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出版社出版了王堯教授的新書《脫去文化的外套》(花城出版社2007年4月版)。這本學術隨筆集涉及一個歷史話題:“文革”歷史和“文革”中知識分子問題的認識。
如何認識“文革”,如何評介“文革”中的知識分子?這至今仍然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許多“文革”親歷者,回憶起“文革”,便只想到自己是“受害者”,卻不曾考慮到“受害者”曾經也是“迫害者”;沒有經過“文革”的新生代學者有的對“文革”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概否定,要么正好相反,大肆歌頌“文革”。王堯長期從事“文革文學”和知識分子問題的研究,是國內最有成就的學者之一。對于“文革”及運動中的知識分子,王堯教授并沒有像上述那些人,要么是一味地激烈批判,要么是一味地滿腔同情,而是帶著一種歷史眼光,冷靜、客觀地看待和分析那個年代知識分子的思想、人生和精神歷程。
作為一個“文革”后期的目擊者,王堯對“文革”其實有著很深的個人體驗,正是這種個人體驗,培育了他對“文革”時期知識分子精神思想研究的濃厚興趣。所以這本書雖是一本學術隨筆,卻是作者長期學術研究的心得。本書的封面上有一句廣告語:“一本知識分子的長短錄,紙上煙雨蒼茫”,據說是出自作者手筆。不過,作者在“跋”中又說:“我不能說自己是研究知識分子問題的,但免不了想些關于知識分子的事,常有故事、想法、情懷與句式在胸中。這幾年的著述無疑留下了所思所想的蛛絲馬跡,甚至自己也滋生了做一個知識分子的堅定信念。”為何又稱自己不是“研究知識分子問題”的?這一方面可以看作是王堯教授的謙遜之辭;另一方面作者實際上也指出,在中國歷史上做一個知識分子太難,哪怕是做一個“紙上的知識分子”都談何容易。作者深知其中艱辛,在《南方周末》上連載這些隨筆時用了“紙上的知識分子”這一專欄名。歷史上的“文字獄”早已證明,在中國做一個“紙上的知識分子”是如何難,更別說做一個實踐的、行動的“知識分子”了。但正是因為如此,王堯實際上對歷史中的知識分子有了一種更為貼切的認識,所以他在“跋”中就提倡一種“對歷史苛刻對個人寬容的態度”,對“歷史苛刻”就是要從歷史本身出發,不能隨意地涂抹歷史,對“個人寬容”實際上從歷史出發,把個人放在歷史環境中加以認識和理解,因為當下人認為一些知識分子的所謂“錯誤舉動”,實際上是歷史環境所造成,也只能在歷史中加以理解。
王堯教授對于歷史和知識分子的態度,不僅令人想起前幾年學術界曾經提倡和流行“觸摸歷史”的研究思路,主張通過觸摸歷史,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盡管許多人對“觸摸歷史”一說不以為然,認為歷史既然是“過去”,還原歷史是虛妄之舉。但我還是認為,雖然我們無法真正回到歷史中去,但仍有可能通過某種途徑盡可能接近歷史之身,其中一個重要途徑,我認為便是重新拾起當時的歷史資料,例如當時的圖像、文字和殘留的遺跡等等,通過對這些歷史資料的“再閱讀”,重新感受、捕獲和回到某個歷史氛圍中。阿爾杜塞曾在《保衛馬克思》一文中提出一種“意識形態環境”的理論,他說,人們常常認為馬克思天生就是后來的那位馬克思,但實際上馬克思并非天生就是思想家,馬克思成為后來的馬克思實際上有一個過程,因此要了解一個“真實的”馬克思,就必須“重新退回”到馬克思早年所處的“意識形態環境”中,“必須從意識形態的大踏步倒退中重新退回到起點,以便接觸事物本身和真實歷史,并正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濃霧中若隱若現的那些存在”①。阿爾杜塞有關馬克思的論述實際上提醒我們,不能簡單、武斷地評判某一歷史事件或者歷史人物,“文化大革命”中的知識分子也并非一下子就是后來那個樣子,我們要準確認識他們,也必須“重新退回”到這些知識分子所處的歷史環境中,然后才有可能對他們的思想和行為做出更為準確地判斷。
