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洵 原名懷麟、懷林,1935年生于南京,祖籍江蘇揚州。出版《民國篆刻藝術》《民國書法史》《清代乾嘉學派與書法》《黃庭堅書論注》等。現為中國書協培訓中心教授、西泠印社社員、山東省書畫研究院研究員、南京藝術學院藝術網學術顧問。
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初夏,在江寧任兩江總督的劉坤一遵奉諭旨,醞釀創設新式學堂。首先是邀約知名學者與關心教育事業的社會名人討論怎么辦學。參與此類具體事項的有張謇(1853年~1926年,字季直,江蘇南通人。光緒二十七年恩科狀元)、繆荃孫(1844年~1919年,字筱珊,江蘇江陰人,兩榜翰林出身)、羅振玉(1866年~1940年,祖籍浙江上虞,生長于江蘇淮安,曾在清政府學部任職)與李瑞清。事業初見端倪之際,劉坤一不幸病逝。原湖廣總督張之洞繼任兩江總督,此公辦事認真,雷厲風行。為考慮財政收入,又能解決日后師資問題,張氏同意以辦師范學堂為適宜。當時兩江總督管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按:安徽曾一度稱為江南省)。從文獻查閱可見張氏有《創辦三江師范學堂奏折》:“……此三省各州縣應設中心學堂為數浩繁,需教員何可勝計……經督臣同司道詳加籌度,唯有專力大舉,先辦一大師范學堂,以為學務全局之綱領。則目前之力甚約,而日后發展甚廣。茲于江寧省城,北極閣前,勘定地址,創辦三江師范學堂一所。凡蘇、皖、贛三省士人皆可入堂受學……”學堂成立之初,由繆荃孫負責,后因另有重任,調離。此前,李瑞清由道員改任江寧提學使。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三江師范學堂易名為兩江優級師范學堂。兩江總督任命李瑞清出任該學堂監督(即校長)。說來也巧,是年八月,清政府正式下詔廢除科舉,這在客觀上有利于李瑞清引領學校,向嶄新的教育方向發展。
弄清楚三江師范學堂這根主線,有利于闡明本文的宗旨與相關人物。
李瑞清(1867年~1920年)字梅盒,又字梅癡,江西臨川人。出身于世代書香的官宦家庭,高祖李宗翰是清中葉當地資望甚高的收藏家、書法家。家中所藏的金石拓片與名家書畫,使其從小就與鐘鼎、碑碣結下了深厚情緣。父親李必昌在湖南為官30年,曾任長沙司馬攝武陵縣令,人稱榮祿公。故瑞清啟蒙時讀書取法比相同年齡之兒童要高。有“少洽《公羊》學,為文學司馬遷、范蔚宗,詩宗漢魏,古直而蒼涼……弱冠前鄉梓遠近即素有才名”。他在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中進士,旋入翰林院任庶吉士(按清代沿明代建制,翰林院設庶常館,選拔新進士之優于文學、書法者,入館深造)。后為江蘇候補道、江寧藩司等職。
我們后輩小子專題研究前賢者,務必辯證地剖析。辛亥革命后,孫中山先生出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李瑞清遂客寓上海改儒服為道服,自號清道人,以鬻書畫自給。不論他生前或歿后,金石書畫界每言及清道人,幾乎人人皆知,說其原名,不少人啞然。
好,回歸原題。根據胡小石、陳中凡等老先生生前所講,有關清道人的三件大事是應當載入史冊的。
1.日本在“明治維新”以后,學習西方的眾多管理、實踐經驗,尤其在接受西方科學技術與教育體制上,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就。
1906年春,李瑞清赴日本考察教育。對于彼時日本現行學務的方方面面,進行了系統的學習研究。從中發現日本很重視各級美術師資的培養。返國后為造就我中華民族的美術人才,特在學堂內創設“圖畫手工科”。可以想像“敢為天下先”就是“一張白紙”,全國高等師范學堂(如保定師范學堂、浙江兩級師范學堂)也沒有幾所,倏然間要設立一個專科,談何容易。從師資、教材、實習內容直至課程設置,一直到1907年方正式張榜招生。第一屆招收的學員當中,即有后來成為著名國畫大師、美術教育家、國立中央大學藝術科(系)首席教授的呂鳳子(1885年~1959年,初名溶,字鳳子,自署“鳳先生”。江蘇丹陽人)。
另據筆者所知,張大千從日本返國后在上海經常去李瑞清寓中求教,但非學堂圖工科學生。其兄善仔善畫虎,是否該科畢業,待考。
2.李瑞清出任監督后,常自開書畫課程。分析碑本法帖時不僅詳述字的結體、用筆、章法,也闡明各類風格特征,善于類比;尤為學員感興趣的是,老人家側重講書法史、書法理論。最常講的一句話是“目無二李、神游三代”(李斯、李陽冰,三代指夏、商、周)。
