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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騎士

2008-01-01 00:00:00
飛天 2008年6期

東君,原名鄭曉泉,1974年出生于浙江溫州。主要從事小說創作,兼及詩歌、隨筆。部分作品曾在《大家》、《收獲》、《江南》、《西湖》、《上海文學》、《人民文學》等文學刊物上發表。自以為,寫詩是為了愉悅自我,寫散文是為了愉悅朋友,而寫小說則是為了愉悅更多的人。近年來,著有中、短篇小說四十余萬字,詩作百余首,散文隨筆近百篇。長篇小說《樹巢》被列入“中國作家實力榜書系”。曾獲“上海文學中篇小說獎”等獎項。

當馬家堡的馬都變成了役用家畜的時候,人們幾乎快要忘掉馬的另一種功能:奔跑。在馬家堡,馬干著牛的活,羊享著豬的口福。時間慢下來了,一切都慢下來了。當我大哥馬釘從城里騎來第一輛自行車時,馬家堡人重新發現了一個久違的名詞:速度。他們體會到了速度,也體會到了速度帶來的眩暈。他們說:馬三元的兒子是踩著兩個風火輪過來的。

那年我大哥十九歲,高中剛畢業就當上了縣城里的郵遞員。單位里給他分發了一身挺刮的綠色制服,一輛高大的綠色自行車。每天,他都像一抹綠煙似的飛奔于兩點之間的黃泥路上。他的車騎得飛快,我們都覺得他是在跟時間賽跑,或者說是在跟鐘表里的指針較勁,只不過,鐘表里的兩條腿是在圈子里頭運動,而他的兩條腿是在圈子外面運動。當路人看見綠影從身邊一閃而過,就微笑著罵道,小子,跑得這么快,回家奔喪啊。假如前面走著一位姑娘,馬釘就會突然放慢速度,圍著她繞一圈,擺一個自以為十分漂亮的姿勢,然后吹著口哨揚長而去。

從馬家堡到縣城,有五十里遠的路。八十年代初,那一帶路況極差,汽車根本無法通行,自行車因此成了主要的交通工具。我大哥馬釘是最早使用這種工具的人,起初,村上的人把它稱作“鐵馬”。村上的老人們說,以前軍用快遞也只能日行五十里,而馬釘騎著鐵馬往返行駛一百里也用不了一天時間,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郵路通暢之后,村上的人們開始發現外面的世界已經發生了讓人吃驚的變化,他們樂于打聽山那邊發生的事情。因此誰家偶爾來信,鄰居們就會過來問長問短,然后嘰嘰喳喳地議論開來。誰要是拿出信后四下里張望一眼,然后揣進懷里,一聲不響,左鄰右舍就會認定他心里有鬼。既然有鬼,他們就非要刨根究底。有時他們的兒子或女兒收到一封信,作為父母也會毫不客氣地拆開來看,有必要的話,他們甚至會交給鄰居們傳閱。如果你指責他們沒有尊重別人的隱私權,他們就會朝“隱私權”三個字吐一口唾沫。寫信的人也許并不知道,他不是給一個人寫信,而是給一大群人寫信,而且每個粗通文墨的人都十分挑剔,他們會對信中的用詞、格式以及書寫特點發表各自的見解。假如收信人和他的鄰居都不識字,通常就由送信人也就是我大哥馬釘代讀。但馬釘天生缺乏朗讀才能,他說話結巴得很厲害,因此人們開玩笑說,這是因為我娘生頭胎時缺乏經驗以至雙腿一使勁夾壞了他的嘴巴。平時談話我們大都是在每一個短句之間停頓一下,而他卻是在每一個字或詞之間頻頻停頓;每一個字或詞卡在他的喉嚨里,努力向上翻滾,就像一個體積過大的物體,它們必須經過舌頭或牙齒的壓縮,才能從嘴里吐出來;因此,整個吐字過程是緩慢的、吃力的,而聆聽者必須具備足夠的耐心;至于急性子的人嘛,可以出去撒一泡尿回來聽他講完下一句。馬釘常常會把一封信讀得七零八碎,最后給人一種泣不成聲的感覺,那時,收信人總是流露出一種懨懨欲睡的神情。信上即使有什么好消息,也會讓他們在短時間內打不起精神來,他們像飲水后的長頸鹿那樣,過很長一段時間才會有那么一點愉悅的反應。

馬家堡有三個頻頻收信的人:一個是經常收到退稿信的詩人,一個是愛好集郵的退休老干部,另一個就是段家大姑娘段婷婷。給段大小姐寫信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堂哥馬勃。在馬釘眼中,馬勃是一個了不起的詩人:蓄一頭長發,長一臉絡腮胡,還留著一撮豐茂的胸毛,假如把他的毛發全部刮下來,至少要比普通人重上一兩斤。馬家堡人始終弄不明白,這個粗野而又內向的青年為什么會常常用記賬的格式寫一些莫名其妙的分行文字,他們認為腦子清醒的人是決不會把精力花在這件事上的。

也不知是為什么,馬釘給段家大姑娘送信時,雙腿總是蹬得特別起勁。段家就在我們那個村子對面,中間隔一條大河,沒有橋,人要從水庫壩頭繞行,馬釘騎著車子就方便得多了。快到段家大門口時,他會猛摁幾下車鈴,清脆的鈴聲在午后的空氣中波動,十分悅耳。段家四姐妹聽到了鈴聲,都一齊站到屋檐下的臺階上,目光越過那道短墻,遠遠就看見一個神氣活現的郵遞員朝這邊騎來。她們高低不齊地站著,仿佛四個音階。最小的那一個雖然什么也沒見著,但她那模樣比起三個姐姐來似乎顯得更興奮,因為看不見,她就跳起來張望,那根沖天辮就向上一沖一沖的。馬釘的車子碰到那道門檻時,提一下車頭,前輪就滾了進去;又翹一下屁股,后輪就跟著進去。車子在院子里打一個漂亮的弧圈,突然一頓,停住,他的雙手穩穩地控制住車剎,一只腳搭在前輪上。若是單從上半身來看,人們還以為他是坐在一張四平八穩的椅子上。

段家四姐妹中,兩個上來搶那封信,另一個轉身去端茶。還有一個就是收信人段婷婷,站在那里,臉上露出既甜蜜又略顯憂郁的笑容。

“又是馬勃。”

“又是一首詩。”

“還有一只蝴蝶標本呢。”

她們把信交給段婷婷,把蝴蝶標本留下。因為是免費送信,信上也就沒有蓋郵戳;信封也不是郵局規定的那一種普通信封,而是詩人隨手取材制作的。段婷婷把信對折起來,放進口袋。

我大哥馬釘仍然記得,詩人馬勃的第一首詩是獻給段家屋頂的太陽,第二首詩是獻給門口那只獨眼的公雞,第三首詩是獻給段婷婷手中那撮喂雞的秕糠。其余的詩無非是歷數她撫摸過的貓呀、狗呀、乳鴿的羽翼呀、小蜜蜂的翅膀呀等等;似乎也不排斥院子里的雞屎和豬糞。在馬勃的詩中,段婷婷對萬物充滿了仁愛之心,蒙受她祝福的家畜、家禽似乎都會健康長壽,于是讀過那些詩的人容易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他迷戀的是神話故事中那種長睫毛的仙女。而事實上,她不過是一個勞動人民的女兒。詩人,神的代言人,受到了某種默示,他認為自己必須行動了。某個涼爽的夜晚,他向段家大姑娘發出了邀請。段婷婷果然如約而至,來到村口寂靜的池塘邊。詩人給她朗誦了一首詩。在詩中,他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靠吃玫瑰生活的蚜蟲,最后它死了,就以玫瑰為墳墓。段婷婷聽了大受感動。詩人沉默的時候,他的手卻開始在黑暗中尋找一種適宜的表達方式。他費了很大勁才讓自己的手指勾住段婷婷的手指。她沒有拒絕,這使他的膽子更加大起來。事情就是這樣:一個口渴的人,扛著鋤頭走了很長一段路,現在他終于發現了一塊松軟的泥土,于是下定決心在這里挖一個泉眼。一個壞主意,像水泡一樣從詩人的腦子里冒了出來。他的手企圖魯莽行事時,卻被段婷婷阻止了。但她接著就把腦袋靠在他的肩頭,而且只允許頸部以上的精神交流。當詩人強行親吻她時,她竟一口咬破了他的舌頭,然后她退到一米以外的地方,毫不屈服地告訴詩人:她有三個很能打的哥哥。巧合的是,段家三兄弟說來就來了。大哥段大麻叉著手對詩人馬勃說,你滾遠一點。馬勃果然退出了十米以外的地方,但他仍用深情的目光凝視著段婷婷。段大麻對馬勃說,你再滾遠一點,我不想看見你。馬勃又退后了幾十步,差不多要走出段婷婷的視線了。段大麻讓段二麻過去告訴他,有多遠就滾多遠。馬勃說,我不走了,我再也不會移動一步。段大麻對段三麻說,你瞧他的架子拿得挺大的,難道非要我親自過去不可?段大麻過去了,他揮動拳頭時,詩人馬勃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了。

詩人馬勃意識到,他的一首詩是沒法子抵擋段家三兄弟的拳頭的。于是,他帶著羞辱離開了馬家堡,再也沒有回來。我大哥馬釘仍然記得,詩人離開家鄉時很無奈地對他說:這世界就這么殘酷,先知在故鄉總是不受尊敬,高尚者在市場上總是不受信任。在異鄉流浪期間,詩人馬勃仍然堅持不懈地給段婷婷寫信,他在信中表示:等他成為著名詩人之時,也就是回鄉娶她之日。隔三岔五,馬勃就會給段婷婷寫一封信,訴說思念之苦、異鄉的艱難生活以及作為一名優秀詩人的雄心壯志;在信尾,他總是忘不了請段婷婷代向她家那些沒名沒姓的家畜問候一聲。除了帶信,詩人有時還會讓他給段婷婷帶去一片樹葉、一朵花瓣、一顆蓮子、一只蝴蝶標本。有一次,他讓馬釘帶去的是一個剛從樹上摘下的青蘋果,蘋果表皮上寫著一首情詩。對待一個蘋果:物理學家想到的是萬有引力、比重和重量,神學家想到的是人類的原罪,經濟學家想到的是最早的蘋果推銷商——蛇,醫生想到的是維生素含量,畫家想到的是塞尚畫蘋果的技巧,但詩人畢竟不一樣,他想到的是星球和女人的乳房。當馬釘捧住那個蘋果時,感覺有點沉甸甸的。在回來的途中,馬釘突然感到饑渴難忍。假如沒有那個蘋果,他也許不會感到口渴。但那個在車頭晃蕩的蘋果實在太誘人了。他停住了車,掏出了削鉛筆的刀片,小心翼翼地削下了蘋果皮,吃掉了里面的果實。后來,段婷婷像接過硝制羊皮經文般接過了那塊神圣的蘋果皮。蘋果皮在次日清晨就皺縮了,發黃了,爛掉了,段家大小姐把它拋進了垃圾桶。

段婷婷曾經汪著一泡熱淚告訴我大哥馬釘:她會一直等詩人回來的。詩人馬勃后來也是同樣汪著一泡熱淚聽我大哥馬釘轉述這一句話。那時,馬釘作為轉述者,也禁不住淚水盈眶,他說,男人啊,女人啊,總有一些事是讓人難以釋懷的。

有一天,我大哥馬釘忽然作出決定,他要仿效詩人做一個趣味高雅的人。就這樣他開始到縣城里逛書店了。他逛的是詩人指定的那個書店,他要看的也是詩人指定的那些書。詩人是這樣對他說的:去找那些有分行文字的書來讀,但不要讀那些分行過于整齊的書。對此馬釘一直牢記在心。那個書店無疑是全城最高雅的。它的格局與別的書店不太一樣,主要分為八大塊,女店員居中,書櫥環列,一切都在她們的視線之內,使她們能夠很好地維護書籍的空間秩序。新書大都擱在她面前的一張桌子上,書列長度不超過桌長的三分之二,空余的地方擺放著一尊文學大師的石膏像。馬釘喜歡站在大師左邊的書櫥前,因為左邊一排是文學類書籍,而右邊一排則是生活類書籍。“文學”與“生活”的本質分界是清晰的。馬釘翻看一本又一本書,腦子很快就投入了思考。他主要考慮的是,有分行文字的書和沒有分行文字的書在價格上究竟有什么區別。經過反復比較他驚訝地發現,兩種厚度相等的書竟然沒有多少價格差別。有分行文字的書就文字本身而言,充其量只占了一頁紙的一半,另一半卻白白空著。按理說,這種有分行文字的書應該是以半折出售的。當他正要過去跟女店員談價錢時,忽然想起了詩人常說的一句話:詩人只完成一半,另一半由讀者來完成。這么想著,他又覺得不虧了。他在理論上勉強接受了詩人的觀點,但在實際行動上,卻遲遲舍不得掏出錢去買一本有分行文字的書。出于經濟上的合理考慮,他打算先瀏覽一番。他在兩個書櫥的夾角間找到了一個理想的閱讀角落。這種始于迷戀的閱讀,使他覺得自己如同打開了另一個嶄新的世界。這一下,他索性就在腳凳上坐了下來(因為書櫥太高,所以配備了這張腳凳)。他讀得神思恍惚,渾然忘我。忽然間,他聞到了淡淡的衣香,接著又瞥見一個白衣少女(可能是附近師范學院的學生),從他身邊一閃而過。那個白衣少女已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圍內消失了。馬釘的腦袋從幻想中脫離出來之際,竟有些茫然失措,就像一個長時間置身黑暗的人突然瞥見陽光,眼睛一時有些無法適應外面投射過來的強光。他收回目光時,不經意間發覺兩名店員正對那些光看不買的讀者流露出嫌惡的神情,因此他可以感覺到,當他埋頭翻書時,她們可能也是用這種目光看著他。他把那本價格昂貴的精裝本詩集戀戀不舍地插回書櫥。為了表示小小的歉意,他特地買了一本四百格的稿箋,夾在腋下,匆匆離開。

