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古代詩歌理論中聲名顯赫的“詩言志”之說歷來被視為儒家詩歌理論之圭臬。但它既不是出自遙遠的虞舜,也不是出自春秋末年的孔子,而是戰國中后期儒家整編古史時所提出的觀點。“詩言志”的說法簡明扼要,非常適合那個時代的社會需要,所以廣為流傳。在孔子及其弟子的詩歌理論中,情、志并重。將“情”逐出而只講“詩言志”,那是后儒的事情。從郭店簡和上博簡的相關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到孔子及其弟子詩歌理論的內容,其要點是既重視詩言志,亦強調詩須言情。這與古代文獻中所記載的孔子詩歌理論是吻合的。
關鍵詞:儒家;詩言志;《性自命出》;郭店簡;上博簡
中圖分類號:K20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1-0067-06
在古代詩歌理論中,“詩言志”之說影響甚巨,可是對于這一說法產生的歷史背景卻往往關注得不夠。以之作為先秦儒家詩歌理論的主線,亦不全面。郭店簡和上博簡為我們研究這方面的問題提供了十分寶貴的材料。今不揣淺陋,陳述若干鄙見,敬請專家指正。
一、儒家“詩言志”理論的歷史發展
研究儒家詩歌理論的專家往往認為,“詩言志”遠自堯舜時代便已存在。《尚書·堯典》有舜命夔“典樂”時的言辭,其中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①,《史記·五帝本紀》引此稍有變動,改“詩言志”為“詩言意”。《史記正義》引孔安國說云:“詩言志以導其心,歌詠其義以長其言也。”儒家詩歌理論對于“詩言志”之說非常重視,清儒或將此視為“千古說詩之祖。……詩之體用,盡于是矣”,并且認為此語一定為虞舜所說,“惜其時詩皆不傳,僅聞《擊壤》、《康衢》數歌,然又非詩體。可見古詩逸者尚多”②。其實,《尚書·堯典》的成書年代歷經專家研究,已經可以肯定是在戰國中后期③,由此我們可以推測,“詩言志”之說既不是出自遙遠的虞舜,也不是出自春秋末年的孔子,而是戰國中后期儒家整編古史時所提出的看法。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它是戰國儒家的述古之作,但謂“詩言志”就是堯舜時代的理論,亦得不到有力的佐證。愚以為,“詩言志”的說法簡明扼要,非常適合戰國時代的社會需要,所以廣為流傳,整編古史時將其披上圣王言論的外衣。借圣王之口而述己意,這是戰國時期整編古史時的習見做法。“詩言志”亦當如此。
后世儒家詩歌理論的核心是詩、志一體說。“詩言志”本來是春秋時期貴族在禮儀場合賦詩的概念,明確的歷史記載始見于《左傳》襄公二十七年(前546年)。此年,以晉、楚為首的各諸侯國在舉行弭兵大會以后,晉卿趙武返國途中經鄭,鄭卿伯有賦《鶉之賁賁》之詩,趙武覺得他的賦詩很不妥當,并由此預言伯有將會有禍患發生,趙武說:
伯有將為戮矣。詩以言志,志誣其上,
而公怨之,以為賓榮,其能久乎?
