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文學之所以能夠作為一門獨立學科,其前提就是它的文學歷史的完成與文學觀念的建構。如果將現代文學的歷史時間確定為1917—1949年,它已經成為一段歷史事實存放在時間的深處,人們對它的理解和闡釋卻不可能終結。由此不斷生成新的文學觀念。文學觀念是對文學的認識、感受和記憶,它在文學的閱讀、傳播和研究中得以不斷改寫和延伸。中國現代文學觀念就是經過對它的感受、觸摸、想象和反思而獲取的理性認知。這套觀念既有屬于經典的規范的學科知識,也有日常的大眾的文學觀念,我們這里主要是指前者。討論和反思中國現代文學解釋的歷史進程及其意義內涵,說明中國現代文學如何被描述和闡釋成了今天的狀態?如何得以實現觀念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支配現代文學闡釋的文學觀念主要有哪些因素?它們都是牽涉中國現代文學學科規范與建設的重要問題。
文學史屬于人文知識領域,不同于客觀的純粹的對象世界,它需要由人的解釋和認識而生成意義。最終成為一門學科知識。概括解釋者的主觀意圖、歷史語境和觀念類型,可以將中國現代文學觀念劃分為3個階段,1949年以前的個人化的新文學觀念,1949年以后的政治化和體制化的現代文學觀念以及八九十年代以來的多元化的現代文學觀念。
1949年以前的中國現代文學被確定為新文學。由于受到歷史進化論的制約, “新”與“舊”成為判斷和解釋文學的價值標準,傳統被判定為舊文學,白話文屬于新文學。朱自清的《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源流》,王哲甫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王豐園的《中國新文學運動述評》,趙家璧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和周揚的《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等對新文學做了歷史的描述和美學的闡釋。由于闡釋者與被闡釋對象的零距離接觸,新舊對比、新比舊好的歷史意識特別明顯, “新”成為了現代文學的價值所在?,F代作家和評論者如魯迅、周作人、茅盾、沈從文、李健吾、李長之、朱光潛等也為自己積極參與的文學實踐提供各種合理性的證詞,他們為以后的中國現代文學觀念的形成提供了解釋的參照。尤其是30年代趙家璧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出版,是新文學親歷者參與敘述和解釋新文學的集體事件,它所建構的一套新文學觀念影響了文學史觀的形成。“導言”勾勒了新文學史觀念的輪廓,初步建立了新文學觀念的基本結構。他們認為新文學有西方思想和文學影響的背景和資源,具有文化批判立場,以“活的文學”和“人的文學”作為價值目標,并以白話文為主體,有自己獨特的話語空間,成為現代知識分子介入社會人生、傳達生命體驗的重要手段,是知識分子的精神符號,顯露了現代知識分子的自由思想和批判精神,這也是中國新文學擁有新思想,創作新形式的精神資源。
1949年以后的中國現代文學進入了學科化和體制化階段,受到了新民主主義歷史觀的影響。文學史的寫作不但是對文學歷史的描述和還原,而且也是對它的現實合法性的論證。中國現代文學獲得獨立的學科地位,這并不完全依據它的歷史容量,而是依據文學觀念的合法意義,說到底是文學觀念與政治權力的關系緊密程度,或者說是文學觀念與意識形態的距離。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成為描述新民主主義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科學著述,現代社會被劃分為政治、經濟和文化三個組成部分。政治和經濟是社會的兩大中心。決定著社會性質和特征,文化則是觀念形態的政治和經濟,或者說是政治、經濟的意識形態。 “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的政治和經濟在觀念形態上的反映”,新民主主義文化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是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這樣的唯物歷史觀和革命歷史觀為現代文化和文學‘觀念的構建提供了一條政治化思路,中國現代文學成為了新民主主義文學,也就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學。具有文學的階級性、人民大眾性和反帝反封建性。中國現代文學被理解為與現代社會保持同步,文學的知識和觀念成為革命的知識和觀念。然而,中國現代文學觀念并不等同于現代革命觀念,它有自己獨特的審美意義和語言方式。權力化和政治化的現代文學觀念為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爭得了崇高的知識和社會地位,但革命化的現代文學觀念有著顯而易見的歷史局限,這也為后來者提供了較大的解釋空間。