在書店門口的大街上,他遇到了同樣在腋窩里夾著一本書的詩人馬勃。他一臉憔悴,仍舊是一副永遠睡不夠的樣子。衣服松垮垮、皺巴巴的,他的幾根瘦骨好不容易才把它撐住。他的一條褲腿高高卷起,假如不是標新立異那么就是存心在炫耀詩人的貧窮。走近時,馬釘發現他臉上有一塊隆起的紅腫,它還沒有變成青紫色,可見是剛剛挨了一頓揍。詩人馬勃像捂著一枚雞蛋似的捂著臉上的腫塊告訴他:“剛才我在路上行走時,明明是那個騎自行車的人撞了我一下,可他下來后非但沒有賠理道歉,反而還氣勢洶洶地揪住我的衣領,劈臉就給我一拳。”馬釘結結巴巴說:“這,這讓我想,想,想起你的,你的一句詩。”“不錯,我曾經這樣寫道:知識并非就是力量,詩歌無用,它不能降服一個小流氓。”馬勃嘆了口氣又接著說,“有什么法子呢?那個人長了一身強壯的肌肉,他的拳頭一定是沒處打了才打在我身上。考慮到他也有為難之處,我就原諒了他。”馬釘說:“這,這么說,有人打,打,打了你的右臉——”“我就應該把左臉轉過來給他再打一次嘍,”馬勃接過他的話茬說,“詩人就是圣徒,他必須在生活中學會忍耐。”詩人說到這里,就頓了一下,把話題轉向詩歌本身。他的身后是一條跟他的邋遢形象十分吻合的老街,房屋東倒西歪,布滿了煙炱、油垢,給人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臨街的店鋪里有人正在生煤爐,嗆人的白煙從他身后滾滾而來,撲進了馬釘的鼻孔,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但詩人馬勃仍然背著煙霧站在那里,滔滔不絕地談論著,好像煙霧都是從他張大的嘴里吐出來的。詩人馬勃不喜歡跟人談論詩歌以外的話題,那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廢話。詩人就是最討厭說廢話的人。為了減少廢話,他寧愿保持沉默。但與我大哥馬釘在一起就不同了,他盡管不懂詩歌,卻喜歡聽人談詩。馬勃一談起詩來就沒完沒了。如果有人問他:除了詩你就不能談些別的?他就會這樣反駁: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比談詩更高雅、更有意思的?在詩人馬勃看來,這個世界上好像只有這么一個話題最值得一談。馬釘記住了他所提及的每位詩人的名字,仿佛每個名字都是一張面孔,他會在某條大街或某段鄉間小路上與他們相遇。我大哥遇到的第一位詩人就是馬勃。他帶著羞澀向詩人談起了自己第一次站在書店里閱讀詩歌的感受。在話語中斷的地方,他不得不伸出手來,作了一個含義不明的手勢,好像要在上一句話與下一句話之間搭建一座橋梁。詩人沒有嘲笑他,相反,他還鼓勵他說:“寫詩其實很簡單,就像你剛才說話一樣,有些話可以突然中斷、省略、跳躍。詩歌寫得面面俱到,有章有法,那就成了散文。大多數人是用散文的句式交談,而你不同,你是用詩歌的句式說話。因此我認為你很有寫詩的天賦。”

“我……”馬釘指著自己的鼻子,有些不敢相信詩人所說的那一番話。

“不要再猶豫了,寫詩吧。”詩人幾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但馬釘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一句話完整地表達出來。這句話歸納起來就是:詩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而他差不多把課堂上學來的知識還給老師了,一本小字典上他少說也有六七成的字認不得。

詩人說:“詩人不需要認識太多的字,你想想看,一部全唐詩,那么多人弄來弄去還不是那些老掉牙的明月呀、青草呀、霜雪呀之類的詞語。在我看來,詩人常用的字不會超過五百多個,如果你把這五百多個字都加以嫻熟運用,你就能成為一名了不起的詩人。”

我大哥馬釘仍然沒有忘記,那個與詩人邂逅的下午正是他詩歌生涯的一個開端。以后的日子里,我大哥馬釘就騎著自行車在恍惚中漫游了。在他的想象中,那輛自行車就是他的駿馬,那一串清脆的鈴聲就是蕭蕭馬鳴,而那個郵件袋就是他的詩囊。那時他已經不能按照雙腳循環踩踏的節奏騎車,而是按照內心的詩歌節奏。他像追逐那張有分行文字的紙一樣追逐著靈感。有時他不得不被迫停下來,把腦中閃現的詩句記錄在紙片上;如果碰巧沒有紙片,他就借用信封反面的一角。這樣,當他把這封信交到收信人手中時,他就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收信人能把信封反面撕下來給他。收信人不明白這些分行的文字會對他有何用處,他們總是用驚訝的目光瞪著他。我大哥馬釘后來這樣抱怨說:“這些馬家堡的土包子們,他們所知道的詩歌就是那些可以罵人的打油詩,可以調戲婦女的歌謠,就像他們所知道的書法就是寫在粉墻上的印刷體字,他們所知道的繪畫就是描在門窗上的歲寒三友圖。”

馬釘有時會禁不住對自己佩服起來:這是一個小郵差對一個青年詩人的由衷佩服,他把自行車的坐墊拔高了一節,把腰桿也挺直了一些,他覺得自己仿佛正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上。一路上,漂亮或不漂亮的姑娘都必須仰起面孔接受他的清點。他想象著有那么一天,許多姑娘都爭先恐后地請求他為她們寫詩。他為漂亮的姑娘這樣寫道:“大街上漂亮的姑娘啊,你總能矯正我的視力”;他為丑陋的姑娘這樣寫道:“可憐的灰姑娘啊,你像下午的太陽那樣讓我不能正視。”

從此,馬釘作為一名新秀被詩人馬勃介紹給圈子里的朋友。他開始了解了這些詩人的個人狀況。他們跟他一樣,社會身份都是十分卑微的:有車床工、油漆工、電工、礦工、木匠、補鞋匠、放蜂人、廢銅爛鐵采購員、蜂窩煤推銷員、糧管所磅稱員等等。他還了解到,木匠自從迷上了詩,就逐漸荒廢了自己的專行技藝;放蜂人除了在這個花粉傳媒期忙碌一陣子,其余時間大都在城外閑逛;補鞋匠并沒有像一句諺語里講的那樣整天拿著他的鞋楦,而是一本改了又改的詩稿。馬釘被這個詩人圈子正式接納之后,一名手指間仍存泥垢的詩人把自己的一冊油印本詩集送給他,詩人的簡歷上赫然寫明:他是一位管道疏通工人。

詩人的房間里只有一把破椅,被一名曾經當過礦工的詩人占據著。有幾個詩人把書本壘疊起來,權當凳子。詩人馬勃把外衣披在身上,懶洋洋地盤坐在床上,目光低垂,是一副內省的姿態。跟他并排坐在一起的是一位曾經學過細木活的詩人,一邊摳著腳丫子,一邊在夸夸其談。那時馬釘就坐在角落里的一塊磚頭上,仰著頭,豎著雙耳,在默默地傾聽著。他身邊是一個外殼生銹的熱水瓶。他的任務就是給每位詩人添水。只有當他們舌干口燥、目光掠過那個熱水瓶時,才會在無意間發現熱水瓶邊上還坐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馬釘。但在詩人們不需要添水的時候,他和那個熱水瓶就被他們遺忘在角落里了。“馬釘,你也說兩句吧。”馬釘一直渴望有人這樣對他說。但他們談論詩歌時并沒有給馬釘發表看法的機會。他們并不知道,他已經是個詩人了。馬釘坐在磚頭上,開始覺得疲乏,目光中流露出來的那種淡淡的興奮也逐漸消失了。他的目光越過詩人馬勃的頭頂,看到了墻壁上懸掛的一幅肖像。那是我二哥用炭筆畫的,畫的便是馬勃本人。二哥放暑假那陣子,總是背著畫夾到各個村子里給那些老人畫肖像,那時他也順便給馬勃畫了一幅。當詩人把自己的肖像掛上墻壁時,馬釘見了就有些納悶。在他看來,只有那些將死或已死的老人才有資格在墻上掛這么大的頭像。與詩人的肖像并排懸掛的還有一位外國詩人,名字太長,馬釘一時間還記不牢。

坐在馬勃房間里的每一位詩人都有一副高貴的窮相,馬釘覺得,那是因為詩人的貧窮與傲慢總是形影相隨的。

“今天,我把雙手插進口袋,觸摸到了最后一枚冰冷的硬幣,仿佛聽到一個人用冰冷的口氣對我說:貧窮的日子又要來了。”一位曾經是糧管所磅稱員的詩人翻出衣兜的里子,“你們瞧,就像紙包不住火,我的衣兜也兜不住薪水了……”

一位曾經是木匠的詩人說:“這些年,我一直漠視那些小市儈們的庸俗政治經濟學,當所有的人都朝錢看時,我卻像尼采說的那種面孔朝后的生靈。”他又接著套用黑格爾的一句話說,“真正的一百元在別人的口袋中,可能的一百元在我的思想中。”

一位曾經是油漆工的詩人說:“有好幾次,財神爺都曾向我伸過手來,只是,我沒有伸手去握的力氣。兄弟們,我沒有故作清高,我也曾拜過財神,因為詩神沒有賜給我應得的面包。可是,我并不曉得,我們中國的財神也有文武之分:武財神是趙公明,文財神是比干,詩人當然要拜文財神,可是我又哪里曉得,比干早已剜掉了心肝,無心的財神拜他又有個鳥用?就這樣,兄弟們,我又赤裸裸地回到了繆斯的懷抱。”

每位詩人各嘆各的苦,好像使他們緊密團結在一起的不是詩歌,而是貧窮。因此,一位現在仍然當電工的詩人發表了不同的看法:“為什么自古以來的詩人總愛嘆苦?有的說什么自己是天地最窮人,有的說什么借車搬家的時候,家俱比車還少,還有一個詩人,寫了六百首詩,有一半是嘆窮的,人家替他的詩集作序時,還夸贊他是窮而后工。兄弟們,我認為窮而后工的‘工’字應該理解為‘工作’。不工作哪兒來的錢,沒有錢又怎么能寫詩?試想:詩囊滿滿的,但阮囊羞澀,便有可能危及皮囊,皮帶漸寬,人面憔悴,不是變成社會主義的詩鬼了?我還是贊同英國的懶漢作家杰羅姆的說法,他認為:肚子吃飽,會大有助于詩歌創作,任何情感都不能站在空空如也的肚皮上。”

那位曾經是油漆工的詩人翻開一本書,朗誦了一段英國詩人喬叟寫的《向他的錢袋訴苦》:

我的錢袋呀,我單單向你訴苦

因為只有你才算是我的情人

現在你的分量輕,我滿心凄楚

除非為逗我高興,你再度變沉

否則我寧可就此了卻這一生

所以我這樣吁求你對我仁慈

讓我再變得沉,要不我就只能死

“錢袋啊錢袋,你這該詛咒的錢袋,多少天才為你浪費了一生的時光,磨掉了優秀的詩篇。”一位曾經是木匠的詩人大發感慨的同時翻出了自己的口袋,“當初發明褲袋的人可并不是為了裝錢。據我推斷,發明它的人應該是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雄性荷爾蒙分泌過多的男人。”

“你憑什么這么說?”一位現在仍然是電工的詩人問道。

那位曾經是木匠的詩人這樣說道:“你低下頭來看看,我們的口袋大都安裝在大腿根的位置,這是因為發明者——當然是男人——考慮到自己那根不肯安生的家什常常會頂出來有礙觀瞻,尤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用手按住實在不太雅觀,因此他就想出來在褲子上開一個口袋,這樣人們把手伸進去就神不知鬼不覺了。這個法子很管用,于是就在男人中間推廣開來。當女人也效法時,發明口袋的初衷就從此改變了。后來人們只知道用褲袋來裝錢,用它的空和滿來衡量一個人,這實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詩人馬勃最后也發表了自己的見解:“我對生活的要求很簡單:能在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里擁有一份卑微的幸福。可是,單單這一點,對我來說,也是渺茫的。每天醒來,我看到天花板,覺得那是別人的帽子戴在我的頭頂;我看到四壁,覺得那是別人的衣服遮庇著我的身體。阿拉伯有句諺語說得好:所有的富人都是本地人,所有的窮人都是異鄉人。我現在才明白,我無論到哪里都注定是一個異鄉人。兄弟們,現在我們面臨的將是精神與物質的較量,現實的斧子已置放在性命的樹根上,我們該放棄還是堅持做一個精神的苦行僧?這都是一個問題。”

這時,房東推門進來,她朝房間里的詩人們掃視了一圈,然后,目光落在詩人馬勃身上,向他作了一個捻手指頭的動作,可以看得出,房東已把同樣的話說過許多遍,現在都不愿多費口舌了。詩人們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們個個都裝作沒看見,翻書的翻書,交談的繼續交談。房東見馬勃不作聲,就挑明了說:“我已問過你不知多少遍了,你都說明天給明天給,一個月也是明天,一年后也是明天,你總得給我說一個確切的日子吧。”

馬勃無計可施,只能以近乎哀求的口吻說:“我這么多朋友在場,你總得給我一個面子吧。”

房東說:“我已給足了你面子,是你自己不要面子。再說了,我也不是特意揀個你朋友都在場的日子找你。我沒進來之前哪兒又曉得你朋友在不在?噢,你朋友在我就不能向你催討了,你的朋友要是天天來,我不是天天都不能碰你了?你讓大伙都評評理看,拖欠了兩個月的房租到現在還不交,反倒數落起我的不是了。你們都是讀書人,倒是給我評評理看。”

沒有人愿意站出來“評評理”,馬勃顯得很無奈,他像那個曾經是木匠的詩人那樣翻出了口袋的里子,說:“我現在一分錢也沒有。”

房東環顧四周說:“你為什么不向身邊的朋友借一點?”

