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現代中國文學學科觀念與方法”學術討論會2007年8月在湖北成寧九宮山舉行。這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的前沿性課題,我們選擇了一組較有代表性的文章推薦給大家。其中,周曉明提出要重視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史學性,加強現代中國文學史學、現代中國文學文獻學建設。要具體研究文學史的“雜”與“純”、“史”與“論”、“源”與“流”、“時”與“勢”、“題”與“體”的關系。王本朝認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學術界大量采用現代性的歷史價值觀去研究中國現代文學。范疇化、理論化的歷史敘述替代了鮮活的、生動的文學感知,忽略了西方現代性理論的社會文化學術背景,觀念化的文學史觀掩蓋了文學史的多面性與豐富性。王又平對海外漢學熱的影響發表了看法:現當代文學研究經歷了從“呼喚現代性”到“重估現代性”,從經驗概括到“知識考古”,從結構性解讀到解構性解讀,從價值判斷的優先到描述和闡釋優先的變化。這種研究格局的變化,離不開海外漢學的積極影響。“海外漢學”擁有跨文化的特殊視角,一定程度上開創了學術研究的新空間。陳思廣以《子夜》的接受史為觀照對象,探討了現代中國文學學科觀念的變遷過程。李蓉針對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寫作一直有大敘事特征的傾向,提出在后現代語境下,小敘事的邊緣性、零碎性和個人性特征形成了對大敘事的客觀性的解構;小敘事的多元性、多視角性的追求給文學史寫作提供了新的啟發,主張在大敘事和小敘事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和互動。
論者所謂的“現代中國文學”,涵蓋通常所說的“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當代文學”兩大學科分支。現代中國文學研究既是一種文學研究。也是一種史學研究。例如,在現有國家學科分類體系中。上述兩大學科分支合二為一,被命名為“中國現代文學史”(國標學科代碼75031)。盡管我們所從事的這一學科已經明白無誤地被加以“史”的界定,然而,在其演化或操作的實際過程中,不少人往往重視其文學研究的性質,而忽略其史學研究的性質。究其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但古代中國文學史學傳統的特點及其影響。以及現代中國文學學科體系自身的不完善。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論者認為,從完善學科體系的意義上講,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學科構成至少應包括三個分支領域:
一是文學史研究——即對作為歷史的文學現象的研究。它涵蓋通常所說的作家作品、社團流派、文學理論批評史研究,具有文學史學實踐的性質。
二是文學史學研究——即對文學史學實踐本身的理論化研究。其又可劃分為三個層面:一是所謂“一般理論”。主要研究現代中國文學史學的基本觀念、理論與方法;二是“專題理論”,即對現代中國文學史學所涉及的“史與論”、“源與流”、“時與勢”等基本問題進行專門的研究;三是“事件理論”,即對現代中國文學研究中的一些典型事件。如文學史編撰、作家作品研究、思潮或流派研究的歷史或個案進行現象與邏輯相結合的研究(有點類似現有的學術史研究)。
三是文學文獻學研究——即以文學記載及其載體為對象的文獻學研究。它既包括版本、校勘、目錄、注釋、辨偽、輯佚、編纂、典藏等傳統文獻整理和文獻研究模式,又須與現代科學技術結合,研討現代中國文學文獻的產生、分布、交流、利用等手段或規律。