八九十年代的中國現代文學觀念從這里開始起步。從文學觀念的反思到歷史的還原,從方法論革命到文化研究的整合,顯示出現代文學觀念的多元化趨勢。黃修己稱這種變化是從“學以致用”走向“分析整理”。對于現代文學觀念政治化和革命化的質疑和反思推動了現代文學觀念的革命,它首先要完成的就是對文學歷史的還原,特別是從文學審美角度對沈從文、徐志摩、張愛玲、錢鐘書、穆旦等作家,對學衡派、語絲派、新月派、九葉詩人和新感覺派等文學社團和文學思潮的闡釋,彌補了現代文學觀念的逼仄和偏狹。它同時還大量借鑒西方文學批評的觀念和方法,實現方法論的創新,80年代興起“方法論熱”,90年代出現了“人文價值”討論?,F代西方的精神分析、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接受美學、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現象學、文化研究等觀念和方法為現代文學研究帶來了新的視角,它們注重對文本形式的理解,對讀者的選擇與接受的認同,對文學生長背景的文化考察,從考察文學的作者中心轉移到文本和讀者中心,從社會歷史方法到文本分析和文化研究,明顯超越了單一的方法模式。
這個時期所提出的“走向世界的中國文學”、“20世紀中國文學”、“文學現代性”等文學觀念,激活了現代文學研究思路,開拓了現代文學研究的新空間。中國現代文學被置于世界文學的歷史背景,從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政治文化與民間文化、地域文化與宗教文化、教育文化與出版文化等多維文化視野中去加以審視和考察,從作家到讀者,從文本到社會,從美學觀念到文學制度,都涌現出扎實的研究成果。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進入到一個文學觀念多元化的時代,審美立場、思想背景和學術追求建構起不同的學術視野。
反思和重構中國現代文學觀念,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重要問題。90年代以來,學術界大量采用現代性的歷史價值觀去研究中國現代文學。作為世界歷史敘述的一種范式,現代性理論不僅體現了一種歷史觀,也有其意識形態特性?,F代性理論充斥了偏見與公允、真理與權力、壓制與整合的悖論,它凸顯了現代性的“歷史觀”和歷史觀的“現代性”二者之間的分裂。它強調從傳統到現代的轉變,有意識地割裂傳統與現代,將它們看成是不可整合的兩個極端。它認為歷史的發展是按照一個直線的步驟有序地發展,這常被表述為歷史進步論。歷史進步觀念預設了歷史過程的目的或終點,而這一目的或終點的設置體現的恰好是基督神學的末世論期待。歷史進步的根本特征就是對于現在與歷史本身的意義與價值的消解,而隱含其中的乃是位于現代意識深處的虛無主義與悲觀主義,而且還充滿著一種對于現在與歷史的怨恨意識。
對于歷史進步觀念的反思是要拯救被壓制的歷史,而不是否定進步。應在肯定進步觀念的正當性前提下,強調歷史和現實存在的合理性,反對歷史虛無主義。就現代文學而言,應強調個人對文學歷史的感知和理解,不讓文學史觀規定我們的閱讀和感受,不能失去對文學的鮮活的、生動的感知,由生活和生命主導的文學闡釋不能被文學史所替代。在文學史觀視野下的文學史探究??偸菫槟欠N確立某種理論與原則的態度所糾纏,問題是,理論的建立總是用通過概念和解釋框架來規范歷史事實。一種概念與解釋框架總是需要另一種概念或框架來承擔它的合法性。由此而來的無窮的邏輯推演,作為被各種理論及其概念所分割的剩余物,歷史成了某些抽象所指,生活或實踐與歷史過程的關聯被替換為它與抽象理論之間的關聯。