但他身邊沒有一個人作出要掏錢的樣子,他們跟馬勃一樣窮得可憐。

馬勃說:“等我的詩集出版之后,我一定會把錢一分不少地付給你。”

房東搶白說:“我不管死雞(詩集)還是活雞,你現在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拖欠下去。”

馬釘站在一旁,目睹了詩人的窘況。他覺得詩人馬勃雖然貧窮,但他仍然保持著世家子弟的高貴,他總算沒有丟掉馬家人的臉。因此他站出來,掏出幾張嶄新的鈔票,交到詩人手中。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向馬釘,這個剛才從未談論過“錢”字的人原來是他們當中最有錢的一位。但他們看他的目光是滿含猜疑的,好像是在說,你身上有這么多錢,是不是偷來的,他們當中甚至有人用不屑的目光看著他。他們只有把他看成一個有錢的小偷,心里才會覺得平衡一些。

房東拿了錢,臨出門時白了一眼馬勃,又轉過頭來對房間里的詩人們說:“你們剛才的談話我全都聽見了。我奉勸你們一句,千萬別跟他一樣,整天窩在這兒寫呀寫什么的,不去干正經事兒。現實點吧,年輕人,天底下沒有一個房東會喜歡詩人租他的房子。”

“夠了,夠了,你一說話總要得罪人。告訴你,下個月我決計不會再續租你的房子。”付了房租之后,馬勃的態度立馬變得強硬起來,好像只要他手頭還有一點錢,他就能攪得動這個世界。

房東走后,詩人們都突然陷入了沉思。馬勃帶著莫名的憤怒說:“你們聽聽,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有時就是從這些貌不驚人的婦人口中出來的。但是,這沒什么,我還會堅持寫我的東西。查水表的老伯才不會管我在夜間耗掉了多少噸墨水。”詩人們依然沉默不語,他們都希望收電費的不要在這個當兒上門。

馬勃很快就轉移了話題,談到自己制訂的一份龐大的遠游計劃。他表示,假如條件允許,他有可能從下半年開始,徒步旅行整個中國(包括穿越世界第三極——青藏高原)。他擺出一副隨時要動身遠行的姿勢說:“一個詩人要在三十歲之前游歷世界,三十歲以后閉門寫書。”

曾經是補鞋匠的詩人接過話頭說:“曾經有一位波斯的游方僧認為,一個人應該活到九十歲以上,他把九十年等分成三個階段。第一個三十年用來不斷地獲取知識,第二個三十年用來漫游世界,最后一個三十年呢,像你說的,閉門寫書。”

“可是,我不會活到那個年齡,”詩人馬勃說,“我現在就必須行動了。”他批駁了那句被歷代文人常常掛在嘴邊的老話:名山雖好,不如臥游。他認為,那些被癢癢的疏懶感融化了四肢的紳士派詩人通常就是以這句話自我標榜的。他們一邊可以意態悠然地喝著下午茶,一邊對旅行之道侃侃而談。事實上,他們之中有不少人往往是沒花多少體力去真的跋山涉水,頂多也無非是在某座名山的半山腰或水邊閑逛一圈,不然便是掬一滴水就大興波瀾,采一朵菊花就牽動整座南山,把一次小規模的旅行寫成是壯游天下的模樣。

為了讓大家相信他的遠游計劃并非紙上談兵,馬勃拿出了一張自己親手用蠟筆繪制的彩色地圖。這張地圖采用的是一種較為古老的平格制圖的方法:幾條動脈似的藍線表示河流與湖泊,粗細分明的折線表示鐵路和公路;叉叉表示區域分界點,黃色的結節表示村莊,棕色的方塊表示市鎮,錐形符號表示山脈。此外,他還用一面三角形紅旗暗示哪里是他必須到達的地方,用問號暗示他可能要到達的地方。這張地圖還具備了一份常規地圖所必須具備的符號:標題、圖例、題解、日期、比例尺證明、圖表、表格、曲線圖、紋記、附記,甚至還附錄了幾份與地圖有關的參考資料。這是一張像超現實主義詩歌一樣充滿隱喻的地圖,它意味著詩人從此要與平庸的生活決裂了。詩人馬勃來到門外的大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想估算一下自己在這些倒霉的日子里還存有多少足以抗爭的內在力量。他做了幾下擴胸運動,接著把雙臂舒展開來,作出一副要擁抱生活的夸張姿勢。然后他重新把一本新詩集夾在腋下,又要按時出去閑逛了。他的左臂以肩胛上的那塊三角形肩胛骨為支點呈拋物線向前大幅度地擺動,然后在慣性的作用下向后甩去。隨著雙腿交替前行,他不斷地重復著甩臂動作。在馬釘眼里這個重復的動作充滿了詩歌的節奏。這姿勢讓人覺得他很快就要去漫游。一陣風吹來,他就會展翅飛去的。

事實上,詩人馬勃除了一時間心血來潮去過一趟長途車站,后來一直沒有成行。但他與我大哥馬釘談起遠游時,卻仍然飽含著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激情。詩人說:“我是室內的漫游者,我的思想習慣于靜止的漫游。讀書就是一種精神漫游,讀過一本書就像翻過一座山。有些書如同小山矮嶺,很容易就翻過去,而有些書則如同一座神山,你永遠無法翻越它,而只能悄悄地從它底下繞過去。”

“正如有人說:我們無法超,超,超越康德,卻可以繞,繞,繞過它。”

“哎,提起康德,我怎能不說說他一生中的精神漫游?你也許不敢相信,這位23歲就聲稱要建立哲學體系的哲人至死也沒有離開過他的故鄉,這倒不是他患有什么腿疾行動不便,康德有兩條像鬧鐘的指針一樣可以定時走動的左腿和右腿,他就是在家門口一條靜謐的小徑上完成他那寂寞的精神長旅的。盡管康德也暢談過地理學,可天曉得,這一切并非得之于他周游世界的真實經驗,而是從書本到書本的精神漫游。”

馬釘異常吃力地發表了自己的不同看法,歸納起來主要是說:精神漫游固然重要,但面包更重要。他現在連生活的最低保障都成了問題,現在的當務之急應當是去找一個能夠解決吃飯問題的工作。

曾有人介紹詩人去印刷廠當排字工人,但他斷然拒絕了,他認為自己的雙手是用來寫詩的,而不是跟那些油墨打交道;甚至有人付錢給他請他寫一張狀紙,他也不愿意干這些鄉村訟棍們干的活兒。懶是詩人的通病。他結交的詩友也大都是懶散的、瘦不啦嘰又帶點病態的,他們的骨骼纖細,勞動時,關節里就會發出抱怨的聲音。

“有時我想,我們為什么就不能偷懶一點?我們絞盡腦汁想出的一句話,也許在另一個地方已經有人想到了;我們費了很大的勁去干一件事,也許在另一個地方已經有人干過了。”

這就是馬釘問詩人“為什么不去找一個工作”時他所作的回答。

但馬釘告訴他,據他所知,那些大詩人平日里也要從事一些與詩無關的工作。

詩人卻這樣回答:“你以為我現在一直是游手好閑,無所事事?你錯了,我的腦子每天都在運轉,我比碼頭搬運工還要忙碌。”

馬釘認為,這樣的忙碌其實并沒有帶給他物質上的報償。

“為什么說沒有?我寫下的每一首詩就是最高的報償。”

說話間,有一條白色的被單從詩人那間寓所的三樓飄落。一片耀眼的白色在陽光中舒展開來。詩人瞇縫起眼睛,帶著欣賞的口吻說:“這多么像一塊神話中的魔毯啊。”一名中年婦女、也就是這塊魔毯的擁有者從窗口探出頭來,“喂,馬勃,請你幫個忙,把我的被單撿起來。”詩人正想彎腰去撿時,一陣風吹來,把被單吹進了一條陰溝。詩人的腳步釘在原地,一動不動。現在,隔著十幾米遠,詩人就懶得去拿了,甚至連假裝過去拿的動作他都懶得去做了。最后,還是馬釘跑過去,撿起了陰溝里被污水弄臟的被單。

那名中年婦女從三樓跑下來,看見被單臟兮兮的,非但沒對馬釘說聲“謝謝”,還抱怨他沒有及時把它搶到手中。馬釘氣得擠不出一個字來。詩人站在一邊,臉上始終掛著冷漠的微笑。馬釘正要向詩人訴說一肚子的憋屈時,詩人卻這樣告訴他:“這就是我為什么不愿意去做一名體力勞動者的原因。”

那天中午,我大哥馬釘再度去見詩人,發現他顯得異常暴躁,像是在這之前受了什么刺激。他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嘴里發出含混的沒有指向的詛咒,使用的是一些粗野的鄉下話。好像他必須敲碎一塊玻璃、搗爛一張桌子才能平息內心的怒火。他在來回走動之間,有時踢一下床腳,有時撕掉一兩本書,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么像樣一點的東西可以讓他發泄。他已不再是房間里的漫游者,而是孤島上的困獸,毫無意義地咆哮著,毫無目的地來回奔跑著。這樣,他即使只在狹小悶熱的屋子里打轉,也像是轉了大半個世界回來,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最后,這只困獸帶著絕望的呼喊沖出了房門。他對馬釘說:“我不能再克制了,我要瘋了,我不要把自己的瘋狂鎖在抽屜里,否則我會像蟑螂一樣死去。”這是怎么回事?馬釘大惑不解地跟在他身后,擔心他會干出什么傻事來。詩人站在大街上指著一片梧桐葉喃喃自語:“這是死神的被單,它就要覆蓋我卑賤的身軀。”詩人站在大橋上朝河流撒了一泡尿,在貼過標語和訃告的大墻上用木炭寫下了自己的詩句。

太陽像一記重拳猛砸下來,大街上幾乎要濺出火星來了。浩淼的熱浪席卷著從地底孔穴中發出的咝咝聲,襲擊著這座城市,讓人的頭腦、視線一片模糊。午后的干熱風非但沒有驅散熱浪,反而像鼓風袋里的勁風,把熱浪吹得更旺。干燥的樹葉如同狗舌,披掛下來,有氣無力。成群結隊的蒼蠅中止了游行。干燥的塵埃到處飄飛。女人變得沒有一點水分,男人們袒胸露腹地躺在陰涼之處。詩人跟老天爺慪氣似的,站在太陽底下,發出了疑問:“太陽的光和熱施與我們都是等量的,我們在太陽面前,卻為什么不是人人平等?”馬釘站在那里陪伴著詩人,他想,這樣站下去,太陽會煮沸血液的。他不忍心看到詩人如此粗暴地對待自己。他扯著詩人的袖子說:“你別跟太陽賭氣了,這樣會中暑的。”“不,我的皮膚就是遮陽傘,我的一身骨頭就是支撐它的傘骨。”詩人仍然醉心于瘋狂,他舉起手臂說:“我是一把頂天立地的雨傘,我是詩人中的硬漢。”

誰也不能否認他是詩人中的硬漢,在這座城市,除了他,沒人敢宣稱自己要與太陽一直抗衡下去。“太陽是一根火辣辣的鞭子,抽打著我的身體。但我仍然可以忍受皮肉之苦,”詩人馬勃咬著牙說,“這痛苦,還遠遠比不上我內心所承受的創痛。”馬釘走上前去,按住他的肩膀,他想分擔他的痛苦:“說吧,兄弟,是誰傷害了你,或許我可以幫得上忙。”“這些感情上的事,你又怎么幫得上忙?”“你跟段婷婷怎么啦?”“昨天,段家三兄弟特地過來找我,跟我作了一次長談。”“他們又來恐嚇你?”“不,這一次,他們是很客氣的。”“那么,是段婷婷已經找到了意中人?”“沒有”。“那么……”“你不要追問了,我跟她之間從此一筆勾銷,誰也不欠誰。這樣也好,以后我不必勞駕你再帶信了。”“為什么會這樣?”“我說過,你不要再追問下去了。”離開馬家堡整整一年的時間里,沒有一個女人進入詩人的生活。他總是抱怨樓上的房東,他們的性生活頻繁得讓人吃驚,女人的呻吟聲每每從樓上砸落時,他就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嫉妒感。他曾這樣向馬釘描述道:那一刻,他感覺自己住在樓下就好比置身傘下,上頭是一片云雨,下面卻干燥得緊。生活中沒有女人的滋潤,這日子的確不太好過。他只能靠想象中的女人撫慰那顆躁動的心。因此,馬釘懷疑詩人一定是想女人想瘋了。

詩人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空中,“你看哪,太陽發射著藍光。”他仰起面孔,抹掉一粒眼屎,久久地逼視著太陽,仿佛要把它嚇退。

“你要向太陽學習發光,讓所有蔑視你的人取消視力。”詩人說著忽然閉上了眼睛,砰的一聲,倒下了。

馬釘趕緊把詩人送進了醫院。在那里,詩人和那群在高溫作業中中暑的民工一起,接受了鹽水的撫慰。詩人并沒有被妥善安排在一間病房里,他的床位就設在一條人來人往、聲音嘈雜的過道上。兩邊的墻壁上是剝落的漆皮、茶葉末色的水漬、不規則的裂縫,仔細看,墻上還布滿了斑斑點點的蚊子血和蛛絲;誰若是在墻上輕輕拍一掌,就會有灰塵紛紛落下;有時還會驚動一群正貼著墻面歇息的蒼蠅,它們在陰暗的光線中恣意飛舞著。馬釘看到這種環境后,就立即去找那位主管醫生。他首先談到了詩人目下的處境,然后希望醫院方面能本著人道主義精神讓他破例住進病房。他把那幾個詞排了許久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主管醫生帶著遺憾的口吻回答說:“他現在連醫療費都不夠,我們又怎么可能再安排他住進病房?”醫生指著過道上的民工說:“你看看他們,為了省下幾塊住院費,不是也將就著睡在過道上?”馬釘向醫生解釋說,他與他們不同,因為他是一位杰出的詩人。醫生笑了起來,他拍拍馬釘的肩膀說:“在你看來他是一位詩人,在我看來他僅僅是一位病人。既然是病人,我們就必須按照醫院的有關規定來辦事。很抱歉,我個人對此無能為力。”馬釘還不死心,他說,剛才他經過一排病房,發現有好幾個床位都沒人住,與其白白空著,倒不如讓詩人暫且住上幾天。“這不行,”醫生斷然拒絕說,“你坐公共汽車的時候總不能因為車上有許多空位置而要求司機免費讓你坐一趟吧。”馬釘愣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十分沮喪地回到詩人身邊。詩人蜷縮在一張病床上,仿佛冬日里一頭馴順而謙卑的家畜。他恢復神志時,用感激的目光注視著馬釘,“我為什么會在這兒?”

