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符號學的意識形態研究

摘要：從意識形態概念誕生以來，該概念經歷了觀念學、政治經濟學、政治學、符號學諸種形態的變遷，逐漸由意識領域進入到物質領域。再演化到符號、身體領域，由意識層面深入到無意識層面。走向符號學的意識形態研究，使得意識形態研究延伸到歷史和現實的各個角落，延伸到個體自身身體的塑造之中。

關鍵詞：意識形態；政治經濟學；符號學；身體

中圖分類號：B5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5-0072-05

從觀念學的意識形態研究到符號學研究，反映了意識形態由顯到隱的存在方式，本文將試圖描述意識形態研究的諸形態，揭示西方意識形態研究的學術輪廓和演化進程及特征。

一、從觀念學到政治經濟學

“意識形態”(ideology)，其本意是“觀念的科學”。按其創始人特拉西的意圖，觀念學是一種新的觀念科學，它是關于知識、觀念起源的學說。觀念學派聲稱，觀念學能夠給一切社會科學提供穩固的、科學的依據，使觀念和思想建立于科學的基礎之上。所以。它是科學的科學，是元科學。這樣，它就能夠擺脫神秘化的觀念起源學說，如宗教說、天賦說等等的束縛，從而消除人類思想和觀念中的無知和偏見。

從哲學上說，特拉西的觀念學是英國經驗主義和法國理性主義哲學影響下的產物。一方面它繼承了前者對物質的、感覺的分析，認為自己的感知以及由感知得來的觀念是最真實的。另一方面，它吸取理性主義的樂觀主義和自信，改造了經驗主義哲學的懷疑論，他希望通過理性把握和控制人類社會自身的命運。擺脫形而上學的、宗教的神秘因素的壓迫。也就是要建立科學的觀念學，消除偏見和謬誤。從思想的層面而言，這種觀念學具有啟蒙的意義，從而也具有革命意義，正因為觀念來源于經驗，來源于現實，那么它也就可以通過教育的方式獲得，觀念的神秘性以及聲稱擁有觀念和真理的特權都是謊言。這給18世紀的法國革命提供了合法性的理論依據，對神權的統治也是一個打擊。因此，即使特拉西只是從思想層面否認永恒真理、權威，包括宗教教權的存在，也被俄羅斯戰役失敗后的拿破侖看成是危險的，看成是對其皇權的潛在威脅。

拿破侖說：我們必須將我們美好的法國所遭受的病痛歸罪于觀念學，那種虛幻的形而上學，狡詐地尋求第一原因，以建立民眾立法的基礎。而不是去利用人類心靈的法則和歷史教訓。這些錯誤不可避免地，并且事實上導致了嗜血者的統治。

這段話既道出了觀念學派“狡詐的”學術研究背后所掩藏的激進的革命實質，又指出了觀念學派的虛妄性和虛幻性。因為除了思想的層面外，它不可能從現實上取得進展。因此，本來想通過“科學”的研究揭示宗教等權威的面具的觀念學派，本身也成為了革命的面具，變成了一種虛幻的觀念。這導致了意識形態概念的第一次衍化。這次衍化對于我們理解意識形態的發展是重要的。因為它既昭示著該概念的結構特征(即表象和實質的關系，能指和所指的關系)，也顯現出該概念與政治統治和權力的血緣關系，還意味著“意識形態”總是以科學的面目出現，以掩蓋它的爭取合法化的實質，以后的意識形態研究都是或多或少地圍繞著這些因素展開。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馬克思繼承了拿破侖對意識形態的批判性，認為它是一種虛幻的意識。顛倒的世界觀。但他和拿破侖的出發點不同，拿破侖是從維護統治的政治利益出發。以鄙視和謾罵的姿態斥之為形而上學幻想；馬克思是從認識論的角度揭示出意識形態的唯心主義幻想。馬克思認為，這種唯心主義認識論沒有從物質出發，而是從意識出發去理解世界，其結果是：世界呈現出顛倒的、虛假的、歪曲的意象；純粹的意識領域內的對世界的顛覆和斗爭都不過是幻想，不可能從根本上取得任何現實的結果。他批判青年黑格爾派說：