我不知道《脫去文化的外套》一書是否受到阿爾杜塞主義的影響,但從里面的各篇文章看來,王堯教授在研究“文革文學”和“文革”知識分子的過程中,所做的一件事,便正是“重新退回”,退回到具體的歷史環境中,思考“文革”和知識分子的諸種問題。王堯其實特別強調對知識分子所處歷史環境的考察,他指出要認識到歷史本身的復雜性,只有了解歷史的復雜性,才能避免對知識分子作非此即彼的簡單論調,所以他提出在評價知識分子時,應該“對歷史苛刻些,而對個人寬容些,苛刻與寬容的前提是理解”。作為一個歷史個體,知識分子總是不可避免地生活在阿爾杜塞所說的“意識形態環境”之中,也就是生活在具體的、卻又整體的歷史環境中,要真實地評價這些知識分子,就應考慮到彼時的“意識形態環境”,實際上,也只有考慮到具體的、整體的歷史環境,知識分子在特殊時代中的“特殊舉動”才是可以理解的。或許正是基于一種“重新退回”的思考,王堯不贊成對知識分子做過于簡單的“道德判斷”:
在討論知識分子問題時,不少論者常常從學術良知或獨立人格這樣的概念出發來解釋一些現象,其實,這不是問題的全部。“文革”的發生還使許多一直要求進步的知識分子特別是從解放前過來的知識分子在經歷了“文革”以后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一樣。
王堯意識到,簡單地從當下社會的學術良知或者獨立人格的概念出發,討論知識分子問題并不是“問題的全部”,要認清知識分子問題,需要的是“重新退回”,把一個個知識分子放回到其所處的歷史環境中加以考察。通過“退回”,王堯理解了知識分子個體在特殊歷史環境中的復雜選擇,他們思想變化的脈絡也就清晰起來,這些變化包含了種種復雜因素,既有社會的層面,也有個體的因素。譬如他在討論沈從文、馮友蘭、食指、楊晦、趙樹理、郭小川等知識分子時,都貫穿了這一思想,把這些人物放回到復雜的歷史環境中加以考察;反過來,通過這樣的考察,王堯也看到了許多知識分子的文本和思想中本身就包含了歷史的復雜性,郭小川的詩篇本身就是一首首“矛盾重重”的詩篇,而正是因為“矛盾重重”的詩篇中,讀者才可以真切地體會到當時歷史環境的復雜性。
如何才能“重新退回”到歷史環境中呢?“重新退回”自然不是真的就回到歷史,前面說過,歷史已經過去,“還原歷史”本來就是一個虛妄之舉,但我們可以通過各種歷史文本,譬如文獻資料、圖像和回憶錄等東西回到歷史。仔細閱讀那時的歷史文獻和史料是相當重要的,如果不閱讀歷史文獻和史料,輕易對歷史下一個武斷的評判,不但很難把握“真實歷史”,而且會離“真實歷史”越來越遙遠。《脫去文化的外套》盡管是一本學術隨筆,但在這樣的隨筆中,我們可以發現作者對文革歷史資料如數家珍,堅實的史料意識,使得《脫去文化的外套》一書厚實而具有權威性。
在“重新退回”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作者特別關注歷史“斷裂”之處和正史之外的“歷史”,正像福柯所指出的那樣,許多歷史真相和歷史事實,或許正是表現在某些“斷裂”之處,阿爾杜塞在更早的時候,也強調“斷裂”的歷史價值和歷史意義:
“斷裂”并不是一種幻覺,也并不如雅恩·萊維所說的那樣是憑空捏造。在這個問題上,很遺憾,我是寸步不讓的。我剛說過,應該對“斷裂”做出解釋,而不貶低其意義。②
王堯“重新退回”到歷史,其實不是回到“宏大歷史”中,而恰恰是退回到一些宏大歷史并不關注的各種細微的歷史場景中,譬如《回憶的差異》、《文獻中的記憶》、《縫隙中的動彈》、《兩種聲音》、《夫妻之間》和《“正史之外”的敘述》都敘述了一些被所謂正史記載忽略的歷史場景,尤其是知識分子生活的日常圖景,重新觸摸這些“日常生活”,并發現了其中特別的涵義,許多知識分子研究者強調的知識分子在“文革”中的“運動史”和“文革”后的“懺悔史”,而忽視了這些知識分子在“文化革命”的日常生活,但是王堯重新發現和敘述了這些“正史”之外的“歷史”,他甚至花費了大量精力,帶著一種“觸摸歷史”的態度,跑到向陽湖干校機關舊址做實地的“田野調查”,體會“文革”知識分子真實生存過的歷史空間,而在這樣的觸摸中,那些歷史遺跡、房屋和手稿都變得生動起來,它們開始顯身向作者講述自己的歷史,而作者又用生動的筆調向讀者敘述了一個不一樣的“歷史”,《夫妻之間》中詳細描述沈從文、錢鐘書等人在“五七干校”時的日常生活,《房東的聲音》中作者特別留意了那些夾雜在知識分子敘述中的“房東的聲音”。