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鬻熊為文王師,向有爭議,本文剖析鬻熊史事,認為鬻熊為周文王之師當無疑問,其地位尊崇,但因歸周時年事已高,因而事周時間甚短,鬻熊族人則因鬻熊的關系得以服事周室,以其司火的特長為周人服務。鬻熊為周師,鬻熊的子孫則為火師。
關鍵詞:鬻熊;文王之師;火師
中圖分類號:K2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5-01 15-05
鬻熊是楚國歷史上極為重要的人物,其在商末周初的活動為楚國的興起奠定了基礎。對楚國而言,鬻熊頗類似于文王,雖非開國之君,卻是奠基之主。鬻熊的史事,文獻記載甚少,卻有許多矛盾之處。前輩學者已作過許多探討,但仔細考量,這些討論仍有一些難解之處,本文試圖在已有的基礎上,對鬻熊及楚國初期的相關史事作更進一步的解析,以就教于方家。
一、鬻熊為文王師解析
據(jù)文獻記載,楚王族出于上古著名的祝融部族。祝融部族傳至陸終以后,部族繁衍、支系眾多,形成祝融八姓。楚王族即祝融八姓中的羋姓季連之裔。但季連之后僅兩傳至穴熊,部族的發(fā)展即遭重大挫折,不僅居地不明,連世系也不清楚。穴熊之后,“其后中微,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至商末周文王時,季連的后裔鬻熊才出現(xiàn)在歷史上。
文獻中有關鬻熊的記載僅有寥寥數(shù)語。商末之時,紂王眾叛親離,商朝的統(tǒng)治危機四伏,渭水流域的周族勢力卻乘機強大起來,其君西伯昌(即周文王)廣納賢士,團結諸侯。鬻熊把握此一時機,審時度勢,投奔周文王,與周人建立了政治聯(lián)系,從而奠定了羋姓建國的基礎。鬻熊事周,以《史記》卷4《周本紀》記載較詳:
西伯曰文王,遵后稷、公劉之業(yè),則古公、公季之法,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歸之。伯夷、叔齊在弧竹,聞西伯善養(yǎng)老,盍往歸之。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
《史記》卷10《楚世家》則記載:
周文王之時,季連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蚤卒。
后文又記楚武王之言,則云:
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蚤終。
關于這個鬻熊“為文王師”的身份,歷來有不同解釋。前賢對此,有三種不同的說法。一日此“師”為師長、師傅或老師之“師”。此說始自賈誼、司馬遷、班固等。賈誼《新書·修政語下》中記有鬻子答三王問的內容,上引《史記》亦有類似說法。今人沈長云則認為此“師”當非師傅或師長之“師”,而是指見于文獻和金文中的“師氏”。楚史與楚文化界較流行的說法則是鬻熊為“火師”,張正明、王光鎬等皆持此說。