這種改變意識的要求，歸根結底就是要求用另一種方式來解釋現存的東西，也就是說，通過另外的解釋來承認現存的東西。盡管青年黑格爾派思想家們滿口講的都是“震撼世界”的詞句，而實際上他們是最大的保守分子。他們之中最年輕的人確切地表達了他們的活動。說他們僅僅為了反對“詞句”而斗爭。不過他們忘了：他們只是用詞句來反對這些詞句，既然他們僅僅反對現存世界的詞句，那末他們就絕不是反對現實的、現存的世界。

在馬克思看來，“詞句”不僅不等同于現實，而且還是對世界的顛倒的反映和表達，因此，以一種意識的幻象(詞句)去反對、解釋另一種幻象的意識，必然成為一種幻想。對世界的改變不可能從思想中完成，不可能從宗教意識等虛無縹緲的意識世界中完成，而要在物質實踐、在現實中完成。因而對世界的批判就只能從物質實踐人手，只能通過物質的方式解決。通過唯物主義的認識論，馬克思揭穿了意識形態的物質根源，提出了科學的意識形態起源學說，也就從認識論范疇的意識形態批判過渡到階級思想批判，最后進入到政治經濟學批判。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意識形態”基本上等同于一定社會的統治階級的思想體系，對于被統治階級而言，這種思想是對現實的歪曲，是虛假的、虛偽的，在一定的意識形態表象背后，隱藏著統治階級(剝削階級)骯臟的利益實質。正是通過思想層面的操控、欺騙，統治階級掩蓋、合法化了他們的利益訴求。馬克思指出：“在貴族統治時期占統治地位的是忠誠信義等等概念，而在資產階級統治時期占統治地位的則是自由平等等等概念……總之，統治階級自己為自己編造出諸如此類的幻想。……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就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利益，抽象地講，就是賦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們描述成唯一合理的、有普遍意義的思想。”這段論述異常深刻。它從貌似真理的表象、表達中發現了意識形態的結構，揭露出意識形態是統治階級思想的實質，撕去了統治階級所宣揚的宏大思想、話語的神秘外衣，暴露出意識形態溫情脈脈的壓迫本性。應該說。馬克思已經觸及到語言學意義上的意識形態和意識形態的無意識性問題。他說：“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無論思想或語言都不能獨自組成特殊的王國，他們只是現實生活的表現。”這證明馬克思所理解的意識形態在意識、觀念的領域內是無孔不入的，它對人的壓制是全方位的、無意識的。但馬克思沒有就此深究下去，這種思想的繼承和進一步闡發是由阿爾杜塞完成的，馬克思則從認識論的研究轉向了政治經濟學的研究。

意識形態是占統治地位的階級的思想形態，它以宏大的、歪曲的思想掩蓋、合法化統治階級的利益。雖然在論及“意識形態的現實基礎”中，馬克思談到了經濟關系，但只是一般性的總體性的研究。馬克思的最終目的，不僅要在抽象的哲學層面解釋它的直接來源，揭穿意識形態的騙局，最終必須在經濟學的層面揭示出意識形態如何生產、包裝和運作，進而通過生產形態的革命消除意識形態。這種思路和做法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和《資本論》中都體現了出來。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完成了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的一系列的去神秘化工作，這種工作從雙重維度展開：一方面將政治經濟學化，揭露意識形態謊言和它的經濟學本質。一方面將經濟政治化，通過還原資本主義生產的赤裸面貌，揭示其形式和內容的悖論，展現其意識形態統治的目的。