這些細節看起來仿佛與宏大歷史并無關聯,似乎也與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無關,但這些斷裂、縫隙和細節,恰恰彌補了宏大歷史的不足,歷史在細節、縫隙和斷裂中,變得真實可感,仿佛隨時可以觸摸,讀者也通過這些生動的歷史細節,仿佛重新回到了一段歷史中,因而也似乎更能體察出知識分子在那特定歷史環境中的悲喜舉動,更能接近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心靈和精神世界。頗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這本書里,還提供了大量的舊圖片,這當然不是迎合“讀圖時代”的消費需求,這些圖片和文字構成了一個“參照的歷史”,從不同角度向讀者彰顯了“歷史”本身,它曾經存在,而且確實那樣真實的存在過,無論它是多么的滑稽荒唐。
簡單地對歷史發出幾句隨意的、不滿的怒吼,仿佛誰都可以做到,但對歷史做準確地評價就不僅需要一種非理性的情緒,也不僅僅需要道德或者良知,更要建立在客觀的歷史認知上,我想,這大概是王堯“重新退回”的緣故。當然,“重新退回”到歷史環境中,并非僅僅要求研究者鉆進故紙堆里,做一個挖掘史料的工匠,或做一個炫耀豐富歷史知識的“書呆子”,如果這樣的話,《脫去文化的外套》一書的價值也就要打點折扣了。王堯提倡“重新退回”,但他并沒有僅僅滿足埋頭于“故紙堆”,“重新退回”到歷史起點并非意味著他要放棄“批判意識”,相反,“重新退回”的目的正是為了更加深刻、準確的“歷史批判”。進一步說,王堯在退回的同時,并沒有陶醉和沉浸在“歷史情境”之中,如果完全沉浸在歷史情境之中,那就有極有可能無視歷史,為許多錯誤的知識分子行為一味地辯解,然后得出文革時代的知識分子所做出的選擇都是合理的結論來,這樣的結論顯然違背了王堯寫作這本書的初衷。實際上,我認為王堯“重新退回”到歷史的同時,卻又抽身而出,和歷史對象,也就是與他筆下的知識分子和知識分子所處的歷史時代,保持了一個清醒的“歷史距離”,這樣,他便能夠更加清晰地看清楚那個歷史,帶著更加理性的態度審視、批判那一段歷史和歷史中的知識分子。
既深入到具體的歷史環境中,同時又和敘述對象保持一定的“歷史間距”,而不是一味地同情或者是鞭笞,這才使得《脫去文化的外套》一書顯得與眾不同,它脫離了“文革”回憶錄的慣常敘述,有許多人物傳記一旦敘述到“文革”中某個知識分子在“文革”中的表現,便是記敘這個知識分子如何和“四人幫”斗爭,但王堯卻通過具體的歷史敘述,描寫了知識分子在復雜歷史環境中的復雜思想;另一方面,王堯始終帶著一種批判意識,重新審視和考察歷史,甚至在許多地方,他直接表達自己對某些歷史事件的深刻認識。
由王堯的這本《脫去文化的外套》一書,我由想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風起云涌的“重寫文學史”口號,盡管動靜很大,但是真正的文學史成果卻并不多,因為大部分文學史著作仍然沒有脫離許多人“集體編撰”歷史的宏大敘述。其實,我個人覺得,即使在當下,當代文學史和當代文化史都應當“重新書寫”,而重寫當代文學史和文化史的一個途徑,我個人認為首先應該“重新退回”到歷史語境之中,觸摸那些生動的歷史細節,而不是在教材之間互相“抄來抄去”,換個角度就變成了一部具有填補歷史空白的恢弘巨著;而是帶有一種個人批判的眼光,重新審視和考察歷史。我這里強調“個人的歷史批判”,實際上是強調在文學史的“學術研究”中需要獨特的“個人體驗”,許多宏大的文學史巨著,因為都是“集體編撰”,雖然是鴻篇巨制,但卻實在缺少真正的“歷史體會”,所以大部分“文學史”對歷史也不可能有什么新的真知灼見,我以為,只有重新回到個人體驗,真實地去觸摸和回到歷史,然后再抽身離開歷史,帶著一種對歷史和個人新的認識,進入到歷史書寫中,才可能產生比較經典的當代文學史或當代文化史著作。
我個人也曾經妄想,如果真有比較充裕的時間、精力的話,自己倒是很想坐下來,做一個“知識考古學家”,重新回到歷史文獻、遺跡、手稿和圖片中,仔細體會和閱讀,然后再著手重寫一部帶有濃厚個人體驗色彩的當代文學史或文化史,當然,對我來說,這僅僅是一種浪漫想象,因為就目前狀況的我來說,這是一個虛妄的、不可完成的“宏大敘述”。■
【注釋】
①② [法國]路易·阿爾杜塞:《保衛馬克思》,57、219頁,顧良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
(曾一果,蘇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