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字伯安,生于明憲宗成化八年(1472年),死于明世宗嘉靖七年(1528年),祖籍浙江余姚。青年時隨父親遷家至山陰,后來,他結廬于會稽山陽明洞,自號陽明子,陽明山人,又創建陽明書院于越城,故世稱陽明先生。王守仁28歲中進士,歷官廬陵知縣、刑部主事、兵部主事、吏部主事、左僉都御史、南京兵部尚書等,敕封新建伯。他一生的語錄、書札及其他論學詩文,被后人收集編為《王文成公全書》(現名為《王陽明全集》)三十八卷流傳于世。
王守仁是明代哲學家,心學唯心主義集大成者;也是教育家、軍事家、書法家。他一生既為官又倡學,文治武功,勛業卓絕,堪稱一代名臣,學界巨擘,受到后人的極大推崇和廣泛頌揚。本文試將他的“心學”與“書法”加以觀照,以探討心學對書法的影響作用。
一
王守仁的先世相傳為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后世徙居余姚,先祖王綱、曾祖王杰、祖父王倫、父王華均是儒家學者,歷任高官。因王家是世代為官的書香門第,王守仁自然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易》《禮》《春秋》《左傳》《史記》等典籍,王守仁在年輕時便爛熟胸中,有志于讀書做圣賢。王守仁少年時聰穎過人,10歲時同祖父前往北京途中經過金山寺,吟絕句:“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臺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頓時,四座皆奇,其祖父又以《蔽月山房》為題,令其再吟詩一首,王守仁隨即應口誦道:“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兩首七絕詩既有吞吐環宇之慨,又富含哲理,可見其后成為一代哲人并非偶然。十五歲時,就“凡兵家秘書,莫不精究”“十七歲始慕圣學”。

王守仁的哲學理論是孟子以來儒家心性之學的集大成者。他提出的“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三大哲學命題是對當時程朱理學的反叛,最終確立和完善了他的“心學”體系。其“心學”崛起于海內,風行天下,成了明中晚期的主流思想。他提出的“心即理”說,“知行合一”說,“良知”與“致良知”說,是以道德實踐為其思想的生長點得出的,他以自己的為人為學雙向圓融,致使儒家心性之學達到了實踐與思想的高度統一。他的一生在內圣外王方面所建業績于理學家中是絕無僅有的。他兼有統軍征戰的豪雄性格和精神修養上的哲人氣質,他能像禪宗大師一樣用驚人的指點方式使人頓悟,這種性格氣質使他極富創新精神。在青年時,他按照朱熹的“格物致知”去格亭前翠竹七日,病倒之后,他還是一直探求“格物致知”的真諦不輟。34歲時,他因上書反對閹黨劉瑾被貶為貴州龍場驛驛丞,在極艱苦的環境里,也還是在內心“格物致知”探尋著如何認識這個“理”。他當時的處境是萬山叢棘,蠱毒瘴癘彌漫,棲居山洞,僅“驛丞一員,吏一名,馬二十三匹,鋪陳二十三副”,苦熬度日,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但他“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當即做了一副石棺材,指天發誓曰:“吾惟俟命而已!”他極力排除生死雜念,“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時或歌舞談笑,超然于塵世之外,苦練制心功夫,力圖發揮“心”的作用來戰勝險惡環境,以求自我解救。“久之,胸中灑灑……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這才知道圣人所體會的大道,其實是在自我的本性中就很圓滿自足,以前在外物中求事物之理,其實是十分錯誤的。王守仁此時便否定了朱熹“求理于事物”的認識途徑,肯定了“吾性自足”,而“求理于吾心”就是“圣人之道”。此即王守仁的“龍場悟道”。他由此提出了一個很著名的心學命題“心即理”。這個命題還有一個補充命題:“心外無理”。并為其“知行合一”說的創立奠定了理論基礎。
