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人是孤獨的,能面對孤獨的人他的內心是充實的,狂歡放縱是對孤獨的逃避與慌張。面對孤獨能體悟到人生的另一種真諦:超然物外,敢問蒼天。人的尊嚴不是身居高官要職的顯赫,也不是名利雙收后他人的青睞,人的尊嚴是孤獨地展現自我。
中國古代文人對人的孤獨是常有感慨的。屈原所作的《遠游》中就有“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的句子,表現了詩人忠而見謗,侘傺窮困的悲愁;阮籍《詠懷》詩中也有“去者余不及,來者吾不留”之句,抒發了他身處亂世的憂生之嗟。還有所謂人乃“滄海一粟”,所謂“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等等,這都表現了人的這種孤獨之感。但唯有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把這種感覺表達得最為集中而又鮮明,作者在詩中盡管沒有提到什么具體環境,卻創造出一種遼闊幽遠、空曠蒼茫的意境,直至今日,仍然令人肅穆,促人深思,成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一枝奇葩。
唐代以后,許多文人學者對它作過不同角度和不同程度的探析與研究,但都認為《登幽州臺歌》是作者當時登高遠望,放眼北國河山,抒發的一種懷才不遇的孤獨感。而他的這種孤獨感、傷時感比一般封建知識分子的傷時感懷之作卻高出一格,它包含了極其復雜、巨大而深廣的歷史與現實內容。這是一個抱負遠大的政治家尋不到知音的孤獨與傷感,這是一個具有美好理想,感念宇宙之悠遠無窮和人生之短促有限,而又難以實現壯志的有為知識分子的孤獨與傷感。也可以這樣說,這是一種冷中帶熱的含有積極意味的高尚的孤獨與傷感。但這種孤獨感到底是如何體現出來的呢?筆者認為在此詩中陳子昂將時間與空間相融合,使人在這兩方面感受到的孤獨和傷感更加集中有力地傳達出來了。陳子昂把人置于幽州臺獨眺的無限空間環境之中,實寫“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這一條向兩頭無限伸展的歷史的曲線,屬于無限時間鏈條中的感覺,但同時它又通過詞語的一職多能將時間和空間交叉在一起,產生了鮮明的時空統一性感受,雖然這種感受在理性上是無法實現的,但作者主體一旦在這樣一個時空結構中出現,人的孤獨無依感便立刻產生了。
這四句詩從表面看來,都極為平淡無奇,但它的巧妙就在這種時空結構的組合的無限性中表現了詩人感情上的無限孤獨。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這兩句引從屈原和阮籍的詩句變化而來,其中“前不見古人”,不是前無古人,而是我既不見古人,古人亦不見我。而且此句中的“古人”是表示時間范圍內的概念,“不見”則是空間結構中的概念,但“前”字則既是時間結構中,又是空間結構中的概念。這樣,在“前不見古人”的整個詩句中,時間結構和空間結構的差別便消失了,悠悠往古與茫茫的眼前曠野便融為了一體。而“后不見來者”則與“前不見古人”一句相同,也不是后無來者,而是我見不到后人,后人也見不到我。“來者”是時間概念中表示未來的一種存在,“不見”是空間結構中目觸的結果,“后”既可指時間之流中的“來者”,又可指空間結構中與“前”相對的另一半空間。此句中這三個詞相組合,實際上也已把遙遙無際的未來與茫茫無邊的曠野也融而為一了。這樣,“前不見古人”與“后不見來者”在人們頭腦中相融合,便產生了一種統一的、渾融的、巨大的時空之感。于是,時間之流中的過去與未來,空間結構中的上下、前后、左右已經渾然一體,時間就是空間,空間即是時間,時空的界線已消失,時間與空間在人們的感覺中獲得了和諧的統一。這種統一的結果使時間不僅只是由古至今直至未來的線形的發展,而同時有了像空間結構一樣的上下、前后、左右的多方位的感覺。因而,在這時間與空間縱橫交錯、無限延伸的巨大框架中,“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不僅僅是讓人感覺到“我”與古今之人的疏離感,而更是藝術地反映了人的絕對的孤獨感——人在現實中遭受心靈創傷后產生的一種不可遏制的孤獨感。因為在這里,時間與空間相互融合交錯了,而這時空的融合即是詩人主觀感受和客觀所見的融合,也就是詩人在時空兩方面感受到的孤獨合而為一了。因而在這個渾融的時空結構的形態中,詩人茫然四顧,“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深感空曠蒼涼,但也無可奈何,無意識深處,孤獨便到了極點。
通過上文對“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探析,可以看出這兩句中的“前”和“后”,既體現了時間之流中的綿遠,又體現了空間結構中的茫遠,因而時間和空間都是無限的,兩個無限相融合構成了一個無限。而置身于這樣一個無限之中,卻又使人感覺到一種虛無空曠,因為兩個“不見”否定了時空結構中的“有”,使它只成了一個廣大無邊的虛空。但它又不是絕對的空,因為古人和來者都是存在的,只是“我”沒見,因而這種存在在詩人的感覺中卻是茫遠的,是若有若無的。正是由于處在這樣一個若有若無的境界中,詩人才感覺到宇宙是如此的無限久遠,不生不滅,無窮無盡,而自己做為一個具體的人卻是如此的渺小有限,如此的孤獨、無所無靠,想著這些不禁獨自悲愴地流下了眼淚。因此,在這樣一個無限的時空交錯構成的“天地”中,詩人心中感念著“悠悠”無盡的客觀世界和自己曲折短促的生命二者之間的強烈對比。這時,孤獨的感覺在人們的心中也便油然而生。而且末句一個“獨”字又突然把這種感覺凝聚在了一起,承上啟下,有力地寫出了詩人的寂寞孤單。但詩人并沒有因孤獨而一味地消沉,詩人愴然泣下的也并不是冰淚,而是一滴飽和著憂國憂民之情的熱淚。因為,詩人在這里,充分開拓了抒情主人公的闊大而高尚的精神世界。和那無限虛空的時間與空間相對的,不僅僅是一個個具體人的渺小的形體,更主要的是人的無限豐富、無限深邃的思想情感。這樣,也就反過來把人的感情的容量大大擴張了。無論是時空的悠悠無窮,還是內心情思的浩渺無盡,無不體現著詩人當前的困厄和孤獨,這孤獨是面對著這時空的茫茫無盡而痛感人生價值無以實現的理想者的孤獨。
其實,如果我們把時間與空間比做一個坐標系的話,那么歷史與未來便是縱軸,天與地便是橫軸,抒情主人公正站在歷史與未來、天與地的交叉點上茫然眺望,只見天地依舊,悠悠茫茫,孤獨的詩人,只好用憂傷的淚水來發泄自己胸中的不滿。壯志和現實,在這里構成了無法緩解的矛盾。萊辛說:“詩人所選擇的那一種特征應該能使人從詩所用的那個角度,看到那一物體的最生動的感情形象。”《登幽州臺歌》正是讓我們站在時間與空間的交叉點上,立身于歷史的潮流之中,看到了無邊無際的天宇和蒼茫遼遠的原野,聽到了“盛唐之音”的先驅者那震撼心靈的慷慨悲歌,感受到一種雄豪悲壯的美,同時也看到了詩人那無限豐富的感情世界。
(張冬梅 江蘇省徐州高等師范學校沛縣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