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女,上海教師,從事旅游專業教學工作。2002年開始發表小說,上海市作家協會新世紀第一屆青年創作班學員,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上海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作品不斷在《收獲》、《上海文學》、《小說界》、《青年文學》、《中國作家》等雜志發表,多次轉載或選入年度精粹。出版小說集《尋找雅葛布》,散文集《馬格德堡日記》。中篇小說《陽光下的呼喊》進入當代中國文學最新作品2007年度排行榜。至今已發表和出版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一百萬字。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
一 寶藍 艷紅
在我九歲那年的春天,我父親把我們家后院里的竹林砍了個精光。幾天后,我們家前所未有地來了許多客人,他們穿著東亭鎮上千篇一律的衣服來參加一場葬禮。客堂經過簡單的布置成了一間簡陋的靈堂,哭聲和低語聲彌漫了我們家三進疊套的青磚瓦房。我數了一下我的家人,奶奶、爸爸、媽媽、姐姐和我,五口人,一個也沒有少。那么他們在為誰送葬,為誰哭泣?
我奶奶把我拉到靈堂里的床榻前,她指著躺在那里的一具扁薄平坦的身軀說:這是你小姑奶,青囡,跪下,磕頭!
小姑奶!小姑奶?我從不知道我有一個小姑奶,可我還是在看著這個已經死去的女人時感到無以名狀的親切,我對這個逝去的生命沒有絲毫懼怕,我站在她跟前細細地看,她蒼白而潔凈的面容,她夾雜著銀色細絲如云朵纏繞的頭發,她一襲寶藍色錦緞華服的安靜的身軀。她就躺在那里,閃著幽藍光芒的壽衣使她的身體像一片神秘的夜空,瑰麗而深邃,夜空里流淌著一條繁星綿密的銀河,星星在她平展延伸的雙腿上一路撒開,一直撒到褲腿邊緣,銀河戛然截斷。然后,一個紅鞋女子用她那雙突兀的小腳,端端站立在銀河岸邊。對,小姑奶躺在那里,腳上穿了一雙紅色緞面布鞋,艷麗如血的紅,鞋面上繡了兩朵同色海棠。
小姑奶死的時候以她驚人的美麗容貌讓活著的人覺得活得無地自容。在聚集一堂到我們家來參加喪禮的所有人中,只有小姑奶以一身錦緞華服和恬靜安然的睡姿保持著她的優雅。那些忙碌著哭泣著的身影,無一例外地穿著簡陋的舊裝,頂著凌亂的頭發,在塵埃迷蒙的空氣中展示著因突如其來的悲傷而不修邊幅的形象。
那些年,活人們千篇一律的衣著讓世上的裁縫失去了所有的想象,人們說話統一、走路統一、吃飯統一、睡覺統一。在我們放眼可見的范圍內沒有一個特殊的活人,只有死人才可以做一具有個性的尸體。于是,世上的裁縫對制作壽衣的熱衷程度遠遠超過為活人做統一的服裝。人們沒有權利為自己的身軀作主,但卻可以為小姑奶的尸體穿上華麗的衣服、戴上珍貴的飾品,小姑奶便以驚人的美麗成為一個令我無比艷羨的死者。九歲女童的我,對小姑奶的美貌發出由衷的羨慕和贊嘆,我站在她平躺著的身軀前,用嘹亮明凈的聲音宣布:我也要穿這樣的衣裳!
我的宣布遭到所有親友的一片呵斥和教訓,我很難懂得對漂亮的容貌和衣著的向往有什么過錯,我感受到的僅僅是來自死去的小姑奶身上無以阻擋的美。那天,我在眾目睽睽之下保持了一名九歲女童的倔強性格,我沒有反駁,沒有哭鬧,我對眾人的意見置之不理,并且用嗤之以鼻的態度對所有人的愚昧和迂腐進行反擊。我鼻子里不屑的聲響讓我母親忍無可忍,那天,我得到的待遇是母親的右手與我臉蛋的劇烈碰撞。
那是曾經的往事,直到三十多年后,再度回憶起當年出喪時的情景,我發現,其實“美麗”這個詞匯依然無法涵括小姑奶已然死去的容顏。然而對于小姑奶的死,大人卻始終保持緘默態度,沒有人追問,亦沒有人回憶。并且從此往后,在我們家的清明祭奠活動中,始終沒有小姑奶的席位。我奶奶在滿面皺紋里鑲嵌進濃重的憂戚表情,她用枯瘦的雙手把酒盅和筷子整齊密集地排列在祭桌上,然后點燃分門別類的三堆錫箔元寶,口中念念有詞。我依稀聽出,最大的那堆元寶,是化給太爺爺的,其次是太奶奶,再次是我爺爺。沒有小姑奶的份。我始終疑惑不解,但從不敢貿然提問。可我總是在心里默默計算著小姑奶身上的那套寶藍色綢緞衣裳究竟穿了多少年,并且我斷定記憶中美艷無比的衣裳正在逐漸褪色破舊。她總還需要一些錢,在那個世界里,她應該替自己買套衣裳或者買把梳子。可是我奶奶不認為小姑奶有任何用度的需求,在她活著的歲月里,她堅持著對小姑奶固執的吝嗇,從不猶豫退讓。
小姑奶死后的第三年,清明時節,我們家的后院里,大片竹子開始出筍。輕風掠過竹林,搖曳出幾許“刷刷”聲響,多日綿綿細雨后,我們家廂房角落里的泥磚地上,就有兩尖褐色的幼筍破土而出,它們的根部緊緊相連,頂尖朝上斜斜矗立,猶如一對并蒂金蓮。廂房角落里擺著一張八仙桌,兩枚幼筍在八仙桌的掩護下茁壯成長,直到長至三寸,它們便果真似一雙金蓮小腳,在角落里以丁字形角度默默站立著。廂房是一處被大人忽略的地方,那里曾經是小姑奶的臥房,現在,成了堆放破舊家具的倉庫。沒有人注意廂房里的八仙桌底下,一對生命正在悄然滋長。只有我,因迷戀著一種叫“走投無路”的游戲而常常把廂房當作我玩耍的地方。為躲避想象中的追逐,我鉆進了蛛網密布的八仙桌底下,然后,我便發現了那對并蒂筍。我伸手撫摸了一下它們毛茸茸的軀殼,帶著些微溫度的手感讓我確信,這是一種有著旺盛的生命力的東西。如果這對三寸并蒂筍的端頭連著一個人的軀體,那么我想,她一定是小姑奶。
從八仙桌底下鉆出來后,我就打算為那對并蒂筍做一雙紅鞋。我因此而試圖從我奶奶臥房的柜子里尋找到一塊紅色的布頭,盡管我不會做鞋子,但我還是對自己如何把紅布頭裹在竹筍上使之成為一雙穿著紅鞋的小腳抱以強烈的熱情。然而,十二歲女童的我無論如何找不到一塊紅布,最后,我在廚房里找出了一塊白色蒸籠布。這塊材質稀松得像網紗一樣的布頭是我奶奶用來鋪在竹籠底下蒸糯米糕的。我飛速開動腦筋想象著怎樣把一塊白布變紅,最后,我想到了利用紅藥水染布的方法。
寂靜的午后,我從奶奶臥房里偷出了那瓶叫“紅汞”的藥水,然后悄悄躲進廂房。十分鐘后,我把一塊白色蒸籠布糟蹋得像剛從醫院手術室里扔出來的沾染了斑斑血跡的紗布,我把整瓶紅藥水都倒在了布上,但它依然無法變成一塊完整的紅布。我不能想象把這樣一塊紅白斑斕的布裹在那對三寸并蒂金蓮上會是怎樣一副殘破恐怖的樣子,總之,它肯定與小姑奶穿著海棠紅鞋的腳大相徑庭。我放棄了嘗試,我把破爛不堪的蒸籠布藏在貼身衣袋里,我在紅藥水空瓶里灌入井水,放回了奶奶的臥房。然后,我若無其事地在我奶奶的眼皮底下繼續我神秘游戲的探索。
那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我的身體里汩汩不斷地流出鮮血,我的褲衩上因此而布滿了血跡,可我身軀的任何部位并無疼痛的感覺。我靈機一動,決定用自己的血液染紅那塊半途而廢的蒸籠布,我確信這么多的血一定能讓它變成一面艷紅的旗幟,那樣,我就可以把廂房里的那對并蒂筍變成小姑奶穿著海棠紅鞋的金蓮小腳了。我試圖從身上尋找到流血的瘡口以完成染布工作,可我搜索了所有的肌膚關節,沒有一處破潰亦或撕裂。這是多么奇怪的現象,我明明知道自己在流血,可我卻找不到血液涌出的通道。