鬻熊為“文王之師”的說法,出現(xiàn)較早。除賈誼《新書》外, 《漢書》卷30《藝文志》小說家有《鬻子說》19篇,班固自注:“后世所加。”道家有《鬻子》22篇,班固自注:“名熊,為周師,自文王以下問焉,周封為楚祖。”《地理志》則更明確地說: “周成王時,封文、武先師鬻熊之曾孫熊繹于荊蠻,為楚子,居丹陽。”按班志沿自劉歆《七略》,《七略》則本自劉向《別錄》,上引《史記》卷4《周本紀》:“太顛、閎天、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句下《集解》引劉向《別錄》云:“鬻子名熊,封于楚。” 由此來看,漢代學者,從西漢初年的賈誼、西漢中期的司馬遷、西漢晚期的劉向、劉歆一直到東漢的班固,均相信鬻熊為“文王之師”,其來源可能是《鬻子》一書。
然此說疑之者亦眾。主要是涉及到《鬻子》及賈誼《新書》的真?zhèn)螁栴}。崔述《豐鎬考信錄》即疑之云: “今所傳《鬻子》書,有與文王、武王問答之語,《列子》及賈誼《新書》頗述之,由是世稱鬻熊為文武師云。余按書中所載問答之言,皆淺陋無深意,義亦多近黃老,明系后人偽托。且熊繹之事康王,楚靈王嘗述之矣,靈王好為夸張大言者。若其祖果為文武師。何容默而不述乎?”是崔述由疑《鬻子》一書進而疑鬻子為文王之師。今本《鬻子》雖有鬻子與文王、武王問答之語,但鬻子答三王問的內容并不見于今本《鬻子》,而是見于賈誼《新書·修政語下》。梁玉繩《史記志疑》亦有類似懷疑: “《路史·后紀八》注據(jù)《鬻子》書‘九十見文王’之語,以《史》言‘早卒’為謬,非也!今《鬻子》是偽書,故有封康叔及三監(jiān)、曲阜事,而《賈子·修政》載成王六歲往鬻子之家問道,恐亦難信。”
按今傳《鬻子》一書,前人多以為偽書,《四庫提要》云: “此本題唐逄行珪注,……考《漢書·藝文志》道家《鬻子說》二十二篇,又小說家《鬻子說》十九篇,是當時本有二書。《列子》引《鬻子》凡三條,皆黃老清凈之說,與今本不類,疑即道家二十二篇之文。今本所載,與賈誼《新書》所引六條,文格略同,疑即小說家之《鬻子說》也。……似乎六朝之末、尚無此本,或唐以來好事之流,依仿賈誼所引,撰為贗本,……且其篇名冗贅,古無此體,又每篇寥寥數(shù)言,詞旨膚淺,決非三代舊文。”在疑古辨?zhèn)沃L盛行的時代,今本《鬻子》為偽書幾乎已成定論,崔述更據(jù)今本《鬻子》而疑鬻熊為文王之師。然此說只是辨?zhèn)渭抑裕魉五ァ吨T子辨》即認為今本《鬻子》“其文質、其義弘,實為古書無疑。”胡應麟《四部正訛》則稱:“太史謂其文質、其義弘,余讀之信然。”近人顧實則認為:“蓋逄本去其妄為標題,猶古本殘帙,而非偽作。”宋、胡、顧之說,得到現(xiàn)代學者的認同,今人治《鬻子》者,均否認今本《鬻子》為偽書及《四庫提要》所謂今本《鬻子》為漢志小說家類的說法。王齊洲認定,今本《鬻子》即漢志所錄之道家《鬻子》22篇之殘篇斷簡,其成書則在秦漢以前。陳自力對逄本《鬻子》作了嚴密的考察,確定逄本《鬻子》(即今本)確非后人偽造贗本,它與《子鈔》、《意林》所引《鬻子》殘本一樣,同屬《漢志》所錄“鬻子”之殘帙。由此看來,崔述等人以《鬻子》為偽書而疑鬻熊為文王之師,實所疑不當,其懷疑的立足點即不存在。退一步講,即使果如辨?zhèn)渭宜越癖尽跺髯印窞閭螘瑒t今本《鬻子》與漢時賈誼、劉向、班固等所見之本非為一書,不能因今本《鬻子》為偽書而疑及鬻熊其人其事,固崔述之疑。實疑非所疑。
