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中山王器;銘文;桓;易常;謫民;有不辜
【摘要】本文對中山王墓出土的斧鉞銘文“”予以考釋,推翻了“丸”不見于出土先秦古文字的說法,也為器主的確認提供了依據;同時對圓壺銘文“上”、“氏”、“隹”等字詞作了改讀,有助于進一步理解文意。
中山王器銘文自上世紀70年代末公布以來,先后經過十數位學者的深入研究,文意已基本明確,但見仁見智處仍然不少,不識之字、未解之義依舊存在。筆者在學習的過程中略有體會,現擇三條于此,敬請方家匡謬。
一、 中山侯
王墓二號車馬坑出土一件銅鉞,上有銘文曰:“天子建邦,中山侯乍(作)茲軍,以敬(警)(厥)。”[1]“”從吳振武先生
釋[2],乃斧鉞之異稱。“侯”后一字學者或隸定為“”,疑“恣”之簡省,與中山王圓壺器主很可能是一人[3];或隸定為“ ”,讀作“惟”,疑“侯惟”指中山桓公[4];或疑為“忻”字,未予以闡述[5]。
按:諸家對該字的隸定均與原篆不合。中山王圓壺銘文“”作,“”作,二字所從之“欠”、“斤”均與該字上部偏旁不類;中山圓壺銘文另有“隹”作,與該字上部偏旁亦有距離。檢《說文·九下》有“丸”作“”,與本銘上部偏旁相對照,除前者豎畫間少一點外,二者完全吻合,當是一字。《說文·十二下》載“彈”字或體“”,許慎分析為“從弓持丸”,其意當謂左偏旁象手指中夾有彈丸。從弓、從手指持彈丸反映的正是彈射之本意,只可惜篆形在輾轉翻錄過程中脫落指間的一點,后人遂不明許慎之意。漢印“丸”作(《漢印文字征》第九·十),猶可見指間之一點。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謂“丸”篆形象“從鳥而首翼未成”,古文字“鳥”、“隹”互通,學者將本銘該旁隸定為“隹”,實與朱氏對“丸”之篆形的誤解如出一轍,這反過來也從一定意義上說明《說文》篆文來源有自。目前所見各類先秦文字編中,尚未有收錄“丸”或從“丸”之字者,故學者遂謂其不見于出土的先秦古文字[6],希望以后出版的相關文字編能據以補錄。“丸”、“桓”古音均屬匣紐元部,二者實為同音字,本銘“”可讀“桓”,“侯桓”當指中山桓公。《史記·趙世家》:“十年,中山武公初立。”《索隱》引《世本》云:“中山武公居顧,桓公徙靈壽。”桓公是領導中山復國且遷都靈壽的第一位君主,象征君權的銅鉞鑄以他的王號實屬情理之中。
二、郾亡道上
中山王圓壺有銘文:“(逢)郾(燕)亡(無)道上,子之大臂(辟)不宜(義),(反)臣其 (主)。”“上”前之“”字,學者或釋“”,訓“輕慢”[7];或釋“”,訓“侮”[8];或以為乃“”之繁文,在本銘讀“易”,其意為“反”[9]。
按:三說相權,當以最后一說為優,然“反上”不合于文意。“”后之“上”應破讀為“常”。“上”、“尚”古音均在定紐陽部,實為同音字,《詩·魏風·陟岵》“上慎旃哉”,李富孫《異文釋》“漢石經‘上’作‘尚’”;《儀禮·鄉射禮》“上握焉”,鄭玄注:“今文‘上’作‘尚’。”是“上”、“尚”可通之證。而“常”又從“尚”得聲,“尚”自可讀為“常”,《墨子·非命下》“上帝不常”,孫詒讓《間詁》:“常,當讀為尚”;《文選·枚乘〈七發八首〉》“常無離側”,舊校:“常,五臣本作尚。”因此,“上”可讀“易常”。“易常”乃古之習語,如《逸周書·史記》“好變故易常者亡”;《韓非子·南面》“不知治者,必曰‘無變古,毋易常’”;《鹽鐵論·晁錯第八》“晁錯變法易常,不用制度”;《淮南子·原道訓》“是故圣人一度循軌,不變其宜,不易其常,故準循繩,曲因其當,……三歲而改節,六歲而易常”。中山王方壺有銘文“燕故君子,新君子之,不用禮宜義,不顧逆順”,適可印證本銘“上”當讀“易常”;且“易常”與其前之“無道”在結構和意義上均相近,與下文“子之大辟不義,反臣其主”也十分合拍。
三、 民之隹不
中山王圓壺有銘文:“日夜不忘,大(去)型(刑)罰,(以)(憂)民之隹不 (辜)。”“民”前一字諸家多隸定為“”,讀“厥”;亦有學者持有異議曰:“于大鼎凡五見,方壺凡二見,均作‘ ’,此形實乃‘氏’之反寫。氏于大鼎凡四見,方壺凡二見,均作‘ ’,與上形互為正反。甲骨文書寫通例,正反無別,其例不勝枚舉,金文亦間或有之。即以平山三器較之,亦復如是,如左既作‘ ’,又作‘ ’,百既作‘ ’,又作‘ ’,故 實為‘氏’之異體。……氏殆‘是’之假,古文字材料中氏與是每互假。”[10]