鄭卿伯有奢泰驕橫,賦詩已露端倪,故而趙武認為他不能長久。趙武所謂“詩以言志”,這種觀點代表了當時貴族對于詩的一般看法,即詩為“志”而發,由詩可以觀其志向。
戰國秦漢時期,儒家學派論詩多關注“詩言志”的問題。孟子認為“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④。孟子雖然看到了詩的辭句與詩志有不一致的地方,但他強調必須關注《詩》中之“志”(“以意逆志”),而不必顧及其余。他強調要領會詩中所言之志,實際上肯定詩是志的表達。荀子講到“天下之道”的時候,說:
故《詩》《書》《禮》《樂》之道歸是矣。《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故《風》之所以為不逐者,取是以節之也;《小雅》之所以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頌》之所以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天下之道畢是矣。鄉是者臧,倍是者亡。鄉是如不臧,倍是如不亡者,自古及今,未嘗有也。⑤
荀子將圣王之道具體轉化為儒家經典來討論。他將詩之志與天下興亡的政治密切視為一體,充分體現了“詩言志”的重要性。《詩序》謂:“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⑥《說文》謂:“詩,志也。志發于言,從言寺聲。”⑦這個訓釋與《詩序》如出一轍,都可以代表戰國秦漢時期儒家學派的一般看法。漢儒將志、意互訓的情況表明,司馬遷說“《詩》以達意”實為“詩言志”的另一種表達⑧。魏晉南北朝時期,儒者發揮此說,如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云:“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圣謨所析,義已明矣。是以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⑨這里所謂“應物斯感”,指出了外在事物對于人心志的影響。在理學思潮影響下,宋儒在“詩言志”的觀念中引入了禮和理等觀念,使志與詩有了更為密切的關系。如,程頤謂“三百篇皆止于禮義,……圣人取其歸止于禮義而已”⑩,楊簡《慈湖詩傳·自序》亦謂“志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宋儒多將《詩》所蘊含之“志”理解為人君治國平天下的大業{11},呂祖謙就認為“若夫言天下之事,美盛德之形容,固不待言而可知也”{12}。清儒顧炎武談“作詩之旨”時也說“舜曰:‘詩言志’。此詩之本也”{13}。就是當代專家也每每盛贊“詩言志”理論的正確與重要意義。
平實而論,“詩言志”的理論對于古代詩歌發展的確起到了相當可貴的積極作用。它使詩人胸懷天下,為朝廷興衰而殫精竭慮,他們所關注的主要目標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14}。“詩言志”使詩人的觀念升華,擁有更多的壯志豪情與時代精神,而不屑于一己之私。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提出的“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15},成為后代詩歌創作的主旋律。不少詩人以“位卑未敢忘憂國”自勵,提出“獨坐一隅,孤憤五蠹,雖身在江海,而心馳魏闕”{16}。在“詩言志”的旗幟下,古代詩歌中大量為國家時事憂心的詩作成為時代的瑰寶,這確是無可爭議的事實。然而,“詩言志”也多隱蔽了詩人的無盡心酸。杜甫自述其志的著名詩作《奉左丞丈二十二韻》除了豪情壯志的抒發以外,還有這樣的詩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主上頃見征,歘然欲求伸。”可以說,在詩人的思想中,為國家社稷而奮斗的豪情與個人干祿的悲辛常常是揉合在一起的。豪情與苦辛的融匯,常常使詩人在“富兒門”前與“肥馬塵”中痛苦掙扎,處于非常尷尬的悲酸境地。
總之,“詩言志”非虞舜時代所提出的觀點,亦非出自孔子,而是孔子后學詩歌理論的表述。孔子對于詩的整編,著眼于保存和發揚“郁郁乎文哉”的周代文化。而七十子后學則大多面臨著干祿求仕的迫切需求,他們的詩歌理論自然與此有關聯。儒學之士適應卿大夫貴族及王侯將相之類權貴的需要,順應政治潮流,這就必須將詩篇中蘊含的感情因素減到最低程度,而只強調詩中的治國平天下之志,而盡量淡化個人情感的抒發。從戰國秦漢時期開始,歷代儒生的意念中,“詩言志”的“志”除了報效國家朝廷的豪情壯志以外,也還有著儒生自己干祿求仕之志。這自然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二、詩志與詩情的關系問題
儒家詩歌理論中詩與“志”、“情”的關系又是怎樣的呢?