我一夜徒勞,最后沒有完成預想中的工作。我奶奶把我像一根搟面杖一樣推來推去搖醒時,細雨正洗刷著窗外的竹林,泥土因潮濕而散發出淡淡的腥味。“青囡,快點起床,落雨了,雨傘和套鞋放在書包邊。哎,天作孽……”我在奶奶綿長細銳的唉聲嘆氣中起身穿衣,然后,我看到我睡了一夜的床鋪上,一大片鮮紅的血跡,洇濕了我的藍白條紋床單。
我奶奶對我過早來到的青春跡象顯然毫無準備,她的唉聲嘆氣迅速變成了怒聲呵斥,她用惡毒的詛咒謾罵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對象,凌厲的聲音通過她掉落了一半牙齒的嘴巴流淌而出。那些謾罵的句子和詞匯,在一個春雨連綿的早晨,成了我成長轉折的標志性特征。
二青灰 濃綠
成年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一座孤島上。這座孤島遠離村莊,遠離人群,遠離喧囂。孤島通向外界的路途僅是一條由小河和稻田相夾的土埂,孤島周圍散布著一些村莊的群落。遙遠的天際,炊煙和白云混淆在一起,使灰藍的天空堆滿了皚皚的棉花垛。他們把這座孤島叫獨家村,疊套著三進青磚瓦房的院落使我們家在大片農田和破陋村落組成的風景中呈現出鶴立雞群的孤僻和冷傲。屋后的竹林總是在入夜后發出陣陣搖曳低語,從竹林里流瀉而出的陰涼氣流讓我想到某種妖嬈柔軟的動物,這種動物以其通靈人類氣息的敏銳觸覺與人類進行著密不可分的交往。對這種動物我向來缺乏懼怕的記憶,雖然我周圍的所有人都把這種動物視為異己,但我依然迷戀它身上散發出的某種蠱惑人心的妖媚和潮濕曖昧的氣息。關于這種動物的傳說眾口紛紜,但我只相信一種:它可以幻化成女性人類的軀體,以柔媚無比的姿態讓人墜入昏眩迷失。可它必定是善良的、優美的,并且隨時準備隱匿蹤跡,以求得被人類遺忘的目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妨用“伊”來稱呼這種動物吧。我始終認為,人們之所以認為“它”才是這種動物的適用代詞,是因為他們根本不了解伊,人們對伊的誤解保持至今。沒有人發現伊的友善,伊的膽怯,伊的優雅,伊的絕色。
在我八歲之前的記憶里,從無任何一種艷麗的暖色停留于我的頭腦中。家門口流淌而過的小河里漂著翠綠的浮萍,圍繞著房屋的田野用深淺不一的綠色交替填充我的眼睛,屋后的竹林終年碧綠,鋪滿庭院角落的青苔把我身上的衣裳染成絳綠。風是綠的,水是綠的,蝴蝶的翅膀是綠的,綿密的春雨是綠的,連我的頭發,也如青草一樣散發出黝黝的綠光。直到有一天,我在三進的庭院里尋找因一場雷雨而鉆出磚縫的蚯蚓時,我下蹲的小小身軀因地勢的低矮而發現廂房的門縫里,兩縷艷紅的光芒一閃而過。我迅速抬頭尋找發出紅光的源頭,可我看到的卻是那扇緊閉的廂房門和門上銹跡斑斑的銅環。銅環正以逐步悠閑的節奏輕輕晃動,直至慢慢停下搖擺。門口青石臺階上像華達呢料子一樣濃厚的綠苔里,幾粒散落的苔屑正躍躍欲飛。然后,我聽到一聲輕如薄風的嘆息掠過耳際,似是從廂房里傳來,又似從高過屋頂的竹梢叢中吹來。
我一直無法確認,在我們家三進疊套的青磚瓦房里究竟住著幾個人。我們家應該有五口人,奶奶、爸爸、媽媽、姐姐和我,但孤島上的獨家村里,遠遠不止五間屋子。在我姐姐教會我從一數到十的時候,我曾經試圖清點我家房屋的確切間數。在這之前,我從未注意過房屋對于人類的重要性,但我已經會從一數到十了,我以為我有足夠的能力用數字去衡度某種人與物,或者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因為,在我用目測的方法清數我家的人口時,我總是產生一種莫名的缺憾感,仿佛在我們的孤島上,一些我無以了解和掌控的神秘故事正在發生。
那一回我圍繞著孤島上的三進院子清點了無數遍,我的識數能力顯然過于淺薄,當我用手指點著某一扇門念到“十”的時候,我總是無法把剩下的門歸納入我所認識的數字中,我必須從頭念起,于是,我們家的屋子,便始終徘徊在一與十之間無以進展突破。不管是從最前面的客堂開始數,還是從最底部我父母的臥房開始數,三進的廂房總是不能進入“十”以內。這個無奈的結局讓我對數字頓生倦意,最后,我放棄了清點房屋,重新回到最原始的本能。我的直覺告訴我,除了每天出現在飯桌上的五口人以外,孤島上還有一個生靈和我們常年生活在一起。
我時常以挖蚯蚓的借口在廂房邊守候等待,我坐在冰涼的青石臺階上靜靜傾聽,偶爾,身后傳來一聲神秘的嘆息亦或呻吟。我迅速回頭,背后并無人影,我便把目光射向越過屋頂幾乎探入庭院的竹梢。風持續而柔軟地輕掃著竹林,叢叢枝梢把濃密的綠陰投進庭院,鳥雀偶鳴三兩聲,枝葉的摩挲聲猶如一個考究的女子在晨起時分穿戴著繁瑣的衣飾。我自以為是地斷定,這些一如質地薄脆輕盈的衣物發出的摩擦聲,正是伊在為自己梳妝打扮。那么伊是否將在片刻之后施施然裊娜而出?手執鵝毛扇、腳穿紅繡鞋;梳云頭、扎羅裙;金蓮移步、妖嬈登場……我的想象延伸至此,便戛然而止,因為,我無法想象伊究竟擁有一副怎樣的容顏。
后來,姐姐從學校帶回一本連環畫,因為翻閱過多而破舊不堪的封面上畫著一個古裝女子,還有三個潦草的字。姐姐說,這三個字念“紅樓夢”。在我還不會書寫自己的名字時,我已經會用一根樹枝把“紅樓夢”三個字當作一幅圖畫描繪在松軟的泥土上。破舊的連環畫完全激發了我蒙昧的好奇心,我斷定伊的容顏和衣著與連環畫里的古裝女子如出一轍。廂房抑或竹林深處的嘆息和呻吟強烈吸引了我,我開始尋找機會打開那扇密閉的門,如果伊真的居住在廂房里,那么我敢斷定,伊一定如連環畫里的那個羸弱女子一樣,每天在一盆炭火前焚燒著一些發黃的紙片。這一頁畫面頹廢之極,但那是何等至美的景象。纖纖細指已無力輕撥瑤琴,碳火的“畢剝”聲伴隨著低弱吟唱,唱散了云頭烏發,唱滅了煙火熱氣。這個病入膏肓的美人,竟病到讓幼小的我向往不已。
可我總是缺乏足夠的耐心,竹林里的鳥雀鳴叫或者稻田里的青蛙鼓噪幾次三番地把我吸引而去,它們總是熱情洋溢地把我挽留到太陽西下時分。等我忽然想起伊而在夕陽里奔跑回家沖進三進庭院時,我總是看見,我奶奶正在太陽的余暉下反身鎖上廂房的門。我奶奶的影子在布滿青苔的石階上層疊修長,影子的腳連著奶奶的腳,她們齊心協力地將并不健壯但強大無比的身和影阻擋在我意欲進入廂房的企圖中。
因為我不合時宜地突然闖進三進庭院,我奶奶的面部表情明顯露出厭煩和怒氣,她把瘦削多皺的面孔拉成一條超過采摘期的絲瓜,然后拔下廂房門上的鑰匙塞進口袋,轉身向自己的臥房走去。她對我跟在她身后的一路懇求置之不理,甚至沒有任何解釋的理由。
我的等待和守候在鳥雀和青蛙的干涉下屢屢失敗,于是,我開始向我奶奶發起一次又一次的追問。
奶奶,為什么不讓我進廂房?