“你在大街上朗誦詩歌時,過于激動,因此突然倒下了。”馬釘沒有提及高溫中暑,是為了讓詩人感覺到,他的倒下具有更高的精神意義上的悲劇色彩。

“是啊,我現在記起來了,我在那一瞬間,確實有過一種必須倒下去的強烈感覺,我還聽到了自己倒下時發出的砰的一聲,就像他媽的中了一顆子彈。”在詩人的想象中,他并不是在高溫下昏厥過去,而是以自己悲憤的胸膛迎接一顆命中注定的子彈。他認為:海明威最后應該從寓所走出來,面臨大海,開槍自殺;他還認為,梵高開槍自殺后,不應該從麥田再爬回到寓所去死。

傍晚時分,正在侃侃而談的詩人突然感到喉嚨發緊,心跳加快,隨后就出現了高燒和譫妄。醫生診斷后,告訴馬釘,詩人由于長時期抽劣質煙,加上平時缺少鍛煉和營養補充,因此引發了肺氣腫。這種惡性病變很難會在短期內出現好轉。馬釘以前曾聽村里的老中醫說過,心對應的是火,肺對應的是金。詩人的心火太旺,難免會克制肺金。

馬釘一直在病床邊陪伴著詩人。燈光下,他的臉頰毫無血色,他的手指蒼白無力。疾病反而使詩人顯得更加高貴了。馬釘覺得這種肺病與詩人的孱弱形象是吻合的,好像它本來就應該落在詩人身上。直到深夜,詩人才再度清醒過來。詩人蘇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句詩:睡眠是死亡的練習,每一次蘇醒都是一次小小的復活。馬釘拿出一本簿子,把詩人的話記了下來。詩人對馬釘說,他剛才夢見了一片漆黑的森林,看到了三樣似曾相識的家禽家畜:一只公雞、一頭母豬,還有一匹灰色馬。前面兩樣好像在段婷婷家門口就曾見過,讓他倍覺親切;但后面那匹灰色馬卻讓他有些惶惑。一種對死亡的不祥預感從他內心深處掠過,猶如晚風拂過水面,詩人帶著顫抖的聲音說:“這匹灰色馬也許就是死神的坐騎了。”馬釘沒有把醫生的診斷結果告訴詩人,以免加深他的不安。詩人睡了一覺之后,逐漸恢復了體力,他坐起來,目光茫然地注視著前方,仿佛他不是坐在床上,而是一艘隨時都有可能在途中沉沒的漏船上。在一種類似于暈船的狀態中,詩人開始用激動的聲音談論死亡,好像只有像他這樣在病床上躺了十多個小時的人才有資格談論死亡:“我已經把全部的激情奉獻給詩歌和唯一的女人了。我現在一無所有,我對死亡沒有恐懼,相反,我想毫無痛苦地死去。我感到我的靈魂已先離我而去了。”詩人喘了一口氣,又繼續道,“我相信,上帝造人是先造這副皮囊,然后再往鼻子里吹一口氣,讓人有了靈魂,而死神卻偏偏要對著干,先毀掉人的靈魂,再毀掉這副皮囊。這是多么殘忍呀!兄弟,如果我不幸死去,你要把我的尸體運回故鄉,在那里,我的靈魂將會再生。盡管馬家堡人現在并不會因為缺少一個詩人而感到寂寞,但他們總有一天會在心中為我豎起一塊紀念碑。”在詩人的想象中,他的作品將會被下面這些人朗誦:木匠、莊稼漢、放蜂人、石匠、皮鞋匠……詩人還表示:如果他死去,也應該像柏拉圖那樣手中拿著筆死去,而不是像陳阿福那樣丟下手中的鋤頭離開。那時,詩人的目光從馬釘臉上游移到別處,如果沒有那堵墻,他的目光或許會延伸到更遠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群人正飽含著憂傷的淚水等待著詩人的死訊)。說到后面,詩人那語氣不像是對著一個人說話,而是對很多的人說話;不僅僅是對現在的人說話,而且還包括那些未來的人們。

最后,他壓低聲音對我大哥馬釘說:“請你給我準備一張紙,一支筆……”

詩人馬勃躺在病床上,并沒有寫下任何文字,因為高燒以及高燒帶來的恐懼一直困擾著他。這期間,他曾發生過嚴重缺氧,醫生把鼻導管插入他的鼻孔,進行長時間的氧療。那一夜,馬釘仍然須臾不離地守護在病床邊,以防他一時沖動拔掉了鼻導管。清晨醒來,詩人馬勃睜開第一眼時,發現自己依然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依然可以感觸到陽光的撫摸,依然可以開口說一聲:“我還沒死。”他激動得淚流滿面,手指發顫。但這種驚喜只持續了幾分鐘。因為他還拿不準這種病什么時候還會反攻倒算。疾病顯然要比段家三兄弟的拳頭更厲害,他的身體太虛弱了,已經沒有一絲還手之力,即使退縮或逃避也不起任何作用。他只能委身于病床,讓醫生和護士能夠勉力為他擋上一陣子。死神離他有多遠,他似乎是心中有數的。一名護士為了打消他的重重憂慮,就把醫生的話轉告給他,證實他已經度過了危險期,現在正進入緩補期,以后只要將息得宜是不會出現大礙的。但護士越是柔聲安慰,他越是對自己的病情產生懷疑。以至護士給他打針時,他突然嚎啕大哭起來,那些本來可以節省下來用來抵抗疾病的力氣,現在用來哭泣了,而且隨同眼淚白白地流淌了。詩人無法平靜地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生活背叛了他,死亡的陰影又無處不在地威脅著他。這樣,他有時充滿了強烈的求生欲望;有時又傷心欲絕,使他整天都處在一種喜怒無常的狀態中。當馬釘提著水果過來探望時,詩人突然睜大眼睛緊緊盯著他的雙腳,還細數著他的步數。馬釘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向他投去表示探詢的一瞥。詩人向他解釋說,他剛才正在用奇數和偶數預測兇吉,如果他從門口走到床前那道橫線的步數是奇數,那么就是兇兆,反之就是吉兆。詩人露出寬慰的笑容說:“還好,是偶數,跟我名字的筆畫一樣。”這時,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似乎有好幾只鳥在互相應答。詩人立刻從床上起來,走到過道盡頭的窗口。看見夾竹桃的枝頭歇憩著三只黃鸝鳥,他突然忍不住抽泣起來。馬釘對他這種像小娘兒們一樣哭哭啼啼的舉止產生了莫名的厭惡。他不明白,一個幾天前還大談死亡的詩人居然會是這么一個神經脆弱的膽小鬼。他本來想告訴詩人,他今天曾見過段婷婷,話到嘴邊,又忍住了。他知道,現在即便提起段婷婷這個名字,也會像用一根導火管重新吹燃灰燼下面微紅的炭火,讓它抑制不住地燃燒起來,然后他又會以一場抱頭大哭告終。

段婷婷曾向我大哥馬釘問起過詩人的近況,還抱怨他為什么整整一星期沒來一封信。馬釘先是一愣,隨即裝作一副急事在身的樣子,對她揮揮手說,耐心等著吧他很快就會寫信給你的。根據段婷婷的口吻,馬釘覺得,她對段家三兄弟找詩人談話的事情肯定一無所知。這就表明,整件事還有挽回的余地,馬釘愿意從中撮合。這場以詩為媒的戀愛注定是艱難而漫長的。那一邊段婷婷在馬家堡焦急地等著詩人的來信;這一邊,詩人馬勃畏于天命,已經脆弱得握不住一支筆了。于是,他決定硬著頭皮以詩人的名義給段婷婷寫一封信。

嚴格地說,他寫的不是信,而是書信體的詩,這種寫法有助于他在一些無法具體言明的地方,使用一些似是而非的、帶虛幻性質的詞語。起初他是等到情緒達到一定的飽和度才會動筆寫作,而現在他必須強迫自己在動筆之后刻意營造一種微妙的情緒。對于馬勃的詩風,他早已耳熟能詳,他可以充當代言人的代言人,滿有把握地加以模仿,甚至連他的筆跡也能學得惟妙惟肖。當他從詩人那里接過“麥地”、“孤獨”、“死亡”、“村莊”這些像石頭一樣有重量感的詞語時,他感到自己的手也必須具備足夠的力量。他已經完全進入狀態,變成了詩人馬勃的化身。那些哄女孩子開心的話,他也能學著寫上幾句了。但他始終沒有逾越必要的分寸,因為他的意圖很明確:這首詩是為馬勃代筆的,其對象是苦苦追求而終不可得的姑娘。從這種意圖出發,他難免會不知不覺地用旁觀者的口吻進行分析、質詢、抒發情懷,在文字上也頗能做到克制、冷靜,看起來仿佛出自情場老手的手筆。寫完后,他沒有交給馬勃本人看,一方面是怕露餡,另一方面,他考慮到這是一樁促成美滿姻緣的善事,事前不宜聲張。

馬釘把馬勃和段婷婷的戀愛故事看成是一個事件。它并沒有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草草收場。這個事件就是一部轟鳴的機器,而馬釘就是其間的傳送帶,正是他的參與使這個事件出現了持續的進展。反過來說,沒有馬釘的出場,這個事件就不太完整了,太一般了。這個事件的結尾部分對馬釘來說卻是開頭部分。一切都在悄悄進行之中。那天中午,他騎著自行車直奔馬家堡的南宮村。也可以換成這么一種富于詩意的說法:那一刻,馬釘從詩人再度返回到郵遞員,而馬家堡的諸物也都等待著他給它們恢復原有的俗稱。正是蕎麥、向日葵流蜜的時節,段家三兄弟的養蜂場上空到處都是嗡嗡作響的蜜蜂。這些蜜蜂都瘋狂地跳著各種舞蹈:有的以“之”字形的舞蹈呼朋喚類,有的成雙成對飛到十米高的空中跳著交歡之舞;有的采完蜜后,各自背負著幸福的粉囊且飛且舞地回到蜂巢。馬釘覺得,自己在馬勃與段婷婷之間傳書,就如同這些蜜蜂在一朵花與另一朵花之間傳遞花粉。

透過樹籬,他看見段婷婷與她的三個妹妹正在忙著制作蜂蠟塊。在馬釘的眼中,她是一名優秀的農家女,她那勞動中的雙手顯得那么麻利。她把蜜蓋、巢脾、碎蠟放進了曬蠟塊。一轉身,就迅速把熔化后的蜂蠟倒進一個帶孔的過濾網,然后讓過濾一遍的蜂蠟倒進了蠟槽。她身邊的走廊上一排溜擺放著蜂蠟冷凝后變成的蠟塊。這些都是她的勞動成果。

她的勤勞和美貌在馬家堡同樣出眾。她常常會在有意無意之間流露出讓人神魂顛倒的美。假如她的目光注視著你,并不是因為她對你含情脈脈,而是為了讓你看看她那雙長著長睫毛的大眼睛;假如她對著你微笑,并不是對你有點意思了,而僅僅是為了顯露她那一口潔白得讓人嫉妒的牙齒。馬家堡的小伙子們說:如果能跟她睡上一晚,即使像那些跟處女蜂交配過的雄蜂一樣當場死去,也是值得的。

馬釘摁了幾下車鈴,段婷婷轉過頭來。每次來信,她那兩個妹妹看上去似乎比她本人更興奮。手眼快的那一個把信搶到手中,一邊揮動著,一邊跟另一個繞著屋子互相追逐著。最后,她們就當著姐姐的面把信拆開,互相傳閱。最小的妹妹段淳淳只有七歲,雖然不識字,卻也要附和著兩個姐姐咯咯直笑。段婷婷擰住段淳淳的耳朵說:“你笑什么,快進里屋去。”郵遞員馬釘把信交給段婷婷之初詩人馬釘就躲在后面偷偷地觀察。一個人以兩種身份做同一件事,使他有一種找到同謀的感覺。與他想象不同的是,段婷婷從妹妹手中搶到那封信之后臉上并沒有流露出既驚且喜的表情。相反,她還抱怨詩人的信來得太遲。姑娘家的心事真讓馬釘有些琢磨不透。段婷婷轉過身后,用手指把每行字都撫摸了一遍,就像她平常撫摸家畜的皮毛。

段婷婷進了里屋,拿出一瓶蜂蜜要馬釘交給詩人馬勃。這時,段家的二姑娘也跟著出來了。她沉著臉,沒有作聲,只是拿著一把割蜜刀,不停地敲打著門口那個圓錐形的蜂皮箱。馬釘推著車,怯怯地退出院子。一只單腳獨立的公雞咯咯直叫,一條帶有金圈的老土狗用怪異的眼神瞪著他。

我大哥馬釘帶著一瓶蜂蜜,興沖沖地奔往缽籃縣。他聽說蜂蜜加核桃仁和芝麻頗有清肺作用,就特地在醫院附近的南貨店買了一斤核桃仁、一兩芝麻,用馬糞紙包著,提到醫院。一進住院樓,發現馬勃睡過的那張床已經讓位給另外一個病人了。他去問護士,回答說馬勃已經提前出院了。馬釘騎上車,立即前往詩人的寓所,房東說他剛剛搬走,但不曉得他要在哪里落腳。那么詩人究竟去了哪里?馬釘找到了他的幾位詩友,也說不見詩人的蹤影。有人猜測他已經帶著那張地圖去遠方漫游了。一種普遍流行的說法是:詩人失蹤了。

