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終于踏上了對他一生意義重大的旅程。那已是驚蟄過后。同別的打工仔比,耗子動身有點晚了。而且,耗子選在這個季節——莊稼人就要播種的季節外出,怎么說也有點不正常,耗子至少應該在播完種子上路。耗子其實也是這么想的。可家里出了點蹊蹺,娘怎么也找不到那袋種子了,那是開春后從上頭撥下來的種子,是給鄉下人扶貧的種子,可娘把每一個角落都找了,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耗子娘最后找到了耗子爹。他有一個整天喝得爛醉如泥的爹。
耗子娘看見耗子爹歪靠在那兩間快要塌了的老屋墻根兒,曬著太陽睡得正酣呢,噴香的酒嗝一串串的。耗子娘就知道這酒鬼把扶貧種子連肥料都賣了打了酒喝,耗子娘原本指望著這些種子能給耗子種出個媳婦兒呢,等秋天里就給他把英子娶回來呢。可現在連種子都沒啦。耗子娘看著那酒鬼感到一種惡心,你不知道他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假裝睡著了,她看著他,可不敢叫醒他,你一叫,他就會發酒瘋,把家里的東西砸得稀巴爛。這家里其實也沒啥家伙好砸的了,但酒鬼還可以砸她這個老婆子,上次他就把一只舔得比狗還干凈的青花飯碗閉著眼砸到了她額頭上。可沒砸死她,要是砸死了倒也好了。
娘轉過身來看見了耗子,耗子正拄著鋤頭低頭站著。耗子知道,娘肯定一直在心里咒那酒鬼死掉,可他還是不敢相信,娘會說出那句話,這是煙波尾一個最善良的女人說出來的話。耗子當時咬住嘴唇沒吭氣,一個念頭卻就此籠罩在他的心頭。自那以后一看見那個酒鬼爹他就想躲開。他很害怕,他怕自己真的殺了他。
耗子是在離開煙波尾的最后一刻才明白過來的,他不是要離開煙波尾,他是從鄉下逃出來的,他把那個可怕的念頭遠遠的拋在煙波尾了。他走時,那酒鬼爹又摸出酒瓶默默地長吸了一大口,眼睛通紅的。耗子走到村口時似乎被什么震動了一下,聽見嘭嘭兩聲碎響,他知道,那個酒瓶在他身后摔碎了。這讓耗子有點猶豫,但他的腿腳卻跑得更快了,幾乎是在奔跑了。這樣的奔跑開始讓一個鄉下小伙子感到異常亢奮。
耗子后來告訴英子,天橋底下的英子,他是一路站到夢城的。
耗子開始坐的那車,是鄉下人叫老破驢的那種車。耗子沒想到,那老破驢跑得竟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只一會兒他熟悉的一切就迅速消失了,耗子還是頭一次在彌漫的黃土塵中看到他的家鄉煙波尾化得無影無蹤。這讓耗子連猶豫的機會都沒有了。耗子還從來沒有走得這么遠過。從鄉下通往城里的那條黃沙漫漫的土路,唯一的路,永遠都是坑坑洼洼的。車要咬著牙跑。一個人坐在這樣的車上,也必須死死咬著牙,兩只手還得死死地抓住車上的一樣東西,就像吊在那兒。耗子沒座兒,一路上都站著,不過站著反倒比坐著踏實,兩只大腳使勁蹬住車底板,兩只手使勁抵住車頂篷,這讓他很亢奮,有種頂天立地的感覺。這讓他漸漸興奮起來。
自然,這樣的一輛老破驢是無法把耗子拖進夢城的。到了縣城,耗子又換了一輛車,火車,還是沒座兒,還是站著,也還是那么亢奮。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去夢城呢?夢城到底是個啥地方?耗子一路上都感到異常亢奮。耗子的亢奮是很正常的。這是他第一次奔向城市。耗子這樣想了一千多里路,想過了兩個省。他兩眼一直不停地盯著窗外那兩道閃電般掠過的光芒,那是兩條閃亮的鐵軌。這可能是耗子感到特別亢奮的又一個原因,他覺得自己終于上路了,真的上路了。
火車奔馳了一天一夜之后,耗子突然什么也不想了。他被火車吐了出來,像是某種巨大的爬行動物吐掉的一顆棗核。他站在車站一側的那個丁字路口,開始奇怪地感到心虛。面對這樣一個大得沒有邊際的城市,這滿街的車流和人流,耗子突然感到自己很渺小,他擔心自己往這人海中一走,就找不著北了,甚至找不到自己了。
A.綠蜈蚣
現在,耗子已經站在這天橋底下了。他其實很容易就找到這座天橋了。耗子是個挺細心的小伙子,他雖說是第一次來到夢城,許多事他都打聽過了,譬如說夢城的這座天橋。但耗子很快發現,他可能來得太早了一點。外面還不大亮,天橋底下就更暗了。黑暗中冷冷清清的,連個人影也看不見。
哪兒來的?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突然問。
張頭張腦的耗子驚得一跳。耗子一開始根本沒有發現除了自己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耗子站在陌生的氣味里,有些恍惚。也可能是那個人太瘦小了,那旮旯里也太陰暗。耗子慢慢才看見,那里有一個粗大的水泥橋墩,很粗糙,但看起來很真實。他聽見有人就在那里問他。聽聲音是個老頭。這讓他的身子有點前探,開始向聲音發出的那個方向傾斜。他始終在觀察對面,可他始終沒看清對面那個人。昏暗中,只有一雙暗綠色的眼睛陰森地閃著光。
哪兒來的?問你呢,聾了?
——煙波尾!耗子大聲說。一大早的,就有個不明不白的人說他聾了,這讓他多少有些生氣。他也以為那個看不見的人只是隨便問問,耗子答應一聲,表明自己還沒聾。可那老頭當然不知道煙波尾在哪兒,煙波尾太小了,只是一個村子的名字。這里可是夢城,哪怕是外省的一個縣也不一定有人知道的。果然,那老頭一聽就低聲吼叫起來,問你哪個省呢!
耗子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又問,到這里來干啥?
耗子心想,老天,這還用問嗎。
可那老頭還是問個不停,還越問越認真了,又問他叫什么名字,又問他家里還有些什么人。這已經是審問了。耗子不想搭理這老頭了,他不想讓一個不明不白的人這樣毫無意義又盤根究底地審問著。你是城管呢還是公安呢,問這么多干什么?耗子心里這么想。耗子心里這會兒還挺牛。他撿了半拉磚頭坐下了。他發現這橋洞子里到處都是半拉磚頭。可他剛要坐下,那老頭嗓音瞬間就變了,干你姥,還懂不懂章程!
