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東素描
沐 齋
當故事訴諸文字的時候,竟然有些許婉約和曖昧——三年前,我與俊東兄在北京鼓樓附近的那個靜謐的庭院里相遇,那是一個早春,天氣暄和,陽光明媚,我們隨意地談些關于藝術的話題,皎潔的玉蘭花在我們的頭頂盎然盛放。

而今我們再次相聚,已是故都的深秋。和平東街的一家小酒肆里,俊東仍舊滿面春風,熱情如昨,談起藝事滿懷激情,輕聲細語。這些年來,俊東的光陰絲毫沒有虛度。他完成了北京大學書法學碩士的學業,出版了《王羲之筆法及其流變研究》的著述,并且憑借其扎實的書法功底和獨到感悟,開始了國畫創作的涉獵和嘗試……
此時,窗外的秋雨窸窸窣窣灑落下來,白楊和梧桐的葉片隨著那雨聲飄落。幾杯酒下肚,酒肆里仿佛更暖了,話題也更加敞開:從二王到當下,從帖學到碑學,從八大到齊白石……秋聲雨聲論藝激辯之聲在酒香氤氳和杯盞碰撞聲中洋溢。
俊東在我眼里始終是一個謙遜好學、勤勉認真的人。還記得當年我們仨(還有齊玉新兄)在通州張樹的畫室做客,俊東仔細觀摩張的篆刻作品,細察其刀法,不時提出問題和見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留心他的神情,那是虛心而真誠的,那種對藝術的執著和摯愛,容不得半點掩飾和偽裝,由此一例足以想見俊東的藝術胸懷之豁達坦蕩,不矯情,不妄論,不菲薄亦不浮夸,其對待他人的藝術作品,亦每每如是。
幾年不見,俊東的模樣如故,但是對藝術的見識與追求的確上升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他尊重傳統,卻更熱愛個性。在這一點上我深深理解和認同他的審美取向:比如二王書風之亦碑亦帖,所謂帖學與碑學之分流,本無嚴苛的界限;比如無論書法或繪畫,篆籀筆法和氣息都是不容疏略的源脈。脫離了篆隸基本筆法和氣象的書畫線條與整幅作品都是舍本逐末,中國書畫藝術之本體相去愈遠的。他在其著作《王羲之筆法及其流變研究》這樣寫道:“判定一件作品的書體,不能僅僅從結字、字法一個標注出發,同時要關注它的審美意象?!倍@個審美意象正是“篆隸遺韻”。再延宕開去,我認為俊東兄指出了當代藝壇的一個鑒賞誤區與痼疾——批評一件作品拘囿于形而下的器(結體、字法和用筆),而漠視了形而上的道,即藝術作品原生態的“韻”。盡管六朝謝赫早已提出作畫首須“氣韻生動”,我們還是忽略了這個藝術的本質元素。韻從哪里來?不是無中生有,而是脫胎于古法。古法、黯識兼學養,達此三者,始能造化出新,遺韻庶幾可追,個性庶幾可得。

或許可以赧稱作“楫子和而不同”,我與俊東涉及某些話題時也會各持己見??|批評某人的作品往往直言不諱,贊揚卻也是發自肺腑。他對我即將付梓的隨筆集喜愛備至,勉勵我一定要沿用“溫文爾雅”這個書名,而不必起那些吸引眼球嘩眾取寵的名字;提及書法,他認為我的字體人夸張,變形過火。我縱然嘴硬,內心卻是欣然接受并感謝如此磊落光明的諍友。一個浮華的時代,坦誠相待的朋友本就不多,知己難覓,何況在書畫界這樣敏感的群體呢。
俊東生就一副典型東北漢子的體魄,卻心細如發而儒雅溫存,我以為可以這樣形容他:結休“樸厚”、五官“稚拙”、舉止“變異”、氣韻“妍美”。前些日,俊東忽然約我去共賞京戲。我非票友,怎奈盛情難卻,于是隨去。結果,一場戲看下來,眼淚已經在我眼眶打轉。我才明白俊東何以如此熱衷戲劇,在生旦凈末丑的一招一式,唱念做打的每一個細微深處,我們清清楚楚看到了如此熟悉的東西——這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啊,這是富春山居圖,這是自敘帖,這是寫意,這是書法!
一出唱罷,掌聲雷動。我回頭沖俊東兄伸出大拇指,俊東也做出同樣的動作,滿足地笑了,很樸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