一位曾經當過泥水匠的詩人這樣對馬釘說:“失蹤對于一個詩人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好,他只不過是暫時從熟悉的人群中消失。”

“可是,”馬釘面帶焦慮說,“即便消失了,也總得給我們留下一點可供尋找的線索吧。”

“為什么要留下線索?”曾經當過泥水匠的詩人神色淡漠地說,“失蹤跟殺人一樣,不需要留下任何線索。你放心,他口袋里的錢并不多,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說,他不會走出這顆星球。”

另一種說法更離奇:詩人沒有死于非命,但他確確實實是被一個人追殺。此人住在北門,曾經也是一名詩歌愛好者,但繆斯并沒有眷顧他,讓他成為一名優秀的詩人,他最終墮落成北門街上的一個小流氓。他追殺詩人馬勃的原因是,詩人曾指責他剽竊了他的一首愛情詩在某個刊物上發表,并要求對方請一頓飯表示歉意。但他非但不致歉,還認為詩人污蔑了他的人格,因此他揚言要殺死詩人,以挽回自己的聲譽。這件事在缽籃縣的詩人圈子里傳開后,有人懷疑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流氓是馬勃自己杜撰的一個人物,確切地說,他是另一個馬勃。這說明,詩人的內心充滿了殺氣,歸根結底,他是要殺死自己。馬釘很快就排除了詩人自殺的可能。詩人的膽子那么小,而且又那么熱愛生命,他是斷斷不會走上這條絕路的。除非是他殺,但這種可能性也很小。沒有人會在毫不起眼的窮光蛋身上找到一個非殺不可的理由。

這期間我大哥還挎著一個里面裝有干糧的軍用包,走進一座深山。在詩人馬勃的詩中,曾多次提到過那個對人們來說多少顯得有些神秘的所在。詩人的夢想就是在那里蓋一間木屋,種半畝瓜果,養幾只動物,過上一種簡樸、純凈、與世無爭的生活。他沿途向那些散落在林區的守林人打聽,但他們沒有一個說是見過有什么陌生人在這附近住下。馬釘在山中獨行時,體味到了詩人在一首詩中所表達的幽遠意境。他一邊漫步,一邊默念著。在他頭頂,一群排成“一”字的鳥鳴叫著掠過,在藍天的映襯下越飛越遠,于是他就想起了詩人在不久前寫下的一句詩:一群灰色的鳥,在藍天上撕開一道裂縫。看到密密匝匝的樹葉,他又想起了詩人的另一句詩:樹枝上掛滿了綠色的耳朵。詩人離開后的第六天,他就開始深深地懷念他了。他甚至作出了這樣一個為時過早的決定:為詩人寫一首哀悼的詩。

隔了幾天,又有人傳來消息說,詩人其實還在醫院里頭。馬釘又去了一趟醫院,向咨詢室的工作人員打聽詩人馬勃。工作人員指著墻上那張路線示意圖說:“這里沒有什么詩人,馬勃這個人倒是有,他在地下停尸房。”馬釘嚇得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吐不出一個字來。工作人員意識到自己說話太省便,就改口說:“沒事,他在那兒做打掃的工作。”

這座醫院現在正在重建,到處都是廢棄的木料、磚頭,就像是一些斷肢殘骸,胡亂堆積著。大部分房屋已拆遷,門口那張平面示意圖上所指示的科室也早已不復存在。這讓馬釘想起了詩人馬勃所繪制的旅游線路圖。

走進太平間時,他叫了一聲馬勃的名字,過道那頭隨即傳來洪亮的回聲。他本來想提高嗓門為自己壯膽,結果還是嚇了一跳。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條狹長、漆黑的過道。“叭嗒”一聲,過道上的壁燈驟然亮了起來。馬釘又叫了一聲:“馬勃。”

“誰?”里面傳來了馬勃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怪異。其實這種聲音并不怪異,只是內心的不安使他覺得有些變調。

“是我,”馬釘說,“我是馬釘。”他的話仿佛盲人的手杖,正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叭嗒”一聲,又一盞壁燈亮了。馬釘向有亮光的地方移去。“向左走,別往右看。”里面的聲音再度響起。馬釘向左拐時,忍不住往右瞄了一眼,那個房間的門敞開著,一具冰凍過的女尸斜靠在墻上,五官扭曲,面目猙獰。一種恐懼感涌了上來,在他喉頭變成了一種強烈的嘔吐感。他又大叫了一聲馬勃的名字。

“我在這里。”馬勃從左邊的房間里走出來,手上還戴著塑料手套。他的臉在半明半暗中顯得有些失真。

“你躲到這里做什么?”

“閻王派我來收尸呀。”

前陣子,醫務人員向他催討醫療費時,他交不出錢來,幸好碰上了一位在醫院工作的熟人,經他介紹,他在醫院里頭找了一份臨時工。賺來的工錢不僅可以償還醫療費,到月底還會有一點結余。他的任務就是把那些蒙著罩單的死者用擔架抬到地下停尸房,或者相反,把他們推出去。在這里唯一讓他引以為傲的事就是:所有的人都是橫著出入,只有他是豎著出入。

“你來看看這名十七歲的少女,她是剛推進來的。”他揭開擔架上覆蓋在死者身上的白色尸布,轉頭對馬釘說,“她吃下了老鼠藥,以為自己會毫無痛苦地死去。但她吃下之后才感到喉嚨干渴、發緊,她爬到水缸邊想喝水,卻沒有力氣。她摔碎了身邊的瓶子,才招來了家人。她伸出手,向他們發出哀求。她說她不想死。家人送她到醫院時,她已停止了心跳。你看她的手,仍然握成一個拳頭,她真的一點兒也不想死。”

“她的手指剛才動了一下。”馬釘突然閃到馬勃身后說。

“胡說,人都死了,哪里還會動?”馬勃把那只從擔架上垂下來的手扶起來,藏在尸布底下。

“真的,”馬釘仍然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你剛才談論她的時候她的手指動彈了一下。”

馬勃微笑著說:“我第一次被同事帶到這里的時候,看見那個死者朝我眨了一下眼睛,我嚇得三天三夜都睡不著覺。事實上,我后來仔細琢磨了一下,那只是我驚恐時產生的錯覺。”

“你怎么干起這行當來呢?”馬釘皺著眉頭問。

詩人釋然一笑說:“這活兒不錯,不費多少力氣。再說,你干得再差勁,死者也不會埋怨你。”

“其實,你就在街頭代寫公文也比這個工作體面。”

“勞動是不分貴賤的。”

“你是詩人……”

“請不要叫我詩人,我現在羞于承認自己是個詩人。那些分行的文字,騙人罷了。”

“也難怪,你每天跟那些沒有靈魂的人打交道,已經心如死灰了。”

“請不要誤會,我沒有對生活抱消極態度。那場大病并沒有把我變成一個悲觀主義者,相反,我更樂觀豁達了。我真想對每個人說,我現在要緊緊地擁抱生活。”馬勃這樣說時忽然打開了停尸房的門,“你看看這里的死者吧。”一股福爾馬林的刺鼻味從里面飄散出來。馬釘捂著鼻子,戰戰兢兢地往里張望。死者的嘴巴通常是半張著,仿佛還有幾句話尚未說出;他們的面目可憎,但很平靜,讓人想到微風撫平的水面;他們的手是一律松開的,指骨蒼白而僵硬,再也不能把力量匯聚成一個拳頭了;他們都認命了,不打算再作任何抗爭。馬勃說:“死亡是虛無的,我們只有過著充實而有意義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他說從前的生活真是荒唐,把一些東西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現在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天底下第一號大傻瓜;他說詩是虛無的,文字本來就是空的,一個人太執著于虛幻的念頭,就不是一件好事;他說美女總是那么不可靠,拿精制的花瓶去打水,還不如一個陶罐實用;他說農民種地真好,挺實在,種子撒下了,就會有收獲,不會白等一場;他說某某某曾講過深邃的學問里沒有生活,某某某也曾講過在謀生方面學問無須太深;他說人有了知識并不一定是力上加力;他說他以后要發揮四肢的長處,他要去市場了解蔬菜的價格,他要學會騎車,他要學會做飯,他還要培養對平庸事物的熱愛。

聽完他的一席話,馬釘確信:那場病已把詩人折磨得沒有一點脾氣了。到了下班時間,詩人脫下工作服,換上了自己的衣服。馬釘這時才注意到,他那亂糟糟的長發剪掉了,連鬢絡腮胡也刮掉了,的確涼襯衫是嶄新的,沒一絲皺褶;皮鞋擦得發亮,不沾一點灰塵。

在馬釘看來,詩人馬勃已經死掉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另一個馬勃。他的舉止莊重,言談溫文,而且總是津津樂道于日常的瑣事。

這以后,馬釘就很少跟馬勃聯系了。后來聽人說,馬勃愛上了一位勤勞而壯實的女勞模,一位已有四歲孩子的離婚女人。對于她的婚史他并不在意。他沒有向馬釘描述她的容貌,只是不厭其煩地贊頌她的種種美德。

馬勃結婚后,就與昔日的詩友不大來往了。他不再寫詩,也不再談詩。在公眾場合,假若誰還稱他是一位詩人,他會把這種恭維視為一種羞辱。他還教訓那些繼續寫詩的朋友說:“我們的勞動人民每天都干得熱火朝天,而你們呢,還成天擺弄這種小資情調,多沒勁呀。”

馬釘就是這樣一種沒勁的人。人家馬勃早已跟城里的女勞模結了婚,而他卻仍然不辭辛勞地以馬勃的名義給段家大姑娘寫信、送信。當然,段婷婷讓他轉交的東西他也都照單收下,歸為己有。一來一往之間,他做得十分干凈利索,不露一點馬腳。他沒有把馬勃的事告訴她,因為他不想過早地結束自己的差使,那樣就意味著他無法找借口見她了。更何況,他的詩是不能沒有一個讀者的。也就是在那段時間,他的詩藝大進,寫作激情也日甚一日。有時,一首詩剛寫到一半,腦子就已經冒出第二首了。他與繆斯相遇,就仿佛在黑夜遭遇強盜,不得不把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漸漸地,他變得有點像昔日的馬勃了。他養成了仰望星空的習慣,養成了不理發、不剪指甲的習慣,養成了背著雙手在林陰道上散步的習慣,養成了在人群中自說自話的習慣。阿媽不知情,以為他發了高燒,一時昏了頭,因此常常會去摸他的額頭。而阿爹常常會勸他去村頭的理發鋪把長發理掉。但他總是掉頭不理。阿爹終于忍無可忍了,他拿起剪刀就直奔過去,但那時詩人手腳麻利地騎上車,一溜煙跑遠了。

我大哥馬釘騎著車在路上晃蕩時,遠遠就看見一個人連滾帶爬地從桔園外圍的樹籬間爬出來,然后抱著頭一躥一躥地沿著傾斜的慢坡跑過來,那人就是我們的鄰居扁頭三。他身后的桔林里傳來一迭聲罵罵咧咧的聲音,還夾雜著一陣犬吠。顯然,他們以為扁頭三還躲在桔林里頭。扁頭三瞄了一眼,又繼續朝我大哥這邊跑來,他的衣服被人撕得七零八落,掛在瘦骨嶙峋的身體上,隨風飄蕩著。瞧他那副狼狽相,我大哥斷定他是因為偷女人時不小心被人捉住了。上一回,他膽敢在戲臺后面調戲鄉長的女兒,結果她的男人拿著鳥槍、她的老媽子舉著棒槌一路追殺過來,非要他磕頭認罪不可。扁頭三那份檢討書還是我大哥念在鄰居的情分上代筆寫的。馬釘不打算再理會他的事,掉轉車頭就想離開,扁頭三卻像一條癩皮狗可憐巴巴地向他發出哀求。他還特地向馬釘展示自己臉上的一塊青腫,顯然是剛剛被人揍過的;他身上還有幾處被樹刺劃破的痕跡,正滴著殷紅的血。扁頭三以為自己這樣就可以贏得馬釘的同情,沒打一聲招呼就想上車。馬釘伸出手,毫不寬容地擋在他面前,示意他先把話說明白,扁頭三氣喘未平,腦袋一啄一啄的,半天也說不出話來。馬釘于是安然不動。扁頭三二話沒說就坐到車子后座。馬釘還是安然不動。扁頭三急了,催促他說:“快。”馬釘說:“你先說理由。”那時竹林里有人指著這邊高聲喊道:“看,他在那里。”扁頭三又催促馬釘說:“我的大爺,你倒是快踩呀。”但馬釘還是堅持自己的原則:“你先說。”扁頭三拗不過他,只好坦白說:“我剛才偷了段家妹子的蜂蠟,結果給段家三兄弟撞上了。你快踩呀,我叫你大爺還不行?”話剛說完,段家三兄弟已帶著一條塌鼻子的獅子狗氣勢洶洶地趕過來。段家三兄弟都是以拳頭起家發跡的,誰跟他們三兄弟中的任何一個動手,其余的兩個肯定會上來揮拳相助。他們曾壓倒過西宮村的韭菜幫、北宮村的黃魚幫、中宮村的皮帶幫。扁頭三他太胖,肋骨又太軟,怎能禁得起他們的三拳兩腳?馬釘本來不想插手管這件事,但他瞧不慣段家三兄弟那副兇神惡煞般的嘴臉。他對扁頭三說一聲“坐穩了”,就使勁踩動踏腳板,往東宮村跑去。段家三兄弟落在后頭,又是跺腳,又是罵娘。