至于賈誼《新書》,較為復雜,各家說法頗有出入。陳振孫明確否定《新書》,謂: “非《漢書》所有者,輒淺駁不足觀,決非誼本書”。《四庫提要》則取調和態(tài)度,一方面認為今本“已非北宋本之舊”,又據(jù)陳振孫《書錄解題》認為“且非南宋時本矣”,但仍據(jù)《漢書》誼本傳贊及應劭、顏師古注認定: “今本即唐人所見,……其書不全真、亦不全偽。朱子以為雜記之稿,固未核其實;陳氏以為決非誼書,尤非篤論也。”盧文弨則認為:“《新書》,非賈生所自為者,乃習于賈生者,萃其言以成此書耳。”然此說遭余嘉錫嚴厲駁議,余氏認為今本較之南宋刻本, “文字并無闕失”,“《新書》自南宋已苦無善本,盧文弨以校勘名家,然其校此書于非《漢書》所有者,率不能訂其謬誤,通其訓詁。凡遇其所不解,輒詆為不成文理,任意刪削。俞樾《諸子平議》(卷27)譏其是讀《漢書》,非治《賈子》,深中其病。若陳振孫者,其識未必過于盧氏,彼亦徒知讀文從字順之《漢書》耳,則不以為《漢書》錄《新書》,而反以為《新書》錄《漢書》,固其宜也。乃《提要》從而附和之,謂此書乃取本傳所載,割裂顛倒,其亦未免汩于俗說也夫。”經(jīng)綜核群書后,余嘉錫最終認定:“陳振孫謂決非賈本書,固為無識,即《提要》調停之說,以為不全真亦不全偽者,亦尚考之未詳也。”由此看來, 《新書》雖在流傳過程中有一些散亂錯失,但仍基本保持了其原始面貌。
由是可知, 《新書》中保留的鬻子答三王問的內容,當源自漢時所傳之《鬻子》書,而漢代學者亦據(jù)此信鬻熊為“文武先師”。至于今本《鬻子》,以前以為是偽書,學者即據(jù)此而疑鬻熊為文王師,然現(xiàn)在看來,此書并非偽書,而是漢時所傳之《鬻子》殘篇。至于漢時賈誼、劉向、劉歆、班固等所見之《鬻子》書,雖非為鬻熊本人所作。應為戰(zhàn)國時人作品,則未可簡單地以“偽書”二字斥之。 “偽書”二字,多為后世辨?zhèn)螌W者依據(jù)后代的“作者”觀念而指斥先秦古書者,然古書體例之一即是“古書不題撰人”,雖題名《鬻子》,但未必為鬻熊本人所作,南朝劉勰《文心雕龍》云:“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諮詢,余文遺事,錄為《鬻子》”,《四庫提要》則認為: “裒輯成編,不出熊手,流傳附益,或構虛詞。”此為古書的普遍情形,未可據(jù)此而加“偽書”之名。此外“依托”亦為古書之常見情形,然“依托”并非無影之事,必有所本。李零認為,諸子書與史書有繼承關系, “這些諸子書往往都是‘借古喻今’,具有寓言的形式,利用‘古’作談話背景”,而戰(zhàn)國子書均有游說性質,游說君王就要講究技巧、要有“談資”,“有了這些‘談資’,大家就可以少說廢話,直奔主題,便于抓住要領,也便于打動人心。諸子書的‘談資’,來源不一,很多當然是來自‘語’類的成語和掌故,但也有一些是來自‘世’和‘書’。其中來自‘世’的東西,往往非常簡略,本來只是一個輪廓或一句話,……但卻是很多歷史演義的母題,……他們都是以某種‘古代史’作‘理想國’或‘烏托邦’,以某種‘近代史’作‘建國方略’”。漢本《鬻子》亦當作如是觀,此書當是戰(zhàn)國時學術大開之時,學者依據(jù)鬻熊生平事跡發(fā)揮而成。 《新書》中保留的鬻熊答三王問的內容,應該是反映了戰(zhàn)國時人的觀點。但戰(zhàn)國時人能作此語,則必有鬻熊其人其事作為基礎,姜亮夫《楚辭學論文集·楚文化與文明鉤沉》:“《漢書·藝文志》載《鬻子》一書,或為戰(zhàn)國秦漢間人所偽作,然其人其事,必有傳在人間而大有可觀者。”我們至少可以從中認定,在戰(zhàn)國時人的觀念中。鬻熊確為“文王之師”。在“依托”的背后,我們應看到有真實的歷史存在。
