葬。古人有廬墓守孝之禮,所以翁同龢說自己“恒往來于昌平山下”。
常熟博物館藏翁同龢隸書節臨漢《張遷碑》(按《張遷碑》又名《張君表頌》)四條屏,落款曰:“蔭堂仁兄今之循吏也,政聲在江南北,臨《張君表頌》請正,弟翁同穌。”鈐“翁瓶生”(朱文印)、“同龢印信”(白文印)、“松禪居士”(白文印)三印。翁同龢晚年開缺回籍,革職編管,遁跡人世,廬墓虞山,自署瓶廬、松禪、松隱的晚號。“光緒戊戌以后,靜居禪悅,無意求工,而超逸更甚,署款曰瓶居士,曰松禪,曰天放閑人。”翁同龢當年在昌平山下相塋地的過程中,曾至八里莊恩濟莊廟,見“廟有圣祖賜林老人御書聯額,額曰:敬慎,聯曰:松柏禪心靜,幽情化日長。”這或許與他晚年號松禪有關,因為他正是在晚年編定日記的。
翁同龢是在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1898年6月lS日)因草擬“變法國是詔”觸怒慈禧太后而被開缺回籍的,此時王蔭堂已去世,則這個“蔭堂”應是屈承干。屈承干也是常熟人,翁同龢晚年與他來往甚密。翁同龢在回到常熟的第二天,即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廿一日(1898年7月9日),屈蔭堂就和嚴心田等同去謁見翁同龢,并一起商討處理“西鄉搶糧事件”的辦法。光緒二十五年二月十四日(1899年3月25日)翁同龢即“作隸四巨幅贈屈蔭堂”,當即此幅臨《張遷碑》四屏條。落款稱蔭堂“今之循吏也,政聲在江南北”,這是對屈蔭堂處理“西鄉搶糧事件”的表彰,而此前屈蔭堂曾“屢任皖中劇邑”,正是“在江南北”,與翁同龢的評語正合。并且,在這一時期,翁同龢對隸書非常癡迷,研習格外用功,日記中經常寫他寫隸或搜集、借閱各種隸書的碑帖,如“隸課外惟看柳文”“習隸外看蒙莊及蝯叟詩”;而研習得最多的就是《張遷碑》,如“屺懷以所得古碑舊拓見示,皆世間稀有之珍,一閱即還,獨留《張遷》一本審視……《張遷碑》。蘇齋藏,東里字不完,然極舊之拓。”“蘇齋所藏《張遷》題記數干言,且三圖甚妙,因摹之。”“屺懷以舊拓《張遷》見示。亦沈鈞初物。”“再看《張遷碑》較余藏為勝。”翁同龢對何紹基(1799年~1873年,字子貞,號東洲,晚號蝯叟)的隸書也極其喜歡、欽佩,他曾經與人論書曰:“極服膺蝯叟直起直落,不平不能拙,不拙不能澀,石庵折筆在字里,蝯叟折筆在字外。”細觀此隸書四屏條,用筆正是受到了何紹基的影響,“直起直落,不平不能拙,不拙不能澀”。
昆侖堂所藏翁同龢寫給蔭堂(王榕吉)的兩通信,是他33歲時的作品,可以看出他早期書法的風格特點。而常熟博物館所藏翁同龢寫給蔭堂(屈承千)的隸書,則是他的晚年巨作,兩件作品之間相隔三十六年,《清稗類鈔》“翁叔平書超逸”條稱:“常熟翁叔平相國同龢,書法不拘一格,為嘉、乾以后一人,說者謂相國生平,雖瓣香翁覃溪、錢南園,然晚年造詣,實遠出覃溪、南園之上,論國朝書家,劉石庵外,當無其匹,非過論也。”從這兩件書法作品中亦可窺見其書法風格之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