耗子往前竄了一步,一只手握成了拳頭。這個人居然敢罵他,他倒要看看這到底是個啥玩意兒,一大早的就罵他。他看見了水泥橋墩下歪著的那個老頭了,但耗子一看就頓感失望,那不就是個叫化子嘛,可真瘦啊,瘦得仿佛只剩下個魂魄的殼子了。看那一身穿得破破爛爛的,耗子就肯定,那就是一個在天橋底下露宿的老叫化子。想到自己剛才竟被這樣一個老叫化子盤根究底地審問了一通,耗子更加深感屈辱起來,一個什么東西啊。耗子把拳頭松了,不想跟他計較,捏死他,就跟捏死一只蟲子差不多。
但那老頭顯然沒耗子想的那么簡單。知道我是誰嗎?老頭微微一笑,問。
知道潘叔是誰嗎?老頭微微一笑,又問。
耗子發現,那老頭這樣問的時候根本不看人。那老頭甚至連眼皮都沒抬。
就是我!那老頭指著自己的鼻子小聲說,然后就咧著嘴無聲地微笑著,露出一嘴殘牙。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微笑了。
潘叔?一大早活見鬼了。耗子心里這么嘀咕著時,忽然再次吃驚地瞪大了眼,耗子看見,有一個什么東西爬到了老頭手臂上。那個長而扁的東西,暗綠色,耗子開始可能就看見了,但他看走眼了,他開始以為那是一匹很普通的樹葉,現在,他才發現那東西還在爬,還長了腳,頭上的兩只觸角,直晃,耗子看清楚了——一條蜈蚣,綠蜈蚣,最毒的蜈蚣。耗子的心口一下就收緊了,他差點就叫了一聲,叫那老頭小心點,但他卻慌張地轉過身。我沒看見,我什么也沒看見!耗子心里這么喊叫著,耗子悶頭坐在那里,他等著一件事的發生,他感到了自己內心的冷酷,卻又莫名的提心吊膽。對于耗子,這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等待,但他一直沒聽到那一聲致命的慘叫。就在耗子這個漫長的等待過程中,四周的光線仿佛就是這時候開始慢慢變得明亮了。越來越多的聲音開始加入或加劇城市的沸騰。夢城這座著名的天橋上下都開始變得明亮了。越來越多的聲音開始加入或加劇城市的沸騰。夢城這座著名的天橋上下都開始變得熱鬧起來。這時候,耗子已經能把水泥墩下歪著的那個老頭子看得更清楚了,耗子抬頭緊張地看那老頭時,那老頭卻無動于衷,像一尊雕像。
耗子很仔細地看了兩眼,他想再證實一下剛才那個事實,但耗子這次沒看見那條綠蜈蚣。想起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耗子竟有些恍惚若夢,他想,剛才可能是眼花了,哪里來的什么綠蜈蚣啊。耗子兀自笑笑,心里便漸漸踏實了,也許是平靜了。他也像那老頭一樣,把背靠在一個水泥橋墩上。耗子發現這的確是一個很舒服的坐姿。但他不像那老頭那樣把腦袋縮在肩窩里。他的脖子伸得很長,不停地張望。他還年輕,很快就把剛才的事忘了,他發現他對這里的一切還像孩子般好奇。興許,鄉下人第一次進城,都像個孩子。
人影憧憧,現在耗子已經完全適應了這樣的光線,他看見,這時天橋底下已來了不少人。他們,大都是耗子這樣的到城里來攬活路掙外快的鄉下人,他們有的像耗子一樣,一人屁股下墊著半拉磚頭,歪歪咧咧坐著,可他們哪個也沒耗子精神,一個個都像剛剛睡醒,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渾身還散發出渾渾噩噩的睡眠氣息。他們好像都沒有看見耗子,沒看見天橋底下又多了一張嘴。耗子憋了一會兒,就開始吹口哨。他的口哨聲很清脆。他的眼睛也很活泛。他這樣一邊吹著口哨一邊不時站起來,探頭朝外面瞅瞅。耗子在捕捉什么。
聽見有人在喊。耗子感到運氣真是非常不錯,屁股還沒在那半拉磚頭上坐熱呢,就有人來橋下找人去搬東西。來人穿一身西裝,頭發向后梳起,鼻梁上架副眼鏡,一副讀書人模樣,滿腹經綸一肚子文化的樣子。不過鄉下人對這種人其實并不恭敬,管這種人叫四眼狗。天橋底下的人就這么叫。天底下的人也都這么叫。當他們叫不出一個城里人的名字時,他們按照自己的心情隨心所欲地給城里人取名字。
那四眼狗喊,喂,誰跟我去搬點家伙?
喂,他喂著,他管這一群人叫——喂,這就是城里人,城里人叫這些鄉下人都這么叫,喂,喂——不料卻出了怪事,竟沒一個人理睬。有顧主上來了,按理這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可他們全像聾了似的。他一連喊叫了幾聲,還是誰都沒理睬,個鄉巴佬,一個個坐在那兒,都穩穩地不動屁股。未必這些傻瓜都聾了?都不想找活路了!那四眼狗感覺蹊蹺了,看著這些神情呆板、骯臟不堪的民工,四眼狗的目光,從厚厚的眼鏡片后搜尋著這太陽照射不到的每一個角落,此時的太陽早已把橋頂照耀得一片炫目的輝煌,或許是陽光的反差太強烈了,他有點看不明白這橋底下每個人的神情。他開始茫然四顧,但他一直沒有走進來,好像那里有一條無形的邊界。真是奇了怪了,做生意的都生怕沒有顧客,有事情干就有錢可賺。這是怎么了?他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摘掉眼鏡滿臉狐疑地看看,呵口氣,擦擦,又把眼鏡重新戴上。
喂——喂——那四眼兒開始用最大的嗓門嚷嚷。
耗子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他不就是來找活路么,他沒想到剛一來這天橋底下就能攬上活。可他突然又坐下了,因為那老叫化子突然瞟了他一眼,只一眼,耗子就坐下了。耗子不知自己怎么了,老頭的目光好像讓他突然糊涂了一下。他感到這氣氛有些不對頭,有些怪異。然后,他就發現所有的人都在有意或無意地瞄那像叫化子一樣的老頭。那老頭還是那樣歪在橋墩上,等那四眼狗吆喝夠了,陰暗中忽然飄來不緊不慢一聲問,喂——喂——你這樣嗨一聲喂一聲的是在吆喝誰呢?