東宮村是馬家人的勢力范圍,段家三兄弟不敢貿然闖進來。到了村口,馬釘猛地抖了一下車頭,扁頭三一顛簸就失去身體重心,從后座摔了下來,仰翻在地。馬釘緊繃著臉對他說:“你剛才撒了謊。”扁頭三嘿嘿地冷笑幾聲說:“讓你給說中了,我去那兒不是偷東西,而是偷窺段家妹子洗澡哩。”他脫掉身上那件撕爛的衣裳,隨手拋掉。扁頭三的一身肌肉像姑娘家似的,又嫩又白。馬釘看著他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一股怒氣突然冒了上來,他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眼睛鼓凸著,仿佛那些涌到喉嚨間的憤怒的聲音都翻涌到眼睛里去了。扁頭三見他這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嚇得后退了幾步,說:“行了,算我怕你,你就不要用這種眼光看人啦。”馬釘把憋了許久的話吐了出來:“你,你見過她的身子了?”“就差那么一點,”扁頭三涎著臉,露出幾顆參差不齊的黃板牙,“段家妹子揭開馬桶蓋的那一剎那,我還沒瞧個清楚,就感到背后有人揪住我的后領,我回頭一看,發現是段家三兄弟的老三。我使勁一掙扎,衣裳就被他撕爛了。我挨了兩拳,爬起來就不顧一切地跑了出來。”“你活該,沒打斷你的狗腿就算你走運了。”馬釘怏怏不樂地說。“那一刻,只要能瞅上段家妹子一眼,別說打斷腿,就是挑瞎一只眼睛也心甘。”扁頭三說到到這里,咽了一口唾液,“你不曉得,我打小就喜歡上段家妹子了。十幾年來她的影子在我夢里像鬼魂一樣糾纏著我,可我扁頭三這輩子是沒法得到她了。”馬釘說:“你做夢去吧。”扁頭三說:“女人這輩子終歸是要嫁人的,長得像仙女一樣漂亮的女人也是終歸要嫁人的。段家三兄弟和那條癩皮狗總不能一輩子都看住她的貞操吧。再說,他們看得越緊,別人越是想得到她。你不曉得,追求段家妹子的人可多啦,像北宮村那個養殖戶,經常會給段家送來新鮮的黃魚;像西宮村村長的兒子也經常會送她雪花膏玉蘭油什么的;鄉長的兒子是個馬屁精,為了得到段家三兄弟的好感,還特地跑老遠的路到缽籃縣里的專業蜂王場,替他們弄到了新品種的蜂王。還有……”馬釘打斷他的話說:“不管怎樣,他們都沒你下流。”扁頭三又嘿嘿地笑起來,還一個勁地搔著頭。扁頭三每天吃完油條后都會把滿手的油漬抹到頭發上,因此他的頭發總是油膩膩的,里面散發出來的,不是那種類似頭油的氣味,而是焦油的氣味。馬釘十分厭惡這股氣味,因為它讓人無端覺得扁頭三這人很油滑。沒有人知道扁頭三究竟是靠什么本事討生活的,但他每天照樣有吃有喝,手頭照樣夾著一根煙,桌子上照樣有酒,女人照樣對他服服帖帖的。扁頭三的路數顯然有點野,他有自己的一套活法,他有足夠空閑的時間去琢磨一些別人沒工夫仔細琢磨的事情。他對馬釘說:“論長相嘛,我沒你英俊,論手藝嘛,我學不會你爹那種做細木的絕活,論聲望和地位嘛,我沒有鄉長高,論口才嘛,我不如那位唱對口白的馬相伯。你們是正派人,說話有分寸,做事講規矩,而我呢,人家沒有的壞習慣我都能沾點邊,我刁我懶我貪吃我好色我下流,可是,你曉得不,那些娘兒們就是看中了我這一點。告訴你吧,那些騷娘兒們最討厭的就是那種裝腔作勢的男人。”扁頭三說的一點兒也不假,他在女人堆里總能玩得轉。他平日里喜歡聽籬察壁,上一刻在東邊打聽到的新鮮事,下一刻就在西邊抖出來。所以背地里有鬼的女人大都有些怕扁頭三,她們知道怎樣堵住他的嘴不讓他說出去。扁頭三的身邊從來不會缺少女人,每到晚上,他就會帶著自備的草紙去拜訪某位女士。她們說扁頭三這人性子好,從來不會挑肥揀瘦,就像村子里那個高度近視的風流寡婦,從來不會去評說哪個男人俊哪個男人丑。扁頭三在不少女人身上干過缺德事,卻從來不談“愛情”二字;他,馬釘,懂得愛情的真諦,卻從未碰過一個女人。在這一點上,我大哥馬釘認為自己還得向扁頭三請教。

“你瞧那個女人,”扁頭三指著對岸那個正蹲在河埠頭洗衣裳的少婦說,“她的頭發披散著,還趿著一雙拖鞋,這說明她平常在生活中很懶散,她的衣領開得那么低,莫非是想勾引男人。”扁頭三說著就扯起嗓門唱了一段小曲。對岸那個洗衣婦忽然抬起頭來向他斜瞟了一眼。扁頭三唱到興頭上時,就把右手的食指伸進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圍成的圓圈里,象征性地抽動幾下。少婦見了就掬起一捧水,佯裝惱怒地潑過來。馬釘好奇地問他:“扁頭三你唱的是什么呀?”扁頭三咧著嘴解釋說:“我唱竹篙長,長得可以抵住水底那個卵;我唱竹篙短,短得連一層水藻也碰不上。嘻嘻。”馬釘說:“虧你還唱得出口。”扁頭三說:“這你就不懂了,馬家堡的娘兒們哪個不喜歡我唱小曲兒?她們嘴上罵我沒正經,心底里卻喜歡得緊哩。要是晚上,我這些小曲準保能把她們的骨頭都唱酥軟掉。”馬釘忽然想到,詩歌在某個時候是否也會具備這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寫得最隱晦的詩就是那句“在女人肉體的激流中沉得更深”,若是讀給那些姑娘們聽,是否也會蕩起她們內心的波瀾?

對岸那個少婦把衣服擰干塞進木桶后,直起身來,朝扁頭三微微一笑。她的腰身與木桶平行時,竟顯得十分對稱,扁頭三向馬釘品評說:“這女人蹲下來的時候體形還可以,一站起來就難看死了:她的腰是粗了些。”當然,扁頭三也不再向她獻歌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說:“他娘的,嘴里都淡出鳥來了。”說著他就從褲兜里掏出一塊用錫紙包裹著的粘乎乎的麥芽糖,掰成兩半,一半分給馬釘。麥芽糖上有一層粗糠,顯然是他不久前從人家的篾簍里順手拿來的。馬釘沒有接受他的東西,扁頭三也不客氣,自顧自嚼起來。他一邊嚼,一邊埋怨這糖煎得太老,有些苦味。馬釘覺得,扁頭三其實并非像人們說的那樣不會挑肥揀瘦。

那個下午,扁頭三很認真地跟我大哥談論了一個“仙女是否也要坐馬桶”的問題。扁頭三說,假若仙女沒有凡間女子的身體,那么仙女就算不得女人了;假若她跟凡間女子一個模樣,那么就毫無疑問,她們也得坐馬桶。扁頭三得出的結論是:女人的下體不但要與男人相連,還要與馬桶相連,因此最漂亮的女人也不會成為仙女。

那陣子,馬釘一回家就鉆進房間里,對別的什么都顯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阿爹很想從我們幾個兄弟身上探聽一些跟馬釘有關的消息。三哥嘴快,因此就先從他身上下手。那天,三哥從村口買了幾顆麥芽糖,正躲在屋角偷偷地吮著。他看見阿爹打這邊走來,就趕緊把嘴里那一塊囫圇吞下,雙手藏在身后,緊緊地攥住另一塊。三哥貪甜,吃了太多的甜食之后,幾顆牙齒差不多都蛀掉了,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那種“茅坑板”,而三哥的蛀牙就是那種搖搖欲墜的茅坑板。我要是給他一拳,準能叫他滿地找牙。在換牙期,三哥的蛀牙通常是由阿爹來拔。那時,阿爹用細繩套住他的牙根,叫了一聲:朝上看。等三哥輪著眼睛看著天空轉移注意力時,阿爹在他頭上拍了一掌,牙齒就從他嘴里掉到地上,好像它不是用繩子拔掉,而是被阿爹一掌擊落的。按照我們這一帶的習俗,上牙拔掉要拋到瓦背,下牙拔掉要拋到床底下。這樣,新出的牙齒以后就能長得整整齊齊的。阿爹走過來,看著三哥那蟲子一樣蠕動的嘴皮子,說,張開嘴來。三哥以為他又要檢查自己的牙齒,就捂住腮幫說,我上火了,今天不能拔。阿爹說,你上火了,怎么嘴里還嚼著糖?三哥張開嘴說,我沒吃糖呀。阿爹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了笑容說,把手伸出來。三哥趕緊把手中那塊糖粘在屁股上,用衣裳遮著,然后伸出十個黑乎乎的手指理直氣壯地說,我沒偷吃,我真的沒有偷吃。阿爹還是笑瞇瞇地說,你把雙手并攏。三哥把雙手并攏。阿爹又說,你現在把雙手分開。三哥分開雙手時,手掌上竟粘著幾縷蠶絲般的糖油。三哥垂著頭,等待挨罵。這一回,阿爹的脾氣出奇地好,他的臉上始終掛著一種琢磨不透的笑容。阿爹把三哥拉到一邊小聲說:“你大哥整日里魂不守舍的,很不對勁,你曉得這是為什么?”三哥搖了搖頭。阿爹像委以重任那樣,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多留個心眼,打聽到什么消息就立馬向阿爹報告,曉得不?”三哥伸出貪婪的手說:“你叫我當特務也行,但你得給我幾顆糖吃。”“臭小子,屁大的年紀就跟阿爹談條件了。”阿爹在三哥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說,“你剛才買糖的錢是從哪里來的?”三哥沒吭聲。阿爹說:“昨天阿爹給你錢叫你去打醬油,你是不是貪污了幾分錢?阿爹這次不罵你,現在就是你將功補過的好時機。你聽明白了?”三哥呲著滿嘴豁牙嘿嘿笑著。等阿爹轉身走后,他就從屁眼那個地方摳出粘糊糊的麥芽糖,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自從有一天,段家大姑娘送給馬釘一袋炒熟的螞蟻,他就倍加懷念螞蟻的味道了。他舍不得把螞蟻一口吃完,每次只動用一小撮,放在嘴里,細嚼慢咽,漸漸地,就品嘗出火腿的味道來了。這股味道一次次地刺激著他的欲望,鼓勵他迅速采取行動。他意識到,自己應該在鏡子前花點時間了。他第一次拿起阿爹的剃須刀,小心翼翼地刮去了細柔的唇髭。他刷了兩次牙,洗了三次臉,花了十分鐘時間把指甲修剪得平整而光滑。然后,找出了那件散發著衛生球氣味的白色的確良襯衫。這件的確良襯衫是單位獎勵給他的,這事全村的人都知道。在我記憶中,那個年代的貧窮有著藍或灰的顏色。而的確良襯衫的白顯得尤為醒目,它的白不是孝服的那種白,它白得干干凈凈,會讓人肅然起敬。我大哥一直舍不得把它穿出去。它掛在那兒,單是看著就讓他心滿意足了。阿爹去一個親戚家吃喜酒時,倒是花了一元錢借他的白色的確良襯衫穿過一回。那晚,阿爹回來后拍著胸脯,洋洋得意地告訴我們:這件的確良襯衫把所有的人都給鎮住了。親戚們都說,他穿起這衣服哪里還像個賣狗肉的,簡直就像是一個知識分子。阿爹說,那一刻,他胸口就只差插上一根水筆了。阿爹把那件白色的確良襯衫弄得滿是酒氣,而且把衣角也弄皺了,我大哥看著煞是心疼。他還沒讓阿爹穿過癮就一把奪了過去,把它泡在肥皂水里,洗了又洗。這件白色的確良襯衫終于派上用場了。我大哥第一次穿上它,顯得很不自然,他在鏡子前照了又照,揉了又揉。臨出門時,他忽然又若有所思地站住,踅回鏡子前,照著鏡子一點點搓去耳后根那片通常容易忽略掉的污垢。他現在看上去很像一個體面的知識分子了。

他推著車子剛跨出門,就看見阿爹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阿爹身上沾滿了泥巴,而他卻是一塵不染,這樣一對照,他就顯得有些不自然了。若是在城里,衣服干凈的人通常會瞧不起滿身污泥的人,但在我們鄉下就不同了。

阿爹上下打量了一眼,帶著揶揄的口吻說:“呵,先生出來了。”要知道,農忙時節,我們身上若是不沾幾塊泥巴,難保不會被人譏諷,說他真像個先生。先生,就是站在講臺上的那種,干干凈凈,衣服穿得像粉筆一樣潔白。

大哥指著那邊的墻頭對阿爹說:“你看,他才是先生。”

二哥像一只禿鷲那樣蹲踞在墻頭。他的目光集中在某一點上,因此他的身體繃得很緊。二哥很少幫阿爹干農活,他身上運動最頻繁的部位就是眼睛和手。在我看來,他的工作就是把眼睛所看到的東西用手抓過來,然后就在一張白紙上涂涂畫畫。他稱這活兒叫繪畫。有時還加上一個高雅的詞兒:藝術。阿爹叫了他幾聲,他沒反應(也許是故意裝作沒聽到)。阿爹來到墻根,沖著他懸空的臀部罵開了:“蹲在墻上,拉屎啊。”二哥回過頭來,嬉皮笑臉說:“我要是拉屎,你豈不是站在茅坑底下吃屎了?”反了,阿爹跳起來,舉起手中的鋤頭,作出要追打他的樣子。二哥像雄鷹展翅般掠向墻外的草地。阿爹扛著鋤頭悻悻地走進屋子,吼叫著:“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我在,我在哩。”三哥不知從哪里突然蹦了出來。他在阿爹耳邊嘀咕了幾句。阿爹一臉莊重地說:“老大對穿著是越來越講究了,這陣子他準是被哪個女人迷上了……”

