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吳語寫就的《海上花列傳》問世后一直銷路不佳,筆者以為,小說的“失落”不僅僅由“蘇白”所致,其中涉及的眾多青樓習語、散漫的文本結構、簡略的寫作方式,也給普通大眾帶來閱讀的阻礙。本文以國語版《海上花開》、《海上花落》和韓邦慶著《海上花列傳》的對照閱讀為基礎,探討張愛玲對文本所作的研究:除將蘇白國語化外,還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增添富有文化釋讀意味的注釋,向讀者解說青樓習俗,構成小說的文化展示空間;二是以“譯者識”、“譯后記”以及注釋來做文意引導,達到文本釋讀目的;三是情節的改寫。張愛玲對小說后半部分做出大幅度改動,刪去了原著的生澀典故與枝蔓情節,突出原著描寫世態人情的主線,以六十回收束。張譯《海上花》以別樣的姿態展示著古典小說雅致的魅力。
關鍵詞:海上青樓;青樓文化;都市空間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1-0105-04
《海上花列傳》是一部描寫上海花街柳巷、反映19世紀末都市生活側面的吳方言小說,20世紀的批評家如魯迅、胡適、張愛玲等人都毫不遲疑地贊美它的藝術成就。但此書“出世之后,銷路很不見好,翻印的本子絕少”,雖經胡適、劉半農推薦,“還是一部失落的杰作”①。究其原因,多數學人認為“蘇白”構成傳播中的阻礙,其實不僅于此,張愛玲結合國人傳統的表達與閱讀習慣分析小說傳播不暢的原因:“微妙的平淡無奇的《海上花》自然使人嘴里淡出鳥來。……認真愛好文藝的人拿它跟西方名著一比,……《海上花》把傳統發展到極端,比任何古典小說都更不像西方長篇小說——更散漫,更簡略,……而通俗小說讀者看慣了《九尾龜》與后來無數的連載妓院小說,覺得《海上花》掛羊頭賣狗肉,也有受騙的感覺”②。筆者以為小說的青樓習語、簡略的寫作方式、散漫的文本結構是大眾閱讀的阻礙所在。
為此,本文以國語版《海上花開》與韓邦慶著《海上花列傳》的對照閱讀為基礎,探討張愛玲對文本所作的研究和釋讀。
一、張愛玲關于《海上花列傳》青樓文化的釋讀
《海上花列傳》極其細膩地描述了妓院生活的層面。張愛玲以自己的學識素養在國語版《海上花列傳》中對青樓的人物稱謂、習俗、隱語、場所、活動等文化現象予以說明,幫助讀者讀懂文本,了解海上青樓。
1. 海上妓女身份的確認
吳語通稱妓女為“倌人”、“討人”。據其等級差異,又有“長三書寓”、“幺二”、“花煙間”、“野雞”之別。與游蕩于市井街衢的“野雞”相比,“長三書寓”指一等妓女,又被呼作“先生”。張愛玲指出長三與書寓原本分屬兩類不同妓女。“長三”名稱來源于妓家兩項活動:“打茶圍——訪客飲茶談話——三元,出局——應名侑酒——也是三元,像骨牌中的長三,兩個三點并列”,因此得名。而“書寓”本指演唱《玉蜻蜓》、《珍珠塔》之類彈詞的女說書者,張愛玲分析:“女說書先生在上海淪為娼妓,稱‘書寓’,自高身價,在原有的長三之上,逐漸放棄說書,與其他妓女一樣唱京戲侑酒。長三也就跟著書寓稱為‘先生’。”有關兩者先異后同的變化,我們可以求證于下列文獻:“女唱書稱先生,妓女稱小姐。”③“(書寓)身價自高出長三上,長三諸妓,則曰校書,此則稱之為詞史,通呼先生。凡酒座有校書,則先生離席遠坐,所以示別也。”④