3.當時學堂延請日本教習八人,主講化學、博物等自然科學范疇的課程。“圖工科”的中國畫老師是請的中國人(按:日本學中國畫的人很多,稱“南畫”,簡言之,中國畫源頭仍在中國)。胡、陳二老說中國畫老師是我們本國一位畫家。后來查閱文獻時,才知道是曾熙(農髯)引見的蕭俊賢。
陳中凡先生是該學堂學文學的,胡小石(1888年~1962年)先生是農博科畢業。入民國后,李瑞清在滬做寓公,胡先生專門去李府一面繼續求學,一面在李家“課其子侄”。胡拜識沈曾植等老輩學者,也是李的推薦。可見師生間的友情深厚篤實。據胡先生本人講,1934年金陵大學辦國學研究生班,導師全為第一流學者。教育部就是因為小石先生是李瑞清入室高弟,才批準他在該班開書學課(其時方36歲)。
昆侖堂美術館藏有“奇云扶墮石,秋月冷邊關”一聯,再三拜讀當是清道人真跡。李自稱“求分于石,求篆于金”。據小石先生講,此老生前善逆鋒行筆,運筆相對的慢、澀、頓挫加強了線條的彈性(曾有學人評說有意“顫筆”,誤傳也)。其方筆真書得《龍門》之剛,《刁遵》之柔,以漢簡筆意寫行草是獨樹一幟的(按:此聯亦為1989年大地出版社《中國書法鑒賞大辭典》收錄)。有學者發現上款“仲子仁兄”系挖補者,不免疑慮。依筆者所知,只要弄清楚李瑞清、胡小石、楊仲子三者的關系與情誼,此慮則多余;況一時疏忽,寫錯了或原本賣或送與某人,某人未來取,轉送另一友人,也在情理之中。
上文提到,入民國后李瑞清很快離開南京,在上海“鬻書畫以自給”。自此以后在作品上署名“清道人”。日常生活中還改穿道服,留給后人一些難解之“謎”。有學者避長者諱,不談這類專題,可謂諱莫如深。有人猜測“清”是老人家原名的最末字;也有人疑其以遺老自詡,肯定是不忘清王朝昔日皇恩浩蕩的寓意,這也是可能的。請細讀與之相關的史料,李瑞清在上海時與之交往頻繁的有做過安徽布政史的沈曾植(寐叟)、廣東學政朱古微(祖謀)等晚清太儒。沈的學識淵博,精研西北史地、歷代律法與佛學,歐陽漸(楊仁山居士的高足,支那內學院、金陵刻經處的負責人)與王國維皆彼時著名學者,還經常請益于沈曾植。朱古微是詞壇盟主,名氣比況周頤、文廷式(珍妃師傅)還要響,但皆列位為清室遺老之列。李瑞清后來又邀約衡陽曾熙(龍髯)來滬賣字畫謀生。總體上看還是保守,還是不肯與新成立的民國政府交往,深惡痛絕于“二臣”之說,換句話說,就是不承認并與民國建交的歐美各國政府,甚至社會團體,亦寧可餓死,也不肯交往,誠然是封建士大夫保晚節的一種表現。當時不少洋人以各種收藏團體名義重金買李瑞清書法作品,竟聲稱不賣(據前輩講,有精明洋人轉請中國人出面,其實也能買到)。
相比之下,“海派”一代宗師吳昌碩,他畢竟在晚清無功名,只做過一個月的“安東令”(今江蘇漣水)。就個人學養自不可與李瑞清、沈曾植等人相比擬。但缶翁思想開通,能順應時代潮流。民國元年應美國友人邀請,吳昌碩寫成“與古為徒”篆書漆匾贈給該國著名的波士頓博物館,成為該館鎮館之寶。相比之下,李瑞清老夫子以“清道人”之署名,或身穿道服,是老人家的一種“愚忠”而已。誠然,我們后人研究前賢時會正確地對待。
具有上述愚忠思想,所謂重晚節的李瑞清在書學研究、書法創作上理念是什么呢?
半個世紀之前,胡小石先生每談到書史書論言必稱“李師”。并詳細例證了李瑞清(有時也包括沈曾植、曾熙等在內)是愈高古的愈要研究,愈高古的愈要寫。在這種崇尚高古的精神追求中,出現了“神游三代、目無二李”,自稱“求分于石,求篆于金”,前者泛指以漢隸為主的碑刻及漢簡等,后者是確指三代與三代以來的青銅器。誠然,此老也兼參帖學之長,但是他按照個人的創作意圖取帖學的營養以豐富、滋潤個人的書法風格,他說過:“篆求古箋奏、文稿、尺牘,一切行草之中,以博其縱蕩流麗之觀。”從《玉梅花庵臨古》等跋款中,處處張揚這些博與約、兼容并蓄的創作理想。
這里所刊“天眷老臣身,人欽黃發偶”款題“清道人敬頌乙盒尚書暨德配李夫人雙壽”(現為嘉興市博物館珍藏,此乃沈曾植家鄉)無疑,乙盒是沈老常用的號,李執為賢伉儷雙壽揮毫,當是精品之作。學術界眾多學人認為李以碑筆臨帖,以澀筆寫漢隸、魏書,以澀而頓挫之筆寫篆。方筆真書得《龍門》之剛、《刁遵》之柔,又以漢簡筆寫章草,獨樹一幟。從源頭上說,李的隸書受何紹基影響甚深。但能倍出新氣象。篆書取法商周金文,最得力于《散氏盤》,實在是為“求篆于金”開辟新領域。
故而,筆者以為在書法上,李瑞清崇尚高古的精神實質符合這位歷史名家的性格與學養。好就好在,他心目中的“高古”是時時刻刻有變化的,簡言之,絕不泥古……這個與他主觀上要不斷開拓市場也是息息相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