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近年來,我國中小學校園傷害事故頻發,受害學生輕則受些皮肉之苦,重則精神遭受重創。事故發生后,當受害學生試圖從法律制度中尋求救助時,卻發現現有法律制度設計不足以對自身權益提供強有力的法律支撐。所以,探討法律制度缺陷所在,實現法律的進一步完善,給受害學生提供一個有效的法律救濟至關重要。
[關鍵詞] 受害學生;校園傷害事故;加害學生;法律缺陷
[中圖分類號] D922.183.[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6-6470(2008)05-0105-04
一、校園傷害事故中受害學生權益保護的立法宗旨出現偏差
一部法律的立法原則和目的決定著這部法律各項具體制度的設計和當事人權利義務的配置,體現立法者的立法用意和保護重點。德國法學家耶林曾言:“目的是全部法律的創造者。每條法律規則的產生都源于一種目的,即一種實際的動機。”如果該部法律的立法宗旨出現偏差,也就不能指望其中的條款能夠真正實現對各方當事人的公平公正。一部法律一般都會在一開始用一個條款明確宣稱本法的立法宗旨,如《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1條為了保障未成年人身心健康,培養未成年人良好品行,有效地預防未成年人犯罪,制定本法;再如《未成年人保護法》第1條:為了保護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保障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促進未成年人在品德、智力、體質等方面全面發展,把他們培養成為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社會主義事業接班人,根據憲法,制定本法。而《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第1條:“為積極預防、妥善處理在校學生傷害事故,保護學生、學校的合法權益……制定本辦法”的規定就讓人質疑立法者的立法用意了。
眾所周知,在校園傷害事故法律關系中,當事人雙方指的是受害學生與加害主體,按照2002年9月1日起實施的《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的規定,受害學生作為一方當事人確定無疑,而另一方加害主體則基于侵害來源的不同而呈現多樣化,即所謂的“相關當事人”依次包括學校、受害學生自身及其監護人、第三人(提供場地、設備、交通工具、食品及其他消費與服務的經營者,或者學校以外的活動組織者)、其他學生以及從事與職務無關的個人違法犯罪行為的教師及其他工作人員、不可抗力等意外因素。也就是說,不論加害力量來自于哪一方,加害主體是誰,受傷害的主體只能是受害學生,而需要法律予以保護的對象也只能是唯一的當事人即受害學生。因此,從這個角度講,該辦法的保護對象是唯一的,立法目的和宗旨也只能是以保護受害學生為唯一的價值追求目標,不可能有第二個目的,也不能有第二個受保護的當事人。
學校與學生的關系是什么呢?第一,《辦法》中明確規定,學校不是學生在校期間的監護人,學校也就對未成年學生不承擔監護職責;第二,學校負有提供安全的教學、生活設施,采取措施預防學生傷害事故發生,妥善處理校園傷害事故的責任。因此,學校在校園傷害事故中的法律定位應是可否成為學生傷害事故的責任人,對學校來說充其量是一個“責任人的界定”,而非“保護對象”。在學生傷害事故法律關系中,學生與學校是兩個不同的利益群體,有時兩種利益還表現出強烈的沖突特征,這種情況下,法律試圖對這兩者共同實施保護,必然意味著對學校一方的保護,就是對另一方受傷害學生的不保護。正是由于《辦法》對學校在校園傷害事故中地位界定的不清,導致在整部《辦法》的法言法語的表述上,“學校承擔責任”、“學校不承擔責任”成為重點,反之,在事故中受到傷害的學生應當得到怎樣的救助卻表述得含混不清。
二、將未成年學生作為一個群體加以保護,導致對校園事故中受害學生的保護缺失
在校園學生傷害事故中,受害者多為未成年人,未成年學生在法律保護體系中的身份具有雙重性,一方面,相對于成人群體,他們明顯處于劣勢,容易成為各種不法行為的侵害對象,另一方面相對于自己群體內部更弱勢的一部分未成年學生來說,他們又往往變成加害者,給另一部分未成年學生造成傷害,這兩種身份的界定至關重要。當今人們談論未成年學生的法律保護更多地是針對前一種情況而言的,而對第二種情形中未成年人權益的法律保護卻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導致法律對這一部分未成年學生的保護嚴重缺失,使公平、公正的法律價值大打折扣。