那四眼狗怔了一下。這像叫化子一樣的老頭聲音很低沉,很沙啞。四眼狗的目光,再次從厚厚的眼鏡片后開始搜尋,他似乎看見了那里還有個會說話的影子,但他顯然和耗子一樣,感到一種很深的屈辱,就這么個老叫化子,憑什么這樣問他?
他反問,那你讓我叫你們什么?我又不知道你們姓啥叫啥,你讓我怎么叫?
他馬上就聽見那老叫化子吐了一口痰,像是極度輕蔑。
哎喲,還戴個眼鏡呢,連這都要我來教你,叫一聲師傅,會不會?
那四眼狗的臉立馬就紅了。他摘下眼鏡,來擦拭時很是氣急敗壞。其實老頭并未把那口痰吐在他臉上,可他擦眼鏡的那兇悍勁兒,就像有口看不見的唾沫,一輩子也擦不干凈了。
哄笑聲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的,連耗子也快樂地跟著笑起來。
耗子是在那四眼狗氣呼呼地沖走之后追上來的。
他對那狼狽不堪的四眼狗說,大哥,我去幫你搬吧。
耗子已經不是攬到了一樁活兒,耗子已經像是施舍了。他甚至愉快地吹了一聲口哨。但耗子可能是太興奮了,他把天橋底下那么多人給忘了,更不知道他背后有多少人盯著他看。他已經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然而對他這樣一個鄉下小伙子,這樣的錯誤是遲早要犯的。
耗子沒聽見自己的背后,那叫化子老頭垂死般的嘆息,這世界……快完蛋了……
耗子跟著那四眼狗走進一家報社,耗子看見那快要堆到天花板頂上的舊報紙、舊書、舊雜志,立刻就有些傻眼了。他不知道這些城里人怎么生產出了這么多廢品。但他很快就挽起袖子開始捆扎,開始他干得很慢,然后就越來越快了,有了經驗了,這經驗就是像在鄉下捆稻子一樣捆扎。可每隔一會兒,就會有耗子吱吱叫著逃出來,在報紙底下壓著的,還有一些早已死去的小小骨骸,是些死耗子。那四眼狗捂住鼻子退出去了。媽的,難怪這么臭!他站在門口罵,又催耗子快點。
那一屋子的家伙耗子幾乎搬了一整天。
當耗子背上一捆報紙后,他的肩膀明顯地往下一沉。他沒想到這些紙會有這樣沉。開始,他結實的腿腳還很有勁兒,黃球鞋踩得報社老舊的樓板嗒嗒有聲。耗子要把這些家伙搬到樓下的三輪車上,六樓,沒有電梯,耗子后來發現,城里這種六層樓的房子最多,這也正是城里人的狡猾,可以省下安裝電梯的錢。這樣上下十來趟后,耗子出了一身一臉的汗。他渾身涌出來的汗水竟給了他一種莫名的快感。搬到下午后,耗子的背已經在抽搐了。邁過門檻時,他險些摔倒了。那四眼狗看著他,卻連手也沒伸一下,還急著催他快點,爭取下班前搞完——我再給你加十塊錢!
這多加的錢顯然立刻開始起作用,耗子精神亢奮,于是力量備增。為了讓背上承受更多的重量,耗子把腰越壓越低。他把貨卸到三輪上時很費勁,可這蹬三輪的,地地道道就是個蹬三輪的,每次耗子吃力的把身上的東西卸到車上時,這個蹬三輪的大胡子都冷冷地看著,連手都懶得搭一下,只努嘴讓耗子把貨碼好。耗子發現哪怕一個蹬三輪的,也有顯得高人一等的時候。他的這種優越感,還有這輛三輪,讓他靈光一閃。一個農民工心里便有了進城后的第一個明確的奮斗目標,等賺了錢,他也要買這樣一輛三輪蹬蹬。
終于,他在下班之前搬走了這屋子里所有該搬掉的東西。當四眼狗把錢數給他時,他的渾身都要虛脫了,可眼珠子卻興奮得發亮了。城里人不知道,全憑種田的鄉下人賺點錢多不容易,田土里長出來的東西有多緩慢,把一粒粒種子埋在地里,等著它發芽,抽穗,收割了,賣了,還不一定能拿到錢,拿回來的可能是一張遲遲無法兌現的甚至是永遠無法兌現的白條。而現在,錢雖不多,包括多加的十塊錢也實在說不上太多,但耗子還是沒想到錢會來得這么快。耗子接了錢,四眼狗說,你看看,錢少了沒有。耗子數了數,沒少。眼鏡說,那好,你打一張收條。這張收條對讀過中學的耗子不難,眼鏡叫他寫什么,他就寫什么。耗子最后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李浩。
李浩?眼鏡竟然感到有些吃驚,這么大半天他一直叫他耗子,現在才知道他還有個這么正式的姓名。耗子的眼神里充滿了自豪,但不是因為自己的姓名,而是他剛剛寫的那張紙條居然可以在某個國家部門報銷。這就等于說,他剛才領到的錢也算是國家的錢了。這個發現讓他很有點激動。
此時,離一件事的發生還有半個小時。
半個小時后,耗子回到那座天橋底下,天還沒完全黑下來。那個蹬三輪的大胡子也回來了,他的三輪比耗子跑得快。他掙的錢比耗子干的一天苦力還多,但他沒耗子興奮,至少他還看得見他該看見的東西。他看見了歪在橋墩下的老頭,就徑自走了過去,他告訴那老頭,哦,潘叔,半路上撿了一個活路。然后,他就把早已準備好的一個一塊錢的銀分子遞給老頭,低聲說,這是孝敬你老的,買杯茶喝。老頭唔了一聲,唔,懂章程就好。
這些,耗子沒看見,也沒聽見。但耗子發現天橋底下的人好像比先前少了不少。耗子其實可以隨便找個地方坐坐,可耗子還記得他早上坐過的那個位置,他覺得那是他的位置。但那兒已經坐著另外一個人,一個穿水紅色夾襖的妹子,靜靜地坐在那里編她的辮子。耗子當時可能太興奮了,眼底下有一個妹子,這個妹子就是英子。但他幾乎沒看見。他很興奮,他沒想到這么快就掙到了他進城后的第一筆錢。他一邊興奮著一邊對英子說,這是我的位置。英子便把屁股挪了挪,騰出了一小塊地方。耗子又坐到了那半拉磚頭上,靠著水泥橋墩,幾乎是和英子屁股挨著屁股,可他對這年輕女性的屁股竟然沒一點感覺。耗子把手伸進口袋,不停地摸那些錢。他覺得應該把這筆錢再數一遍。他一邊數錢一邊吹著口哨,像是伴奏。耗子算過,照這樣下去,一天就能掙到五十多塊錢。他已經開始想要到車鋪里看看,買一輛三輪得多少錢,最好是買一輛帶電動的。但耗子一瞬間就看不見那些錢了。就那么很突然的,他什么也看不見了。耗子頭被什么蒙住了。后來他才知道,是一個骯臟的破褲襠,他的整個腦袋被包裹在一個骯臟的褲襠里。耗子感覺自己被摔了出去,好像是要摔到天橋的外面去,但實際上沒那么遠,只摔出好幾步,他的屁股有力地彈在水泥墩上,又被反彈到地上。這一摔,耗子感到就像摔在了亂馬群里,頃刻間,就有五六個人一下子壓在他身上,無數的腿腳在他身上踐踏過去。