物質存在決定意識，對意識的物質性批判，可以通過對物質存在的批判完成，而物質存在的意識性，即經濟的意識形態性如何得以揭示呢?這是一個更為艱難的過程。黑格爾式的辯證法無法完成，因為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嵌入資本主義經濟學的肉體之中，它以合理的形式，科學、技術的名義美學化、自然化了。換句話說，資本主義通過物質生產的方式，通過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財富的積累，掩蓋了人與人之間壓迫與被壓迫、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這是最大的意識形態謊言，但這種謊言被平等、自由交換的堅硬外殼遮蔽了。物質世界的問題必須通過物質的方式解決，科學的謊言必須通過科學證偽，經濟的真相也只有通過經濟學才能充分還原。剩余價值、價值、交換價值(價格)、勞動力價值(工資)等概念是資本主義經濟學的核心概念，這些概念被庸俗的經濟學家籠上了一層迷霧。譬如剩余價值是在交換中賺取的差價，價格是由工資決定的，工資是工人勞動的全部報酬等等。這種理論導致的結論是：剩余價值是資本家創造的，工人的勞動和工資是自由、等價交換的，一切似乎都很公平、自由，剝削和壓榨也都在這些迷霧中“消失殆盡”了，即使資本家對工人采取何種程度的剝削方式，都可以在這種理論的掩護下找到合理化的借口。馬克思還提出。資本主義生產的商品拜物教以物與物的關系，掩蓋了人與人的關系，以“平等、自由”交換的形式掩蓋了人與人之間的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通過政治經濟學的批判，馬克思深刻地揭露了資本主義物質生產的意識形態性，它以自由、平等的形式掩蓋實質不自由、不平等，并且通過物質生產過程，不斷地生產、再生產著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意識形態的神話。

二、作為政治學的意識形態

列寧除了將意識形態用于資本主義外，他認為無產階級、社會主義也有意識形態。他還認為無產階級意識形態是科學的，是無產階級斗爭的重要工具，它必將最終取代資產階級意識形態。這使得作為虛假的、虛妄無力的意識形態的貶義色彩趨于消失，成為一個中性概念。盡管如此，由于列寧較為強調階級對立和斗爭，強調意識形態對無產階級思想的統治作用。所以，意識形態概念難免帶有狂熱的，甚至是狹隘的政治工具主義的味道，必然被資產階級學者攻擊為極權主義的政治統治。事情的實質不過是：本來是處于黑暗中的、虛假性的。以維護統治階級統治的意識形態，列寧解構了它的神話學，將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并自覺、主動地運用這種神話學要素創造新的神話。秉承這種對意識形態的政治學的理解，盧卡契、葛蘭西及阿爾杜塞進一步使意識形態理論精致化。

盧卡契的理論建立于馬克思和列寧的基礎之上，他一方面從資本主義商品拜物教的批判，從資本主義普遍存在的“物化”現象出發，認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不可避免：另一方面又認為，必須超越商品拜物教的純粹批判。從歷史總體上說，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必然走向死亡，必將被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克服，其前提是，無產階級必須形成自己的階級意識，并相信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能達到對社會歷史的總體認識。與列寧不同的足，盧卡契認為階級意識是無意識的，所以他更能識別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在物質領域的運作，更清楚“物化”對無產階級斗爭意識的鈍化， “反抗物化的機能也被物化、被機械化、被商品化。甚至他的思想、感情等等也被物化了”。從社會學的角度，盧卡契還“悲觀地”看到了資本主義福利制度對工人“地位意識”的培育。很顯然，盧卡契清楚地看到了無產階級意識形態之形成的現實困難，看到作為總體觀念體系的意識形態在階級斗爭中的重要性，因而他只有在政治上和總體性的歷史觀上，強調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歷史推動作用。才能克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對無產階級解放事業的消極影響。這不可避免地加強了意識形態的“霸權性”，也成為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許多意識形態理論家攻擊的目標。

盧卡契比較重視階級意識對無產階級的統治和改造作用，但主要是從歷史總體性和政治信念出發。因此，他的論述是“抽象”的。葛蘭西和阿爾杜塞堅信意識形態的政治斗爭作用，相較于盧卡契而言，他們更多地關注日常生活中的意識形態對人的統治和整合作用，否定意識形態的虛假性和虛妄性，將意識形態的作用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地位，葛蘭西甚至認為革命的成功與否，從根本上取決于意識形態層面的統治是否形成。這就使馬克思以來的意識形態理論從宏觀的政治學走向微觀的政治學，或者說社會學化的政治學。