在校園傷害事故中,相當一部分傷害來自于同一校園內的學生,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第8條“因學校、學生或者其他相關當事人的過錯造成的學生傷害事故,相關當事人應當根據其行為過錯程度的比例及其與損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承擔相應的責任”的規定正是針對這種情況來講的。近年來,我國校園內的傷害事故呈高發趨勢,社會影響大,其后果有些令人發指。面對這兩類未成年學生,籠統地談未成年人權益的保護使我們掉進了一個悖論中,對作為加害者的學生的保護就意味著對作為受害者的學生所受傷害的漠視。事實上,從近年發生的一些案例中,受害學生所遭受的校園傷害已不僅僅是個人身體上的傷害,它會使一個人在精神上完全毀掉,直至一個家庭的毀掉。但囿于現有法律制度設計上的缺陷,又使其求助無門,法律在給予這兩類未成年學生的保護上出現了嚴重的失衡。
(一)受傷害學生針對加害學生的傷害行為調查取證困難
將未成年學生一個整體保護的時候,法律無論在實體上還是在程序上都無法為受害學生提供強有力的救助。按照《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第28條的規定,未成年學生對學生傷害事故負有責任的,由其監護人依法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這里的“責任”在法律定性上是一種民事責任,按照民事責任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受傷害學生要想獲得法律上規定的損害賠償,就必須要證明:自己的損害事實存在,侵權學生實施侵權的事實存在,兩者之間還要具有法律上認可的因果聯系。做到第一點不難,難的是后兩點。因為校園內的故意傷害事故多數情況下是秘密進行的,實施傷害者既不會讓老師發覺,也不會令大多數學生知曉,這種情況下,受害學生及監護人可采取的辦法無非是:一是指認加害人,這時幾乎無一例外地遭到斷然否認而沒有結果,“不是我,我沒干”,外加賭咒發誓;二是讓旁證學生出面佐證,但在當今學生多數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前提下,也很難期盼出現令人滿意的結果;三是借助學校,請求校方出面幫助調查事實真相,但校方的態度也未必積極,因為《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第32條規定,發生學生傷害事故,學校負有責任且情節嚴重的,教育行政部門應當根據有關規定,對學校的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分別給予相應的行政處分,也就是說,如果一旦查出學生在學校內發生故意傷害事故,學校是無論如何也難逃其責的,而主管責任人更要為此承擔行政責任。于是,從利弊權衡的角度考量,校方也未必真正愿意證實故意傷害是在校園內發生的。這條道也走不通的情況下,就只有第四條路可走,就是求助公安機關出面協助調查了,筆者曾接觸一例這樣的案例,受害學生家長要求報警,但被校方告知,警察來了也沒有用,因為《治安管理處罰法》第84條規定,詢問不滿十六周歲的違反治安管理行為人,應當通知其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到場。有家長坐鎮,甚至家長支招,學生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沒做,警察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至此,連致害學生是誰都無法查證,就更別提去證明受害結果與侵權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了。
(二)“法律責任”的缺失不僅對受害學生權益保護不利,也是對加害學生自身權益保護的威脅
從目前我國對未成年人權益保護的諸多法律法規的規定來看,《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學生傷害處理辦法》等構成了未成年人權益保護的法律屏障,在這一法律體系中,無一不貫穿和延續著上述傳統意義上的保護模式,即從家庭、學校、社會、司法等全方位、多角度給與關照,以各自所應承擔法定義務的形式,充分賦予未成年人這個群體各項法律權利,包括:人身權、財產權不受侵犯、享有受教育權、排除非法剝奪受教育權、輕微違法行為不受法律制裁權、犯罪行為減輕或免除處分權、刑事訴訟和行政處罰程序中的受保障權、涉及財產責任的豁免權等等。