他們扒掉籠在他腦袋上的破褲襠時,耗子感到眼里還一團漆黑,腦子里卻一片空白。那些錢也不知摔在哪兒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哪兒了,他是否還活著,在很長的時間都不能確定。他趴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他這樣趴了很長時間,才感覺到疼痛,很疼,很疼,渾身都像裂開了似的,滿嘴濃濃的咸腥味。這個感覺還將要持續多久,他自己不知道。他試了一下,他的手還能動。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他以為那是汗水,他不知道,他抹了一手的血。他努力睜開眼睛,可眼皮很沉,像壓著什么。他想看看剛才是誰在揍他。可眼皮很沉,像壓著什么。他自己不知道,他的眼睛已腫得像兩個肉包子了。
耗子趴在那里,沒人管。興許,他就是死了,也沒人管。
耗子昏昏沉沉地閉上眼。他感到四周的一切都在黑下來。似乎,一整座天橋都塌在了他身上。天都塌下來了。
然后,整個城市就昏睡過去了。
B.四周的一切
很多的細節在事后都變得無法確認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耗子被人往死里毒打了一頓。
等他重新能看見東西時已經是半夜了。那種火燒火燎的疼痛終于過去了。耗子其實是在發燒。他的燒終于退了一些。耗子在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有人正在靠近他。耗子聞到了一股香味。一股好聞的大姑娘的香味。這味道讓耗子想起了英子。然后他感覺到,英子一雙溫熱的手在他的頭上搭拉上了一條溫熱的濕毛巾。
深夜里仍有車輪從天橋頂上疾馳而過。那聲音不像火車,沒那么轟轟烈烈。那是一種極壓抑極低沉的聲音。一個人在這種時候最容易體會到那種陌生的孤零零的處境。這其實就是人在異鄉的感覺。耗子開始想娘了,還有英子,他的英子。耗子躺在這天橋底下無比漫長漆黑的夜晚,連帶著想到了那個他一直想逃離的煙波尾,感覺遙遠家鄉的滿天繁星,一顆,一顆,從黑暗中呈現出來,亮起來,無限遙遠,又無限純凈。他已經開始朝煙波尾的那個方向張望了,盡管他什么也看不見。
但有些東西還是能夠看見的,那是離他最近的東西,是一個妹子的臉,她臉上那些細軟的絨毛,微微閃著光。耗子感覺到了她的溫熱,她的手摸到哪里,都是溫熱的。耗子被弄得舒服起來。他閉著眼急促地喃喃著。他叫了一聲英子。英子答應了。耗子在迷迷糊糊中感覺一個親人來到了身邊,一個最親的人。耗子那個憋屈啊!他就像小時候受了別的孩子欺負,見了娘,一下就撲在娘的懷里,極度委屈地哭了起來。他罵那些打他的人。英子也跟著罵。他罵那個像叫化子般的潘叔,英子也跟著他罵,比他罵得還兇狠。可罵了,她又奇怪地問,哎,你咋知道我叫英子?
這讓耗子突然清醒了一些,你是……他把眼睛睜大了,這次,他看清楚了,此時離自己最近的不是英子,是那個穿水紅色夾襖的妹子。
你不是英子……耗子想起剛才,自己還委屈地扎在她懷里哭,這一哭,他又感到更加屈辱了。他怎么會當著這么個小娘們哭哩。
英子突然停止了一切動作,盯著他看,那你說我該叫什么?
耗子激動地喊叫起來,你不是英子!
但他的嘴立馬被剛才那只柔軟的手給捂住了。黑暗中,離他不遠的地方好像還有人。他聽見喉嚨里有垂死般的咕嚕咕嚕聲。一聲過后,半晌,才又聽見一聲。那喉嚨里咔咔地叫,像是被一口濃痰卡住了。耗子感到一陣惡心。過了一會兒,那只手從他嘴上離開了,但還停留在他的臉上。耗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記得他挨打時,這個妹子就靜靜地坐在那里編她的辮子,可現在,她卻在他臉上輕輕揉著,揩拭著。耗子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陰謀,她是在揩他身上的血跡,她是在消滅罪證!
耗子堅決把她推開了。耗子說,你告訴我,是誰打了我?
——我沒看見。
耗子說,你說,他們憑什么打我?
——我不曉得。
但她的手又試探著慢慢伸過來,她還想把那些沒擦干凈的血跡擦掉。這次耗子沒有推開她,這次耗子一把抓緊了她的手。他抓得有多緊,他自己不知道。但英子很快就痛得叫喚起來。英子說,你要死啊,快放手!他盯著她。哪怕是在這樣的黑夜里,她的眼睛看起來也十分清澈,又深不見底。耗子說,你曉得,你曉得,告訴我,是誰打了我?他們憑什么要把我往死里毒打一頓?
英子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英子嘆了口氣,說你待久一點了,你就曉得了,曉得這里的章程了……
什么章程,誰定的章程?
英子賭氣說,我不曉得!
耗子喊,難道說是我攬活兒干,搶了別人的生意?