葛蘭西對意識形態作了兩種區分：有機的意識形態(organic ideology)、隨意的意識形態(arbitrary ideolo-gy)。前者相當于宗教，是一種系統化的、高清晰度的，成集中狀的思想體系，它反映著一定集團的物質利益：后者是日常生活中的處于彌散狀的意識形態，它是無意識化的，和“物質”的、自然的東西結合在一起，如意識形態機構——法庭、官僚制、宗教系統和教育系統等。葛蘭西更為強調后者對主體的構造和控制作用，它們自身就是結構、具有物質力量。正是如此，他才將意識形態和“霸權” (hegemony)概念聯系起來，以表述意識形態強大的政治和文化統治功能。

和葛蘭西一樣，阿爾杜塞繼承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思想，強調意識形態的物質性。他從物質性的角度將國家權力的實現區分為兩種方式：強制性的國家機器(Re-pressive State Apparatus)和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前者通過暴力維護階級統治的權力，其機構有政府、行政部門、軍隊警察、法庭、監獄等。后者主要通過意識形態起作用，它包括宗教、教育、家庭、法律、政治、工會、通訊、文化等機構。兩者雖然都運用意識形態進行統治，但前者是直接的，強迫性的，后者通過間接的、馴化的、隱蔽的方式。這兩者的微妙結合，既保證了現有權力的穩定，又生產著自覺維護該權力的主體，再生產著生產關系本身。阿爾杜塞將意識形態理論的研究大大地推進了一步。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意識形態如何通過物質實踐、慣例的途徑(即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將其自然化、合理化。因此，就像馬克思將經濟看成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表象一樣，在他眼里，物質實踐也是意識形態的表象。物質實踐中的意識形態被結構化、肉體化了。在這種置換中，主體不知不覺地成為了意識形態的“奴仆”，或者說意識形態悄悄進入了主體的思想結構中。這樣，他就從意識性的主體過渡到物質性的主體，主體、身體、意識形態也就傾向于三位一體。

因此，阿爾杜塞的意識形態概念客觀上已經溢出階級意識的范疇，成為了社會生活中的基本結構，這也意味著作為政治學范疇的意識形態開始泛化為日常生活中的“話語”(符號)結構：話語既是缺席的，又始終在場，缺席的是假象，在場才是話語的實質。這種結構性的廣泛壓抑滲透于現代社會的各個角落。

三、符號學視閾下的意識形態

在馬克思、盧卡契、葛蘭西以及阿爾杜塞那里， 我們已經看到了語言學研究方法的影子，尤其是阿爾杜塞，當他將意識形態研究重點轉向日常生活中的物質性時，他必然要放棄政治學的方法，而使用類似于符號學的方法。日常生活中的意識形態其實是被結構化、符號化了。符號往往被認為是物質的、隨意的或習慣的，從外表看不出它陰森的面貌。正是如此，它是一種處于黑暗中的暴力，但又以溫和的姿態顯現于光明之中，抵消、分化著人們的階級意識。所以，阿爾杜塞的意識形態研究方法顯示了其思想的矛盾性：一方面它希望延續政治學概念的意識形態，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解構著這種概念。這種矛盾反映出現實條件已發生了改變，即此時的資本主義社會不再需要歷史的辯證法，它通過物化的、原子化的形式成功地瓦解了階級對抗，牢牢把握了社會歷史的節奏。

毫無疑問。阿爾杜塞是意識形態研究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從意識哲學向符號哲學(身體哲學)的轉變，從意識領域的意識形態轉向物質領域的意識形態，或者說從思想的思想性轉向思想的物質性。這就使符號學的意識形態超越了政治范疇，意識形態與政治壓制，意識形態與階級的關系都變得模糊不清，該概念本身也衍變為一種泛政治性的概念。

