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包山楚簡的有關記載來看,東周時期,楚國的訴訟制度已相當完備。從起訴到審理,每一訴訟階段均設計有一套相當完善的制度和程序來予以保障,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了上古中國的法制文明程度。
關鍵詞:楚國;包山楚簡;訴訟制度
中圖分類號:K2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5-0111-05
包山楚簡中載有大量訴訟案例,結合相關文獻,對這些案例進行法理解讀,不難發現,當時楚國的訴訟活動已經制度化、法律化了。
一、起訴和受理
起訴是訴訟活動得以啟動和進行的前提和條件。為規范起訴行為,保證訴訟活動的正常進行,楚國制定了較為完備的起訴制度。從起訴的形式看。楚國已出現了公訴與自訴兩種起訴形式。一般來說,公訴主要適用于刑事案件,自訴主要適用于民事案件,但不僅限于此。
楚國的公訴是典型的糾問式訴訟,即由國家官吏依職權主動追究犯罪,實行“不告也理”的原則。刑事訴訟是否開始和繼續進行,完全由國家官吏決定。而不是主要由被害人決定。包山楚簡的資料表明,楚國地方官員享有追訴職能,一旦發現犯罪行為,有關官員就會行使職權,將犯罪嫌疑人提交主管司法的官吏審訊。如包山楚簡第124-125反簡記載,楚國地方官員疋易公發現疋易之酷官黃齊、黃賜死在敢域東□邵戊之□邑之后。立即主動依照法定權限責成敢域的司法官員迅速偵辦,及時追究。司法官員取得案件關鍵證據之后,迅速拘傳了犯罪嫌疑人,并對之進行了開庭審理。在這個案例中,疋易公依其職權代表官府提請司法機構追究有關人員的刑事責任的訴訟行為,與當代訴訟活動中的提起公訴基本相似。但值得注意的是,受歷史條件和糾問式訴訟模式的制約,楚國并沒有出現專門負責公訴事宜的司法機構,其公訴職能多由行政官員或隸屬于行政的準司法官員代為行使。這與當今公訴職能已經從行政職能中完全分離出來。成為一種獨立的司法職能,并由專門的法律監督機關負責統一行使,有相當大的距離。
楚國民事訴訟實行的是自訴制度,即當自己的合法權益受到侵害或與他人發生爭議時,當事人必須以自己的名義直接向具有司法職能的機構提起訴訟,請求該機構及負有司法職責的官吏依法給予法律保護,司法機關和官員對此類爭議和糾紛實行“不告不理”的原則。春秋戰國時期,楚國的商品經濟相對發達,民事流轉關系也相應復雜起來,因權益受到侵害或產生爭執而引發的民事爭議和訴訟,屢見不鮮,充斥于楚人的社會生活之中。包山楚簡記載了不少自訴案件:如第81簡記周賜控告競丁“政其田”,第91簡記周雁向司法機構起訴周口等人“葬于其土”,第89、97簡記原告控訴被告搶占其妻妾等,包山楚簡第15—17簡所記五師宵倌之司敗若與邵行大夫之間爭奪仆人的案件,第151-152簡所載左馭番戌食田的繼承權糾紛案等。以上這些案例,訴訟客體和標的各不相同,范圍十分廣泛。所確認和保護的權利既包括所有權,又包括繼承權,所指向的標的既包括物,如土地等不動產,以及仆人等特殊財產,又包括行為,如葬于其土等侵權行為。這表明,楚國的民事法律關系已經相當發達,不僅形成了相對完備的民事權利體系,而且建立了相對完善的民事責任體系。
民事訴訟的大量出現,使得楚國起訴書形成了相對固定的書寫格式和名稱。從具體內容上看,包山楚簡中很難找到一份格式較為完整的嚴格意義上的起訴書。但如考慮到起訴書和上訴書的法律性質和作用基本一樣,二者除名稱和當事人稱呼不同之外,其他行文格式均完全一樣,那么,我們完全可以將包山楚簡中若干分散的信息綜合起來,對楚國起訴書進行簡單大致的復原。簡133、簡15—17、簡132—135分別記載了起訴書和上訴書的具體內容。簡133稱“仆以誥告于子□公”,這里的“仆”當是當事人自稱,而“誥”則應是起訴狀的專稱。簡15—17與簡132—135都是上訴狀,二者在形式上基本一致,上訴人(當事人)也是先通報身分,以“仆”自稱,接著用“敢告(于)見日”引出事實和理由,最后以“不敢不告見日”作為結束語。將以上信息綜合起來。我們大致可以推斷當時楚國起訴書(上訴書)的一般程式:第一部分為當事人基本情況介紹,以“仆”作為引用語;第二部分是事實和理由,以“敢告(于)某某(司法官員)”引出第三部分是公文式的禮節性的套話,以“不敢不告(某某)”作為通用語,大體類似于當今的“此致,某某人民法院”。可見,與今天的起訴書相比較。楚國的起訴書僅缺少具體的訴訟請求一項,其余部分基本相同。