英子也喊叫起來,不,你這不是攬活兒干,你是在砸所有人的飯碗!但她心里忽然一凜,英子看見耗子眼里閃爍著隱約可見的殺機。英子沒看走眼,耗子那一刻突然又想起了娘說的那句話,你咋不把他殺了!耗子現在的這個念頭比在鄉下更強烈了。
早上,天剛麻麻亮,耗子就出去了。然后就有許多人陸續鉆到這橋底下來了,一切還跟昨天一樣,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也沒有誰注意到耗子走了,是徹底走了,還是只是暫時離開,都沒人注意。反正,耗子的存在與否對這座天橋是無關緊要的事,揍了個把像耗子這樣的鄉下小伙子,天塌不下來。
沒人知道耗子那天上午去了哪里,只有耗子自己知道。他先去了離天橋最近的那個派出所。他在派出所門口不停地轉圈。他這樣轉了七八圈之后,就有一個警察向他走來了。但耗子卻莫名地恐懼起來。后來他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恐懼的具體理由,他缺少一個重要東西,一張暫住證。他慌了。他不知道搞一張暫住證要多少錢。他不想花這個冤枉錢,至少,他暫時不想。但耗子當時并沒有逃走,耗子已經準備好了接受一番盤問。可那個警察根本沒有看他就匆匆走過去了。這讓耗子放松地喘了一大口氣,趕緊從另一條路上走掉了,走得老遠了還在回頭張望,就像在逃的罪犯看后面的人追得離自己還有多遠。當他確信沒有人追過來時,他的輕松卻又奇怪地變得空洞了,他開始后悔,他干嘛要逃呢,他得問問那些警察,誰打了我?他們憑什么打我?
他覺得他應該找個法醫,去驗一下傷。
這次耗子是勇敢地走進去了。他問法醫,誰打了我?他們憑什么打我?法醫原本不想理他,聽見他這么反復問,就給他開了一個腦CT的項目,讓他去查查,這小子的神經好像打壞了,打成腦震蕩了。這是一個法醫能夠想到的,但這個法醫也許從來沒想過,那一頓打確實已經觸動了一個鄉下小伙子最敏感的神經,但耗子看了看法醫開的那些檢查項目,腦子立刻就清醒了,別說耗子沒那么多錢,就是有,他也不想花這個冤枉錢,至少,他暫時不想。
耗子最后找到了他昨天搬東西的那家報社。耗子很想找個熟人問問,誰打了他,他們憑什么打他。但耗子除了那個昨天叫他去搬了一天東西的四眼狗,他在這座城里竟連個面熟的人都沒有。耗子有些悲涼。不過,他再次感到運氣還不錯,那人恰好在報社里,也還跟昨天那樣,穿一身西裝,頭發向后梳起,鼻梁上架副眼鏡,正在那里吭哧吭哧地寫著什么。耗子看著這一切,感覺一切其實并沒有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至少這四眼狗還是昨天那副模樣,好像一點也沒變。耗子看他正在寫呢,就沒驚動他,站在一邊等著。耗子等了很久的時間,四眼狗終于抬起頭來了,他看見了耗子,這讓他感到突然,就像耗子是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他不知道,耗子已經站在一邊等了很久了。但他感到突然,是耗子突然變了,就是再近視,就是戴著度數更高的近視眼鏡,他也不可能看不見耗子撕裂了的背心和渾身青腫的傷痕。一夜過去了,耗子的眼窩還腫起老高,耗子身上那些原本看不見的傷痕反而變得更加清晰起來。這個變化是在一夜之間發生的,已經完全超出了一個小報記者的想像。這讓他一時還拿不準耗子來找他干什么,是想找事做,還是來找什么麻煩……
你怎么了?你的臉怎么腫了?他試探著問,碰上打劫的了?
你說,他們憑什么打我?耗子直瞪瞪地看著他問。
把眼鏡摘下了,四眼狗很害怕,害怕這樣的眼神。他反復擦拭自己的眼鏡時,耗子感到身上越來越疼,但不再是那種渾身像是裂開了的感覺,也不是那種火燒火燎的疼痛,它正在變成了一種更為深刻的記憶。這可能是一種必將貫穿他未來一生的隱痛。但這一切他都不知道,也許永遠都會不知道。四眼狗把眼鏡重新戴上了,他的口氣盡量溫和,你——到底來找我們干什么?
你說,他們憑什么打我?耗子還那么直瞪瞪地看著他問。
那四眼狗給耗子倒了杯水,又給他推過來一把椅子。你坐下,慢慢說,到底是怎么回事,與我們有關嗎?
與我們有關嗎?這個問題,才是他最關心的。當耗子把昨天傍晚發生的事顛顛倒倒地講了一遍之后,他如釋重負地哦了一聲。
你說,他們憑什么打我?耗子這樣問著時,他的手有幾次下意識地摸到了褲帶那里。這個可疑的動作一共重復了三次。四眼狗雖只是個很普通的小報記者,但也并非沒有一點職業性質的敏感。他的手下意識地一抖。他知道耗子摸到了什么。
這世界……快完蛋了……他不知怎么也像那叫化子老頭似的嘀咕了一句。然后他就出去了,他說去找他們頭兒。耗子又等了很長時間,那四眼狗還沒回來,耗子便走掉了。耗子對那四眼狗原本沒抱什么指望,他就想找個人問問,他們為什么打他,憑什么要把他往死里毒打一頓。
半晌午的時候,耗子回到了天橋底下。現在,他被另一個念頭完全控制了。耗子必須讓他們注意到,他已經不是昨天那個耗子了,他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應該說耗子的變化是驚人的,耗子最大的一個變化就是剃了一個光頭,這讓他的表情變得兇悍異常,哪怕看一眼,你也會注意到一個鄉下小伙子鐵青的頭皮和橫咬著的腮幫子。但沒人注意他,沒人注意到耗子在一夜之間發生的驚人變化。他的手又有幾次下意識地摸到了褲帶那里,這個可疑的動作一共重復了三次,可天橋底下的人對這一切竟然都熟視無睹。倒是耗子自個兒覺得,腰里別了樣什么東西,感到腰桿比以前硬了,粗了。
這會兒,那個像叫化子般的老頭潘叔,即將開始對另一個人的盤問。
是一個女人,她一跛一跛地走過來了。她好像已經走了好遠的路,到這橋洞子底下,她往前蹭了一下才站穩腳跟。然后,大伙才看見她還牽著一個小丫頭。唉,那丫頭原本長得挺俊的,卻是個豁嘴子,兔唇。可惜了啊。