原本各司其業的長三與書寓在晚清走向合流,“女彈詞逐漸發展以至完全成為了妓女的一種賣淫手段”,長三亦隨書寓被呼作“先生”,《海上花列傳》中的黃翠鳳、沈小紅、衛霞仙諸妓皆為“長三書寓”。與“幺二”、“花煙間妓”、“野雞”相比,長三書寓的處所具有家庭氛圍,人物本身頗似“人家人”,具有良家婦女溫順、羞澀品性,屬于妓之上品。小說第二十二回寫黃翠鳳到錢子剛家去陪酒,錢妻口稱“先生”,氣色平和。待其離去,“錢太太直送至客堂前,看著翠鳳上轎方回”,給足面子。
“幺二”乃二等妓女的稱謂,張愛玲釋其因曰:“打茶圍一元,出局二元”,故名幺二,又稱“小姐”。因其身價低于長三書寓,若同處酒局,叫幺二陪酒的客人難免坍臺之羞。張愛玲在第十一回釋注中指出小說中金愛珍所在的繪春堂、諸金花貶入的得仙堂均是幺二堂子,而金愛珍表現出來的小家子氣使她的長三妹妹金巧珍覺得不好意思。較之長三來說,幺二亦住家做生意,“滿面和氣,藹然可親”,但價格實惠。《海上花開》第二十五回吳松橋說:“要吃酒倒是幺二上吃的好,長三書寓里,倌人太時髦了,就擺個雙臺也不過這樣。像桂生(幺二——筆者注)那兒,你應酬了一臺酒,連著再打場牌,她們該多巴結!”“幺二”檔次略低于長三,然而她們和長三不一樣,一直挺到30年代不落價,故有“濫污長三板幺二之稱”⑤。
除卻長三書寓、幺二外,花煙間妓屬于下品。何為“花煙間”?張愛玲釋為“有妓女的鴉片館”。抽煙與狎妓合二為一,一舉兩得,《海上花開》第二回張小村向趙樸齋介紹“花煙間妓”的特點:“比起長三書寓,不過地方小些,人是也差不多”,屬于“老老實實地方”。為了和長三書寓、幺二搶生意,她們以價格低廉、長于巴結滿足了部分有心無鈔的客人,文中的趙樸齋始終要到花煙間妓王阿二處走走就是這種心態。
要之,關于怎樣稱呼妓女,《海上花列傳》給出豐富的展示,張愛玲對妓女稱謂的分析有助于讀者對海上青樓習俗有深入的理解。
2. 海上妓家生活的素描
《海上花列傳》文中常常利用行話和隱語來講說妓院活動。這類詞匯常構成文本閱讀的障礙,對此,張愛玲用注釋的方式予以解說,從而使小說文意云開月明。
妓女因其身份不等,做生意亦各有名目。小說用“翻臺、轉局、住家、花煙館、臺基”等行話來分指不同的形式,張愛玲對此進行了詳盡的說明。所謂“翻臺”,即“席上客人在另一妓女家擺酒請在座諸人”,第四回洪善卿與羅子富等人連吃了兩臺酒,后來羅子富即翻臺至另一妓女蔣月琴處,邀席上諸人同去。有的妓女不出去侑酒謂之“住家”。第四回中的妓女張蕙貞即是“幺二住家”。地位低微的妓女則出沒于花煙間和臺基之地,一般安置于深巷之中。第二回張小村引領趙樸齋所去的位于法租界新街盡頭的花煙間,“門首掛一盞熏黑的玻璃燈……只有半間樓房,狹窄得很,左首橫安一張廣漆大床,右首把擱板拼做一張煙榻,卻是向外對樓梯擺的,靠窗杉木妝臺,兩邊‘川’字高椅。便是這些東西,倒鋪得花團錦簇”。單純的服務目的在粗陋的環境中明白顯現。“臺基”則只供給房間,代叫妓女,成本更低廉。但不論是住家還是花煙間,海上青樓大部分開在租界區或緊鄰租界:“皆住四馬路之東合興、西合興、東薈芳、西薈芳、東公和、尚仁里、桃源里,石路中之綮富、肇貴、日新、久安、普度、同慶各里。……其門首粘有色箋,書某某書寓者皆是也。”張愛玲指出趙二寶寄身的清和坊更是“最有名的清一色長三戶的里巷”。如此選擇區域,張愛玲釋曰:“清朝禁止官員狎妓,所以只有在租界是妓院可以公開接待社會上層人物。”小說第二十三回寫姚季莼之妻大鬧尚仁里衛霞仙處受挫,就是因為尚仁里開在租界區,做生意是堂而皇之的。