何謂“心即理”?幾年后,王守仁貶謫期滿回到越中老家,他的學生徐愛問他如何理解朱熹的“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他答說:“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這里王守仁所說之“理”可理解為側重道德之理,因為道德情感和理性的確只存在于我們的內心,而不是存在于外物上。心就是理,天下的理都在心中,就如你對父母的孝心是來自內心情感,本來就在你心中。就如一個人的禮儀修養,若心完全為善,自然會從行為上體現出來。王守仁認為理就在心中,并且在心外沒有理,這個在人心中的理一旦發出來,便形成事物的理。為何說“心外無理”呢?他向徐愛說:“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為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
在這里“意之所在便是物”是個關鍵,“意”指意識、意向,“意之所在”當然指意識意向的對象,這個命題將“物”看作是離不開“意”,否定了“物”的客觀獨立性,他進而指出“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物非意之用乎?”在這里,“物”不僅離不開“意”,而且是“意”作用的結果,由此他得出結論“所以說某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即如你看一株花,你見著了花,花則在,若沒見著,則無花。這就是物不在心外。王守仁這一觀點強調的是主觀意識的能動性,混淆了主體同客體、意識和存在的界限,片面夸大和神化了人類認識的能動作用,以致用吾心之主觀精神吞并了客觀存在之物理,成了主觀唯心主義。但王守仁“心即理”之說,是其“知行合一”論的基礎,它充分肯定了認識主體的能動作用,相信自我的道德力量和自我成圣的潛在能力,反對迷信等外在權威,否定用現成規范和書本教條來禁錮人的身心,主張依靠自我的“心之主體”(良知)來主宰和支配一切行為,在道德實踐中努力實現自我的人生價值。這對個人書法藝術的形成卻道出了秘旨,一幅書法作品全然是作者個性、心靈的外在流露,是性情的抒發。是優是劣,除了書法的根底功夫之外,與作者的思想活動是緊密相關的,全由心來主宰,漢代楊雄將書法稱之為“心畫”,這說明古今一理。由此我們也可看出王守仁的心學思想包含著他的書法藝術觀,在他所留下的信札與詩卷的筆走墨舞中,其思想性情是他“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的“心即理”最妙寫照。
二
王守仁的第二個代表觀點是“知行合一”說,這是他一生的“立教宗旨”。
“知行”是中國哲學史上的重要范疇,先泰《左傳·昭公十年》就提出“非知之實難,將在行之”,道家則認為“不行而知”,宋代的程頤則說:“人既能知見,豈有不能行。”朱熹則言:“知先行后。”南宋陳淳說:“致知力行二事,當齊頭著力去做,不是截然為二事,先致知然后行,只是一套底事。”王守仁則繼承了這些思想并提出了系統的“知行合一”說,以反對朱熹“將知行分作兩件事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的“知先行后”說以及由此而造成的重知輕行,“徙懸空口耳講學”的學風。他說:“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門知行合一之教。”王守仁所說的知行是在倫理道德的范疇內,“知”是指對封建倫理道德的認識,“行”則是指對于封建倫理道德的實踐;“知行合一”就是研究封建道德的認識和實踐二者如何以及為什么能夠統一的問題。