《詩序》將《書·堯典》所提出的“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體系,分為兩個脈絡,一是詩言志的路數;一是情成樂舞的路數,請看其具體論述: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于聲,聲成文謂之音。
這是研詩者耳熟能詳的一段言辭。它所指出的兩個脈絡當中,“志”與“情”基本上沒有關系。在“詩言志”的理論體系中,詩與志有著不解之緣,“詩”完全是也必然是“志”的表達。所以儒者將志與治國平天下聯系為一體,詩也就與政治(而不是人的情感)有了不解之緣,漢代解詩的“美刺說”也就由此而起。漢儒解詩,無論是《詩序》抑或是傳、箋,多將《詩》理解為對政治的贊美或諷刺,理解為政治的睛雨表。這樣的理解給人的感覺就是:“詩言志”強調的只是對于政治的贊美或諷喻,詩必須是也只能是政治的附庸或婢女。
那么,“情”呢?“情”與詩是否有關系呢?
這個問題在漢儒那里本屬于不屑于談論的范疇,或者說漢儒用詩與歌分成兩個路數的提法將它置于一旁,避而不談。南北朝時期的梁代鐘嶸《詩品·序》曾經提出“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非長歌何以騁其情”的說法,開始重視“情”在詩歌中的地位,但他仍然恪守賦比興三義并重的原則,不敢逾越{17}。此問題被重視是在宋儒的時代,當時,一批學者逆潮流而動,與《毛詩》的《詩序》、傳、箋之傳統相背離,公開提出“情”與詩密不可分的觀點。如朱熹釋《關雎》一詩,即將注意力集中于“性情”之說,謂“為此詩者,得其性情之正、聲氣之和也。……至于寤寐反側、琴瑟鐘鼓,極其哀樂而皆不過其則焉。則詩人性情之正,又可以見其全體也。”{18}他雖然還沒有完全跳出美刺說的窠臼,但已有了與漢儒頗為不同的認識。明清之際的大學問家王夫之循此思路,進而提出“詩達情”的理論,謂:
詩言志,非言意也;詩達情,非達欲也。心之所期為者,志也;念之所覬得者,意也;發首其自已者,情也;動焉而不自持者,欲也。意有公,欲有大,大欲通乎志,公意準乎情。但言意,則私而已;但言欲,則小而已。人即無以自貞,意封于私,欲限于小,厭然不敢自暴,猶有愧怍存焉,則奈之何長言嗟嘆,以緣飾而文章之乎?{19}
盡管這個理論還是在“詩言志”的旗幟之下,王夫之將志、意、情、欲嚴格區分的做法,也不無可商之處,但是,他提出的“詩達情”的觀點則確為卓識。他指出,人對于自己的私欲常常欲蓋之而不迭,怎么能設想還會長言嗟嘆,將其寫成詩歌大肆張揚呢?王夫之的這個論證應當說是合乎情理而無可移易的。在他以后,魏源進一步論證了詩與“情”的關系。他說:“賦詩與引詩者,詩因情及,雖取義微妙,亦止借詞證明,蓋以情為主,而詩從之。所謂興之所至也。”{20}魏源所說的“詩因情及”、“以情為主”,使詩與“情”的關系進一步密切。在《詩經》理論的研究中,由注目于“詩言志”到注目于“詩達情”,這是相關理論認識的一個重大發展。
“志”與“情”是關系緊密的兩個概念,可以說志是情的一種表達。但是這兩個概念并不完全吻合。“情”這個概念,其范圍要比“志”廣大。情可以涵蓋志,而志卻不可以包括情。情與志的區別主要表現在,情具有率真的特質,它可以不假思索、不加掩飾地表現出來,其感性成分較多;而志則更多的是理性思考的結果。情主要是人的本性的張揚{21},而志則賴于客觀外界事物對于人的影響,其受外界客觀影響的因素比較大。古代詩歌理論中雖然對于情也比較重視,也提倡吟詠情性,但卻總不離《詩序》所謂的“發乎情止乎禮義”的原則,實際上依然以志代替(或左右)情的表達。
志雖然也表達著“情”,但是由于人的思想的復雜性,因此,志有時候也會背離“情”,成為虛情假意的表白。言不由衷的作品在文學史上并非少見。這類作品的出現當然不能由“詩言志”這一理論來負責,但這一旗幟為言不由衷者所利用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三、從《性自命出》和《性情論》看“詩言志”問題
情性觀是先秦儒家詩歌理論的基礎之一。“詩言志”的命題,常常被置于儒家學派理論武庫中,與孔子似乎也就有了不解之緣。在孔子神圣的光環下,很少有專家對這一理論進行再討論。