哪兒來的?潘叔問。
女人愣了一下。她用袖口揩了一下鼻涕。
叫什么?潘叔問。
女人又愣了一下。她瘦削的肩膀不停地顫栗著。
不在家里好好呆著,到這兒來干什么?潘叔問。
耗子后來知道,其實每來一個人,那個叫化子般的老頭潘叔,他都這樣問。直到死,他一直都沒有停止這樣的追問。通常,在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會屏住氣,像是等待判決。但誰也沒想到,接下來還會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耗子也開始他的追問了。耗子必須讓人們正視到他在一夜之間發生的變化。耗子第一個走近的是英子。這不是煙波尾的英子,不是他的英子。這個世界上叫英子的妹子也許太多了,但英子和英子是不一樣的。耗子這次把英子實實在在地看分明了,扎一條烏黑發亮的大辮子,臉很黑,倒是,黑得一點也不難看,但也說不上俊俏。不過,一雙眼還真是水靈靈的。這天橋底下,竟然有這么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這讓耗子覺得實在很沒道理。
你說,是誰打了我?耗子問。
你說,他們憑什么打我?耗子問。
他一聲接一聲地問英子。不過,這次他是當著很多人的面,這就有了不同的意義。他要讓每個人都聽見,然后,回答他。耗子感覺到自己的情緒有點高漲。他這樣盯著一個人時,他的胸肌就有了比較突出的形狀。但英子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她還是靜靜地坐在那里編她的辮子。耗子瞅著她。耗子再次想到,他挨打時,她肯定就靜靜地坐在那里編她的辮子。
你說,是誰打了我?耗子問。
你說,他們憑什么打我?耗子問。
這是耗子那些日子重復得最多的一句話。這次,他問的是一個男人,可能是因為身上暗藏著了一件利器,他追問的聲調不由自主地高了起來。但不管他瞅著誰了,他開始問誰了,誰就會背過身去。或許只有被往死里毒打了一頓的人,才能感覺到這所有的人都背過身去的那種冷漠。他們不是害怕耗子,他們是徹頭徹尾的冷漠。但耗子知道,那些把他往死里毒打的就在他們中間,他與他們無冤無仇,可他們揍了他,很多人都揍了他,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揍過他。他用仇恨的目光看著他們,他知道從現在開始,他就跟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有仇了。
最后,耗子的目光盯在那叫化子般的老頭潘叔身上。老頭還是那樣,永遠那樣,歪靠在水泥橋墩上,卻又是一動不動地歪著。他這樣一動不動地歪著時,那瘦小的身子仿佛深深地嵌進水泥的橋墩里了。耗子慢慢走過去了,他緊緊地盯住了那老頭,他覺得自己正一點一點地把這叫化子般的老頭往心里記。那老頭閉著眼,他閉著眼,也看見耗子把手伸到了一個地方,不停地摸著什么。
你說,是誰打了我?耗子問。
你說,他們憑什么打我?耗子問。
耗子一直緊緊地盯著那老頭。老頭一直閉著眼,但他的干癟的嘴撇了一下。耗子知道,他馬上就要笑了。他果然笑了,他微笑著說,是個好家伙啊,拿出來瞅瞅。他這樣一說,就有兩條漢子突然從背后襲上來,耗子還沒看清楚,那把刀已經到了老頭手里。老頭睜開眼睛看看,但他好像一點也不害怕那把刀子。他好像一直就等著一把刀子來結束自己。他甚至把刀尖對著自己的胸口比畫了一下,他這孩子氣十足的動作引起了一陣愉快的笑聲。然后,那把刀開始在人們手里傳來傳去。每個人都看得很慢,很仔細,它似乎滿足了每個人的好奇心,但絲毫沒有游戲的味道,一個個都神情專注,甚至可以說是肅穆。耗子的眼睛一直在跟著那把刀轉,漸漸變得血紅了。但沒事,什么事情也沒有,最后,那把刀又傳回了耗子的手里。耗子看著那把刀,耗子的目光是彎的。幾乎所有的人都看著那把刀,所有的目光都是彎的,包括英子。
第一個采取行動的是英子,英子一腳,踢在耗子的腳上。耗子下意識地捂住腳踝時,突然又挨了一耳光。英子仿佛憋了比耗子更多的火氣。英子仿佛受了比耗子更多的委屈和屈辱。這一巴掌掄得,英子的頭發都直豎起來。幾乎是同時,她的淚水也洶涌了出來。這一耳光也太響了,四周的一切突然變得無聲無息。這是一個極短暫極安靜的間隙。
是我揍了你,你殺了我啊!英子喊叫一聲。
耗子好像被打懵了。耗子吃驚的不是這妹子身上暗藏的那股力量,而是她的淚水。這讓耗子變得十分慌亂,他有些不知怎么辦了。
豬腦子!英子罵。
C.關于夢城的那座天橋
對夢城人來說,沒有人不知道夢城那座天橋,也很少有人知道夢城那座天橋。
這樣一座天橋,讓整個城市都顯得氣派,現在,也很夸張。它可以算得上夢城的一個樞紐。一座天橋把夢城分成了東城、西城、南城、北城,四大塊。它是許多條馬路相互聯系的中心環節,四周除了一幢比一幢高的現代化樓群,離這天橋不遠,就是夢城最大的貧民窟。早就說要拆遷了,卻一直沒拆。這天橋底下的民工,就有不少在那里租房。也只有那些城市貧民,才會以極低廉的價格把擠出的一個小角落出租給比他們更窮的鄉巴佬。但天氣稍一暖和,他們連這樣的廉租房也不愿租了,都搬到了天橋底下,白天把被窩卷起來,夜里把地掃掃,掃出一個人能夠躺下的一小塊地方,鋪上廉價的塑料布,再把白日里用塑料布包著的被窩攤開,一半墊一半蓋。他們有辦法把這里弄得比城里的狗窩更溫暖。這座天橋,對于這些遠離故鄉的異鄉人,也真是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但有時地下污水管突然破裂,整個橋底都浸泡在污水里。