按:釋“氏”之說可從,但讀“是”則本句仍然難以讀通,“氏”當讀作“”或“”。古音“氏”在定紐支部,“帝”在端紐錫部,二者聲為一系,韻可對轉。“”從帝聲,故從“”得聲與從“氏”得聲之字可通假。《詩·小雅·我行其野》“亦祗以異”,毛傳:“祗,適也”;《國語·周語中》“而祗以武”,韋昭注:“祗,適也”;《說文·手部》“”,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假借為”。因此,本銘之“氏民”當讀“()民”,指被判有罪的臣民。《漢書·五行志》“天漢元年,發適民”, 顏師古注:“適讀曰。”《漢書·武帝紀》“發謫吏穿昆明池”,顏師古注:“吏,吏有罪者,罰而役之。”《集韻·麥韻》:“,或作。”
“隹”,學者以之為語中無義助詞,讀“惟”或“唯”[11];或以之為動詞,讀“罹”[12];或亦讀“惟”,然釋其義為“有”[13]。
按:誠如學者所論,“罹”后多與“殃”、“咎”、“禍”等表不祥意義的詞語搭配[14]。本銘“隹”后之“不辜”義為“無罪”,與上述詞語義正相反,《書·大禹謨》“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左傳·成公十七年》“若殺不辜,將失其民”,《孟子·公孫丑上》“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弗為也”,均“不辜”之用例。可見,“罹”與“不辜”義不相屬,讀“隹”為“罹”恐有誤。“隹”在本銘當為虛詞,讀“惟”釋“有”可從,《經傳釋詞》卷8:“《書·酒誥》曰‘我聞惟曰’、‘我聞亦惟曰’皆言有此語也,《詩·六月》曰‘比物四驪,閑之維則’言閑之有法也。”
準此,“民之隹不”當理解為“憂慮被處罰的臣民中有無罪而遭冤屈者”,這一釋讀似乎更合乎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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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張守中:《中山王器文字編》,中華書局,1981年,第99頁。
[2]吳振武:《釋平山戰國中山王墓器物銘文中的“”和“私庫”》,《史學集刊》1982年3期。
[3]a.何琳儀:《戰國文字通論》(訂補),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6頁; b.容庚:《金文編》,中華書局,2002年,第875頁。
[4]張政:《中山王壺及鼎銘考釋》,《古文字研究》第一輯,中華書局,1979年,第212頁。
[6]董蓮池:《說文部首形義新證》,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259頁。
[7]湯馀惠:《戰國銘文選》,吉林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40頁。
[8]張政:《中山國胤嗣壺釋文》,《古文字研究》第一輯,中華書局,1979年,第238頁。
[9]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戰國文字聲系》,中華書局,2004年,第760頁。
[10]張漢之:《古文字瑣記》,《考古與文物》1984年6期。
[11]a.李學勤、李零:《平山三器與中山國史的若干問題》,《考古學報》1979年2期; b.同[6],第39頁。
[12]a.同[7],第236頁; b.徐中舒、伍士謙:《中山三器釋文及宮堂圖說明》,載《徐中舒歷史論文選輯》,中華書局,1998年,第1339頁; c.蔡哲茂:《平山三器銘文集釋》(下),《書目季刊》1987年20卷4期,第66頁。
[13]a.于豪亮:《中山三器銘文考釋》,載《于豪亮學術文存》,中華書局,1985年,第53頁; b.朱歧詳:《中山國古史彝銘考》,臺灣大學碩士論文,1983年,第156頁。
[14]同[7],第236頁。
〔責任編輯:許潞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