本訴和反訴,是訴訟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楚國當時是否出現了本訴和反訴之分,認識不一。認為楚國當時已經出現反訴的,無一例外地都拿包山楚簡第131—139所記苛冒、舒慶殺人案作為具體案例予以支撐。對這一觀點和法理解讀。本文認為還有待商榷,原因如下:其一,本訴和反訴主要出現在民事訴訟之中,一般不適用于刑事訴訟。苛冒、舒慶殺人案是一起嚴重的刑事案件,所提起的只能是刑事訴訟而絕非普通的民事訴訟。其二,本訴和反訴的當事人具有同一性,即反訴和本訴的當事人相同,只是訴訟地位互換而已。在苛冒、舒慶殺人案中,當事人之間并不具備同一性。前一訴訟的當事人分別是原告舒慶、被告苛冒、恒卯,后一訴訟的當事人則分別是原告苛冒、被告舒慶。其三。本訴和反訴具有對抗性,被告提起反訴的主要目的在于對抗本訴原告的訴訟請求,這種對抗表現為抵消、排斥、吞并本訴原告的權利。或者使本訴原告的訴訟請求失去實際意義。在苛冒、舒慶殺人案件,苛冒、舒慶二人的訴訟地位雖已發生變化,但起訴目的并不具有對抗性。他們起訴的意圖不是借此消除自己的不利地位和應負責任。而是旨在追究對方的法律責任。那么,如何認識這一問題呢?本文認為,這實際上是楚國的另一種刑事起訴形式——刑事案件自訴。
古今中外,刑事訴訟的提起,實際上一直存在著公訴和自訴兩種形式。只不過隨著社會的發展,法律越來越嚴格限制刑事自訴的范圍。在今天的中國,刑事自訴案嚴格地限定在輕傷害案、侮辱他人誹謗他人案、暴力干涉婚姻自由案、重婚案、虐待家庭成員案等輕微刑事案件。楚國當然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楚國沒有就范圍作嚴格的限制,諸如殺人之類的嚴重的刑事案件也適用自訴。這是與當時的社會經濟發展相適應的。楚國當時既沒有出現諸如今天的檢察院等專門的公訴機關。也沒有形成強大的刑事偵辦能力和體系,如不允許被害人或近親屬及其代理人直接控訴,那么,很容易造成引起矛盾的激化,從而影響社會的穩定。而允許刑事自訴的存在,并不限制其適用范圍。無疑是對司法資源嚴重不足的一種有效補充,是一種切實可行的補救措施。
起訴之后,并不必然引起審判程序的開始。審判機關在收到起訴材料之后,都要從形式和內容上進行審查,認為符合法定起訴條件的,才予以立案審理,從而正式啟動審判程序,進入法庭審理階段。這一訴訟行為,在訴訟法上稱為受理。從包山楚簡的記載來看,楚國不僅要求司法機構在受理階段制作相應的法律文書,而且在受理階段制作的法律文書已經高度格式化,形成了固定的名稱和體例。
包山楚簡顯示,楚國司法機構在受理階段制作的法律文書,稱為《受期》。其內容主要包括:受理訴訟的時間;受理訴訟的官員職位及姓名;預定審理案件的時間;針對可能出現的違法情況,重申和強調有關案件審理的紀律和要求;對違反審判秩序和紀律的行為實施懲罰的規定;以及審理人員的組成情況(包括姓名及職位)。《受期》行文已經高度格式化,一般程式為:某月某日,某地官員某受期,某月某日將審斷。不將……以廷,阱門又敗。某某識之。如包山楚簡《受期》第26簡:“八月壬申之日,□陽大正登生□受。期八月癸巳之日。不將□陽邑大夫以廷。阱門又敗。正羅壽識之。”這里與“受”對應的日期(八月壬申之日)就是受理訴訟案件的日期,與“期”對應的日期(八月癸巳之日)則是預定開庭審理的日期,“識”即審理案件,川“正”是楚國所設專職司法職官。整段簡文譯成今文就是:八月壬申這一天,□陽大正(專職司法職官名)登生□(人名)受理了此訴訟案件。預定于八月癸巳這一天開庭審理。如果□陽邑大夫(職官名)不按時參加庭審,將會受到某種懲罰,承擔某種不利的法律后果。此案由正(專職司法職官名)羅壽(人名)負責審理。規范化司法文書的出現,是大量司法實踐經驗的總結和產物,同時又是司法活動高度發達的標志和保證。