可以說,賦權及保權是未成年人權益保護法律體系的指導思想,是立法原則,其法律出發點不難推斷,就是未成年人正處在身體、心理的成長期,判斷是非和決策自己行為的能力還處于發展中,遠未定形,此時,令其為自己行為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于未成年人的成長發展不利,懲罰與預防教育的利弊相比較,后者的利更大一些。對此,筆者并不否認。但這卻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原則,即權利與義務的統一,享有權利就一定要同時承擔義務,沒有無義務的權利,也不存在無權利的義務。法律上的義務往往與責任相關聯,違反義務就要為此承擔后果。當一個人的權利與其所應承擔的義務與責任嚴重不成比例的時候,造成的后果恐怕也不是我們所希望看到的。從某種角度上講,追究法律責任比單純完善法律義務條文本身具有更強的實際約束力,一定要令行為人從事違法行為前先行預測所將支付的法律成本,再來決定該行為可否付諸實施。要使這一法律成本大到足以遏制行為人將這一違法行為繼續下去的程度。法律責任在最終的意義上發揮著重要的控權功能。反觀我國未成年人法律規范時會發現,涉及未成年人法律責任的內容很少,更多地是詳細羅列學校、監護人所應承擔的后果,這就難怪當有些青少年違法犯罪后面對警察、檢察官時,可以理直氣壯地質問:我是未成年人,你們能把我怎么樣。
以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為例,該法第6條雖明確指出:預防未成年人犯罪的教育的目的,是增強未成年人的法制觀念,使未成年人懂得違法和犯罪行為對個人、家庭、社會造成的危害,違法和犯罪行為應當承擔的法律責任,樹立遵紀守法和防范違法犯罪的意識。但“法律責任”是什么呢?第35條規定:對于未成年人實施本法嚴重的嚴重不良行為的,應當及時予以制止。對于犯有本法嚴禁的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其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和學校應當相互配合,采取措施嚴加管教,也可以送工讀學校進行矯治和接受教育。第37條規定:未成年人犯有本法嚴禁的嚴重不良行為,構成違反治安管理行為的,由公安機關依法予以治安處罰。因不滿十四周歲或者情節特別輕微免予處罰的,可以予以訓誡。第38條規定:未成年人因不滿十六周歲不予刑事處罰的,責令他的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嚴加管教;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由政府依法收容教養。這里,“制止”、“管教”、“矯治和教育”、“訓誡”、“父母管教”等手段對未成年人制裁的后果與其實施的嚴重不良行為給社會及他人造成的損害顯然不成比例,而帶有口頭警告特色的懲罰也不會對未成年人形成任何威懾,不足以使未成年人在法律設置的門檻前望而卻步,在下次實施不法行為前三思后行,這樣,法律的教育、預防功能就無從體現,也就無法阻止其再次涉法,那樣,使其“樹立遵紀守法和防范違法犯罪的意識”又從何談起呢?
《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第28條規定:未成年學生對學生傷害事故負有責任的,由其監護人依法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第35條規定:違反學校紀律,對造成學生傷害事故負有責任的學生,學校可以給予相應的處分;接受“處分”和監護人代為“賠償”雖然從表面看對造成他人損害的致害學生具有一定的懲罰意義,但影響極其有限。且不論給他人造成人身損害,賠償乃天經地義之事,何況又是由監護人出錢,加害學生本身并未為此付出代價,就算要其承擔行政處分,在當今以學習分數作為衡量好學生與壞學生標準的前題下,加害學生所受處分也難以形成強有力的威懾,照樣可以升學,可以因某種特長享受升學加分等優惠待遇,更何況從學校的角度講,針對成績好的學生給他人造成的損害就更不情愿行使處分權了,因為校方要依靠他們為學校爭得各種榮譽,靠他們拉動學校的升學率等等。而受害學生卻要忍受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傷害,兩者所應承擔的法律后果嚴重失衡。
當然,讓未成年人承擔法律義務和責任與具體應承擔何種形式的義務和責任是兩個問題,作者在這里主要探討的是前一個問題,至于設計什么樣的責任形式既能對之形成威懾,又能顧及其自身特點,則可以廣泛討論和摸索。如可考慮建立未成年人不良信用記錄制度,一定時間的社區和校園義務勞動,對受害學生某種形式的回饋服務等。總之,一定要讓未成年人懂得一個道理,自己要為自己的行為后果負責,沒有人可以代替自己履行這樣的職責。