奶奶,廂房里有什么?讓我進去看看。
奶奶,你聽見了嗎?里面有人在嘆氣,是誰?
一段日子,我童稚的聲音響徹整座孤島。在我鍥而不舍的追索下,我奶奶終于無法堅持以訓斥和沉默的方式拒絕回答我的提問。她逃避不掉我,就像逃避不了本就存在的答案。她故作神秘地用一根手指壓在她灰白的嘴唇上:噓——輕點!
我立即以停止喧嚷吵鬧的方式給予她及時的配合。然后,她一只手攏著嘴巴,另一只手罩著我的耳朵,用耳語的姿勢和聲音對我說:青囡,廂房去不得,廂房里鬧蛇妖。
三秧秧 青青
我終于要去學堂念書了。每天早晨,我的姐姐——五年級女生祝秧秧牽著我的手走出家門,我們要通過狹窄的田埂走出孤島,走向三里之外的學堂。江南的四季總是雨水不斷,縱橫的河道里漫溢著流動緩慢的青暗水波,浮萍幾乎把河流密實地掩蓋,潮濕的泥土和岸邊叢生的雜草讓我的褲腿上布滿斑駁的泥漿和草汁,彌漫的晨霧總是把我的頭發打成一縷縷濕漉漉的黑絲緞。上學之路的遙遠讓我對冷僻的孤島怨恨不已,我的手始終被我姐姐牢牢地握在掌心里,我一路不停地作著徒勞的掙扎。兩排泛黃的白墻磚房在我眼前漸漸清晰,坐落在東亭鎮邊緣的學堂在我和姐姐磨磨蹭蹭的趕路中如期到達。
開學前一天晚上,我姐姐一筆一畫地教我寫自己的名字,她說:每一個本子和書上都要寫,這樣你的東西就不會丟了。
從這一天起,我需要慢慢習慣在人們呼喊“祝青青”時想到這個名字的主人就是我。在這之前,孤島上的所有人都叫我“青囡”。我姐姐說:青囡,你是小學生了,你要記住,你的大名叫祝青青。
我問:姐姐,那你是不是也不叫秧囡了呢?
秧囡說:對,我的大名叫祝秧秧,在學堂里是不能叫小名的。
我對著姐姐試探著叫道:秧囡,秧囡!
秧囡白了我一眼,沒有答應。我改了口,笑嘻嘻地叫:祝秧秧,祝秧秧……
祝秧秧嘴角一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又下雨了,粗大的雨粒把后窗外的竹林打得一片喧響,青蛙和蛤蟆噤了聲,它們大概在洗澡,洗得渾身舒坦、一聲不吭。我躺在冰涼的竹篾席子上,黑夜里連綿不斷的雨以沒有形狀的姿態在我的想象中傾倒而下。我試圖在喧嘩的雨里找到一兩聲夾雜著的輕嘆或者呻吟,那樣我就可以和伊作一個簡單的告別。從今以后我要去上學了,我不能經常看著伊以風的形態從竹林頂端吹拂而過,更不能長久地坐在廂房門口等待伊以兩縷艷紅的光芒一閃而過。漆黑的雨夜里,我看不見伊,也聽不見伊,只有雨點撞擊茂密的竹葉和泥土,發出節律散碎的“噗噗”聲。這些聲音催促著我,漸漸進入了無邊無際的黑甜夢境。
我牢牢記住了我的大名“祝青青”,這是一件頗為隆重的事情,我的名字作為一個標志性符號,成為我以正式身份進入社會的通行證。我的父親和母親為了強調我小學生身份的巨大意義,也開始慢慢改口,他們只要以“祝青青”的稱呼把我叫住,他們的臉上必定帶著嚴肅和沉重的表情。我因此而即刻感覺肩膀上負壓了來自成人世界莊嚴而神圣的囑托,哪怕我父母在叫住“祝青青”之后詢問的是有關我在學校里是否因解不開紐扣而尿褲子的問題。因我以“祝青青”的身份登場,我的尿褲子問題也變得正式起來。
只有我奶奶從不改變對我的稱呼,她“青囡、青囡”的喊聲常常提醒著我在孤島上的真正身份。我試圖告訴奶奶,青囡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是祝青青時代的開始。但我奶奶固執而封閉的頭腦無法塞進任何一條新鮮的建議,她一如既往地把青囡掛在嘴上。
那天,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雨,我奶奶從孤島跑到學堂,給我送來一把黃色油布傘和一雙套鞋。我奶奶帶著兩腳泥漿闖進教室時,一年級學生祝青青正在識字課上受到老師的隆重表揚。當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五星紅旗”四個字的時候,我看著第三個字脫口而出:紅!
老師贊許的目光里暗帶驚異,她指著我說:祝青青,你站起來,你剛才說“紅”,哪個字是“紅”?
我驕傲地站起來,用我稚氣的嗓音大聲回答:第三個字,紅!我還會寫。
老師微笑著點了點頭:很好,那你來黑板上寫寫看。
窗外喧囂的大雨讓課堂顯得分外安靜,我捏著一支粉筆,我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一個“紅”字。我的筆畫順序顯然不符合規范,但我曾經用一根樹枝在泥地上寫過無數次“紅樓夢”,所以,黑板上的“紅”字還是顯得端莊工整。
老師用驚訝的口氣說:我們還沒學過這個字,祝青青就會寫了,同學們要向她學習!