另外, 《史記》中有關鬻熊的記載,也有一些矛盾之處,需略加說明。《楚世家》中有“鬻熊子事文王”和“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兩種說法。有學者認為“鬻熊子事文王”指鬻熊為文王麾下奔走給事的臣僚,甚或有學者以為此指鬻熊被周文王收為養(yǎng)子,“子事文王”是指鬻熊象兒子一樣從事于文王。然孫重恩據(jù)《藝文類聚·封爵部·功臣封》所引文:“鬻熊事文王、早卒”,考訂出“子”字為衍文,唐以前的《史記》本無此“子”字。這樣,《史記》中的矛盾也可得到解決,《史記》亦以鬻熊為文王之師。
可見,從戰(zhàn)國至漢代,所有相關記載均以鬻熊為文王之師,戰(zhàn)國秦漢時代的學者,對此無任何異議。所有的懷疑均出自后世學者,然后世學者之疑,或所疑不當、或因文獻錯訛、或不明古書之形成過程與體例,以后世之觀念而疑及前人,均未有充足之證據(jù)。故余嘉錫在考訂《新書》后有云: “夫惟通知古今著作之體,而無蔽于咫見謏聞,然后可以讀古書矣。”準此,則鬻熊為文王之師當無疑問。
二、火師說解析
由于后世學者受疑古影響,不信古籍記載,舉目所見,幾盡為偽書,進而由偽書而疑及史事,因而不信鬻熊為“文王之師”,在這樣的背景下,只好另尋出路,尋求合理的解釋。師氏說、火師說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xiàn)的。師氏說,張正明、王光鎬等已辨其非。火師之說,其立足點有四:一是以后推前,以楚國初封時疆域之弱小、地位之卑下,推斷鬻熊當非地位尊崇之師氏或師傅;二是《國語·晉語八》曾明確記載楚君在岐陽之會中守燎、周原甲骨中亦有類似記載:三是司火之職在商周時已失去了上古時期的顯赫地位,降為與虞人、甸人等同列的側微小臣:四是楚為祝融之后,司火正是其祖?zhèn)髦畼I(yè)。四者相合,幾乎是天衣無縫,于是鬻熊為火師之說得到楚史與楚文化學界多數(shù)學者的信從。
但火師之說,亦有難以解釋之處,并非完全圓通之說。首先是鬻熊在周室中的地位問題,現(xiàn)有的史料并不能說明鬻熊的地位低,相反,仔細分析這些史料,所反映出來的是鬻熊的地位相當高,并非側微小臣。按諸《史記》,鬻熊是與伯夷、叔齊、太顛、閎夭、散宜生、辛甲大夫等人同列。這些人中,伯夷、叔齊是古代道德的典范,孔子和儒家稱頌的賢人。辛甲大夫,據(jù)《今本竹書紀年》: “(帝辛)三十九年,大夫辛甲出奔周。” 《左傳》襄公四年: “昔周辛甲之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闕。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跡,畫為九州,經(jīng)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劉向《別錄》:“辛甲,故殷之臣,事紂。蓋七十五諫而不聽,去至周。召公與語,賢之,告文王,文王親自迎之,以為公卿,封長子。”則辛甲大夫本為殷大夫,與鬻熊一同投奔周文王, 《漢書·藝文志》中道家有“辛甲”29篇,今已佚,其人其事可能與鬻熊相似或相當。