三、校園傷害事故中校方歸責原則的規定對受害學生保護不利
《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第8條規定:……因學校、學生或者其他相關當事人的過錯造成的學生傷害事故,相關當事人應當根據其行為過錯程度的比例及其與損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承擔相應的責任。這就是說,學生傷害事故的歸責原則是過錯責任原則,有過錯承擔責任,無過錯不承擔責任。同樣,按照民事責任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受害學生要想要求校方為傷害事故承擔責任,就要證明校方有過錯,但如前所述,要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所以在學生傷害事故責任承擔的問題上,要想最大限度地保護受傷害學生,最好的辦法就是實行學校的過錯責任推定,即只要受害學生能夠證明傷害是在學校發生的,其自身沒有過錯,學校就應承擔責任,當然如果校方能夠證明自己沒有過錯的除外。過錯責任推定是在無法判明過錯的情況下,為保護受害人的合法權利,根據有關人與造成損害的人或物的隸屬關系和對之應盡的義務或享有的利益,在其不能證明沒有過錯的情況下,認定為有過錯,承擔賠償損害責任。實行過錯責任推定就把學校在傷害事故中是否承擔責任的舉證工作轉移給了學校,由學校負責證明損害是如何引起的,是自己的責任,還是不可抗力,亦或其他學生的侵權行為。這種設計與現行的學生和學校的關系上,學生是弱勢群體、學校是強勢群體的實際情況協調統一了起來。
四、傷害賠償制度的設計缺陷使受害學生的損失很難得到及時賠償
《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第2條、第28條規定:在學校實施的教育教學活動或者學校組織的校外活動中,以及在學校負有管理責任的校舍、場地、其他教育教學設施、生活設施內發生的未成年學生對學生傷害事故負有責任的,由其監護人依法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由“學生監護人”對受害學生實施損害賠償在實際操作中常常難以及時到位和落實。“學生監護人”可以以各種理由推脫或拖延賠償責任,使受害學生的利益不能得到及時有效的保護。事實上,不論從賠償能力還是對學生的責任歸屬來說,學校先行承擔對受害學生的賠償都是可行、可信、易操作的,受害學生一方也比較易于接受。一旦把受害學生的索賠對象規定為加害學生的監護人,問題就變得復雜起來,對方若通情達理,賠償之路還會順暢一些,否則,非通過訴訟的方式解決問題不可,還會遇到法律執行的難題,對于受害方來說,周期過長,成本太高,權益保護非常不力。建議參考行政賠償的程序設計,可考慮先行由學校對受害學生賠付,然后再由學校對負有責任的致害學生及其監護人進行追償。這里,學校的賠償費用可通過建立國家賠償制度或某種形式的基金解決,同時由于學校對加害學生及監護人存在一定的掣肘作用,追償也相對易于執行。
此外,《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第12條規定:“因下列情形之一造成的學生傷害事故,學校已履行了相應職責,行為并無不當的,無法律責任:……(二)來自學校外部的突發性、偶發性侵害造成的……(四)學生自殺、自傷的”;第13條規定:“下列情形下發生的造成學生人身損害后果的事故,學校行為并無不當的,不承擔事故責任……(一)在學生自行上學、放學、返校、離校途中發生的……”第14條規定:“因學校教師或者其他工作人員與其職務無關的個人行為,或者因學生、教師及其他個人故意實施的違法犯罪行為,造成學生人身損害的,由致害人依法承擔相應的責任”。上述學校免責條款中的“學校外部突發性、偶然性侵害”、“學生自殺”、“上學、放學途中”、“與其職務無關的個人行為”等情節都規定得過于籠統,為學校推脫責任提供了很大的空間,反之,對受害學生的保護極為不利。
我們知道,任何一個部門法都是調整一定領域的法律關系,都要面對不同的法律關系當事人,都試圖在不同利害關系人之間尋求權利義務的公平配置。我們也知道,法律的公平只是相對存在的,追求絕對公平是不現實的。但法律應該最大限度地顧及各方當事人的利益,最大程度地將利益失衡降到最低限度也是法律必須追求的最大價值目標,特別是對于弱勢群體的切實保護就更是如此。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北京化工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