就目前的研究現狀而言,現代中國文學史研究一直是我們學科的主體部分,而現代中國文學史學和文學文獻學研究,則一直處于與文學史研究乃至其它研究相混雜的“前學科”階段。因此,很有必要大聲呼吁:重視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史學性,加強現代中國文學史學、現代中國文學文獻學建設。由于篇幅所限,這里不可能全面地討論上述問題。下面僅以古代中國文學的史學傳統為切入點,談談現代中國文學研究中具有古今對話意味的幾個史學問題。
1、“雜”與“純”的問題。這里所謂的“雜”與“純”的問題,主要涉及“文學”和“文學研究”的對象、范圍問題。亦即古代中國“文學”這一概念的外延、內涵及其對文學史學的影響問題。眾所周知,在古代中國,我們的文學觀念,可以概括為“雜文學”的觀念,其內涵外延,也一直搖擺于“雜”與“純”之間。例如:在先秦,“文學”一詞泛指學術文化——此其“雜”也。兩漢時期, “文學”和“文章”有了分化,“文學”指學術,“文章”則包括詩、騷、文、賦等文體樣式——后者雖仍非專指文學創作,但相對而言已接近“純文學”的觀念。六朝以后,傳統典籍中經、史、子、集四部的分類漸趨明朗和定型。但其中集部仍然具有“雜文學”性質。此后,盡管有昭明《文選》文學總集的出現,也有南朝人“文筆之辨”的進一步區分,但是,美文與應用文混雜不分,文學、史學、經學、子學、語言文字學、目錄文獻學諸領域相互交滲。是古代中國學術觀念乃至文學觀念上的一大特點。由此,也帶來文學史學觀念上的混雜與混亂。古代中國“文學”的內涵外延一直不夠明確,以及文學史學基礎和意識的淡薄,也直接或間接影響到現代中國文學史學對象的明晰。例如,現代文學學科的對象到底有哪些?其范圍如何界定?現代文學學科能否研究純文學以外的其他對象?等等,這些問題在實際的研究中并未完全解決。因此,我們的現代中國文學研究,就學科角度而言,也有“雜文學”的學科性質。
2、“史”與“論”的問題。筆者這里所謂的“史”、“論”,相應不同的語境有兩層含義。就一般史學領域而言。所謂的“史”,主要指“史料”、“史實”,而“論”,則指“理論”、“觀念”或“論述”、“闡釋”。這樣,所謂的“史”與“論”的關系問題,涉及通常所討論的“論從史出”或“以論帶史”或“史論結合”等史學原則或方法問題。就古代中國文學史學的傳統而言,這里所謂的“史”與“論”,偏重于指涉其學科屬性。“史”指“文學史”,“論”則指“文學理論”、“文學批評或評論”等。由于古代中國文學“雜文學”觀的影響,也由于各種其他原因,古代中國文學史學意識的出現,不僅大大滯后于一般意義上的史學意識,而且直至近代,仍未出現通常意義上的文學史乃至文學史學。因此,文學理論、文學的鑒賞批評較為發達,而文學史學意識、史學研究相對淡薄,是古代中國文學留給我們的遺產。例如:在古代中國,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乃至文章文體及其具體寫作技巧方法的研討,一直是文學學術活動的主體乃至主要目的,即或出現文學史性質的思考或表述——如關于文體流變的討論,但它們要么與文論、文評結合在一起,要么與其他學術領域,包括一般史學領域交叉混合。在《文心雕龍》、《詩品》以及《文章流別論》、《文章辨體序說》乃至部分史學著作中,可以明顯地看到這一傾向。
從上述意義上講。現代中國文學的史學研究乃至現代中國文學學科的發生發展,只是一個“現代事件”——盡管其中仍然存在著與西方、與古代文學史學傳統的對話。清末民初,隨著新史學的興起,隨著外來思潮的進入和新文化、新文學的發生,現代中國文學的史學意識逐漸萌生、發育,并成為推動現代中國文學史研究乃至文學史學科的一個重要的動力。然而,由于現代中國文學史學意識、史學學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外來思想、理論乃至學術方法上的影響,其發端時期的許多重要表述、突破或成果亦更直接地受益于這些思想、理論和方法,加上現代中國文學研究一開始就具有與它的研究對象——現代中國文學——同步發生的特點,文學史學的研究,往往孕育在當下文學批評的形式或話語之中,因此。現代中國文學研究中,一開始就存在一種“史論不分”,或“史論合一”的傳統。于是,“重理論”、 “輕歷史”,甚至對歷史進行“理論殖民”,在過去乃至現在的研究中并不少見。