所有人都用贊許和羨慕的眼光看著我,我的得意和滿足剎那間盈滿心頭。恰在那時,我奶奶瘦削的身軀和虛弱的聲音從漫天傾瀉的雨中悠然飄進教室:青囡,青囡……
然后,我便看見我奶奶的兩腳泥漿在教室門口留下的清晰腳印。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我奶奶卻旁若無人地繼續發出她輕幽而尖銳的聲音:都是一樣的屋子,真難找啊!青囡,落雨啦,奶奶給你送傘來啦。
教室里安靜極了,我站在黑板前還未來得及回到座位上,我騰然潮紅的臉色在全班同學面前一覽無余地展示著彼時我無地自容的窘態。隨即,教室里響起一片交頭接耳的聲音:青囡,青囡……
祝秧秧同學在那個雨天里和我一樣遭受了同學們的嘲笑,送傘事件造成的后果是祝秧秧與我奶奶成了一對勢不兩立的祖孫。那天經過老師辦公室,我聽到我的班主任如朗讀般宣布著她對我奶奶的印象:祝青青的奶奶不像大戶人家出來的人,很沒有教養,居然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闖進了教室……
老師議論我奶奶的措辭讓我既感憤慨又憂心忡忡。什么是大戶人家?孤島上的三進庭院就是大戶人家嗎?那么我就是一個出生在大戶人家的孩子?可為什么大戶人家出來的一定要有教養?我奶奶沒有教養,那我奶奶還是不是我們家的人呢?
傍晚,我和姐姐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路邊的稻田被雨水浸得泛出斑斑銹黃,空氣里彌漫著略帶霉變的潮氣,遠處,我們簡陋的學堂在雨霧中呈現出暗淡單一的灰白色調。我和姐姐鉆在一把黃色的油布傘下,雨水以飛針般的軌跡傾斜著射入傘內。我的頭發被淋成了縷縷剪碎的黑絲緞,它們冰涼而滑膩地貼在我的額頭和臉龐上,腳下的田埂泥濘不堪,孤島上的青磚庭院正亦步亦趨地靠近。這就是老師所說的“大戶人家”嗎?
我把老師的背后議論轉述給了祝秧秧同學,然后我問:秧囡,你說,什么是大戶人家?
祝秧秧的面部出現一絲興奮與悲傷交織的表情,她想了想說:大概《紅樓夢》里的人家,就算大戶人家吧。可是,我們家,怎么能和他們比呢……
顯然,祝秧秧在對比孤島上的我們家和《紅樓夢》里的大戶人家時,無法找到它們之間絲毫的相似之處。她白皙的面孔上兩條細眉迅速撮起來,然后,她終于放棄了某種向往,以不屑的語氣說:大戶人家有什么好?我才不要在這樣的人家生活!
可我與祝秧秧的想法不一樣,我隱約感覺到,“大戶人家”是一個褒義詞,我聽出老師說“大戶人家”時的語氣里隱含著一絲高不可攀的敬仰和尊崇。那本已經被我翻得破舊不堪的連環畫《紅樓夢》,此刻對我產生了真正的強有力的刺激,我開始為“祝青青的奶奶不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說法,以及我自己身上是否擁有大戶人家的教養而傷透腦筋。
四黃梅 翠竹
梅雨季節的孤島上氤氳著厚重的濃霧,竹子日夜抽身拔節,茂密的枝葉被水氣籠罩得沉重不堪。竹林里的野草莓剛結出紅珍珠,雨就透透地澆淋下來,它們便如煙霧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化在了泥土里,只留下小攤殷紅的水跡隱藏在草叢中。每天我都要無數次仰望陰云密布的天空,同時渴望著雨水在某一個疲憊的日子里停止它極有耐心的傾泄,那樣我就可以進入竹林尋找野草莓了。
我悄悄對秧囡說:姐姐,竹林里去不去?
秧囡給予我一個面無表情的回答,她正趴在桌上為一篇難以完成的作文苦思冥想,我看到她攤開的作業本上僅有一個短小的標題——《我的家》,標題下的空白讓我想起我們家三進庭院圍繞的那一方灰白的上空。如此巨大的孤島卻無法讓秧囡寫出一行屬于“我的家”的文字,我卻因為急于溜出庭院進入竹林而對秧囡的困惑和奶奶的監督無動于衷。
我奶奶從不允許我在野草莓成熟的季節去竹林,她說:有野草莓的地方,就有蛇。
我捂著嘴巴偷偷笑,我很想告訴奶奶其實我不喜歡吃野草莓。我只是借著尋找野草莓的理由進入竹林,我執著于搜尋一個用想象虛構出來的伊,我敢確定,伊躲避其身的寓所除了廂房就該是竹林。我的焦急和憂慮并非源自野草莓即將融化的短暫生命,它們潤圓如珍珠般的果實在片刻間即從成熟走向衰敗,這的確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情。但我對空手而歸的結果并不在意,我在竹林里徘徊躑躅,尋找的過程讓我心存竊喜,哪怕什么也找不到,我也愿意在霧靄密布的幽寂空間長久逗留。那種時候,我奶奶輕幽而尖銳的嗓音便會穿透青磚圍墻長驅直入竹林:青囡,回來!青囡,回來!
我屏聲靜氣假裝竹林里從沒有隱藏著一個叫“青囡”的女孩,直到我奶奶的呼喚漸漸熄滅在重新淅淅瀝瀝從天而降的雨中。
搖曳不止的青竹在雨中閃耀著暗綠的水光,竹林盡頭的青磚墻上掛著一扇小窗,過高的窗口從無聲色傳達而出,我向來把它與青磚墻等同相待,亦從未探索窗口里的房屋在三進庭院里究竟屬于哪一間。一陣冷風輕拂而過,我的耳廓邊掠過一聲長長的嘆息,清晰異常的嘆息,隨即,嘆息變成一路輕笑,向著竹林深處游離而去。我環顧四周,什么也沒有,只有漸行漸遠的笑聲猶如竹枝間的輕輕扣擊,在草叢中持續著若隱若現的節律。我尋著笑聲搜索流動的風,恰在那時,我發現一條銀色的細線在草叢里蜿蜒屈伸,細線兩邊的青草齊整翻開,猶如被眾多螞蟻踩踏過后留下的小路。小路引領著我探尋而去,面前出現了一大叢濃密的細竹。竹葉在濃霧中輕輕搖晃,猶如美人的眉毛曖昧靈動的跳躍,又似一群擅長調情的女子給她們鐘情的男子暗送著脈脈的秋波。然后,輕笑的節律如急板唱響時的前奏,從我耳邊縱情呼嘯而過,青色窈窕的影子在我眼前閃電般驀然出現,然后,然后,我們便在咫尺之間四目相對了。
荊棘般的細竹叢阻擋在我面前,我止住了腳步。伊來了,伊在一簇嫩綠的新竹后面輕輕喘息,伊吐出縷縷幽蘭般暗香浮動的氣息。我的目光因此而越發布滿水氣,我看不真切伊的面容,可我斷定那是伊來赴我與伊的首次約會了。于是,我用很輕很輕的聲音探詢問候:喂,是你嗎?
喂,是你嗎?喂,喂……
只有雨水擊打竹葉的聲響此起彼伏。我確信伊如此矜持是因為我們從未謀面,而我早已認識伊,自從廂房門口閃掠而過的紅光映入我的目光,我就開始等候與伊見面的一天。我和伊熟稔已久,只是我們僅用傾聽和守候的方式相互關注。這么想著,我就咧嘴笑起來,我笑著說:我見過你,我見過你的。
竹叢中傳來伊斷斷續續的回答:我見過你的、見過你的、你的……
伊悠長嘆息般的回答讓我倍感親切,這嘆息聲是如此熟悉。在這之前,我常常感覺它們在我身周縈繞不散,現在終于證實,那果然是伊在與我作著一次次不需謀面的交談。我確定這是一次來之不易的約會,所以我需要在竹林的掩護下得到伊更多的聲音。我再一次喜悅而又小心翼翼地提問:我到竹林里來找野草莓,你呢?你是來葬花嗎?