至于太顛、閎天、散宜生等,皆周初之重臣,在周初的政治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尚書·君奭》中周公歷述夏、商、周三代之賢臣,講到文王重用的賢臣時說:“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散宜生、有若閎夭,有若泰顛,有若南宮括。”在《君爽》中,周公對這五人極力稱許,說他們都是有“德”之人,文王之所以能用“德”、聞于上帝、“受有帝命”,武王之所以能奉“天威”。取得克商的勝利,都是這幾位大臣的功勞。《墨子》卷2《尚賢中第九》: “武王有閎天、泰顛、南宮括、散宜生而天下和,庶民阜,是以近者安之,遠者歸之。”《論語》卷8《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何晏注引馬融曰:“亂,治也。治官者十人。謂周公旦、召公爽、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其一人謂文母。”這幾位文、武時期最重要的大臣中。太顛、閎夭、散宜生等三人赫然在列,楊寬認為,當時治臣十人中。以閎夭、散宜生、泰顛、南宮適四人比較重要。這四人中,閎夭、散宜生、太顛三人均系與鬻熊一同投奔周文王者、辛甲大夫雖未名列治臣十人中,亦位列公卿,得到文王親迎的待遇,后為周太史。鬻熊與這些人并列,則地位亦相當。這些人投奔文王,是當時有指標意義的政治事件,代表著周人得道將興、商紂失道將亡。鬻熊果為一側微小臣,則不當列于有名望的賢者之林。而后世出現(xiàn)《鬻子》書,亦從側面證實鬻熊是歷史上有影響、有地位的人物,而且這種影響是因其個人的地位而來,不是由于后世楚國之強大而來。不然,楚始封之君為熊繹,而后世楚君,亦頗有名望很高者,如季紃、若敖、蚧冒等,但未見有依托者。分析可見,鬻熊的地位并不低,相反,是地位與名望都很高的社會賢達,未可以后世楚君地位之低而推斷鬻熊為側微小臣。
其次,火師說的直接證據(jù)是《國語·晉語八》和周原甲骨,一共兩條。仔細考察這兩條文獻,并不能得出鬻熊為火師的結論。這幾條文獻,茲引如下:
《國語》卷14《晉語八》“叔向論務德毋爭先”章:
昔成王盟諸侯于岐陽,楚為荊蠻,置茅莼、設望表,與鮮牟守燎,故不與盟。
周原甲骨:
曰今秋楚子來告父后哉。(H11:83)
其微、楚□氒欞,師氏受查。 (H11:4)
這三條文獻中,《國語》所載為周成王時的岐陽之會,此時鬻熊當已死,故守燎者應為楚君,可能是熊繹,可以肯定與鬻熊無關。周原甲骨H11:4未能明確究是何人,我們認為應是熊繹或其后人,亦非鬻熊。其證有二:一是同坑所出H11:83中有“楚子來告”,“楚子”二字表明此時楚已受封立國,而《史記》明載周成王封熊繹為楚子,故周原甲骨H11:4中所記至少也應是熊繹;其次,羋姓季連一族在熊繹受封于楚蠻之地、建立羋姓楚國之前。羋姓一族尚無楚人之稱。由此可知, 《國語》和周原甲骨中所記的守燎者絕非鬻熊,而是熊繹或其后人。
通過對火師說的初步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的結論是:鬻熊的子孫確為火師,無論是傳世文獻還是出土文獻,均可證明這一點,但這些文獻不能證明鬻熊本人為火師,相反,文獻中反映出來的是鬻熊的地位相當高。這與前面論證鬻熊為文王之師的結論是一致的。
分析至此,似乎有一個無法解釋的矛盾:鬻熊為周師。地位尊崇,鬻熊的子孫雖得封為諸侯,卻地位卑微,直到數(shù)百年后,楚人還為此憤憤不平,其間的原因何在?