在意識形態的符號學轉變過程中，法國哲學家福柯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雖然福柯對意識形態并沒有什么興趣，但他的思想對意識形態概念及研究方法產生了巨大影響。如果說，阿爾杜塞是從正常的國家機構中發現意識形態的統治，福柯則通過對非正常的追問，發現權力在壓制、操控著人們對知識和真理的理解，即憑借真理(知識)的名義，權力擁有者支配、壓制著人們的思想，以達到馴服、統治的目的。權力運作的場所，在福柯看來，一個是語言(符號)，一個是身體(身體本身就是一種符號)。或者說是身體的符號化，符號的身體化，語言(符號)通過給身體命名、劃界、打上印記而使其適應權力、壓制的需要。“凡是不允許的性行為就被貼上‘不正當’的標簽，而為常規所不能接受的知覺形式就被標上‘癲狂’的名號，會動搖社會制度的行為則被標記為‘犯罪’。那些不屬于種族霸權范圍的人被標記為‘墮落的’。”

福柯的權力理論對意識形態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它使得意識形態的符號學研究方法成為順理成章的事。符號是權力的媒介。是欲望的象征，它充分而廣泛地體現著微觀權力對身體的控制和影響，或者說符號使權力獲得了它無孔不入的本性，在優雅的姿勢中，權力完美地實現了它的欲望。

在福柯的直接影響下，布爾迪厄將意識形態稱為“符號暴力”或“符號控制”。符號暴力是一種軟暴力，是隱含在日常生活中的暴力，它主要是“通過身體傳輸的。通過對身體無意識的操作運行”。因此，對符號暴力的反抗比對意識形態的反抗要困難得多，意識形態可以通過意識的批判認識到它的謊言，而符號的暴力則是真正的幽靈，它存在著，但又難以意識到，因為它在人的身體、無意識之中。

那么，布爾迪厄所理解的符號暴力的符號究竟是什么呢?它何以具有如此的魔力?索緒爾認為“語言符號連接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概念和音響形象”。符號是概念和音響的結合，前者稱為所指，后者稱為能指。符號是這兩者的整體，日常生活中，我們其實是以符號的能指(音響形象)代替了符號整體。至于為什么用專樣的符號(音響形象)來指稱一定的事物完全是偶然的、任意的，同一個所指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能指來表示，但是一旦能指和所指的關系定下來，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后，它就具有一定的“專制性”。這種語言符號觀在哲學、社會學上意義重大，它表明人類無法逃脫語言的牢籠，所謂絕對自由的主體性不過是幻像。

雖然索緒爾將語言看成是社會的，但他主要是對語言進行純粹的形式研究，并沒有將它同社會文化聯系起來。不過他已經讓人看到了人類社會中語言結構的普遍存在。這就使得符號學能夠在更廣闊的領域內有所作為，一些符號學家如羅蘭·巴特，沿著他的思路將普通符號學發展為社會符號學，不僅語言是符號，人的行為、身體、人造物等都是符號。人類文化世界就是一個符號體系的世界。或者說這些符號也是語言，它們也在言說著這個世界。因為在這些形形色色的符號背后，潛藏著豐富的語義信息，和隱秘的思想結構。巴特將符號分為兩級，第一級符號是能指和所指，所指示能指的實際意義，但這個由所指和能指構成的符號又成為一個新的能指，它有自己的所指，而我們常常被前者蒙蔽，忽略了后者蘊含的“言外之意”。這就是符號構成壓制和暴力的符號學因素之一，它在無意識中狡詐地改變著人們的思想：在符號中，真正的所指表面上不在場(假的在場)，實質上，符號以能指的吸引力麻痹對所指的領悟，即第一級的符號掩蓋了第二級的符號。所以布爾迪厄說： “每一種實施符號暴力的能力，即強加一些意義，并通過掩飾那些成為其力量基礎的權力關系，以合法的名義強加這些意義的能力，在這些權力關系當中加進了自己的、即純符號的力量。”布爾迪厄將符號暴力作為意識形態的代名詞，它表明意識形態已遠非階級意識、虛假意識所能涵蓋的，它是社會日常生活中的基本結構，是像空氣一樣的讓你不得不吸收的東西。