與文學史觀不同,真正的文學史意識的特點需要根基于當下的連續性。由此生發的不是在當下之處尋求開端與終結的意識,而是把開端與終結與當下聯系起來的連續性與整體性。真實的歷史是具體而豐富的,真正的歷史意識是活潑而生動的。在現代中國文學研究過程中,當文學史觀放逐了文學歷史之后,政治意識形態成為堅實的理論支撐。文學史研究不得不求助于各種概念和意識形態。只有克服文學史觀和文學歷史之間的分離,才能超越現代化的“歷史觀”的局限,才能使歷史觀的“現代性”成為一種歷史敘事的實踐理念。歷史是多向度的、具體的,有著豐富的歷史細節,歷史事實之間有著相關性,需要在一個更大的時空范圍內去作分析和梳理,同時也有斷裂和偶然性。歷史有其自身的規定性,有可變的一面,也有不變的一面,我們應該從歷史的豐富性去闡釋歷史。文學史研究也應該如此,需要在厘定西方理論的背景、內涵和邊界的前提下,洞察中國現代文學問題的實質和特殊性。
現代性就是其中一個重要問題,它也是80年代以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影響最大的一股學術思潮。應該說,它表達和觸及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社會現實和價值意義,表面上它是對西方話語和“全球化”思潮的回應和仿效。在骨子里還是要解決我們自身的問題?,F代性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不應該成為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非常實際的對象問題,遺憾的是我們的現代性研究過多地糾纏現代性的有無和多少問題,忽略了理論本身的復雜性和差異性。任何一種思想和文化理論都是為了解釋問題,理論的價值在于它能夠解釋對象和解決問題。西方思想文化采用現代性、后現代性和全球性等理論都是為了說明和解釋他們所感受和面臨到的社會學術問題。中國當代社會的文化學術引入現代性和全球性概念并用來解釋中國問題,這并無多少可以非議的地方。問題出在現代性在中國出現了一種唯理論的形而上學傾向。忽略了西方現代性理論的社會文化學術背景,同時也就忽略了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獨特性和創造性。不能把現代性絕對化和本質化,不能把它作為裁剪中國文學獨特性和豐富性的價值尺度。把中國文學劃為有現代性或無現代性,都是對中國現代文學豐富性的簡化和獨特性的抹殺。對待現代性與中國文學問題,可以有三種方法:一是完全忽略或取消現代性意義視野。獲取自足的意義世界;二是以本質主義態度把現代性看作普遍同一性而遮蔽中國文學的真實性:三是超越現代性中/西、自我/他者的思維方式,超越普遍主義和相對主義,以現代性眼光反思確立個體真實性,并在此基礎上逼視中國文學的意義限度和可能。這樣,現代性就成為對社會歷史和文化學術的反思批判精神,由此也激活了被歷史或現實掩藏的意義真實和生命真實?,F代性如果要真正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資源,就不應該去糾纏概念,或者是去討論所謂的中國與西方、本土與殖民等問題,而應該去解釋和發現中國現代文學的獨特性和豐富性,不要去做排列的僵化的異己的概念游戲?,F代性不應該成為新的形而上學,造成研究對象和研究主體被現代性所異化的結局,中國現代文學的現代性是內在的、精神的、鮮活的,同時也是復雜的、獨特的。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沈從文、張愛玲、穆旦等作家有著他們自己的現代性體驗和創作,他們并不領先某種理論去生活和創作,哪怕是富有現代性的科學、民主和個性解放等時代思想,到了作家那里也不是鐵板上釘釘,釘是釘,鉚是鉚的。文學的創造是自我的生命體驗與情感想象,有著胡風所說的“搏斗”和“掙扎”。不但要與社會現實戰斗,而且還要與一切理論概念發生搏斗,這樣的創作才真正稱得上是真正的文學創造,自然也就產生了中國文學的現代性。正如有的學者所說: “不是中國和外國的傳統決定著中國作家,而是現代作家以自己的方式把握中國和外國的傳統,現代作家的主動性在于他們在不同于中國古代和外國的條件下進行著僅僅屬于自己的追求,不論其成果如何,他們都是為自己和自己的時代而創作?!?/p>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應該回到中國現代文學的歷史性和獨特性,應該融入研究者的當代意識和主體精神。研究對象是研究本體,研究者是研究主體,當代意識構成學術研究資源。當代意識要能充分解釋研究對象,同時又能轉化為研究主體的真實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