大多數的夢城人也許只注意到了它的上半部分,能被陽光照亮的那一部分。陽光白白地瀉下來,瀉在橋洞子的外面。而下面,這天橋底下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很難見到陽光,從早到晚由陰暗持續的籠罩,只有日落時分才能看到一點斜陽。天橋最底下的這些人,在天橋上是很少有人看見的。只有當你的目光完全落到實處,你才會看到橋底下的這些人,他們大多只穿件被汗水浸得發黃的背心、大褲衩,有的干脆光著膀子,壯得就像一個個鄉下的傻子。在那些生長在亞熱帶的瘦小而精明的夢城人眼里,或許他們就是真正的傻子,不知來自哪個愚蠢的村莊。
這里的一切都是自發形成的,小商小販,賣烤紅薯的、烤羊肉串的、擦皮鞋的、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賣盜版光碟和黃色書籍的、修單車補皮鞋的、賣假發票的以及裝修游擊隊,全都擠在這橋下,一到天黑,這里還有招徠嫖客的下等妓女,據說還有販賣槍支彈藥的。更多的,還是耗子這樣的短工,他們算是這各種謀生人群中的最低下的一種,但干別的多少都要些本錢,而這行全憑赤手空拳就可以干了。這對耗子這樣剛進城的農民是最干脆的。只要有人叫你去干,干了有人給錢,啥活都干,往樓上樓下搬東西,大東風卡車陷在爛泥里了幫著去推,幫一些搞個體運輸的裝貨、卸貨,七七八八的什么事兒都有,都是些不要技術不要本錢只憑力氣掙錢的苦力活。還有人從二十幾層的一座高樓里背下來一個死人。二十幾層的高樓,自然是有電梯的,可人死了,電梯不讓進,嫌不吉利。夢城這么現代,可夢城人還是信邪。但這些農民不信邪,背一個死人下樓,比搬一個電梯裝不下的舊櫥具下樓可輕松多了,人家給的還是雙倍的工錢。
這里是城市的一個灰暗地帶,這樣說并沒有別的意思,它的灰暗是真實的,當一個人從外面走來時,就更特別地感覺到那種灰暗,眼睛一抹黑,蠕動著隱隱綽綽的人。恍若鬼影憧憧。這些人的臉都很黑,很模糊,跟這里的環境保持一致。而對于這里邊的人,他們倒并不覺得有多么灰暗,天橋底下的每一樣事物都早已爛熟于心,哪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他們也不會被什么東西絆倒,也能看見外人發現不了的光亮。在一個高速運轉秩序井然的城市里,總有那么幾個處于無政府狀態的死角。這里整天彌漫著浮塵和汽油味兒。車輪從天橋頂上疾馳而過,它們奔跑出來的灰塵最終都會降落到這里。這個降落的過程是誰也看不見的。當塵埃終于落定,已經是厚厚的一層積灰。天橋底下,每個人身上都有一股灰撲撲的味道。
這橋下不但人太多,太亂,氣味也十分復雜,汗腥味、尿騷味混和著汽油味、汽車尾氣味,這些氣味太濃烈了,多待一會兒就會被熏得頭暈腦漲。常有找不到廁所的鄉巴佬提著褲子往里闖,他們可能嗅到了類似于廁所里的那種污濁氣味了。一個真正的夢城人,是很少走進去的,他們永遠都只是一些旁觀者。內心里,他們對這些下三濫的人也保持一種警覺和必要的距離。自然,他們偶爾也要來喊個短工、三輪,但大都只站在外面捂著鼻子喊。鄉下人在城里找個活路一點也不難,這些鄉下人發達的四肢在城里還是很有市場的,城里有太多不是城里人干的活。有的人甚至根本不用自己來,打個電話,叫個人過去。耗子曾經想過,難道我搶了別人的生意?可耗子很快發現,在這里找個活兒干,一點也不難。這里很多人都有手機、小靈通,有的甚至還印了名片。不過,必要的防范還是有點,他們和那些城里人一樣,對外界也保持一種本能的警惕,尤其是對那種沒事在這兒晃悠的城里人。
你認識一個叫耗子的鄉下小伙子嗎?在某一天他不慎撞到了這里。
耗子現在每天都在想同一個問題。
誰打了他?他們憑什么打他?
他盯著這里的每一個人看,希望從他們身上看到某些可疑的痕跡,哪怕是可疑的神色。耗子在尋找仇人的過程中也在一步步接近某種真相。在這一過程中他身上的灰塵也越撲越多。這些灰塵,有的還能用水洗干凈,有的已經烙進了傷口,和傷口一起慢慢結痂。這幫人,看起來都很臟。而耗子,看起來比每一個人都臟。臟兮兮的耗子不是沒想過,難道,這里就沒有人管?
也不是沒有人管。管這一片的城管,人稱二腳踢,瘦瘦小小的個子,蹬一雙大頭靴子,那頂大蓋帽從來就沒有戴正過。他每天天快要黑了時照例要來這兒看看,臉拉得很長,像驢臉,但比驢臉陰沉。他腰上吊一根低壓警棒,手里拿一把小紙片,見誰丟一張,兩塊、三塊的,有賴著不給的,他就罵罵咧咧一陣,踢翻一兩只鄉下人的簍子、筐子,繼續罵罵咧咧的,便走掉了。天橋底下的人都盼著,每天他都陰沉著個驢臉,每天照常來踢兩腳,照常罵罵咧咧的,這表示天橋底下的一切正常。他要不踢了,要突然笑了,那就不正常了,很不正常了,這個時候,他對這橋底下每個人都點頭哈腰的,活脫脫的就是個二鬼子了。他這是在給每個人遞信呢,有事了,有行動了!果不其然,很快就有大隊人馬開進來,工商,城管,有時還有警察,這些穿著藍色、灰色、黑色制服的各路部隊,一過來就開始稀里嘩啦地砸攤子,把天橋底下的人抬上一輛輛卡車,拖到遠離城市的荒郊野外,像扔垃圾一樣地扔掉了,沒三四天你別想回來。等你重新回到這里,行動就已經圓滿結束了。然后,一切照舊,二腳踢每天天快要黑了時照例要來這兒看看,臉拉得很長,像驢臉,但比驢臉陰沉,腰上吊一根低壓警棒,手里拿一把小紙片,見誰丟一張,兩塊、三塊的。天橋底下的人,對二腳踢都特別討好。二腳踢剛伸手往口袋里摸煙,一個修單車的江西漢子連忙把一根煙遞給他,湊上火。但二腳踢沒接,他手指一彈,把紙煙彈了回去。二腳踢吸自己的煙,點自己的火。火苗一閃,便把二腳踢的臉映了出來,這時你便感覺到這天橋底下多少還有些光亮。
這個人很有趣,有一次他竟然踢死了一只野狗。野狗和寵物最大的區別在于,夢城的寵物犬脖子上都吊著一個由市政局編號注冊的銅牌,這是它登記在籍的合法身份,受到法律的保護。沒這牌牌的就是野狗。二腳踢踢死的是一只野狗,踢死了,也就踢死了。但到了晚上,他還會過來,拎著一瓶二鍋頭,拖拖沓沓的過來了,老遠,他便聞到了一股燉爛了的狗肉的香味。幾個漢子正用一口臨時搭起來的灶在那里燉著呢。把鍋蓋一掀,熱氣騰騰的,一只狗全爛在鍋里了,連大蘿卜、紅辣椒,稀里嘩啦一大鍋。
