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情表》作為動情名篇,已收錄于各類古文選本之中,同時也編入中學語文課本。其中有句“內無應門五尺之僮”中關于“應門”的解釋,卻是莫衷一是,令人難以信服。如徐中玉先生主編的《古文鑒賞大辭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第二版,第445頁)對這句話只解釋了“僮”這個眾人了然的常用字。而對“應門”一詞卻是有意無意地忽略,對此詞的意義避而不談,如此作為的,還有如陳振鵬、章培恒主編的《古文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年版,515頁),也只注釋了其中的“五尺”的古今換算額度,對“應門”只字未提。此二者似乎皆有以“應門”一詞為尋常用詞而未給以相應的注釋。而給出注釋的則難以盡如人意,如《中華古文觀止》(352頁)對“應門”作了如下解釋:“有客來訪時呼應開門?!?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中將其解釋為:管客來開門的事。(見王力《古代漢語》第929頁)而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五中雖未對“應門”一詞進行單獨解釋,但其對全句作了翻譯:家里沒有照應門戶的童仆??梢姶巳邔τ凇皯T”的解釋都可理解為是動賓結構,“應”解作“呼應、照應”,而 “門”作為賓語。此種解釋單就語句通順的角度而言,可以講得通,但細究起來,卻頗值得商榷。
那么,“應門”該作何解呢?從詞義的演變角度上看,“應門”在《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第五版)讀作“yìng 門”,意為“為敲門或叫門的人開門”。這與《中華古文觀止》、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五的解釋是一致的。然再檢閱《古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一版)“應門”詞條,就會發現此詞有兩讀,一作“yīng門”,一作“yìng門”,前者的釋義是“王宮的正門”,同時舉劉楨的《贈五官中郎將》詩之三:“白露涂前庭,應門重其關?!睘橛柫x之例。《文選》也錄劉楨此詩,李善引《毛詩》、《爾雅》注:“《毛詩》曰:乃立應門。《爾雅》曰:正門謂之應門。”劉楨是建安七子之一,其生年不詳,但可以確定其卒于公元217年,而李密生卒年為224——287,雖然李密生于劉楨卒后七年,然猶可視為同一時代之人。彼此的語言應該具有一致性。再觀同時期關于“應門”一詞的使用情況,范曄所著的《后漢書》中有“昔應門失守,《關睢》刺世”之句,可以看出,“應門”一詞作為主語,應該理解為“王宮的正門”。從魏晉時期可再追溯直上,我們可以追尋到相關“應門”的蹤跡:
南朝宋郭茂倩《樂府詩集》:“玉壺夜愔愔,應門重且深?!?(梁 柳惲《長門怨》)
班婕妤《自傷賦》曰:“潛玄宮兮幽以清,應門閉兮楚闥扃。”
揚雄《甘泉賦》:“左欃槍而右玄冥兮,前熛闕而后應門。” 《文選》李善注:應門,正門。
張衡《東京賦》:“啟南端之特闈,立應門之將將?!?(《文選》李善注:應門,中門。
《詩經》:“乃立應門,應門將將?!保ā段耐踔病罚?/p>
《尚書》:“王出,在應門之內,太保率西方諸侯入應門左,畢公率東方諸侯入應門右,皆布乘黃朱?!保ㄒ姟吨軙た低踔a第二十五》)
《周禮》:“周人明堂,度九尺之筵,東西九筵,南北七筵,堂崇一筵,五室,凡室二筵。室中度以幾,堂上度以筵,宮中度以尋,野度以步,涂度以軌,廟門容大扃七個,闈門容小扃三個,路門不容乘車之五個,應門二徹三個。”(《冬官考工記第六》)
漢代鄭玄為《周禮·天官·閽人》作注:“王有五門,外曰皋門,二曰雉門,三曰庫門,四曰應門,五曰路門?!睂τ谖彘T的解釋,《古今圖書集成》載有一段文字,其與鄭玄排列的順序略有不同:周制天子有五門,曰皋,曰庫,曰雉,曰應,曰路。釋者謂:皋者遠也,門最在外,故曰皋。庫門,則有藏于此,故也。雉門者,取其文明也。應門者,居此以應治也。路門者,取其大也。此處對“應門”的含義進行了解釋:“居此以應治也?!奔礊椤皯沃T”那其結構應當是偏正式的。
而應門作為動賓結構,作“有客來訪時呼應開門或照應門戶”的意思理解,在魏晉之前極為罕見,僅見于《莊子·雜篇》 “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縰履,杖藜而應門。” 后被劉向的《新序》、《韓詩外傳》所引用。直到劉義慶(403—444)的《世說新語》中:“既至,荀使叔慈應門,慈明行酒,馀六龍下食?!边@其中的“應門”可以解釋為“有客來訪時呼應開門?!钡恢币韵拢搅颂拼?,如徐彥伯的《相和歌辭·班婕妤》:“應門寂已閉,流涕向昭陽?!蓖蹙S的《登裴秀才迪小臺》:好客多乘月,應門莫上關?!皯T”仍多以“正門”解。
從以上史料和文學作品來看,“應門”在魏晉時期及之前,基本上是指王宮的正門或者是指普通房屋的正門。而以“有客來訪時呼應開門或照應門戶”作為注解的,相當罕見。當然,這些并不能完全可以將《陳情表》中的“內無應門五尺之僮”的“應門”明確地確定為“正門”之意。
那么,再從文章學的角度看,《陳情表》雖名為表,實則是一篇駢文,清代李兆洛的《駢體文鈔》就將其收錄于“陳謝類”。而駢文以雙句(儷句、偶句)為主,講究對仗的工整和聲律的鏗鏘。中國的散文從漢代到六朝,出現了“文”、“筆”的對立。所謂“文”,就是專尚辭藻華麗,受字句和聲律約束的駢文。所謂“筆”,就是專以達意明快為主,不受字句和聲律約束的散文。文筆分裂后,駢文就成為和散文相對舉的一種文體。駢文盛行于六朝,南朝沈約有“網軒映珠綴,應門照綠苔”的詩句(見《應王中丞思遠詠月一首》),網軒就是網戶裝飾有網狀雕刻的門窗,與應門相對應。
可見,對“應門”的理解還應從整體上進行把握,由此 “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僮”二句在修辭上是對偶的,而“期功”皆是古代喪服的名稱,指期服和功服,那么這是一個名詞,按照對偶對稱原則,與之相對應的也應該是一個名詞。因此,把“應門”解釋為“正門”就符合了這一對稱的原則。
因此,無論從詞義的流變角度來看,還是就文章學的對偶角度而言,此處的“應門”當訓為“正門”,李密言其家貧,乃至家門口都無垂立接客的童仆。
(周廣平 浙江衢州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