他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知行是一個功夫的兩面,知中有行,行中有知,二者不能分離,也沒有先后。與行相分離的知,不是真知,而是妄想;與知相分離的行,不是篤行,而是冥行。他提出的知行合一,一方面強調道德意識的自覺性,要求人在內在的精神上下功夫;另一方面也重視道德的實踐性,指出人要在實踐中磨煉,要言行一致,要表里一致。應該看到,王守仁的“知行合一”主張,比他的前賢們有所進步。他將“吾心之良知”作為“知”,將“致吾心良知于事事物物”作為“行”,而以“心即理”為前提,以“知行合一”為旨歸,從而達到體認良知的目的。這種認識論,就其解剖自身(吾心固有的“良知”)以推求萬事萬物之理的認識方法來看,內中蘊含有“一般(事事物物)存在于個別(吾心良知)之中”的辯證因素。由此,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論因發展了主觀能動的方面而達到前所未有的唯心主義認識論的高度,為宋明理學增添了一個新的范疇,為認識論的發展開拓了一個新的境界,對后世的唯物論知行觀的建立,有啟發作用。
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論還認為“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他說:“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目的是要鋤惡務盡,達到破“心中賊”目的。“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便是圣人。”表明了從自然到道德的,再到圣人超道德的真知行。這標志著王守仁是從真正實踐的角度來談道德修養,是將儒家的道德本體徹底落實于實踐生活的表現。而他對“知行合一”的層次規定與具體運用,又使儒家揚善懲惡的任務始于一念之微,而達于萬事萬變之間了,其間的步驟、特征也都達到了可具體操作的地步。這是王守仁道德實踐揭示深刻、把握精到的表現,也是其對儒家道德實踐之學的貢獻。

王守仁的“知行合一”的思想是對人們一切活動的概括。做事想成功,“知行合一”是成功的條件。學習書法藝術也同樣如此,要想有藝術的突破,除了苦練,還必須應知道怎么練,練的方法,技巧和要達到的目標;要使二者融洽一致,此時的書藝才有可能進入到一個新境界。王守仁自己深有體會,他說:“夫學、問、思、辨、行,皆所以為學,未有學而不行者也,……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知要依賴行,行發源于其知,如此才能真正達到“知行合一”的目標。
王守仁在心學觀提出的第三個觀點是“良知”與“致良知”,是他關于認識方面的核心思想。王守仁晚年時自己總結說:“吾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致,就是推致,就是將發于良知之是非好惡推致于事事物物之間。致良知的過程,也就是以良知統攝人生,統攝事事物物的過程。這樣,“良知”說便與“知行合一說”統一起來了。“致良知”也就成為王守仁心學的本體論與修養論直接統一的表現了。王守仁的這“致良知”說通俗些。就是要人們去掉昏蔽的私欲,去發現本心的虛靈明覺的本體,去惡向善,去偽存真,去蔽合德,去暗就明,去恩為圣,達到誠愛惻怛,漸漸進入圣賢的境界。王守仁的良知說,雖是一種先驗論,但它打破了圣人同凡人的界限,在客觀上具有動搖儒家權威的作用。他的貢獻在于指出了宋明以來程朱理學繁瑣與僵化的流弊,洞察到道德意識的自覺性和實踐性,將儒家封建道德建立在簡易的哲理基礎上,使人人可行。他的思想流行達150年之久,形成了陽明學派。在他的思想中包含著某些促進思想解放的因素,為中國近代思想家所推崇,在明中葉以后傳到日本,并成為顯學。后來影響到明治維新時期的日本思想界,對日本的革新起了一定的積極作用。這就是王守仁“心學”體系的卓絕之處。