重視和強調受理階段司法文書的規范化制作,明確要求以書面形式告知受理結果以及訴訟活動參與人的權利和義務。既是對受理活動的一種有效監督和管理,又是隨后的審理活動得以順利進行的一種事前規范和保障,是為建立程序公正而設計的一種科學而合理的措施。
程序的公正是結果公正必要的前提和保證。為保證訴訟的公平和正義,現代的法律在正式開庭審理前,設置了兩大程序:一是將立案和審理嚴格分開,立案庭專門負責立案工作。審判庭只負責審理工作,彼此獨立,互不干涉。二是在開庭前,審判人員必須做好庭審前的準備工作。如送達起訴書副本,告知當事人有關訴訟權利和義務、合議庭的組成,送達傳票通知有關當事人參加訴訟等。將楚國受理階段的活動與今天相比,我們不難發現,二者沒有實質性的差異。從《受期》簡所記載的內容來看,楚國當時也已把立案和審理嚴格區分開來,如簡26中所載,立案是由□陽大正(專職司法職官名)登生口(人名)負責并完成的,而審理則是由正(專職司法職官名)羅壽(人名)具體負責。在庭審前的準備工作上,楚《受期》簡也基本上涵蓋了現代庭審前的準備工作的主要內容。除了看不到起訴書副本的送達之外,二者之間幾無差別。
二、主管和管轄
主管,是指司法機關受理案件的權限范圍,它要解決的是司法機關同其他國家機關之間處理糾紛的分工和權限,即哪些糾紛歸司法機關處理,哪些不歸司法機關管理。現代法律意義上的主管主要適用于民事訴訟。受所處的歷史條件制約,楚國司法機構及其職能沒有細分化和專業化,也沒有嚴格地將刑事訴訟、民事訴訟、行政訴訟區別開來。因此,出于對社會嚴密控制的需要,楚國司法機關有權就一切糾紛進行處理。如簡第131—139所載苛冒、舒慶殺人案是一起嚴重的刑事案件,簡第151—152所記左馭番戌食田爭議案是一起復雜的民事繼承糾紛,第91簡記載的周雁向司法機構起訴周口等人“葬于其土”,則是一起簡單的民事侵權糾紛,而簡15—17所載司敗若名籍糾紛案,依現代訴訟法學理論判斷,應是一起行政訴訟。更為關鍵的是,所有這些案件均由司法機關作出終審裁判,盡管其中一部分糾紛一直提交到楚王那里,但楚王并沒有出面直接運用行政手段加以解決,而是將其交給了司法機關作最終解決。這實際上也就意味著。楚王是承認司法機關是具有最終審判權的。
糾紛發生后,當事人該向哪個地方和哪一級別的司法機關提起訴訟,這就涉及到管轄的問題。包山楚簡顯示,楚國實行的是法定管轄,即不允許當事人以協議約定管轄,必須依照法律規定向所在地區的同級司法機關提起訴訟,否則,即視為越級或違規,案件須發回審理。下面以簡131—139為例作一簡單分析。
在苛冒、舒慶殺人案中,原告舒慶首先向子□公提出訴訟,要求追究苛冒、宣卯的法律責任。但子□公接受起訴后并未親自審理。而是交付給陰地司法機關審理。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合理的解釋是:子□公認識到,對這起當事人均為陰人的訴訟案件,無論是依照地域管轄的一般原則“原告就被告”,還是依照地域管轄的補充原則“被告就原告”,自己都無權管轄,因此,主動將案件移交給有管轄權的陰地司法機關審理。當證據和庭審于己不利時,舒慶向楚王提出上訴。案件經過楚王、左尹、子□公等人層層批轉,最后仍然發回陰地司法機關予以重審。之所以會出現如此結果,根本原因就在于,依照法定管轄的規定,陰地官府是最基本的審判機關,主要負責案件的第一審。而上訴案件,是可以發回原審機關重新審理的。所以,以上做法是符合法律規定的,也反映出楚人對管轄問題的重視。
子□公確切身份不詳,但從他向陰地官員發出指示、陰地官員向他請示以及左尹向他傳達王命來看,他可能是陰地的上一級長官。舒慶直接向他起訴,顯然是越級起訴,是不合法的。但他作為上級,沒有簡單粗暴地駁回起訴,而是先受理這起訴訟,然后根據具體事實,將案件移交陰地司法機關審理。這一做法,不僅較好地保護了當事人的訴權。與現代法律精神有著高度一致,值得肯定。
三、審級制度和證據制度