關于孔子和以“七十子”為代稱的孔門弟子的思想過去多強調其積極入世的一面,強調其治平之策與仁義道德之論,郭店簡和上博簡的出現讓人們看到了孔子的另一面,即講究天命、性情。可以說,孔子及其弟子不僅關注治國平天下之類的社會理念,而且探究“形而上”之精義。早期儒家的情性觀,就是這后一方面的重要內容。這種情性觀與考察“詩言志”的問題有密切關系。
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篇迭經專家研究,一致斷定它是先秦儒家論析人性的專門論文,專家多肯定它是子游,或子游一系儒者的作品。其撰著的時代在孔、孟之間{22}。這篇論文,不僅對于“心”、“性”等概念進行了多方位的探討{23},而且充分肯定了“情”在心性體系中的重要地位。它足可以代表距離孔子時間很近的儒家學派的情愛觀的基本認識,其中不少內容應當是七十子對于孔子思想的表述。上博簡《性情論》與郭店簡《性自命出》的內容基本一致。這種情況表明戰國中后期“情”“性”問題一直為儒家學派所關注。他們提出許多重要理念,其中有以下幾個要點:
第一,“情”的位置重要,內涵豐富。“情”是儒家理論中的“道”、“禮”等重要概念與“性”及“天命”連接的關鍵之點。《性自命出》第3號簡謂“道司(始)于青(情)……,司(始)者近青(情),終者近義”,《性情論》第2號簡還謂“智(知)情者能出之,智(知)義者能內之”。這里強調了“情”是各種道德理念得以衍生的起點。《性自命出》第18號簡謂“豊(禮)作于青(情)”,并謂“君子美其青(情),貴?眼其禮?演{24},善其即(節),好其頌(容),樂其道,悅其教,是以敬安(焉)”(第19-21號簡)。道是儒家理論的主旨,禮是儒家理論的外在表現形式,它們與情皆有密切關系,是情派生出來的內容。不唯如此,就是儒家的“忠”、“信”觀念,也由“情”而派生。故第39-40號簡謂“忠,信之方也;信,青(情)之方也”{25}。“情”與“性”非常接近。《性自命出》第3號簡謂“青(情)生于眚(性)”,第40號簡謂“青(情)出于眚(性)”,都是同一觀念的表述。《詩》、《書》、《禮》、《樂》等儒家經典的出現,與“情”很有關系,它們都是“圣人”“里(理)其青(情)而出內(入)之”(第17-18號簡)的結果。依照《性自命出》篇的排列,可以構筑起這樣一個儒家自然觀與社會倫理觀的系統:天—命—性—情—道(包括禮、忠、信等)。從這個系統里可以看到,“情”以前的天、命、性等皆屬虛幻一格,是人們看不見、摸不著甚至也想不清楚的。而“情”以后者,如禮、忠、信等,則屬于現實一格,人們可以具體地了解,可以想得清楚。其間的“道”雖然比較特殊,但也不如天、命、性等那樣讓人摸不著邊際。總之,在這里,“情”實為儒家的相關理念由虛幻幽隱到現實明白、由自然到社會轉變的不可或缺的關鍵一環。“情”的重要于此可見一斑。
第二,強調真情可貴。既然人之性有善有不善{26},那么情也有真情、假情之別,只有真情才能讓人信任,才能動人心弦,即所謂“凡圣(聲),其出于情也信,然句(后)其內(入)拔人之心也句攴(厚)”(《性自命出》第23號簡)。“情”的善與不善,關鍵在于誠信。所以第50-51號簡謂:
凡人青(情)為可兌(悅)也。句(茍)以其青(情),唯(雖)過不亞(惡);不以其青(情),唯(雖)難不貴。句(茍)又(有)其青(情),唯(雖)未之為,斯人信之矣。未言而信,又(有)美青(情)者也。
這里的意思是說,凡是令人賞心悅目的是真情,而不是虛情假意,只要有真情,即使有過錯,別人也會諒解,否則即使完成了難以做到的事情,也沒有什么可貴之處。如果有真情,有些事情就是沒有做,別人也會相信他能夠作到。不言而讓人信服,原因就在于他有美好的真情。與此完全相反的,是人的虛情假意,故謂“凡人偽為可亞(惡)也”(第48號簡)。
第三,“情”有待外界影響而生。“情”可能表現為喜怒哀悲等情緒{27},而這些情緒“及其見于外,則勿(物)取之也”(《性自命出》第2號簡)。人之“情”表現為行為,所以可以通過人的行為觀察其“情”,故謂“(察)其見(現)者,青(情)安失才(哉)?”(第38號簡)