伊羞答答回答:是來葬花、來葬花、葬花……
我的心臟發出一陣激越的跳動,我為我沒有猜錯伊的來歷而興奮不已,幸好那本叫《紅樓夢》的連環畫給我提供了一種叫做“葬花”的游戲,這讓我感覺與伊靈犀相通。于是我越發肆無忌憚地與伊交談起來:你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嗎?你這么怕羞,你就該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伊回答:大戶人家的小姐、小姐、小姐……
伊對我并無戒備,伊有問必答的好脾氣讓我甚感安慰。我想,我應該和伊作一次更為貼近的問候。我想象著伊的手必定白皙水嫩,伊的腳上一定穿著一雙艷紅的緞面繡鞋,她梳云頭、扎羅裙,金蓮移步、輕笑脈脈……可我無法想象伊究竟擁有一副怎樣的容顏,伊的面容在我的腦海里至今空白。那么,我想我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去親近伊,比如我可以牽一下伊被潮寒的風吹得冰冷的手,或者,我可以撫摸一下伊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腳。那樣,才足以表達我對伊的友好和親善。于是,我向著荊棘般的細竹叢跨前一步,然后,我伸出了我被雨濕透后水淋淋的手……可是,我真的沒有想到伊會如此膽小,我試圖伸手親近伊導致的后果是伊嚴重的驚懼。伊像一道青色的閃電一樣從面前忽掠而過,她敏銳地躲避過我的手,然后,閃電發出一道耀眼的青光,伊窈窕柔軟的身軀剎那間隱沒于濃霧重重的竹林深處。我大聲呼喊:你回來,你還沒告訴我,你腳上穿的是不是一雙紅鞋。
我想,伊雖然懼怕我的靠近,但伊還是對我友善親切,伊在急速逃走的時候依然回答了我的問題:是一雙紅鞋、一雙紅鞋、紅鞋……
冷風拂過我的頭頂,竹梢端頭掠過一片迅疾的“悉嗦”響動,我的眼睛里只剩下雨幕中濃密嚴實的青綠竹影。一股強烈的酸楚頓時在我心頭泛濫而起,伊過于短暫的出現令我黯然神傷。我心有不甘試圖再次發現伊隱匿的身影,我用力撥開荊棘般的細竹叢,然后,我發現,竹葉遮掩的褐色泥土上,一株纖瘦柔弱的海棠俏立于眼前,綠色的枝葉間,兩朵艷紅的花兒在竹叢的遮蔽下悄然怒放。雨水把花瓣浸潤得晶瑩剔透,水珠在花蕊中輕輕顫動,如薄淚蒙亦笑亦悲的眼睛,又如綴著珍珠的花瓣小腳,著一雙繡著海棠的紅鞋,以影子的形態端然靜佇在青竹叢中。我知道伊在,卻無從辨認伊究竟如何存在。眼前只有漫天傾泄的雨,和重重靄靄的濃霧。
我奶奶夢魘般的呼喊終于把沉溺于竹林中的我喚醒,腳步聲撕破竹林雨陰的幽暗陰沉,我奶奶遙遠朦朧的呼喊越來越近:青囡,回來!青囡,回來……
我咧嘴笑起來,我為已經完成的一次秘密約會露出發自內心的笑,雖然約會因我希望獲得奢侈的觸摸而過早結束了,但我還是心滿意足于帶有某種遺憾和向往的感覺。我奶奶捏住我的手臂用力把我往回家方向拖,我想我的臉上一定露出了異乎尋常的笑容,因為我看到奶奶一臉驚恐顫抖著灰白的嘴唇卻只字未吐。于是,我對我奶奶笑嘻嘻地說:伊來過了,海棠花開了。
之后一個星期,我始終躺在床上傾聽被窗戶阻隔的雨聲。我的頭顱掉進了滾燙的火爐,烈焰燒灼著我的頭發、眉毛、聲音和呼吸,我在一場又一場夢里來回游蕩,我不厭其煩地玩著那種叫“葬花”的游戲,卻沒有更多的花瓣供我埋葬。那兩朵嫣紅的海棠卻在竹葉的掩蓋下安然開放。偶爾清醒時,我聽見奶奶和我父親的說話聲在三進庭院里輕輕傳播:
青囡的魂丟了,我去請陳法師把她喚回來。
只不過是淋雨著了涼,送醫院吧,別瞎搞。
蛇妖作怪,去醫院沒用。
蛇又能把她怎樣?下趟讓我看見就打死它。
打不得,青囡的病,和她一模一樣,萬萬打不得蛇。
……
午夜之后,我奶奶緩慢而悠長的嗓音把我從夢境中反復喚醒:青囡,歸來啊——青囡,魂靈歸來吧——
我掙扎著睜開眼睛,我看著這個坐在我床頭替我叫魂的老女人,忽然覺得陌生之極。我張開嘴巴,輕輕地對她說:可是,你又不是我的奶奶。
我奶奶彌散的眼光頓時露出一瞬驚悚。那時刻,我看到窗外青光一閃,伊妖嬈柔軟的身軀迅速隱入竹林深處。我的靈魂跟隨一陣“悉嗦”的響動飄過竹叢,竹葉覆蓋的雜草叢中,有一株海棠正艷麗綻放。
五 鐵灰 白雪
在我的記憶中,八歲那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孤島通往東亭鎮唯一的道路像一條堅硬的赤色長蛇蜿蜒伸展,遠處的炊煙一經飄入天空便立即成了一片凍僵的薄冰,田埂邊的河流處于停滯凝結狀態,冰面像久未擦拭的玻璃遮擋著窗內的暗流涌動。孤島上的三進青磚瓦房像一座巨大的城堡,暗淡平靜的外表包裹著冷落沉寂的內里。遙遠的村落里傳來零碎的鞭炮聲,火藥燒灼紙片的焦香在寒冽的空氣中隱約飄來。我靈敏的鼻子告訴我這種焦糊的氣味即是年關將至的信號,冰冷的三進庭院因而感染了些微溫暖氣息。
那天早晨究竟是一個什么日子我已不能確切回憶,我僅僅記得當我睜開眼睛時感覺到射入窗口的光線煞白刺眼,庭院里傳來鐵鏟與青磚反復摩擦的聲響。我深深吸了口氣,我的鼻息里頓時充滿了一股濃重的米麥香味。我輕聲叫喚:姐姐——
秧囡早已起床,她的被子在我身邊隆起一個空洞的窩卷。潮冷的天氣讓我躲藏在被窩里不想起床,米麥香味卻嚴重騷擾著我敏銳卻貧瘠的味蕾。我企圖在不起床的情況下了解發出香味的食物是否真實存在,于是我再度叫喊:姐姐——
應聲進入臥房的并不是秧囡,我奶奶捧著一疊衣物走到我的床前,臉帶神秘表情在我面前抖開手里的衣物,然后,我看見一件灰色卡其布罩衣像一面旗幟一樣在她手里搖晃展示。接下來,我聽到奶奶用一貫幽然輕弱的聲音說:青囡,起床了,青囡,穿新衣裳了。
我很難認同這件灰色罩衣就是我的新衣裳,盡管卡其布如生鐵般的質地和顏色讓罩衣顯得挺刮而厚重,但我寧愿要一件無以阻擋寒冷的薄若蟬翼的舊單衣,也不要這樣一件盔甲一樣的新衣裳。所以我并沒有配合我奶奶誘惑我起床的企圖,我把腦袋塞進被窩并且在被窩里發出憋悶的喊叫:我不要灰色,我要大紅,我要大紅!
對艷麗色彩的渴望讓我在新年將至的早晨發出隆重的抗議之聲,我用喊叫的方式宣布了一個女童對美好事物無可指責的向往。我奶奶卻在她蒼白多皺的臉上露出了嚴重的鄙夷和不屑,當她終于發現她力不從心的勸導根本不能說服倔強的我時,她放棄了正面鼓勵的對策,向我發起了一個老年人經驗豐富的教訓:好好的新衣裳不肯穿,你想打扮成妖精嗎?當心被人家捉去游街!