在就楚國的審級制度展開探討前,我們有必要先來簡要了解一下審級制度和審判監督程序的聯系和區別。審級制度是指一起案件經過上下幾級司法機關的審判之后即宣告終結的制度,它要解決的問題是,判決何時生效的問題。審判監督程序則是對已經生效的判決進行再審的程序。它的目的是糾正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的錯誤,它不是一級獨立的審判程序,不具有屬于審級的性質。審級中的再次起訴,稱為上訴,其針對對象是尚未生效的初審判決。審判監督程序中的再次起訴,一般稱為申訴,其針對的對象是已經生效的判決。上訴和申訴都存在著對同一案件進行多次審理的情形。
包山楚簡顯示。楚國存在著大量的對同一案件進行多次審理的現象。簡131—139所記陰人舒慶涉嫌殺人一案。舒慶對初審判決不服,一直上告到楚王那里,楚王命左尹將該案移交有關人員重審。簡15—17記載的一例名籍糾紛案,原告司敗若初審敗訴。司敗若同樣不服初審判決,也上告至楚王,指控主審官員“新造迅尹丹”執法不公,要求重審,楚王于是指示左尹將此案移交有關人員重新審理。
在如何解讀和認定這一現象的問題上,大部分學者執上訴的觀點,如陳偉先生認為“舒慶上訴和舒旭的盟證請求,均直呈楚王,可能也越過了某些中間環節。”不過,由于子□公和楚王均將審理交付給了陰地官員,這種越級起訴和上訴并未造成基層司法機關職權的喪失。尤可注意的是:楚王接到舒慶上訴后,指示“進為之斷”,并未提出任何傾向性意見;而湯公和陰地官府收到這一指示后。僅將原先的審理情況上報,卻未組織復審;舒旭重新盟證的請求雖經楚王下達。但似乎終未施行。這些都反映陰地官府在司法方面擁有較大的獨立性。無論是對簡文的文字釋讀還是法理解讀,陳偉先生的分析都是非常精辟且有力度的,但仍有一定的探討余地。
前面已經講到過,上訴和申訴最大的區別之一就在于判決是否已經生效。而在包山楚簡所有記載中,我們很難找到足夠的信息來判斷這一問題,換句話說,也就是很難斷定是上訴還是申訴。從法律精神和審判實踐來看,上訴一般都會按照法定的審判程序對案件進行重新審理。都會進行重新舉證和宣判,而申訴則不一定,視具體情形可重審,也可直接調閱案卷進行書面審查。或以其他方式進行。陳偉先生認為,“楚王接到舒慶上訴后,指示‘進為之斷’,并未提出任何傾向性意見;而湯公和陰地官府收到這一指示后,僅將原先的審理情況上報,卻未組織復審”。因此,從這一點來看。認定為上訴有點不太妥。
簡15—17和簡131—139記載的案件,最后都打到楚王那里。假如均是用上訴方式進行的,那么,案件至少要經過三級審理,才宣告終結。以簡131—139為例,初審為陰地司法機關,二審為子□公及其同級司法機關,三審為楚王,如再加上左尹等其他高級司法官員,則遠不止三級。訴訟是要付出成本的,無論是對個人還是對國家都是一種負擔。楚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又素有法治傳統,如審級過多,既有違法治原則,又使當事人和國家都會承擔不起。因此,綜上考慮,楚國肯定會有所限制。不會設計那么多審級,讓當事人上訴至楚王,才宣告判決生效,至于剩下的司法公正的問題,則設計有申訴這一程序加以補救。以上只是筆者的一些疑惑和推測。楚國是實行單一的審級制度,還是同時輔之以審判監督程序?楚國的審級制度到底是二審終審制還是三審終審制,抑或是多審終審制等諸多問題,還有待進一步探討和論證。
審理是訴訟活動的關鍵之所在。在先秦時期的訴訟活動中,楚國已有了較為完備的審理制度和規則。包山楚簡顯示,楚國的普通審理程序大致包括以下部分:首先由當事人陳述;然后根據陳述內容,通知證人到庭盟證,調取并審查核實證據:最后依據所掌握的證據材料依法作出判決并制作法律文書,記下訴訟活動的全過程。
證據是訴訟活動的中心和基礎,為保證案件的公正審判。楚國對證據的收集和認定有嚴格的規定。書證、人證、物證、證人證言、當事人陳述、鑒定結論等已被廣泛采用,注意和強調證據的合法性、關聯性、客觀性。并設計了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盟證制度、限制刑訊逼供等系列規范制度來予以保證。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