對這一問題,我們嘗試從鬻熊的年壽問題來切入。鬻熊的年壽,有早卒與長壽二說。司馬遷言鬻熊早卒,《楚世家》謂“鬻熊子事文王,蚤卒”,后文又載楚武王之言,亦謂“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蚤終”。劉向則言鬻熊長壽,如劉向《別錄》定鬻熊長壽至成王之世,宋翔鳳《過庭錄》云: “(劉向)知(鬻熊)至成王時尚存,定熊自封丹陽。”鬻熊長壽說可能源自《鬻子》一書,據(jù)唐逄行珪《(鬻子)序》:
鬻子名熊,楚人,周文王之師也。年九十,見文王。王曰:“老矣!”鬻子曰: “使臣捕獸逐麋,已老矣;使臣坐策國事,尚少也。”文王師之。
此言亦見于宋高似孫《子略》:
魏相奏記載霍光曰:“文王見鬻子,年九十余。文王曰:‘噫,老矣!’鬻子曰:‘君若使臣捕虎逐麛,臣已老矣。若使坐策國事,臣年尚少。’文王善之,遂以為師。”
可見鬻熊九十見文王之說廣為流傳,而賈誼《新書》中亦有鬻子答三王問的內容,正好與鬻熊九十見文王互為印證, 《史記》也說鬻熊等投奔周文王,是因為周文王“敬老”、 “禮下賢者”、“善養(yǎng)老”,鬻熊長壽說可能即由此而來。
但鬻熊長壽說與《史記》“早卒”說相矛盾,于是言鬻熊早卒者以《鬻子》為偽書而斥鬻熊長壽之說,如前引梁玉繩《史記志疑》云:“《路史·后紀八》注據(jù)《鬻子》書‘九十見文王’之語,以史言‘早卒’為謬,非也!”然清人嚴可均認為:“蚤卒蚤終,謂不及受封先卒耳,非不壽之謂也。”今人徐俊綜合考察早卒與長壽二說,也認為鬻熊非短命早逝,而是因年事已高,見文王之后不久即去世了。此說解決了文獻記載中鬻熊早卒與長壽的矛盾,其說可信。
分析至此,鬻熊為周師、地位尊崇與鬻熊的子孫為火師、地位卑微之間的矛盾就可迎刃而解。鬻熊本人年事較高,在當時有很高的聲望,位列名人賢士、其地位與太顛、閎天等相當,由此看來,鬻熊本人非地位卑微的火師。而是確為周文王之師傅或老師,但因其年事已高,因而事周時間甚短,為“文王師”的時間不長。據(jù)徐俊考證,早在文王被拘于前羑里之前。鬻熊就已去世,鬻熊“早卒”之時,其年當在九十以上。由于鬻熊“早卒”,不及見周人伐商成功,這影響了鬻熊子孫在周初分封時的地位。但由于鬻熊與周人建立了政治聯(lián)系,鬻熊之族人得以發(fā)揮其司火的特長,以其司火的技能服務于周室,在周室中擔任火師之職,則是完全有可能的。按羋姓本為祝融之后,司火為其專長、是祖?zhèn)鞯募寄堋9湃遂懿窦捞臁P枰芯邆鋵I(yè)司火技能的人來打理。由于鬻熊未及為周人建樹重大功勛,其族人也未有如鬻熊一般位列賢人名士、名望很高者,因而鬻熊族人雖因鬻熊的關系服事周室,但地位不高,僅能擔任火師之職。
雖然由于鬻熊早卒,影響了其后裔在周王朝的政治地位和封爵,但畢竟為羋姓一族奠定了在周朝的政治基礎。至周成王時,鬻熊之后熊繹得以受封立國,列于諸侯之林。《楚世家》記熊繹受封曰: “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熊繹以“勤勞后嗣”的身份受封,當是指其父、祖熊麗、熊狂,不應是指鬻熊。因鬻熊事周時間甚短,且鬻熊的身份、地位較高,與太顛、閎天等同列,“勤勞”二字,似不適于鬻熊,能當此二字者,應為熊麗、熊狂。由于鬻熊的原因,熊麗、熊狂等得以服事周室,而熊麗、熊狂在當時并無特殊的聲望,只能是以其世傳的司火特長為周室服務。
綜上,鬻熊本人應是地位尊崇的文王之師,其地位與太顛、閎天、散宜生、辛甲大夫等周初的重臣名士相當。鬻熊事周,是以其人生經(jīng)驗和政治智慧輔佐、教導周文王。但鬻熊事周時年事已高,不久即去世,不及見周人伐商成功,因而鬻熊子孫在周初分封時地位不高。同時,由于鬻熊與周人建立了政治聯(lián)系,鬻熊族人得以發(fā)揮其司火的特長為周人服務,在周室中擔任火師。
(責任編輯 張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