妖精?妖精是什么樣的?在我所有閱讀或者聆聽的經驗中,妖精的出現總是伴隨著“嫵媚”、“妖嬈”、“絕色”這樣的詞匯,盡管妖精通常被人們唾棄或者懼怕,但妖精還是與另一種叫“仙女”的神靈經常同時在我的腦海里水袖飛舞、裙裾飄逸地出現。從任何一本連環畫中,我都無法區分妖精和仙女的區別,我確信除了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世上沒人能辨別妖精和仙女之間的分毫之差。所以,我總是用同樣的艷羨面對美麗的妖精和美麗的仙女,我對她們一視同仁,從不厚此薄彼。
我的好奇心又一次被我奶奶的提示撩撥而起:奶奶,游街是什么樣的?為什么打扮得好看就要游街?
我奶奶成功地把那件灰色卡其布罩衫套上了我的身軀,然后在我的催促下給了我一個不甚明確但十分生動的關于“游街”的描述:你要是燙頭發呢,就給你鉸個陰陽頭;你要是穿寬腿褲呢,就把褲腿給剪掉;你要是穿高跟鞋啊,就把你的鞋子脫下來掛在你脖子里;你要是涂脂抹粉吧,就把你的臉畫成個猴子屁股。然后,你就這樣滿大街走啊,走啊,走遍了大街小巷,大伙兒都來參觀你啦,臉都丟盡啦。誰叫你要好看呢?誰叫你學妖精呢?
奶奶緩慢而綿軟的說話腔調讓“游街”的概念變得陰險而憂傷。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燙頭發、寬腿褲、高跟鞋、涂脂抹粉的女人如果是妖精的話,那么陰陽頭、破褲腿、脖子里掛著鞋子的猴子屁股臉是什么呢?我穿著硬挺板正的新衣裳想象著我奶奶描述的場景:東亭鎮上空的太陽灑下寒冷的光芒,房屋和樹木一律顯得蒼茫和蕭條,所有人涌向青石鋪就的大街,龐雜的喧嘩聲與蕭瑟的景致格格不入而又相互融洽。我仿佛看到,圍觀的人群讓一個女人的行走進程困難重重,她低著滿頭參差亂發的腦袋承受著周遭聲浪的襲擊,這讓她的形象顯得尤為丑陋低賤;她一只褲腿高,一只褲腿低,褲腿的邊緣如被野獸啃噬過而支離破碎;她的脖子里掛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兩頭分別吊著一只顏色不明的高跟鞋,它們像兩艘在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小船,她起伏不定的胸脯便如洶涌的海浪,把小船的航向推向茫然無措的絕境。可是我無法想象她彼時的表情,因為她臉上濃重的胭脂讓她的真實面孔如一個被鮮血沐浴的巨大瘡口,她的眼睛、嘴巴、鼻孔無一例外地流淌出濃澀的血,這使她成了一個沒有臉的女人。于是,我確定,沒有臉的女人,就是妖精。
我把我奶奶簡單的描述想象成一副完整的場景,這種想象的結果使我對“妖精”的概念更為具體化。但我無論如何不能認同熱愛美麗的紅衣裳將導致我也成為一個妖精,這怎么可能?海棠花如此嬌艷,野草莓那么鮮麗,廂房里偶掠而過的紅影讓我極度迷戀,那分明是美的。我開始懷疑,懷疑一種美麗也許該存在于仙女身上,也許,亦可在妖精身上出現。
我暫且接受了灰色卡其布罩衣,我穿著新衣裳心情卻迅速凝結,我在濃重的米麥香味中挪動嶄新的身軀,走向我們家三進庭院中衰敗的年節氣氛里。
當我推開房門一腳踏進庭院時,我的眼睛頓時被忽然涌入的大片茫白刺得疼痛不已。下雪了?下雪了!我看見秧囡與我同樣灰色的身影在白雪覆蓋的庭院里揮舞著一把鐵鏟,一個初具規模的雪人穩坐在庭院中央。我仰起頭顱,看到白色的屋頂和越過屋頂的竹枝彎拱著婆娑的身姿,它們正不堪重負地盛開著成串成串白皚皚的花兒。大雪在一夜間忽然降臨,我忘記了對大紅新衣裳的渴望而迅速興奮起來。我沖著秧囡叫道:姐姐,姐姐,我們出去玩吧!
秧囡抬起頭,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腦袋,繼續鏟著庭院內有限的雪,為庭院中央的雪人完成它指時可待的成長。沒有人應和我的建議,孤島上永遠缺乏擁護某種創設的聲音。我丟下灰色的秧囡把灰色的自己射向庭院外的世界,世界啊,世界已經完全是白的了。蒼白的天空,茫白的大地,透白的冰河,碎白的草木……只有一個青囡如一顆巨大的灰色塵土并不和諧地鑲嵌在茫茫白雪中。
我在廣袤的白色中狂奔如飛,就像白色的云層里飛翔著一只灰色的麻雀。孤島像一座巨大的雪山封鎖了所有的色彩,惟有我撲騰的身影試圖突破透明的羅網。我左沖右突的雙臂和前赴后繼的腿腳在鋪展了一夜的白毯子上留下凹陷的印記,這些印記組成一條散碎的路,亦深亦淺地延伸進屋后被大雪圍困的竹林。
我在一個大雪的早晨進入竹林,我希望搜尋到曾經遇見的伊的蹤跡。我始終對伊念念不忘,那是因為我發現了伊,而孤島上的所有人拒絕承認我的發現,我因此而需要不斷地證實我的發現,并且讓自己了解伊是否依然存在。我步履艱難地走到我與伊初次約會的地方,當我用凍得通紅的手撥開大雪封蓋的那片幼竹叢時,我看到的是兩朵烏黑的殘花掛在同樣烏黑的枝頭,猶如兩只死去多日的蝴蝶宣告著她們艷麗的生命已然絕塵湮滅。
我終于決定為某一種死亡大哭一場,我張開嘴巴發出了巨大的哭聲,哭聲迅速被厚厚的雪層吸收,它們變成氣流在竹枝間穿梭游走。然后,我聽到竹林邊緣的青磚墻壁也發出了與我遙相呼應的哭聲。我大張旗鼓的哭聲和青磚墻氣息奄奄的哭聲此起彼伏,如歌般的哭聲彌漫了整個竹林,如隔山對歌的情人用各自的歌聲召喚著彼此靠近。那是誰?誰在哭?海棠花死了,我哭了,還有誰和我一樣,在青磚墻內的庭院里蒸煮著年節氣味的時候不合時宜地哭泣?我屏住氣息把哭泣咽回去,我努力傾聽另一個哭泣的源頭究竟在哪里。然后,我便看見了竹林邊緣青磚墻上的那扇小窗。
我踮起腳尖趴在窗戶上往里看,雪光如一束白布探入幽暗的空間,白布裹成的光柱在黑暗中挖掘出一道傾斜的隧道,隧道里稀疏的塵埃輕輕漫游,除此以外,我的視線內沒有任何別的活物出沒的動靜。可是我的耳朵分明聽見哀哀的泣聲隱約傳來,它們通過青磚壁縫如抽絲般縷縷沁透而出。我閉上眼睛希望讓盲了的目光適應隧道以外的黑暗,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時,我終于看到在我想象中反復出現的一幕。
那是一雙在黑洞里散發出暗弱光澤的繡花紅布鞋,鞋面上的花瓣讓我想起黃梅雨季里盛開的紅海棠。我并不驚恐于這一幕的出現,就像我與伊在春天的那次約會,伊突然來了,又突然走了。現在,我想我發現的,正是伊棲息的寓所。可我無法看清黑暗中的布鞋上端是否連接著某個嬌弱的軀體,我矮小的身材艱難地攀住窗沿,薄弱的力量讓我無法長久而清晰地掃視窗戶內的所有角落,但我還是相信了伊的存在。那個發出嘆息或者呻吟,或者哀哀輕哭的伊,不是我虛構的故事里葬花的古裝女子,伊是真的。伊哀哭的聲音像煙霧一樣穿透墻壁,伊用一雙繡花紅鞋告訴我她的軀體正被幽閉于內,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拒絕鮮亮艷麗的衣飾,伊卻用那雙海棠紅鞋宣布著異于他人的突兀存在。我奶奶把這樣的女人叫“妖精”,而我,卻從來用“仙女”這個詞匯替代著“妖精”的含義。