用行話來描述妓家生活、行動在《海上花列傳》中比比皆是。張愛玲對行話詳盡釋義,起到了助讀作用。如:妓院搬家稱做“調頭”,客人給妓院下人的賞錢呼作“下腳”。《海上花開》第四回羅子富告訴洪善卿他的相好周雙珠有個廣東客人,周雙珠否認:“我們哪有什么廣東客人呀?你倒替我們拉個廣東客人來做做呃。” 張愛玲注曰:“在妓院擺酒或請客打麻將,稱為‘做花頭’,因此妓女‘做’某一個客人,客人‘做’某一個妓女。”除卻行話,隱語也是青樓慣用的指代妓女與嫖客間具體活動的表達方式,張愛玲亦做出精確解釋。比如小說第三回寫洪善卿等人于聚秀堂陸秀寶處吃酒,上菜時,“楊家媽報說:‘上先生了。’”張愛玲指出:“視應召侑酒的妓女為一道菜,顯然是較守舊的二等堂子的陋規。”但“這里仍稱‘聚秀堂’、‘繪春堂’——堂子因此得名,想必起初它們是唯一的高級妓院”。這一說明幫助讀者體會青樓的不同等級。又如妓院隱語“饅頭水餃”在小說中實指妓女的身體,又稱“點心”。第四回張蕙貞欲以請吃酒方式向洪善卿致謝,善卿道:“你要請我吃酒嘿,倒是請我吃點心罷。你嘿也便當得很,不用破費了,是不是?”張愛玲提示此處“點心”即隱語“饅頭水餃”,有此釋義,讀者方可明白為何蕙貞馬上笑罵洪善卿:“你們都不是好人!”再如隱語“挖”一詞的含義。小說第四十八回寫賴公子到妓女孫素蘭處恣事,逼其飲酒:“賴公子也冷笑道:‘我不相信!要嘿你吃了一雞缸杯,挖給我看。’素蘭故意岔開道:‘挖什么呀?你少大人嘿,教人挖了,還要教人看!’”此處賴公子所說的“挖”與素蘭所說的“挖”內涵有別。賴公子因素蘭說妓家陪客人飲酒實則皆摳挖吐出,故意相逼,而素蘭所說的“挖”則轉移了話題。對此,張愛玲做出了恰且解釋:“挖是性的代名詞之一,如與年長婦女交合稱為‘挖古井’。此處她(素蘭)是說他(賴公子)要她(素蘭)表演活春宮。”張注令人恍然大悟,方才曉得緣何本來怒氣沖天的賴公子“今聽斯言,快活得什么似的”。和“蘇白”國語化相比,張愛玲對隱語、行話的釋讀釋放了原著的鮮活性。
此外,張愛玲對妓家的習俗也加以說明,增強了讀者對青樓生活的了解。如《海上花開》第二十回寫李漱芳盤問陶玉甫和鴇母講什么,陶玉甫回答說:“沒什么,說屠明珠那兒可是‘燒路頭’”。此處的“燒路頭”是青樓的一項習俗,張愛玲注曰:“妓家迎接五路財神。”“妓院同其他的小生意一樣,為了買賣興旺,必遵奉習俗,定期舉辦儀式。每個月、三大節日前夕、每逢新先生到或財神爺生日,妓院都要舉行‘燒路頭’的活動。”
張愛玲以注釋的形式對海上青樓做生意的方式、院中習俗加以說明,清除了文中的閱讀障礙,使大眾化讀者增強了對青樓文化的了解。
二、張愛玲關于異域風尚的釋讀
“作為中國第一座‘現代’城市,19世紀末上海的都會氣息不同于傳統城市。它造就了新的社會群體、經濟關系與消費習慣。外國與本土的各種勢力、實踐和機構間的競爭與互動,促成了上海的繁榮;而妓院更是最能顯現此一競爭與互動的場所之一”⑥。隨著海禁的解除及海上開埠時代的到來,外省、外國的風氣日漸滲透進來,與海上文化形成融合。這種變化同樣體現在《海上花列傳》的青樓世界中。
外省文化在小說中的體現主要指廣東。第四十六回張愛玲通過賣屏風介紹了廣東客商在上海的生活側面:“時人照片,連在亞熱帶廣州都穿扎腳褲。近代只有北方還穿亞寒帶滿洲傳入的這保暖的服裝。海禁未開之前,對外貿易為廣州商人壟斷,因而豪富,生活窮奢極侈,自成一家。洋廣貨店主殳三竟有珍異的屏風出售,當是廣州大商人后裔。不扎褲腳,是寫一個破落戶的懶散。”伴隨廣東客商落戶上海,海上青樓世界亦擠進了異域特色的女子。“許多有錢的廣州人只好移居上海,做起大生意……由此,粵妓的地位也相應提高。在滬的粵幫有自己的一套復雜用語指涉性活躍女子、童女子、宴請等,有自己的房間裝潢習慣,自唱自彈的表演風格,在北四川路也有他們的地盤。……據說凡是迷戀蘇幫和揚幫高等妓女的人都瞧不起粵幫。指南書中提到廣東寧波娼妓必著重于怪異的地域特點,她們的衣飾、飯菜、樂曲、表演都略顯古怪離奇”⑦。小說第四十八回寫粵菜包老旗昌在為客人提供佳肴的同時,亦有妓女服務項目。