我大哥馬釘騎著車再次奔往南宮村。他像往常那樣巧妙地躲過了段家三兄弟的監視。段家三兄弟就像每晚會在蜂箱巢門前放置紗罩預防蟾蜍入侵那樣,他們也在妹妹的院門外放了一條看門狗。但馬釘只需要給它一點食物,就可以打發它了。然后他就放大膽子悄悄走進了院子。日落之后,院子里蒙上了一層輕柔的灰影,家禽和家畜早已歸巢,只有晚歸的鳥依然在樹上喧噪著,躲藏在樹梢間的月亮如同一只正在竊聽的耳朵。敲門時,馬釘的心跳一下子就變得急促了。平常送信,他一點兒也沒有這種慌兮兮的感覺。他安慰自己說,沒事的,沒事的,就當作是來送信的。他敲了兩聲門,忽然抽回手指,停在半空,仿佛那扇門是一個棋盤,他現在正舉棋不定。他鼓足勇氣想敲第三下時,門開了。段婷婷以為他又送信來了。見他手中空空無物,喜悅的目光忽閃一下,就黯淡下去了。馬釘站在她面前,用詩人那種老練的口氣說話了:“我能邀請你到外面的月光下呼吸新鮮空氣嗎?”她不能理解,在自家門口呼吸空氣和到外面的月光下呼吸空氣究竟有什么不同。她愣了一下,隨即就爽快地答應了。馬釘興沖沖地從樹林中推出那輛自行車。月光下,那輛車就像一匹剔掉了血肉、只剩下骨架的老馬,但他仍然有著足夠的馬力。每次我們看到馬釘兩腿劈開,在腳踏板上循環踩動,就會忍不住想笑:他在車上永遠顯得比我們匆促,他的雙腿做著急速的屈伸運動時,樣子就像一個騎手嫌自己的坐騎跑得不夠快,自己就在馬背上做出了奔跑的姿勢;或者說就像一個騎在馬背上的急性子,老是想著要超過馬頭。然而,當段婷婷坐上他的車子后座時,他的車速就顯得出奇地慢。車子在月光下緩緩行駛,簡直就像泛舟碧波。馬釘把她帶到了村外的林場。穿過人跡罕至的林中小徑,那里有一方池塘。多年以前,我爹和我娘就是帶著紅寶書在這里談論天下大事,而我大哥馬釘就是他們在交流過程中的一次意外收獲。二十年后,他又回到了原初。他選擇這么一個幽靜的地方,僅僅是為了不受外人驚擾,而不是給自己制造一個可乘之機。就在前一天,他曾十分大膽地醞釀過三種蠱惑女人的可行性方案:第一種方案是,先讓自己喝一點酒,然后選擇適當的時刻向心愛的女人表露心跡,書本上說過:求愛者酒醉之后結結巴巴說出的出格話語和略帶放肆的行為,都會被對方認為是多飲所致;第二種方案也是照搬書本的:先給對方念一首詩,然后再用美酒灌醉她(這一點頗像死神所為:先攫取人的靈魂,再攫取人的肉體);只有第三個方案是他自己獨創的:讓雙方都喝得一塌糊涂,即便什么也沒做,次日醒來之際,也要用抱歉的口吻說:“真對不起,昨晚我們都有點失控了……”天知道,女人很可能會把“失控”理解為“失身”。這三種方案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那就是都以酒作為誘餌。扁頭三在這方面有一手,而且百試不爽。然而在馬釘的想象中,能摸一下段婷婷的手就已經是想像力的極限了。他沒有再往下想,他認為那是流氓的邪念,是必須予以鏟除的。他,馬釘,存心厚道,目標純正,總有一天他將以正當的手段贏得姑娘的芳心。

馬釘把車停靠在一株大樹邊,和段婷婷坐在池塘邊一塊打磨光滑的石頭上。池塘表面鋪著一層碎銀般的月光,水吐魚沫,發出極其幽細的聲響。草叢間傳來斷斷續續的蟲鳴。他不曉得那是蟈蟈、金琵琶還是蟋蟀的叫聲,但這些蟲鳴與他內心的聲音是和諧的。段婷婷指著水中的月亮說:“看呀,好大的月亮。”

“不,”馬釘說,“這是一面明鏡,今夜只為你我照耀。”

詩人就是詩人,對待萬物從來不直呼其名。聽聽吧,詩人現在要說月亮是一面明鏡。這個土得掉渣的比喻一出口,他自己也感到牙齒發酸了。

月光下,段婷婷眨著眼睛說:“我發現你變得跟以前不同了。”她的眼睛即使一眨不眨,也像是會說話。馬釘看著她,半天不說話,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問道:“唔,你剛才說我什么?”段婷婷就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馬釘抬起手腳看了看自己說:“我哪兒變了?我一點兒也沒變。”段婷婷“嗤”地一聲笑了起來,“你說話的口吻變了,你以前說話結結巴巴的,可今晚卻講得這么流利。”馬釘拍了拍頭自鳴得意地說:“那是,那是。”段婷婷說:“我還發現,你說話的腔調也越來越像一個人。”“像誰?”馬釘忽然發覺,今晚自己的口齒雖然變得伶俐了,腦子卻變得有些糊涂。他認為,戀愛中的男人或者是差不多處于戀愛狀態的男人都難免要犯糊涂。他喜歡這種糊涂的感覺。“你說我像誰?”他問道。“你猜猜看。”她抿著嘴說。“我猜不出來。”馬釘作思考狀說。“你真的猜不出來?”她略帶驚訝地說。“我真的猜不出來,你就直說了吧。”其實馬釘已經意識到她要說的那個人就是詩人馬勃,但他還是要聽她親口說出馬勃的名字。“你像馬勃,”她說,“不但說話的腔調,而且連神態也越來越像他了。”馬釘聽了并沒有覺得高興,他覺得段婷婷這么說,僅僅是間接地通過他向馬勃表達一種愛意。她的目光拉得很遠,似乎完全把馬釘排除在視線之外。過了半晌,她幽幽地問道:“你會念詩?”

“我會。”

“那么你就給我念一首詩吧。”她既像是跟眼前的他說話,又像是跟遠在異鄉的馬勃說話。

馬釘潤了潤嗓子,念了一首短詩。月光下,她注視著詩人蒼白的面龐,“這是馬勃寫給我的?”

“不,”他說,“這是我寫的。”

她驚訝地望著他:“你也是詩人?”

他深深地點了點頭,這就是詩人,因為熱血常常會回涌到胸口,所以面色總顯得那么蒼白;因為內在的思想太復雜了,所以動作與表情總顯得那么單調。他在悄悄地提醒自己:跟一個女孩子相處時,不必裝扮崇高,他得說些傻話。但他的語言要趕在沉默之后慢吞吞地到來。

沉默的時間一長,她那滿含期待的目光就漸漸地變得迷亂了,“說吧,你帶我到這里,難道真的僅僅是為了呼吸新鮮的空氣?”

“我……”

“嘿,你的襯衫真夠白。”

“我……”

他看她的樣子有點傻氣。她忽然笑了起來。她的笑聲粉碎了他的全部勇氣。他那雙伸向她的手,他那句滾到喉嚨間的話,在那一瞬間都縮了回去。他發現自己最終還是無法取代馬勃。他可以模仿馬勃的詩、馬勃的神態、馬勃的語氣,卻無法把她心目中的那個馬勃趕開。

沉寂中,林場那邊忽然傳來了一聲慘叫:“哎唷,不好,我的腳趾頭被一個鐵夾子夾住了。”另一個咕噥了一句:“誰這么缺德,把這該死的東西放在路頭。”

“是我大哥他們的聲音,咦,三哥好像出了點什么事。”段婷婷探著身子,隔著一片黑黝黝的樹林向前張望了幾眼。其實她什么也看不見。“不打緊的,”馬釘說,“這鐵夾子是用來捕捉兔子的,我怕有人過來驚擾,就在那個必經之地設置了兩個鐵夾子。他們還算走運,沒踩中另一個大的。”

話未說完,段家三兄弟中的老大段大麻從樹叢中竄了出來。段大麻用手指著馬釘說:“你,給我走開一點。”但馬釘沒有移動半步。段大麻脫掉汗衫,露出壯實的肌肉,跟他相比,我大哥小時候因支氣管炎落下的雞胸盡管也挺凸出,但他顯然稱不上胸肌發達。段大麻又上前一步問我大哥:“你有膽量跟我單挑?”段家三兄弟個個都有兩下子,其中要數老大最厲害,他能在胳肢窩里夾兩個雞蛋,連翻五個跟斗,連唱戲班里的武生都自嘆不如。誰敢跟他扭著干就等于騎上狂蹦亂跳的野馬,只能以四肢趴地鼻青臉腫而告終。因此,當他說:“你有膽量跟我單挑?”馬釘一下子有些茫然了。這時,我大哥的膽量跑到哪兒去了?也許它正躲在門角里不敢伸頭露角了。一個具有強大精神力量的人通常很少會思索這樣一個問題:我能戰勝一個肌肉發達的人?我大哥馬釘看起來好像不屑于這個與精神活動一點兒也不搭界的問題。

“你有膽量跟我單挑?”段大麻再一次威脅他說。作為他的弟弟,我也從樹叢中憤然地跳出來。雖然我沒有接受挑戰的能力,但我還是擺出一副不做孬種的姿勢。我扯著馬釘的衣袖說:“哥,我替你拿著衣裳。”

“多嘴,”馬釘訓斥我說,“你,你,你來這兒做什么?你以為這是耍,耍,耍髦兒戲?”

我頂了一句,他就學阿爹的模樣板起面孔,“小弟,你給我回去。”他說著就揪住我的衣領,有“送我回家”的意思。我轉身離開時大聲嚷道:“你不配叫我弟弟,你是個膽小鬼。”我這樣說,是當著眾人的面羞于承認他是我大哥。

我回家時,屋子里還透著暗黃的燈光。每回有人遲遲未歸,阿媽都會亮著一盞燈。門還沒閂上,我輕輕地推開門,躡手躡腳地進來。但阿媽還是聽出了我的腳步聲,她隔著那間廂房對我說:“老四,別把門閂上,你阿爹還沒回來呢。” 我隨即把拿在手中的門閂放了下來。我玩到深夜回家,阿媽從來不會責備我,也許她以為,村子就那么大,兒子的腿又那么細小,算準我是不會跑得太遠的。馬釘還沒睡,正騎在窗臺上,歪著腦袋看天。我沒有搭理他,他也沒吭聲。我們之間好像剛剛吵過一架,空氣中還飄蕩著很濃的火藥味。我本來是和馬釘睡一張床的,但今晚我決定跟二哥他們擠在一起。我躺下不久,就聽到門外響起阿爹的腳步聲。阿爹進院子時,步伐里帶出了颯颯風聲。阿爹重重地推開門,像是要把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吵醒。阿爹來勢洶洶,雙腿劈開了一屋子沉悶的空氣。他拿起水瓢從水缸里舀了一瓢,猛灌了幾口,然后就沒頭沒腦地破口罵道:“我干你娘。”馬釘從窗臺上跳了下來,臉對著門外,嘴里吐出幾個像刷牙水一樣含混不清的詞。阿爹走到他面前,又罵了一句:“我干你娘。”馬釘過了許久才冷冷地回了一句:“我娘早就被你干、干、干過了。”我們都從床上爬了起來,點亮燈,靜靜地注視著阿爹和馬釘。阿爹的影子投在墻上,放大了好幾倍,那一刻,阿爹的憤怒好像也放大了好幾倍。“我干你娘。”阿爹的聲音在整個屋子里回蕩著,屋子容納不了,又傳到了院子外邊,驚醒了鄰居的那條老土狗,它發出了沉悶而短促的聲音作為回應。馬釘指著娘睡的那間廂房說:“你去干吧,娘、娘、娘就睡在那里。”阿爹忽然掄起一樣家什就向馬釘的肩膀打去,他嘴里仍然在罵著:“我干你娘,我干你娘!”馬釘已經沒有必要為娘的晚節跟爹打一架了,因此他垂手站著,一副打不還手的樣子。阿媽聞聲趕來,把阿爹手中的家什搶了過去。“我干你娘,”阿爹除了說“我干你娘”之外再沒有說別的話。也許那一刻他還沒有找到一句更合適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憤怒。馬釘退到阿媽身后,幾乎是帶著哭腔說:“娘哎,你聽見了沒有,阿爹口口聲聲說要干你哩。”阿爹當著阿媽的面罵人,她卻一點也不見怪,還好言相勸,把他哄到自己的房間里睡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見阿爹偷偷塞給三哥一塊麥芽糖,還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三哥到屋外轉了一大圈才回來。一條口水蜿蜒著從他嘴角流淌下來。他吃了太多的糖,連口水都是粘糊糊的。三哥的口水流到下巴,像一條蛛絲那樣垂掛著,如果他不是用手指揩掉,蛛絲會一直垂到他的腳跟的。

整整一天,我都沒有跟任何人說話。阿媽問我為什么一言不發,我說我很煩。真的,我一點兒也沒對她撒謊。我希望每個人都離我五百米遠。

傍晚時分,我大哥馬釘帶著木叉騎上車,冷冷地丟下一句話:“我要找段大麻決斗了。”那時我才注意到,他已經穿上了紅色燈籠褲和白色力士鞋。他系緊了腰帶和鞋帶,他咬緊了牙關。我跟隨他,只想證實一下他作出這一大膽決定之前的勇氣,是否跟他作出這一大膽決定之后的勇氣相符。