以上這些材料表明,孔子及其弟子對于“情”、“性”問題不僅不諱言,而且從各個層面對其進行深入探討。《禮記·中庸》“天命之謂性”的觀念在郭店簡《性自命出》篇中是用“性自命出,命自天降”的語言表述出來的。這個觀念構成了儒家天命觀、倫理觀的核心內容。依照早期儒家“率性之謂道”{28}的觀念,再聯系到郭店簡《性自命出》篇所謂“道始于情”的說法,可以說早期儒家實認為社會發展道路是由人的“情”而衍生的。其所謂的“率性”,意即“循情”{29}。《韓詩外傳》卷5載有一大段孔子與子夏論《詩·關雎》的言辭,述畢即謂:“孔子抱圣人之心,彷徨乎道德之域,逍遙乎無形之鄉。倚天理,觀人情,明終始,知得失,故興仁義,厭勢利,以持養之。”確實孔子對于“人情”是十分重視的,把“人情”提到了與“天理”“仁義”等同的地位。
我們依據郭店簡、上博簡和相關文獻資料可以對先秦儒家性情觀進行一些縷析。它的大致脈絡是,孔子及其弟子的時代,儒家既講志,又講情,可謂志、情并重,甚至在有些時候,“情”還超過了“志”的地位。孔子后學中,思孟學派重點講性,朝著性善論的思路前進,故而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30}孟子并不把性下延至“情”{31},而只是注重“性”與天命的系連。子游一派的儒者講求“情”的作用,斷定“情性”是禮義和音樂的本源。但是,在以后的理論發展過程中,幾乎所有儒家學派中人,皆取積極入世態度,強調“治國平天下”。在這個思想指導下,“志”的作用被充分肯定。而“情”、“性”等的地位日趨下降,“志”的理念逐漸充滿了全部儒家理論空間。到了戰國后期,儒學大師荀子不僅極大地抬高“志” 的地位,而且對于“情性”進行鞭撻,荀子在其書《非十二子》篇中譴責“縱情性”的行為,在《禮論》篇中還說:“人一之于禮義,則兩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則兩喪之矣。故儒者將使人兩得之者也,墨者將使人兩喪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在荀子心目中,“情性”簡直是萬惡之源,必欲根除之而后快。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孔子及其弟子的情、志并重的理論應當是關于詩歌理論的最為正確而深刻的認識。此后儒家的理論發展中,不少人背離了這一傳統。特別是以荀子為代表的一系儒者狠批“情性”而只講“言志”。后世有些儒者甚至高舉“詩言志”的大纛,在為現實政治服務的掩蓋下圖謀個人干祿求仕,為當權者極盡高唱贊歌、諂媚邀寵之能事,將詩作視為向權勢者頂禮膜拜的花瓣。這就不能不使一部分詩歌的創作及詩論走進一個偏頗的狹隘之途。可以說漢儒研詩所提出的“美刺說”和后世不時出現的言不由衷的詩作,就是這種思路所結的苦果。“詩言志”和“詩達情”的意蘊并不矛盾,而是不可分割的兩個方面,單純地強調“詩言志”并不是先秦時期孔子及其弟子的詩歌理論的全貌。可以說,孔子及其弟子不僅重視詩當言志,而且重視詩必須表達人的真實感情。
注釋:
①《史記·五帝本紀》作“詩言意,歌長言,聲依永”,從《說文》志、意二字互訓的情況看,漢代“志”、“意”二字相通,故而司馬遷以“意”代“志”。
② 方玉潤:《詩經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2頁。
③ 蔣善國先生曾經總括諸家所論,再加考證,指出:“春秋以來早有堯、舜的傳說,戰國初年已傳有《堯典》的簡編。就古籍引《書》看,《墨子》里面引《書》很多,可是一句《堯典》也沒有引,到了《孟子》才頭一個引《堯典》,這點說明最初的《堯典》在墨子的時候還沒有出現,它的成篇,當在墨子以后、孟子以前。……至于今本《堯典》卻是秦并天下到秦始皇末年這期間,經儒家和博士整編的,因此里面所收以戰國以來所傳的舊《堯典》作藍本,而旁搜關于堯、舜的傳說(包括口說和簡編),站在儒家立場上根據秦代制度整編的。”參見蔣善國《尚書綜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68頁。
④《孟子·萬章》上。
⑤《荀子·儒效》。
⑥《詩序》亦謂“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此說雖確,但卻僅被局限于“變風”的范圍。從整體上看,《詩序》所持還是詩、志一體之論。