張愛玲認為此舉是“為了遠來的粵商的便利。廣州是外貿先進,書中提起的‘廣東客人’都仿佛是闊客”。廣東妓氣質與海上妓迥然不同:“或撅著個直強強的頭,或拖著根散樸樸的辮,或眼梢貼兩枚圓丟丟綠膏藥,或腦后插一朵顫巍巍紅絨球。尤可異者:桃花顴頰,好似打腫了嘴巴子;楊柳腰肢,好似夾挺了背梁筋。兩只袖口,晃晃蕩蕩,好似豬耳朵;一雙鞋皮,踢踢踏踏,好似龜板殼。”原著者韓邦慶對廣東妓不無嘲諷,而張愛玲卻指出粵妓裝束更具現代性。先看頭發,張注云:“民初一度流行‘松辮子’——不自發根扎起。似乎廣州早已有了,得風氣之先。”再看衣袖。張注云:“當時的廣袖都是上下一樣闊,而廣東流行的衣袖想必受外來影響,是喇叭袖,袖口蕩悠悠的成為一片。”相對于廣東廣袖的飄逸輕盈韻致,海上妓家的衣袖則顯得笨重,第十回寫周雙玉試新衣不得不托起手臂,張注曰:“要看袖子長短,需要用另一只手托住手臂,不然抬不起來,可見鑲滾繁復的廣袖之沉重。”深諳服裝變遷的張愛玲對此極其敏感,她對衣袖的比較反襯出雖同為都市,但廣州接觸外來流行意識顯然優于上海,故青樓衣飾有所不同。這種說明提示了讀者理解小說展示出的都市文化特征。
除卻外省文化,外國文化的介入也是張愛玲向讀者展示的側面。如外國人對海上妓女的稱謂。1929年,社會學學者詹姆斯·威利對西方讀者解釋道,中國的高等妓女是訓練有素的樂師和歌劇藝人,她們“演唱古典曲目,并為此進行了長期艱苦的練習。……其技藝如此精湛,乃至在上海常得到‘先生’的稱謂”。張愛玲認為英美人對長三書寓被喚作“先生”的理解是錯誤的。“吳語‘先生’讀如‘西桑’,上海的英美人聽了誤以為SING SONG(唱歌),因為她們在酒席上例必歌唱;singsong girl因此得名,并非‘歌女’譯名。‘歌女’是1920年代末葉至30年間的新名詞,還在有舞女之后。當時始有秦淮河夫子廟歌女,經常上場清唱,與上海妓女偶一參加‘群芳會唱’不同,而且也只有南京有”。由于海上青樓多設在租界區,華夷同涉煙花的現象很多,但二者對妓女稱“先生”的理解卻迥異,這也形成了海上青樓的趣聞。又如外國物品的流入。《海上花開》第二回“陸秀寶坐在靠窗桌子前,擺著紫檀洋鏡臺,正梳頭哩”。張愛玲釋其妝盒曰:“尺來長的盒子,大概是日本制,內裝梳妝用品,盒蓋內鑲鏡子,可以撐起來。”可知這個妝盒既精致又便當。第三十六回:“玉甫隨取洋燭手照,向燈點了”,這里的洋燭手照據張注來看當為“有一耳可握的輕便西式燭臺”。同回高亞白給李漱芳診病,漱芳“伸出手來,下面墊一個外國式小枕頭”。張注云所謂外國式小枕頭即“有荷葉邊的”。第三十八回洪氏命阿虎給趙二寶打點衣物,阿虎“尋得洋袱,打成兩包”,張注釋“洋袱”曰:“日本制,傳統圖案的光滑的花布,比國內一般家中手制的粗白土布包袱精致。”由此可見,海外貿易的繁榮使得青樓世界也逐漸感受到現代化的氣息,外國物品在妓院出現展現了時人的崇洋心態。再如外國治理方式帶來的心理沖擊。《海上花開》第五十三回華界衙役徐茂榮奉命緝賭,礙于其中有熟人而大傷腦筋,不由“拍著腿膀,道:‘就是這么說呀;有幾個賭客就是大人的朋友。我們不比新衙門里巡捕,有多少為難的地方呀。’”張愛玲一方面介紹徐茂榮也非良善之徒,本是流氓,另一方面解釋了當時華界與租界治安管理上的差別:“新衙門是租界捕房,可以不顧中國官場人情。”
總之,《海上花列傳》描述了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而外來文化是海上洋場不能回避的一個層面。張愛玲在注釋中介紹了這一都市風尚互動交融的現代特征,形成一處別樣的文字空間,與正文遙相呼應,對讀者理解小說中的文化內涵起到了導航作用。