3、“源”與“流”的問題。傳統文學史學的中心命題之一,是“源流正變”。“源”者。文章、文學的“源頭”;“變”者,文章文學的流變。由此,發展出兩大文學史觀:
其一,文學的發展是“同源異流”——天下文章皆出自一個共同的本源,而這個本源或為“六經”,或為“天道”,進而發展出以“道”為本源,以“經”為典范的“原道”、“宗經”思想。
其二,文學史研究則要“審正察變”——以文學的本源狀態為“正”,后世流易變化的狀態為“變”,并將文學的“正”、“變”同它自身的盛衰聯系起來,多認為“正”即“盛”,而“變”即“衰”,進而主張“伸正詘變”乃至“返本歸源”。
“源流正變”這一文學史觀雖然強調考源,但其對“源”的理解顯然流于虛幻;雖然注意到流變,但其對“流”的評價也不免偏狹。加上其價值判斷上以源為正、以流為變傾向的存在,遂構成古代中國頗具代表性的一種“向后看”的文學史觀。在現代中國文學史學中, “源”與“流”的問題,仍然是學界十分關注的問題,但其語境、立場或表達方式有所變化。例如,在現代中國文學史學的發生時期。在“進化論”的影響下。 “源流正變”的文學史學觀受到極大的挑戰, “流”雖被“正名”,被視為“源”的進化或進步,但由此又衍生出新的“線性發展”歷史觀和文學史觀。還如,在五四以來新的歷史語境中,“源流正變”所包含的“原道”、“宗經”思想,置換為具有新的內涵的道統思想:即以某一種思想或意識形態為“道”為“統”,以某一種文學或文學形態為“源”為“正”。于是,思想、文化乃至意識形態的合法性、正統性,而不是文學自身的歷史性和多樣性。成為文學史學批評的基本原則。
4、“時”與“勢”的問題。在傳統文學史學中,“時”主要指時代背景、氛圍,“勢”主要指文學發展趨勢。盡管古代中國亦有人看到“時”與“勢”之于文學的雙重作用,如明胡應麟就曾指出: “四言不能不變而五言,古風不能不變而近體,勢也,亦時也。”但是,在中國“政教合一”、“文以載道”思想的影響下,人們似乎更重視“時”的作用,更重視社會政教對文學的決定性制約。如果說,重“時”輕“勢”是傳統文學史學的傾向之一,那么現代中國文學史學亦有這個毛病:注重文學的外因或外部條件,忽視文學的內因或內部規律。換言之,我們的文學史學著作,對于現代中國文學發生發展的外部條件,如社會、思想、文化、政治等。往往有較充分的注意和闡述,而對文學自身的內部發展規律、趨勢,如語言的、形式的、文體的、風格變遷的等等內部發展的規定性,則往往缺少深入而系統的分析。因此,現代中國文學史學在理論上應該解決的問題之一,包括正確地闡釋文學發展的“時”與“勢”問題,重視“文學之勢”——文學自身發展動因、內部規律和趨勢——的研究。
5、“題”與“體”的問題。這里所謂的“題”,主要指文學的“題材”、“主題”等,而“體”,則主要指“文體”,在古代文論中,它包括體裁與風格兩大層面。如果問:在古代中國文學史學意識或傳統中,有哪些是古人較為重視,而現今我們較為缺乏的要素?那么, “體”顯然是其中之一。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是:古代中國的文論文評,固然有時也論及文學、文章的內容,包括我們今天常常津津樂道的題材、主題等,但更多的,是談論體裁、風格及其流變問題。換言之,重文體(體裁、風格)流變,是古代文學研究,包括文學史學研究最重要的話題之一。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對文學體裁和文學風格流變進行史論結合的研究,是古代中國文學史學的基本范式之一。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現代中國文學研究中,人們往往更重視文學內容層面的研究,包括對內容層面如“題材”、“主題”的意義進行過度挖掘和闡釋;而對其形式層面的問題,或與形式層面密切相關的問題,如現代文學的體裁、風格流變問題,則大多注意不夠。
當然,古代中國文學史學傳統及其影響并非局限于上述幾個方面,而對現代中國文學史學問題的探討,也是一個十分復雜、需要下大力氣進行專門研究的問題。本文的目的,在于拋磚引玉,就教于各位專家,并引起大家關于現代中國文學史學問題,包括史學理論問題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