⑦ 關于詩字訓釋,“志發于言”,今本《說文》所無,《韻會》有此四字,楊樹達先生《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釋詩》認為有此四字為是。
⑧《史記·太史公自序》“《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滑稽列傳》所載亦有相同的說法。中華書局點校本《史記》將此語列為“孔子曰”之下,似不妥,得《太史公自序》篇之證,可以確定此為司馬遷語。
⑨《文心雕龍·情采》也曾注重“情”在屬文時的重要,如謂“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但總體來說,此是“立文之本源”,而非詩旨之所在。所以在是篇中劉勰說“研乎《孝》《老》,則知文質附乎性情”,在《明詩》篇中說“春秋觀志,諷誦舊章,酬酢以為賓榮,吐納而成身文”。
⑩程頤:《河南程氏經說》卷3《詩解》,參見《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047頁。
{11}將詩與治國平天下的政治密切相連,這種認識起源甚早。上引荀子說即透露出這種思想。后來《詩序》即謂“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是以經夫婦,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唐儒成伯玙亦將詩與“繼跡王業”密切聯系為一體,直至“王澤竭而詩不作”。參見《毛詩指說·興述》,四庫全書本。
{12} 呂祖謙:《呂氏家墊讀詩記》卷1,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
{13} 顧炎武:《日知錄》卷21“作詩之旨”,中華書局1983年版。
{14} 杜甫:《奉左丞丈二十二韻》,《杜工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15}《舊唐書》卷166《白居易傳》。
{16} 陳子昂:《喜遇冀侍御圭崔司議泰之二使并序》,《陳子昂集》,中華書局1960年版。
{17} 鐘嶸《詩品·序》謂:“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若但用賦體,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
{18} 朱熹:《詩集傳》卷1。按,《詩經》中的情愛詩篇,朱熹視其為淫者自作的淫詩,此說雖不確,但為這些詩篇在《詩經》中的地位提供了理論依據。他所強調的“性情”之說,更為其理論的重要表述。
{19} 王夫之:《詩廣傳》卷1,《船山全書》第3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325頁。
{20} 魏源:《詩古微》卷2《毛詩義例篇》,《魏源集》,中華書局1983年版。
{21} 早期儒家十分重視“情”與“性”的密切關系,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篇就有“情自性出”、“情出于性”的明確表達。
{22} 關于《性自命出》篇的撰著時代,廖名春先生謂此篇“當屬子游之作”。參見《荊門郭店楚簡與先秦儒學》,《郭店楚簡研究——中國哲學》第20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60-62頁;許抗生先生謂此篇“應是孟子以前集中討論儒家人性論,尤其是性、命問題的著作。”參見《〈性自命出〉、〈中庸〉、〈孟子〉思想的比較研究》,《孔子研究》2002年第1期。
{23} 不少專家認為原來定為《性自命出》的一篇,專家或謂當改名為《有性》,參見張立文《〈郭店楚墓竹簡〉的篇題》,《郭店楚簡研究——中國哲學》第20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34頁;或謂當按照郭店簡以鉤號分篇之例,而分為兩篇,一為《有性》,一為《求心》,參見郭沂《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30頁。