三、張愛玲關于《海上花列傳》的文本釋讀
1. 轉換視角,解釋深意
原著者韓邦慶在行文中常常琵琶半遮、欲說還止、行文散淡,有些文義不做明確交待,于一般讀者而言,常常感到摸不著頭腦。魯迅稱贊《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但胡適卻認為“這種‘平淡而近自然’的風格是普通看小說的人所不能賞識的”。王德威亦指出:“《海上花列傳》不流行的真正原因,或許是它讀來‘不像’我們通常了解的妓女小說,……《海上花列傳》既缺乏《品花寶鑒》、《花月痕》特有的感傷自戀,亦未效法《九尾龜》大肆渲染妓女與恩客間的骯臟交易。”張愛玲國語版《海上花開》中的大量注釋都是替作者說明寫作宗旨、闡釋文意。巧妙的是,張愛玲用注釋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與正文形成了一種互文關系,既能起到為讀者助讀的作用,又不讓原著受損。文藝精英們不需張注亦可玩味原作者留下的想象空間,市井細民則借張注更能體會文中深義。這類注釋在國語版《海上花開》中俯拾可見,筆者僅取其中幾例予以說明。
比如張愛玲對黃翠鳳精明、表里不一的性格的剖析。第八回羅子富與長三黃翠鳳定情之夜,雙方互剖心事,小說極寫翠鳳表白自己與羅子富相處不為財物且傾心相許,然而睡覺時,丫環阿寶卻將翠鳳請到對過房間里去,拋下了羅子富,“子富直等到翠鳳歸房安睡”,翠鳳去哪兒了?第二天“子富醒來,見紅日滿窗,天色尚早,……也不知翠鳳那里去了;聽得當中房間聲響,大約在窗下早妝;再要睡時,卻睡不著”。翠鳳又去哪兒了?要知道,這一夜與別個不同,這是羅子富與黃翠鳳的定情夜。張愛玲注釋解決了讀者的疑問:“對過房間向作招待同時來的另一嫖客之用。小阿寶來請翠鳳過去,顯然是請去陪客,而且也是住夜的——當時已經天快亮了。散席前與子富談判,就是在對過房間,那時候那間房空著,因此這另一客人剛來不久,想必就是叫翠鳳出牌局的人,此刻麻將散場后來找她。作者在《例言》中解釋他字里行間的夾縫文章:‘如寫王阿二時,處處有一張小村在內;寫沈小紅時,處處有一小柳兒在內;寫黃翠鳳時,處處有一錢子剛在內。’第二十二回翠鳳告訴子富,錢家常請客打牌,叫她的局,每每要代打到深夜兩三點鐘。第四十四回她又告訴子富她只有兩個客人在上海。除子富外,唯一在上海的客人就是錢子剛了。此回凌晨來客就是錢子剛無疑。子富與她定情之夕,竟耐心等她從另一個男子的熱被窩里來,在妓院雖是常事,但是由于長三堂子的家庭氣氛,尤其經過她那番裝腔作勢儼然風塵奇女子的表白,還是使人吃一驚的對照;而輕描淡寫,兩筆帶過,婉而諷。”
聯系后文可知她一直周旋于羅、錢二人之間,借他倆人之力為自己贖了身,最終嫁給羅子富。其實,張愛玲認為羅子富對黃翠鳳的態度曾有動搖,但促使羅子富最終下決心娶她進門的是黃翠鳳的孝女表現,“她遷出的前夕,他不預備留宿,而她堅持留,好讓他看她第二天早上改穿素服,替父母補穿孝,又使他戀慕這孝女起來”,而這正如同她身在青樓,卻要努力營造出家庭氛圍一樣,這種孝德亦是刻意張揚給羅子富看的。王德威指出:“《海上花列傳》描繪的妓女并非出污泥而不染的道德楷模,她們往往借道德之名,串演了一幕幕欲望游戲。”張愛玲將原著長于做“夾縫文章”、“輕描淡寫,兩筆帶過,婉而諷”的深意敘述出來,解決讀者的疑問,幫助讀者看清黃翠鳳的心機,使其工于心計,為自己留后路的性格畢現。
2. 棄枝蔓而取主線