王守仁的心學思想影響了他在書法藝術上的風格和特色,具有突破明代前期館閣體的書風的反潮流精神,表現了一位提倡心靈自由、思想解放先驅者的書法個性特點。王守仁無意于書,卻矯矯不群,這是他的道德學問、為人之道滲透于書法的結晶。他曾說過:“專于弈而不專于道,其專溺也;精于文詞而不精于道,其精辟也。夫道廣矣大矣。文詞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詞技能為者,去道遠矣。”充分地表達了道與技的關系,以道立于心中,技也自然高妙,反之,則道不專技也平常。
三
王守仁書法作品現所收集到的有計文淵在1996年編匯出版《王陽明法書集》(西泠印社出版社),內收王守仁書法作品60件。十年之后,計文淵又陸續發現王守仁手跡10種,茲錄于下,1、河南浚縣大侄山存王氏手跡刻石《大侄山詩》,大字行書,另又有中楷行書《大伾山賦》,時間為己未(1499年)秋,筆法勁逸,神采蒼秀;2、《曉日明華屋》(266cm×111.1cm)七言古詩,行書小字,題畫詩,即興而作,淋漓盡致,今浙江省博物館藏;3、《若耶溪送友詩稿》私人藏品,日本大阪文堂影印,題為“王陽明先生若耶溪帖墨妙”,冊后有羅振玉、鄭孝胥題跋,是王氏弘治甲子(1504年)在若耶溪送內兄諸用冕赴南都作;4、《驄馬歸朝詩敘》(26cm×189cm)行書,近千字,作于正德己巳(1509年),廣東省博物館藏;5、《與曰仁諸弟書》私人珍藏,是王氏致曰仁(徐愛)等諸弟手札,一千多字,正德十二年(1517年)手書,墨跡如新;6、《與德潤克明手札》私人收藏,大草書跡,刻入《湖海閣藏帖》,朱安山刻于道光十五年(1835年);7、《銅陵觀鐵船詩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約寫于正德十四年(1519年),王氏在經安徽銅陵舟中寄謝源(字士潔),詩卷長8米,每行以三字居多,屬大字作品,運筆迅疾,豪邁道勁;8、《與唐虞佐侍御書》手札,上海圖書館藏,王氏約寫于1521年歸京途中;9、《與守文諸弟札》(268cm×1085cm)私人藏品,書札未標年月,約寫于1523年;10、《與鄭邦瑞書三札》(24cm×39 8cm),美國普斯頓大學美術館藏,約寫于嘉靖二年(1523年)。
王氏書法作品還有不少刻石于他率軍征戰的軍旅中,據葉樹望《有關王陽明軍旅刻石考訂》有以下幾處:1、江西崇義縣思順鄉桶岡村北的茶寮隘之《平茶寮碑》(1517年刻)王氏手書正楷228字,碑石高8米多,寬4米有余,字跡仍完好;2、江西廬山秀峰寺(開先寺)《紀功碑》,碑高寬均丈余,楷書150字,正德庚辰(1520年)手書;3、廣西平果縣城關碼頭對岸的萬人洞巖壁《田州立碑》,碑高25米,寬45米,書于嘉靖七年(1528年);4、出土于廣西梧州的明代兩廣總督府衙門遺址的《兩廣總督碑刻》略呈方形石塊,碑文用行楷刻石,尚有23字,文中6字已漫漶不清;5、廣西馬山縣古零鄉楊墟《楊墟書巖》,能見53字,另25字已因風化,剝蝕嚴重而漫漶不清;6、在廣西省忻城縣自虎山分別題識三處,一為嘉靖七年(1529年)題于白虎山東側回春巖石壁上,碑高0.26米,寬0.65米,約240字。一則在古蓬鎮周安村白虎山西側臥仙巖上,碑高0.5米,寬0.65米,約140字,題寫于嘉靖戊子(1528年)。第三題刻在白虎山臥仙巖旁,嘉靖戊子(1528年)臘月題刻,約200字。王氏所留存墨跡與石碑題刻約略如上。其中有三種(《若耶溪送友詩稿》《與日仁諸弟書》《紀功碑》)已收入計文淵所編《王陽明法書集》中。