窗戶的位置,正是三進庭院里廂房的后墻,我奶奶從不允許我踏入廂房一步。那個大雪初霽的早晨,我終于讓自己的目光穿透窗戶進入了廂房。八歲女童青囡的心里,從此有了一個與孤島上的成年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六 血紅 孝白
春天在我九歲那年如期降臨孤島,三進疊套的青磚瓦房漸漸掩隱于層層泛濫的綠意中。磚墻里爬出了潮濕的青苔,墻壁上攀附著洇洇的水氣。我不再對雨后鉆出地面的蚯蚓感興趣,三進的廂房依然終日緊閉,我卻通過竹林里的后窗,看見伊默默吟誦詩稿的身影,點燃在春寒里的炭爐把伊蒼白的面容照得嫣紅如醉,伊長至腰際的頭發里夾雜著銀色的細線,可伊依然在每天清晨把頭發梳理成云霧繚繞的樣子。我深深迷戀上了伊那雙繡著海棠的緞面紅鞋,在所有人都穿著軍綠色的跑鞋或者黑色的土布鞋時,海棠紅鞋讓我確信這是世上唯一的美麗延續。我默默地想,等我長大了,我要穿著這樣一雙柔軟光滑的繡花紅鞋做一個美麗的新娘,那個娶我的人,一定不會如東亭鎮上的所有男人那樣讓他的新娘穿一雙漆黑笨重的高幫皮鞋走向她嶄新的生活。
驚蟄過后的雨水越發稠密頻繁,竹林里常常出沒著細碎的腳步聲,那些聲音吸引著我不厭其煩地鉆入它濃密的綠陰里。可是我奶奶的警惕性通常持續而耐久,在我剛踏進竹林準備踮起腳尖扒上廂房的后窗時,我奶奶優柔綿長的呼喊總是適時傳來:青囡,回來!青囡,回來——
為了不讓我奶奶發現我與窗戶之間的秘密,我一溜煙地逃出了竹林,竹枝頂端滾過一陣與我跑動的節奏同樣飛快的“悉嗦”聲。我知道,伊與我一樣害怕奶奶的發現。在我跑出竹林前,我回頭對著濃密婆娑的枝葉輕輕一笑,我想伊應該知道我是在與伊作無需發聲的對答,我用笑告訴伊:奶奶喊我了,我先走,等著我,我還會再來!
伊搖動竹竿,用枝葉的“嘩嘩”抖動回答我:再見,再見……
我與伊之間的默契不需建立在過于頻繁的見面基礎上,我們相知相融,我們心照不宣,我們在面向竹林的那扇后窗口進行了屈指可數的幾次約會,但我還是通過想象把并不完整的約會片段組合成一幅幅浪漫的圖景。我相信我并不是自作多情,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孤島上,我與伊成了一對忘卻了年齡、身份、容貌等等具象的親密伙伴。
梅雨季節再度來臨,細雨像幕布一樣把孤島上的春天籠罩得煙雨朦朧,竹林正以蠶食的速度向外蔓延,一枚枚新筍在緊恰密集的竹子縫隙間破土而出。有幾枚竹筍竟把尖小的腦袋鉆進了我家三進庭院內里,它們頂開松弛的青磚,在客堂或者某一間臥室的墻角里悠然拔節。我奶奶開始為我家的前途未雨綢繆地憂慮起來,我聽到她與我父親在一次竊竊私語中作出了理由充分的決定,大人認為竹林無限擴張導致竹筍長進屋子這無疑會破壞房子的地基。當另一個更重要的理由影影綽綽地傳入我的耳朵時,我預感到一場災難即將降臨我們的孤島。我奶奶用她綿軟而又冰冷的聲音說:青囡一天到晚往竹林里跑,竹林太密了不好,容易養蛇。
我父親迎合我奶奶的回答讓我在彼時頓時毛骨悚然:砍掉砍掉,叫我發現那條蛇,我一刀把它砍成兩截。
我奶奶趕緊說:可不能砍蛇,砍掉竹子吧,竹林沒有了,蛇自然就不來了。
我父親對我奶奶的建議置之不理,他繼續說:砍竹子的時候要是遇到蛇,難道放它走?
我奶奶終于以沉默的方式屈服于我父親的英勇好戰,從那日起,我整天膽戰心驚地等待著父親砍竹行動的開始。
父親終于在一個暮春的午后準備梳理一遍已顯過密的竹林,當我看到他把銹鈍的砍刀在一塊石頭上磨擦出殺氣騰騰的聲響時,我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口。我站在父親跟前看著他渾身搖晃地磨著砍刀,小心翼翼地問:爸爸,你為什么要磨刀?
父親低著頭回答:砍竹子。
冷汗在我后背上悄然沁出:為什么要砍竹子?
父親還是低頭回答:竹子太密了容易養蛇。
我的手掌心里已經握滿了汗水:可是奶奶說過,蛇是殺不得的。
父親抬起頭向我露出憐惜的笑容:傻青囡,你不懂!
帶著善意微笑的父親握砍刀的手卻沒有絲毫猶豫,他在我面前表現得如此溫柔,卻無法掩蓋他溫柔背后的殘酷,最令我無能為力的是他堅信這種殘酷的動因正確無誤。我終于意識到幼小的青囡根本無法阻擋強大的父親義無反顧的決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殺戮即將開始前盡快告訴我寄居于竹林中的伙伴。我不顧奶奶的叫喚返身沖進竹林深處,青翠的竹子擠擠挨挨相互依靠,眾多的枝葉相互纏繞,組成了一個巨大深邃的黑洞。我鉆進幽暗的竹林大聲呼叫,我從未用如此巨大的聲音呼叫過伊,但現在我必須大聲呼叫,因為我父親手中的砍刀將很快會被磨礪得異常鋒利。
你在嗎?你快走吧!爸爸要來砍竹子了,他在磨一把刀,快快逃走,爸爸說如果遇到你,就要把你一刀砍成兩截。快走吧,求求你,快走啊……
竹林里無聲無息一片靜悄悄,我在濃陰下尋找著落腳的空隙,我想走到那叢如荊棘般的細竹前找到我的伙伴提醒伊快快遠走高飛。正當我在密集的竹林里突破前行時,我聽到竹林邊緣的廂房后窗里飄出隱約而悠遠的吟唱:花謝花飛飛滿天,魂消香斷有誰憐。儂今葬花人笑癡,他日葬儂知是誰……
一陣“悉嗦”響動滾過我頭頂上的茂密竹梢,伊聽到了我的聲音?伊在逃離?伊是在與我告別?伊在搖動著青竹以表達依依不舍的惜別之情?我父親提著砍刀的身影在竹枝搖晃的當刻進入了竹林,我像一只驚慌的竹鼠逃竄離去,砍刀撞擊竹竿的聲音開始響起,一棵棵竹子在我背后轟然倒塌,我閉著眼睛默默祈禱伊已安全離開。那一刻,我發現,我就是隱匿于竹林中的伊,我的靈魂正在出逃,我在硝煙四起的竹林里到處躲藏,我在幽暗密閉的廂房里輕聲吟唱。可我的身軀卻停留在三進的庭院里,我呆呆地看著緊鎖的廂房門,門前的青苔安靜地貼著石階層層蔓延,門上的銅環因院后竹林里的震蕩而輕輕搖晃。
青囡胸腔里的洪水已經翻江倒海泛濫成災,青囡睜著大眼睛看著素來寂靜的孤島在這一日里喧囂異常。然后,那些聲音漸漸遙遠,青綠竹影恍惚旋轉,海棠新結的花蕾在尖銳的風聲里灰飛煙滅,我看到越過屋頂的竹梢上青光一閃。父親的歡呼隔墻傳來:打到了、打到了!