純粹的符號為何能夠成為權力的掩體和暴力?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必須遮蔽人們的視線，讓其停留在符號自身，阻止或鈍化它對權力關系的探尋和思考，而最好的方法莫過于讓權力關系不知不覺地進入人的無意識之中。符號的特征使其當之無愧地具備這種能力。根據索緒爾的理論，符號的系統是一個獨立的意義系統，一定的能指對應于一定的所指。拉康又進一步解構了這種觀念，他認為，符號中的能指并不一定表達、再現所指，能指和能指之間的聯結和區分就可以構成一個意義體系。拉康將符號中的能指解放出來，符號是能指的獨立系統，它不僅與現實無關，也與所指無關。正是如此，符號才能夠讓人沉迷于能指的游戲，沉迷于純粹符號的世界，符號似乎不受現實世界的約束，它創造著世界。同時又自我生產，這個世界似乎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或者說它自身就是現實世界。其次，因為符號的所指被擱置，能指剔除了意義、精神、現實世界對人的束縛，身體、欲望的狂歡便在能指的物質性中展現出來，狂歡中的人們怎么可能用理性去思考符號真正的所指呢。然而，符號本身就是社會的產物，它又不可能不具有意義，它的意義都是經過隱喻和轉換處理了的，因此無意識在創造符號，又無意識地接受符號的給予，接受符號的操縱。這就是后現代社會的意識形態特征，它明顯地表現出符號性和身體性，通過符號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符號隱喻的意識形態結構，看到符號暴力的影子。

毫無疑問，意識形態研究的符號學轉向同哲學上的語言學轉向是有淵源的，但更根本的原因還在于后工業社會經濟文化的變遷。在法國哲學家鮑德里亞看來，后工業社會是一個豐盛的、堆積的社會，馬克思所描述的以使用價值為基礎、以物的生產為目標的社會已不復存在。現代社會是一個消費的社會，它不再以人對物的占有關系也不再是以使用價值的生產和交換為核心，而是以符號的生產和消費為核心。消費的意識形態就在于物品的符號性消費。經濟學一般認為，消費只是受制于個人的興趣和愛好，消費行為是一個充滿無數偶然性和非理性的行為，它純粹是混亂的。但鮑德里亞認為，消費領域掩藏著意識形態。首先，現代社會的消費行為是以符號交換為主要特征，人們關注的是物品符號特征，通過無用的耗費、欲望滿足的程度以及符號的差異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予以區分，標明他們的身份地位，階級和階層。在符號的世界中，人們通過符號的差異系統改變、隱藏著真實的身份，虛幻性再次呈現出來。事實上，“主體落入了客體的虛假的、差異的、被編碼的、被系統化的圈套之中。這不是拜物教中的對物質的激情(無論是客體的還是主體的)。而是對代碼的激情”。符號的拜物教鈍化、掩蓋了人和人、人和社會之間的矛盾層次。其次，鮑德里亞認為，消費賴以存在的欲望和需求也無法擺脫被控制的命運，欲望的形式、欲望的內容、能量和方向都受到社會的馴化，以適應于后工業社會生產和銷售的需要。身體的欲望、符號的欲望、象征的欲望等等都圍繞著資本主義的利益需求展開。所以，當我們在享樂的盛宴中，在符號狂歡和非生產性的奢侈浪費中，我們似乎找到了個體存在的差異性空間，而事實上這種差異性也是一種非我的個性、同質化的差異性。鮑德里亞這樣表述意識形態的工作進程：“意識形態運行的基本表達是：它不是將異化意識投射于各種上層建筑中，而是將結構性的代碼在所有層面普遍化。”