王守仁的書法藝術功底來自于他年輕時下的苦功。他在江西時,住在外舅諸養的官署練書法。“官署中蓄紙數篋,先生日取學書,比歸,數篋皆空,書法大進。”王守仁留下的書法作品多以行草為主,其書法藝術特點是清秀俊逸,規矩古法而又出新意。他的書法風格與他的哲學思想是相應證的,突出主體意識的能動性。在王守仁的書法創作中,他是把書法當作一種具有感性自由的生命情感活動,把自己的情感、想像、直覺、歡樂、痛苦、成功與失敗都融于瞬間的揮灑中,因此,他的書作在不同的環境與心境中,選用的書體與表現的風格也不盡相同。王守仁書跡刻于石碑牌匾的書體以行書為多,正書次之。在王守仁的刻石作品中,有兩處可為代表,一是王守仁于正德十一年八月(1516年)至正德十四年(1519年)在贛州任“右僉都御使巡撫南贛”(《贛縣志》),曾在贛州城郊通天巖講學,賦詩六首,其中《通天巖》詩:“青山隨地佳,豈必故園好。但得此身閑,塵寰亦蓬島。西林日初暮,明月何來早。醉臥石床涼,洞云秋來掃。”此詩刻于通天巖入口的忘歸巖的摩崖上,行書(110cm×145cm)八行,其中落款三行為“正德庚辰八月八日,訪鄒陳諸子于玉巖題壁。陽明山人王守仁書。”字徑約10cm,保存完好。字字清勁,單字排列而不連輟,具有王字、歐字風格;書風淡雅而又自然率真,點畫精熟,法度涵蘊,其字如人、如學。正如他的哲學思想“致良知”,以個人之良知為衡量是非善惡標準,不必求之圣人,亦不必求之典籍,“良知便是你自家的準則,便是你的明師”,所以在他的書法中,看得出他并不一味地效法前賢,而是在已掌握的書法法則中大膽地發揮個人的主觀性情,點畫跳宕,舒放自如。有時還以狂草書之,如“醉”“掃”“巖”,使通篇氣韻生動流暢。在題刻的首聯“青山”句與落款的末一行“陽明山人王守仁書”卻又以行楷書體呼應,尤其是最后一“書”字純為楷則,給人正氣昂然之態。書寫者學問滿腹氣自華躍然紙上。《紹興志》評:“新建善行書,出自《圣教序》,得右軍骨;第波豎微不脫張南安、李文正法耳,然清勁絕倫。”此摩崖石刻仍保存完好,字跡如新。
他以楷書刻碑的代表作是今保存于江西省贛南地區崇義縣思順鄉桶岡村(現齊云山村)的茶寮碑,因碑立在村的北面茶寮隘得名。碑石高8米多,寬4米余,在碑正面平坦的石面上鐫有王守仁手書楷體碑文228字,碑石已經歷雨打日曬490余年,至今仍完好如初。碑文如下:
“正德丁丑,瑤寇大起,江、廣、湖、郴之間騷然,且四三年。于是上命三省會征。乃十月辛亥,予督江西之兵自南康入。甲寅,破橫水、左溪諸巢,賊敗奔。庚申,復連戰,賊奔桶岡。十一月癸酉,攻桶岡,大戰西山界。甲成,又戰,賊大潰。丁亥,與湖兵合于上章,盡殪之。凡破巢大小八十有四,擒斬二千余,俘三千六百有奇。釋其協從千有余眾,歸流亡,使復業。度地居民,鑿山開道,以夷險阻。辛丑,師旋。于乎,兵惟兇器,不得已而后用。刻茶寮之石,匪以美成,重舉事也。提督軍務都御史王守仁書。紀功御史屠僑,監軍副使楊璋,參議黃宏,領兵都指揮許清,守備郟文,知府邢珣、伍文定、季斅、唐淳,知縣王天與、張戩。”
從碑文內容可知王守仁當初是攻破桶岡,平定農民軍之后,為招撫百姓,力勸農耕,安居樂業,于是敘事紀功、昭告后人。字字卓然獨立,筆力遒勁、蒼秀、清逸,神完氣足,似乎可見當日勝利之意態。此類刻碑代表作尚有刻在廬山秀峰寺(開先寺)內李璟讀書臺旁崖壁上的王守仁楷書《記功碑》(150字),是他平定宸豪之亂避禍廬山所書。王守仁軍旅生活從45歲開始,從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至嘉靖七年(1528年),十余年間在軍旅中刻石題識現已知的不下十余處。王守仁的書法自有淵源,楷書《紀功碑》《時雨堂記》及題匾“家傳詞翰”“遺墨”,均具有柳歐風范。
王守仁行書作品最多,藝術成就也最高,取法《圣教序》。代表作有《矯亭說》《送蕭子雍詩軸》《銅陵觀鐵船歌卷》等。《銅陵觀鐵船歌卷》(31.5cm×771.8cm),王氏寫于正德十年(1519年),時年48歲,有清人方治、錢大昕等人題跋。錢在題跋中說該作“書法勁拔,神采蒼秀。”該作用筆雄健,使筆如刷,又迅捷道健;線條剛勁而有張力,行筆輕重緩急,單字牽絲不斷,通篇飛白不斷,蒼潤相雜,整幅有一種奇崛縱逸的氣勢和風韻,反映了他當時沉郁憤懣的情緒。錢評價《矯亭詩》說:“筆勢縱逸如李北海。生平所說真跡,以此為最矣。”王守仁的行書,深深烙印著二王風韻,卻又更趨向自由揮灑,在他留下的大量信札中更為突出,創新風格非常明顯,可謂明代書法大家。