我們來到曬谷場時,我大哥馬釘已經跟段大麻擺開了決斗的架勢:他們各自騎著一輛自行車,手中拿著木叉。段大麻每回跟人較量都要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后又吐出一口他稱之為內勁的大氣。他的喉嚨脹得又大又粗,一股咝咝聲就是從那喉嚨深處鉆出來的,好像對方即便進入這股大氣發散的范圍,也會被他所傷。段大麻掄起木叉氣勢洶洶地沖過來時,馬釘突然扳轉車頭,前輪像馬蹄一樣舉起,壓住了對方的后座。段大麻趕緊用木叉點地,支住車身,因為雙方早有約定:只要一方搶先倒地,就算誰輸。馬釘撥轉前輪,跳脫出來,著地后腳不沾地,卻可以穩住車身,巋然不動。馬釘一開始就明白:他不能跟對方比拼拳腳上的功夫,而是要設法跟他玩車技。對于車技,馬釘已經玩得很嫻熟了,仿佛車上的每一個零件都與他血肉相連,聽從同一個大腦的指揮。在任何時候,他都能運轉自如,一絲不爽。段大麻再次沖過來時,他又避開鋒芒,繞著對方的車子打了一個漂亮的弧圈。段大麻已經意識到他的下盤功夫了得,就改變戰略,專門攻擊他的上半身。我們都知道,馬的力量在后半身,因此它的后蹄特別具有攻擊力;牛的力量在前半身,因此它的雙角特別具有攻擊力;而我大哥的雙腳每天都在踏腳板上循環運動,那股勁自然也攢到腿上去了,上半身乏力可想而知。段大麻拿木叉橫劈過來時,我大哥不敢格擋,他只能讓身體偏斜到一邊,躲過了對方的重擊。但段大麻再次用木叉做了一個上挑的動作時,他躲避不及,手臂被木叉重重地打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他的車先失去平衡,還是他的內心先失去了平衡,總之他沒有很好地掌握住重心。車輪左右滾動,十分危險。但就在我們認為他該倒霉的時刻他又突然控制了重心。雖然他的一只手臂已酸麻無力,下盤卻仍然是穩健的。他開始踩動車輪,與段大麻周旋。段大麻一邊追擊,一邊嚷著:“你小子,休想哄走我家妹子。”我大哥也回過頭來嚷道:“你也休想管我跟你妹妹的閑事。”

在此之前,我大哥馬釘曾去過段家。他帶著一股豪氣告訴段婷婷,他愿意救她脫離苦海。段婷婷說,昨晚他大哥已把馬勃的事一五一十都說給她聽了,她也已經猜到,后來的一些信都是馬釘以馬勃的名義編造的,不管怎樣,她還是十分感謝馬釘,她說他是天底下最善良的男人。但是,她說,她命里注定沒這個福分。馬釘撲上去想抱住她的時候,她突然往后退了幾步,雙手在背后束攏,似乎已經抓住了什么東西:花瓶、剪刀或者削鉛筆的刀片?不,她亮出的是一把刮蜜刀。她對馬釘說:“不要靠近!”馬釘不知道,她舉起刮蜜刀是在威脅他,還是要對準自己的喉嚨?馬釘嚇得面色蒼白,連連后退。他說:“別,別這樣。我,我這就離開。”但段婷婷卻把他逼到了門角,然后對他說:“你的領口有一條毛毛蟲。”馬釘沒有領受他的一片好意,他轉身大踏步走了出來,對站在門口的段大麻說:“有種的,你就在下午五點鐘騎車子到曬谷場,跟我單挑。”(這種騎自行車決斗的方式后來有一段時間在我們馬家堡十分流行,我們一旦遇到一些看不慣的家伙,就會對他們說:有種的,你就騎車子過來單挑)

我大哥馬釘與段大麻的決斗在長時間的來回周旋之后終于見出了分曉,他以一記評書中常提到的“回馬槍”刺中了段大麻的大腿根,他像被蜂螫似的彈跳起來,整個人拋了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我大哥用木叉指著段大麻對圍觀的人說,如果誰還敢說他是膽小鬼,他就予以迎頭痛擊。馬釘撥轉車頭決定再度向段家騎去。那時他雖然氣喘未定,疲乏無力,但看那樣子他很快就會恢復體力,隨時準備迎擊那些阻擋他的人。我們確信,力量像青草一樣,是可以再生的。

我大哥遇到的第二道障礙竟會是我們闊別已久的堂兄馬勃。他現在是缽籃縣民政局的文書,挎著一個讓馬家堡人肅然起敬的公文包,站在馬路中央,顯得比我們的鄉長還有派頭。

馬釘驚訝地打量著他,問:“你,你,你怎么會在這兒?”馬勃說:“這話應該由我來問你。”馬釘說:“我要去找一個人。”馬勃拍了拍馬釘身上的灰塵,又整了整他的衣角,說,“我知道你現在要去哪兒,他們已經把事情的始末都向我匯報過了。看來我要好好地做一下你的思想工作。”

直到多年以后,我到缽籃縣念中學時,有人曾這樣向我描述我堂哥馬勃的小官僚形象:他年紀不大,卻喜歡裝老成,開會時,手里一定要捧著一杯茶(而且是老同志愛喝的那種濃茶);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雙手一定要撐著腰桿,讓身子慢慢地伸直,偶爾還用拳頭捶捶腰背,發出一兩聲干咳;他說話的當兒,別人若是走了神,他會故意用蒼老的聲音問:“哎,瞧我這記性,我剛才都說到哪兒啦?”

“瞧我這記性,我剛才都說到哪兒啦?”馬勃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根煙,把馬釘從車上拉下來。他用我們鄉長常用的那種腔調說話,馬釘卻不知道他究竟要說些什么。他的真實意圖也許就藏在那種腔調后面,而不是里面,因此就讓人感覺他的臉也像是藏在云霧里。“我說馬釘同志,你處理這些問題時太缺乏經驗,你首先必須學會理智,你必須把那些充滿小資情調的幻影從腦子里驅逐出去。面對現實,腳踏實地,相信生活沒有欺騙你。哎,都怪我不好,事先沒有及時做你的思想工作。”馬釘的嘴皮子動了動。幾個詞剛剛出口,又在喉嚨間卡住了。馬勃對他說:“你慢慢道來,沒有人會搶你的話。”阿爹也常常這樣對我說:沒有人會搶你的飯吃,你慢慢吃。說話跟吃飯一樣,急了就會噎住。馬釘感到表達有困難時,就會深深地抽一口氣,嘴里發出一長串“嘶嘶”聲,這種聲音過后往往會出現一句頗有分量的話來。馬勃的嘴皮子又動了動。果然,他提高了嗓門,以一種流暢的語速吼道:“你他媽的別跟我打這種官腔,當初你還不是為段家妹子害了一場大病?沒有我幫助你,你今天還能站在這里說這風涼話?”馬勃慚愧地低下頭,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滅,然后就改用平常的口吻對馬釘說:“遇到這樣的事,兄弟,我作為大哥奉勸你一句,你得離開一段時日。你留在這里,看見一塊石頭都會讓你心碎的。”

“你要我像你當初那樣離開?這不可能!”馬釘說話時異常吃力,好像要跟許多勸說他的人爭辯。

“沒想到你比我當初還要固執,”馬勃吐出一口煙味很濃的長氣,“你難道非要為自己的固執付出代價?”

馬釘用果斷的語氣表明:他決不會放棄自己的追求。他把重音放在“決不會”這三個字上,有一種鐵錘擊打砧板的效果。阿爹早就說過,這家伙要是發起犟脾氣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馬勃試圖向他解釋其中的原因,卻總是繞著圈子說話,把意思弄得含混不清。他們兩人現在顛倒過來了:馬勃越解釋越變得結結巴巴,而馬釘卻越說越流利。

“你不能去。”馬勃說。

“為什么?”馬釘問。

“我說你不能去就不能去。”

“可我想知道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為什么。”

“你莫不是嫉恨我吧?”

“我會嫉恨你?你看我這樣子像是嫉恨你?總有一天你會弄明白的。”

“我現在就要弄明白。”

“你弄明白比弄不明白會更讓你痛苦。”

“我可以承受。”

“那我就告訴你,段婷婷是個沒長眼的。”

“你說她是個睜眼瞎?這一點我早已經看出來了,我不會計較的。”

“不,你誤會啦,我的意思是……”

“是什么,你倒快點說呀,別吞吞吐吐的。”

“我的意思是說,女人應該……”

“女人應該怎樣?”

“女人應該有的眼她沒有。”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是說女人應該有的眼她沒有,她是個石女你曉得不?”

“這不可能,太荒唐了,太荒唐了,她不可能像馬仙姑那樣是個石女。她怎么看都不像個石女。”

“這是事實,你必須承認。”

“這不可能,你騙我,你們都在騙我。”

這時,阿爹手中提著一雙拖鞋,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我猜他準是聽了三哥的報告才趕過來的。每回看見三哥嘴里嚼著一顆糖,我就懷疑他在阿爹面前又打了什么小報告。其實在我們四兄弟當中,阿爹最不喜歡三哥。阿爹有一次酒后對我們說,老三是個馬屁精,長大了即便當上鄉長,他還是個馬屁精。可是阿爹還真離不開這個馬屁精呢。像今天這事,回去后阿爹準會召集全家開一個會,該賞的賞,該罰的罰,我知情不報,自然是在受罰之列。因此,當阿爹過來的時候,我就躲在一棵大樹后面,不敢露面。阿爹的臉呈豬肝色,出大氣時,幾根稀疏的山羊胡一抖一抖的。

“你找哪個不行,非要找她?你要是憋得慌,你就說一聲,阿爹明早就托人去哪個村子給你物色一個。”

“我是找對象,不是找人配種。”

“呵,娶了女人到頭來還不是配種?”

“你不配跟我談女人。這么多年來,你除了知道在阿媽身上不停地下種,你根本就不懂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我大哥嘴唇上方剛長出一小撮茸毛,就開始用這種老練的口氣跟阿爹談論女人的問題了。

阿爹的喉嚨里發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音,仿佛憤怒變成了一口痰,堵得他十分難受。他什么也沒說,就一把按住馬釘的車頭往回扭。馬釘掙扎了幾下,但他的力氣沒有阿爹大。他突然拉長了脖子沖著他咆哮了一句:“我干你娘。”吐字清晰,聲音洪亮。阿爹回過頭來,看了看后面,沒有人站在他身后。這渾球剛才罵的分明就是自己。他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伸出一根屎橛子那樣發黃的手指,戳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向馬釘證實:“你是在罵我?”馬釘翻著白眼,瞪著渾濁的天空,又罵了一句:“我干你娘。”阿爹舉起雙手,叫道:“天哪,你快借我一個雷把這不孝的兒子劈掉吧。”

“閉嘴。”我大哥厲聲喝道。

阿爹果然閉上了嘴。他現在倒變得像個做錯了事的兒子,正膽戰心驚地等待著父親的責罵。

我大哥扶起那輛自行車,試了試車剎,拍了拍車座上的灰塵。傍晚的陽光下,我大哥全身被汗水浸透,猶如從暴風雨中歸來。“一切都結束了。”他說。

“兄弟,你可不能跑得太遠,我還欠你二十八塊錢呢。”

“我會回來向你討債的。”

“大哥。”我從樹后跑出來,在他背后叫了一聲。

“大哥。”我又提高嗓門叫了他一聲。

我以為,大哥這個稱呼有著讓人敬重的意思。

我大哥打敗了鄰村的段大麻,全村的人都說他有種。而我就是那個有種的馬釘的弟弟。就為這一點,馬榮們又開始接納我了。我跟他們玩起了壞孩子的游戲。太陽還沒落山,懸在西邊的天空像一面惹人討厭的反光鏡。裸露在陽光中的房屋棱角分明。所有的陰影都在緩慢地拉長,黃昏快要逼近了。我們的影子在曬谷場上滑來滑去,那里吹著不太舒暢的風。我們這群天性好斗的孩子有著過多的體力和激情,我們總是設法把它們從汗液中揮發出來。如果僅僅是讓我們坐在那里玩丟手絹的游戲,我們肯定會憋死的。在馬榮們當中,我的個頭最小,但我是多么渴望跟他們一樣,當一個純粹的壞孩子。我們玩膩了打水槍、抓金賊、擲土塊、掏鳥窩、打彈弓之類的游戲之后,現在又玩起了滑輪車比賽。我喜歡聽那種滑輪與地面磨擦時發出的聲音。對于孩子們來說,那也是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我們的滑輪車是用木板做成的,前頭有一個可以掌握方向的木柄。底下是安裝了滾球軸承的小輪子。比賽時,一個坐在滑輪車上,另一個從后面使勁推。馬榮的手中舉著一根劍麻,威風凜凜地走過來。他看中了我的車,就毫不客氣地坐在上面,“細腳,你給我使勁推。”

“細腳”是我的綽號,有時候他們也叫我“鷺鷥腿”、“火柴梗”或別的什么。在我們村子里每個孩子都有一個綽號。有些軟弱無力的孩子甚至還擁有七八個綽號。唯獨馬榮沒有綽號。他也不允許別的孩子給他起綽號。馬榮叫我“細腳”我并沒有生他的氣。他畢竟是我們的頭頭。我們沒有理由生頭頭的氣。

賽車的規則是馬榮定下的。我站在馬榮身后,勾著頭,彎著腰,一副要沖鋒陷陣的架式。那天,段婷婷的小妹妹段淳淳也站在那里觀看。我向她打招呼時,她告訴我,她會為我喊“加油”的。馬榮喊了一聲:“一、二、三。”我們就開始一邊推,一邊瘋狂地奔跑。曬谷場上頓時響起一陣震天動地的轟隆聲,一輛輛滑輪車從我身邊擦過,輪子與地面摩擦時發出耀眼的火花。與其說是我推動著滑輪車,不如說是它的慣性帶動了我。前面我已提到過,我那時的腿又細又短,總是比別人慢兩拍。因此,當別人的滑輪車到達終點時,我還在中途使勁地推。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和馬榮訕笑。

馬榮從滑輪車上下來,走到段淳淳面前,二話沒說就給她一記耳光。段淳淳捂著臉哭開了。我大聲對馬榮說:“你為什么要打她?”馬榮說:“別人可以笑,就她不能笑,因為她不屬于我們這一伙的。”我指著馬榮說:“打一個小女孩算什么本事。要打就跟我大哥打。”馬榮什么也沒說,就用手中的劍麻刺中我的大腿。我沒有哭。“打啊,有種的現在就跟我單挑。”馬榮帶著挑釁的口吻對我說。我沒有跟他單挑。我在大伙的蔑視中離開了曬谷場。

我來到村外的一塊劍麻地。大人們還在那里揮刀收割。灰綠色的劍麻在陽光下閃爍出劍刃一般鋒利的光芒。我從地上拾起一根劍麻,握在手中,大步流星地朝村中走去。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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