{24} 方括號的“其禮”二字據郭沂先生說補(見其所著《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41頁)。這兩個字裘錫圭先生補作“其宜(義)”,參見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82頁。
{25}此處的“方”專家或理解為“方法”,似乎不太合適。方本有方位、處所、位置等意義,引伸可謂“表現”,“忠,信之方也”意即忠是信的表現。“信,情之方也”意即信是情的表現。
{26}儒家人性論在戰國中期大略有四種不同的認識,即性善、性惡、性無分善惡、性有善有惡等。郭店簡《性自命出》篇持第四種觀點。這種觀點與孔子所謂的“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的提法相近,清儒戴震發揮此義謂:“《中庸》曰:‘天命之謂性。’以生而限于天,故曰天命。《大戴禮記》曰:‘分于道謂之命,形于一謂之性。’分于道者,分于陰陽五行也。一言乎分,則其限之于始,有偏全、厚薄、清濁、昏明之不齊,各隨所分而形于一,各成其性也。然性雖不同,大致以類為之區別,故《論語》曰‘性相近也’,此就人與人相近言之也”(《孟子字義疏證》卷中)。和第四種觀點相比,“性善”、“性惡”說皆與孔子“性相近”的觀念有較大距離。
{27}《性自命出》第29號簡謂“凡至樂必悲,哭亦悲,皆至其情也”,第42-43號簡謂“用青(情)之至者,哀樂為甚”。“皆至其情”意即“皆其至情”,即人的“情”達到極至,就會出現“至樂”“悲哭”等表現。可見喜、樂、悲、哀等情緒皆屬于“情”。
{28} 語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首章。朱熹注謂:“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率,循也。道,猶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中庸》一書內容比較復雜,前人對于其成書時代多有論辯,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它為孔子之孫子思依據孔子思想所撰,在編定過程中竄入了一些后人的思想言辭。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等篇,為這個比較一致的看法提供了新證據。
{29}《禮記·樂記》謂“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制之禮義,合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四暢交于中。而發作于外。……使親疏、貴賤、長幼、男女之理,皆形見於樂”,《大戴禮記·哀公問五義》篇載孔子語“所謂圣人者,知通乎大道,應變而不窮,能測萬物之情性者也。大道者,所以變化而凝成萬物者也。情性也者,所以理然、不然、取、舍者也。故其事大,配乎天地,參乎日月”。這里所提到的“本之情性”以及“圣人”測“萬物之情性”等,皆符合早期儒家觀念。
{30}《孟子·盡心》上。
{31} 孟子曾謂“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孟子·告子》上),趙岐注謂“若,順也。性與情,相為表里”。若以此為釋則孟子亦將情歸于性矣。然而,清儒程瑤田辨析謂“乃若者,轉語也”,焦循進而指出,謂“趙氏以順釋若,非其義矣”。參見《孟子正義》卷22,中華書局1987年版。清儒戴震指出,孟子所說的“乃若其情”,“非性情之情”,而是指情實之情。參見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卷下,《戴震全書》第6冊,黃山書社1995年版,第196頁。
(責任編輯 江 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