王守仁的草書也很有個性,藝術表現力很突出。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紙本草書墨跡《龍江留別詩卷》(28.1cm×296.6cm)可為代表作,凡11行共87字。整幅作品透出一股清逸之氣,遒麗灑脫,筆意佳妙,雖欠拙厚,然自是高邁清勁。行草《別妻蛭詩軸》,7行119字,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刊于日本《明清書法圖說》,此幅可見其行筆快捷卻不浮滑,用筆渾厚秀勁,給人以含筋裹胃之感;結字瘦緊綿密,并有欹側之勢,章法搖曳多姿,變幻不定卻又統一協調,全篇有跳宕之感。草書《象祠記》《何陋軒記》則有旭素法度,筆畫騰挪跳宕、變化無端,如龍蛇翻騰,靈活異常,又有自家面目。《象祠記》(309cm×700cm)94行,530字,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是他草書的經典之作,很能代表他草書的風格。此書作是王守仁37歲時在貴州龍場驛應貴州宣尉使彝族土司安貴榮所求而作,文章文筆優美、文意深邃,后為《古文觀止》所收。象祠是當時苗族人禋祀之祠。王守仁以象祠之淵源,以儒家道德原則為基礎,向曾是“為子不孝、為弟則傲”后改過之人宣揚“天下無不化之人”的良知思想,說人是可以改惡從善,闡發了風俗教化的道理。他以草書書之,筆力奔放昂揚,使轉頓挫皆極有法度,線條勁健、神韻逼人,結合文章內容欣賞其書法,亦可見作者心靈情感的跳蕩。此時的王守仁,通過“龍場悟道”,雖仍處艱難之境,但他已將自己置生死度外,心胸曠達,已有一種身心解脫的欣喜。按一般書寫這類文章的習慣,不用楷書也須以行書,便于眾人閱讀,王守仁卻以草書一泄心中之慨,正是“書為心畫”使然。正如王羲之書《蘭亭序》、顏魯公書《祭侄稿》,均非純是書法,亦是書者思想性情的抒發。作為學者的書法,尤以著名思想家的書法,均自覺或不自覺地體現了其思想觀念,我們由他的書法聯想他的心學“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不正是他“知行合一”的實證嗎?說明為文為書者亦可秉持“知行合一”的理念,不斷提高修養境界,追求人生進步。明清之際的學者書家歸莊在《矯亭說》題跋中云:“陽明先生一代儒宗而工于書法亦如此,豈非藝即道耶?余學道不成而謬以能書名,既恥為一藝之士,豈敢不勉?”可見王守仁書法的影響之深。王守仁臨終前一年(1527年)的《家書》也是他的草書代表作。通篇筆法圓潤流動、秀美飄逸,下筆露鋒較多,點畫隨字勢變化靈動,顧盼有神,風貌瀟灑,筆觸沉穩雄勁。《回軍上杭詩軸》(1385cm×69cm)上海博物館藏,刊于日本《中國明清書法名品圖冊》,是一首七律詩,僅6行,每行字數不一,共78字。整幅作品以韻致取勝,點畫精湛,晉人法度、羲之骨力,殊美佳妙。朱長春評曰:“公書法度不盡師古,而道邁沖逸,韻氣超然塵表,如宿世仙人,生具靈氣,故其韻高冥合,非假學也。”與王守仁同時代的徐渭則曰:“古人論右軍以書掩其人,新建先生乃不然,以人掩其書。今睹茲墨跡,非不翩翩然鳳翥而龍蟠也。使其人少亞于書,則書已傳矣。”王守仁自己則言:“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后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讀明道先生書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既非要字好,又何學也?乃知古人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可見王守仁在書法實踐上也是以心學為主導。這種思想似與禪宗之頓悟如出一轍,在于悟,悟得筆法字自為高一境界。可謂心學通書學,書自然高妙。這是王守仁書法的獨特之處。由此也可知他對書法追求的是天性和自然,不追時髦,我行我素,形成了清新朗健的風格。對比當時明代所形成的館閣體,其作品一掃圓熟與少風骨的庸俗之氣,有一定代表性和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