我的眼前霎時一黑,世界掉進了無邊的漆黑,沒有青磚瓦房,沒有三進庭院,沒有翠竹叢林,沒有海棠花開。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半夜,我在夢境里聽到我奶奶幽幽唱起的招魂歌:青囡,魂靈歸來啊!青囡,魂靈歸來啊!
我努力睜開眼睛,我看著深邃黑暗的屋頂,我看到伊穿著海棠紅鞋的小腳正踏著一根根椽子疾步飛馳。伊終于走了,離開了我們的孤島。我咧開嘴角笑了笑,胸腔里的洪水漸漸退卻,露出了干涸斑駁的河床。
第二天,孤島上撒滿了黃梅雨季里難得一見的陽光,我父親把我抱上他那輛二十八寸的自行車后座,然后用一段麻繩把我與車座牢牢捆綁在一起。他要馱我去東亭鎮上的衛生院看病,他必須用麻繩把我固定住,否則他將無法載著東倒西歪的我一路安全地到達醫院。我奶奶拖著車架不讓走,她憋著嗓子用近乎哭腔的聲音喊著:青囡沒有病,青囡和她一樣,只不過蛇妖附身,不要送醫院啊!
我依靠一段麻繩和一輛自行車的配合基本穩妥而安靜地坐著,我甚至有些居高臨下地看著父親和奶奶的爭執。他們的嘴巴不斷張合著,他們的聲音卻無法讓我的聽覺觸摸到,他們身后的青磚瓦房阻擋著陽光進入庭院的腳步,三進廂房的門依然緊緊關閉。可是,可是我卻看到,廂房門口的石階上,一張青色的蛇皮鋪展成一片修長而巨大的竹葉,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散發著幽幽的青光。一股冷風吹過我的頭頂,我混沌的頭腦霎時清醒,我張開嘴巴對著那兩個還在爭執的成年人說:秧囡把《紅樓夢》還給人家了,我要去東亭鎮上的新華書店里再買一本。
就在我從醫院回來后不久的一天,孤島上前所未有地來了許多客人,他們穿著東亭鎮上千篇一律的衣服來參加我們家的一場葬禮。客堂經過簡單的布置成了一間簡陋的靈堂,哭聲和低語聲彌漫了我們家三進疊套的瓦房。我數了一下我的家人,奶奶、爸爸、媽媽、姐姐和我,五口人,一個也沒有少。那么他們在為誰送葬,為誰哭泣?
我奶奶把我拉到靈堂里的床榻前,她指著躺在那里的一具扁薄平坦的身軀說:這是你小姑奶,青囡,跪下,磕頭!
小姑奶!小姑奶?我從不知道我有一個小姑奶,可我還是在看著這個已經死去的女人時感覺到無以名狀的親切,我對這個逝去的生命沒有絲毫懼怕,我站在她跟前細細地看,她蒼白而潔凈的面容,她夾雜著銀色細絲如云朵纏繞的頭發,她一襲寶藍色錦緞華服的安靜的身軀。她就躺在那里,閃著幽藍光芒的壽衣使她的身體像一片神秘的夜空,瑰麗而深邃,夜空里流淌著一條繁星綿密的銀河,星星在她平展延伸的雙腿上一路撒開,一直撒到褲腿邊緣,銀河戛然截斷。小姑奶躺在那里,腳上穿了一雙紅色緞面布鞋,艷麗如血的紅,鞋面上繡了兩朵同色海棠。
我奶奶綿長尖銳的哭訴在我耳邊亦真亦假地傳來:姑娘啊,我跟隨你一生,今日送你歸西天,你若在天有靈,保佑青囡平平安安,不要再和你一樣啊……
九歲女童的我對奶奶的哭訴無動于衷,卻對死者小姑奶的美貌產生了由衷的傾慕和艷羨,我站在她平躺著的身軀前,用嘹亮明凈的聲音宣布:我也要穿這樣的衣裳!
尾 聲
三年后的又一個春天,我在小姑奶曾經居住的廂房里發現了那對三寸并蒂筍,我試圖為它們穿上一雙艷紅的布鞋,我在夢境中用自己身體內流淌出來的血液把一塊白色蒸籠布染成一面鮮紅的旗幟。就在那個夜晚過去后的清晨,我過早來到的青春讓我忽然意識到,小姑奶與我之間的關系,猶如她腳上的那雙海棠紅鞋,由古至今無以泯滅它在我身上創造的某個神秘的事實。
二十年后,我終于如任何一個女子一樣要做一個男人的新娘了。我在為自己準備嫁衣時特地到一家私人制鞋店里請一位老眼昏花但手藝超眾的師傅做了一雙緞面紅鞋,我讓制鞋師傅在鞋面上繡兩朵艷紅的海棠花,老師傅說:我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了,姑娘你還是自己繡吧。
沒有人教我怎樣為一雙鞋子繡上漂亮的紅海棠。我奶奶早已在多年前故去,在她活著的歲月里,我從未見她做過繡花這樣細致的女紅活,她擅長做飯洗衣服清掃房屋,她像一個素來勤于勞作的老傭人一樣長久地操持著我們家的衣食住行,她不像是一個大戶人家出來的女人,直到死也不像。
我努力回憶童年時看到過的海棠花,它們在竹林綠陰中盛開,或者在小姑奶的紅緞鞋上怒放。我用一支鉛筆按照記憶在鞋面上畫下花樣,然后,我用紅色的絲線和纖細的繡花針在緞鞋上開始做我這輩子的第一次女紅活。
海棠紅鞋終于完工,我的初次女紅讓我驚嘆我與生俱來的精細靈巧。我試著把它穿在腳上,問我未來的丈夫:結婚那天,我穿著這雙鞋做你的新娘好不好?
我的未婚夫看到我穿著紅緞鞋的腳,臉色突然變得蒼白。他緊張得近乎哆嗦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青囡,你要穿,這種鞋子?你,你難道,從來不知道嗎?
在未婚夫決絕堅定的阻止下,婚禮那天我沒有穿這雙我親自繡的海棠紅鞋。我把它放在我的嫁妝里,它隨著那些冰箱空調洗衣機鴨絨被一起被送到了我的新房。
夜里回到新房,我的新郎一頭栽倒在床上醉得不省人事。我悄悄拿出海棠紅鞋,把它套上我的腳。那時候,我仿佛看到穿著這雙紅緞鞋的人不是我,而是那個一直被我叫做小姑奶的美麗女人。她在我二十多年的記憶中變得越來越清晰,她穿著海棠紅鞋,在一個大戶人家密閉的廂房里,吟詠詩書、輕嘆哀歌。
那不是夢境。我知道,那是一段過去之后再也不會回來的往事,往事。
2008年4月4-6日于魯迅文學院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