與原著六十四回相比,國語版《海上花開》只有六十回。兩本對讀,變動如下:一是韓著第三十九回“造浮屠酒籌飛水閣,羨陬喁漁艇斗湖塘”被張愛玲刪去回目及部分文字,余文并入國語版第三十八回;二是韓著第四十回“縱玩賞七夕鵲填橋,善俳諧一言雕貫箭”與第四十一回“沖繡閣惡語牽三畫,佐瑤觴陳言別四聲”被張愛玲合并為一回,代寫回目為“渡銀河七夕續歡娛,沖秀閣一旦斷情誼”,定為第三十九回;三是韓著第五十回“軟廝纏有意捉訛頭,惡打岔無端嘗毒手”與第五十一回“胸中塊《穢史》寄牢騷,眼下釘小蠻爭寵眷”被張愛玲合并為一回,代寫回目為“軟里硬太歲找碴,眼中釘小蠻爭寵”,定為第四十八回;四是韓著第六十一回“舒筋骨穿楊聊試技,困聰明對菊苦吟詩”被張愛玲刪去回目及部分文字,余文并入國語版第五十七回。
那么被張愛玲刪掉的大篇幅的文字屬于哪類內容呢?均為高亞白、齊韻叟等人做的枯燥無味的帳銘、詩詞及取材于《四書》的酒令、典故。張愛玲在《海上花開》的“譯者識”中闡述了自己的理由:
亞東本劉半農序指出此書缺點在后半部大段平
鋪直敘寫名園名士——內中高亞白文武雙全,還精
通醫道,簡直有點像《野叟曝言》的文素臣——借
此把作者“自己以為得意”的一些詩詞與文言小說
插入書中。我覺得尤其是幾個“《四書》酒令”是卡
住現代讀者的一個瓶頸——過去讀書人《四書》全
都滾瓜爛熟,這種文字游戲的趣味不幸是有時間性
的,而又不像《紅樓夢》里的酒令表達個性,有的
還預言各人命運。
所以《海上花》連載到中途,還是不得不照原
來的譯書計劃,為了尊重原著放棄了的:刪掉四回,
用最低限度的改寫補綴起來,成為較緊湊的《六十
回海上花》。
對照原著,不難發現張愛玲的改寫最大限度地保持了韓著的原汁原味,閱讀效果大大好于韓著。枝蔓的詩詞、酒令、典故刪除后,小說情節集中在陶玉甫和李漱芳的生離死別以及趙二寶一家擔心被史三公子遺棄的內容上,陶、李的訣別令人唏噓,而趙二寶悲劇的陰影亦令人心情沉重。與作品前半部分妓家生活畫卷的精致風格完美呼應,原著是從男性的視角來展開的,而張愛玲對文本的刪改則轉換為從女性視角來敘述。從這一改動中,我們再次感受到了張愛玲對《海上花列傳》的摯愛,以及盼望它能于大眾閱讀圈傳播開來的殷切之情。
《海上花列傳》是清末民初青樓小說的上乘之作,然而它的傳播影響與其精致的文本不相匹配。究其原因,吳語對白固然令很多讀者望而卻步,然而遍及全書的青樓習俗以及作者散淡、簡略的寫作方法同樣讓讀者費盡心思。國語版《海上花開》解決了上述問題,形成一個新的文本,使這部青樓第一書再放異彩。
注釋:
①② 張愛玲國語《海上花列傳》“譯者識”:“一九二六年亞東書局出版的標點本《海上花》有胡適、劉半家序。現在僅存的亞東本,海外幾家大學圖書館收藏的都算是稀有的珍本了。清華書局出的想必絕版得更早,曇花一現。迄今很少人知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3、310頁。
③ 葛元熙:《游滬雜記》,轉引自阿英《小說三談·女彈詞小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9頁。
④ 王弢:《松濱瑣話》卷12《滬上詞場竹枝詞敘》,轉引自阿英《小說三談·女彈詞小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9頁。
⑤⑦ 轉引自賀蕭著,韓敏中、盛寧譯《危險的愉悅:20世紀上海的娼妓問題與現代性》,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7、54頁。
⑥ 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頁。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