意識形態的符號學研究思想和方法，使人們對該概念及其運行機制的理解更加深入，傳統意義上的將意識形態簡單地等同于統治階級意識的做法可能需要修正，意識形態不僅表現在顯而易見的政治領域，也不僅表現于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它以符號的形式，表現在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它憑借對身體的無意識壓制，實現某種權力的欲望，譬如，性別、性、身份、種族、民族等等都可以成為權力欲望的場地。在這個學術視野的轉換中，意識形態也要撤掉它恐怖陰冷的面具，代之以涂滿脂粉的美麗的面容，被美麗所吸引的同時，俘獲、役使也就接踵而來。

正是在符號學背景下，約翰·湯普森才指出： “意識形態分析首先關心的是符號形式(symbolic forms)和權力相交叉的方式，它關心的是意義在社會領域中如何被調用，以哪些方式服務、支持哪些占據權力地位的人和集團。……意識形態研究就是研究意義服務于建立和支持統治關系的方式。”根據湯普森的說法，意識形態主要研究意義如何被操縱，以服務于一定的統治關系，而意義主要通過符號形式表達。符號形式不僅僅表達一定的社會關系或利益，它還創造、建構、再生產著統治關系。意識形態及符號控制，它們既是靜態的、現象性的，同時又是運動的，自我生產(再生產)的，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時，已經提到生產關系的再生產特征，但是，并沒有提到更為廣泛的意識形態再生產的方式。需要指出的是：符號總是身體的符號，身體總是銘刻著符號的身體，意識形態的再生產最終是以身體作為媒介的。

符號學確實使意識形態研究獲得了全新的視野，但其顯著的缺陷在于：是誰在控制欲望和符號的生產?符號的意義是通過區分建立起來，因此符號學的研究方法總是與社會學的統計學方式相結合，這不可避免地使符號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失去批判力量：它混淆、模糊了統治和壓迫的來源，使其成為一個虛無的、抽象的所指。一個黑洞。在這里不存在階級，不存在資本，只有相互區分的集團，無法言說的后資本，因此社會結構性的矛盾和對立，資本主義剝削的本性在這種中性化的描述中隱藏了。這是否也是一種意識形態呢?

從觀念學到符號學的意識形態研究，我們可以看到這樣幾個顯著的特征：從意識研究轉向物質研究，從思想層面的分析轉向身體層面的分析。正是得益于符號學(語言學)的研究(現象學也為此做出了貢獻)，意識形態與符號、身體的關系才充分被揭示出來：意識形態通過符號的身體化、身體的符號化實現統治。所謂符號的身體化，指的是符號必須成為身體的符號，成為肉體的一部分，成為無意識，符號的暴力才能實現。身體的符號化指的是身體(主要指身體的快感、欲望)按照一定的統治需求被壓制、制作和塑形，成為被人厭惡的、羞恥的或快感的等等身體樣本(符號化)，這樣，統治關系才能根本作用于身體。然而，符號要真正被身體吸收，身體要心甘情愿地符號化，這如何可能呢?關鍵之處在于：身體是符號的基礎，符號讓身體在快感中自覺地被馴化。按照符號學(semiotic)的古老含義，在古希臘，它是指醫生根據身體癥狀作出診斷的方法。梅洛一龐蒂的知覺現象學也證明身體是體驗，感知、理解外部世界的基礎。這樣，為了吸引身體的感知，美學符號顯得尤其重要。無論什么類型的符號暴力，都離不開美學化的形式，形式具有肉體的本性，美的形式(美感)帶來肉體的快感，因此，符號的壓制、暴力也就在身體的快感中無意識地實現。正如伊格爾頓所說： “如果意識形態想要有效地運轉，它就必須是快樂的、直覺的、自我認可的：一言以蔽之，它必須是審美的。”意識形態通過美學化的符號對身體快感予以控制，再生產著關于權力的意識形態和意識形態的權力。因此，意識形態的符號學研究最終必然進入身體的美學研究以及身體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前者從個體化身體生產的角度探討身體被馴化的奧秘，后者從社會性的身體生產的角度研究社會生產的意識形態奧秘。

(責任編輯 陳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