二腳踢罵罵咧咧,造!又說,莫太燉爛了,得留點嚼勁兒。
他好這口誰都知道,他的口味,這橋洞子里的許多漢子都知道。狗肉燉蘿卜,老白干,二鍋頭。
天橋底下的人,中晚兩頓飯,大多是盒飯,再就是廉價的袋裝方便面。只偶爾打打牙祭,才會臨時搭個灶開個火的。耗子很幸運,他趕上了這一頓狗肉。可大伙兒都熱氣騰騰地在一口大鍋里攪和時,他卻一個人在一邊干坐著。他成了這橋底下的一個孤兒。也有人叫他過去吃狗肉。先是那個剛來不久的女人過來了。那女人,大伙兒都叫她芳嫂。不知是姓方,還是叫芳。女人走路不跛了,但女人把褲腿無意間撩起來時,就能看見一道一道的傷痕。有的還是新傷,有的可能時間太久了,已經長成了青色的瘢痕。耗子看見了,耗子想,這個女人挨的打可能一點也不會比自己輕。耗子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憐憫和同情。好像是可憐那女人,好像又是可憐自己。但芳嫂不像耗子,她沒想過要尋找仇人,要復仇,她還在刻意掩蓋那個真相。她說她身上的傷是不小心摔的。但她不會撒謊,說過之后臉就紅了。譬如說擦鞋。芳嫂除了擦鞋,還給這橋底下的漢子們洗衣服。有時洗著洗著她的臉又紅了,她看見了什么。她很少說話。大多數時候,她都是用笑容代替說話。她對每個人都笑,哪怕笑,也是一副多愁善感可憐巴巴的模樣兒。這種模樣的女人對漢子最有吸引力了,尤其是天橋底下這幫餓狼。不過,在狼群中的女人其實是最安全的。最可怕的是那種孤獨的狼。耗子就是一匹孤獨的狼。每次她看見耗子時,都不笑。她很害怕。她臉上偶爾流露出的憂愁,似一個親姐。這小伙子,天生一副老實相啊,可那兇狠的目光,真的叫她害怕。
兄弟,吃點東西吧。芳嫂輕聲勸他,你還年輕啊,后頭的日子還長呢。
耗子幾天沒吃東西了,但一點不覺餓,他的肚子里氣堵堵的,撐得太飽了,什么也不想吃,也吃不下。芳嫂看他這樣子,想說什么,也不敢開口了。
然后,英子又坐到了他身邊。他體會到英子的動作里有婉轉道歉的意思。英子瞅著他,把一飯碗狗肉故意扒來扒去,全都是她從鍋里挑最好的揀出來的,英子故意讓狗肉的香味散發得更濃烈。
英子調皮地說,想吃不?我喂你……
耗子把頭堅決地轉到了一邊。耗子的神色可以說是冷酷。
英子看著他鐵青色的后腦勺,她頑皮地在他的光頭上摸了一下。好像,他還是個孩子。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頭皮上剛長出來的發茬,扎手。
D.有一種餓,食物無法填滿它
耗子不聽勸。耗子還在不停地發動攻勢,他好像想激怒所有的人。
只要有活路,他還是第一個搶上前去。他憑力氣掙錢有什么錯?他已經做好了第二次挨打的準備。可他剛站起來就會有人搶先一步沖上去,呼啦又跟上去一大片。耗子很快就被一大堆強有力的屁股擠到了最后面,他看見的是一大堆后腦勺了。這已經不是一種排斥在外的感覺,他是真的被所有的人排斥在外了。他悶著頭,拼命往人縫里擠,但他一個人,面對的卻是天橋底下所有的漢子。他們那么默契,又是那么心照不宣。
開始,天橋底下的秩序看起來似乎有點失控了,但并未真正失控。耗子很快發現,他們是一伙的,是扎成一堆的。誰干這趟活,都是一樣的。這中間沒有競爭。他們這樣干的時候都嘻嘻哈哈地笑著。他們并不急于攬到活兒,而是從容地跟那個人討價還價。耗子想過,就是不給錢他也要去干,但他根本就攏不了邊。
被擠到了一邊的耗子,只能孤零零地干坐著。
耗子幾乎成了個屢戰屢敗的悲劇英雄。
現在,連看他一眼的人都很少了,生怕看他一眼就會受到牽連。
耗子越來越覺得,這里的一切事情都不像偶然發生的,而是精心安排好了的。哪怕是這么一個混亂復雜的地方,也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控制這里的一切,在一種秘密的狀態下行使著權力,蹬三輪的只管蹬三輪,搬東西的只管搬東西,賣耗子藥的只管賣耗子藥,賣狗皮膏藥的只管賣狗皮膏藥,各司其職,絲毫不亂。
這個異常神秘的人物到底是誰?這個人絕對不是二腳踢。
耗子最注意的還是這里最神秘的那個像叫化子一樣的老頭潘叔。耗子下意識地想,這么個古怪的干巴老頭兒是干什么的呢?沒看見他擺地攤做買賣,也沒看見他修單車擦皮鞋,他就像這混亂世界旁邊的一個旁觀者,縮在最靠里頭也最黑暗的那個角落里,閉著眼,看不出死活地閉著眼。偶爾,眼睛剛一睜開,又怕光似的趕緊閉上。興許,一個人在黑暗中待久了,就會這樣畏懼光亮。但你絕不會把他與那種道上的人聯系起來。在很多人的心目中,黑道上的人大多是身材威猛面目兇橫、手臂上和胸口上都紋著青龍白虎而且連胸口都長滿了黑毛的青壯漢子。這號角色偶爾也會在天橋底下光顧,找上誰了誰倒霉,誰出血。血就是錢,不給錢就讓你真的出血。可他這老頭,也實在不像個山大王或黑老大。
耗子的神經現在幾乎是繃得緊緊的。現在他也已經習慣于待在天橋底下一個非常幽暗的部分。他開始和這天橋底下這些人的表情一樣,都像這凝固的水泥,漸漸麻木了。他的身體也變得僵硬了。他不再東張西望,老是盯著一個地方出神。時間開始變得漫長得可怕。但他沒像那個叫化子老頭那樣終日塌著眼皮,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專心致志地望著天橋外面。天氣正一天天地熱起來,外面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他的屁股周圍,竟有石耳一樣的蘑菇長出來,一些青苔在橋墩下獨自綠著。還有些弱小的蟲子在腳邊爬來爬去,如果能生存下來,再過一段日子,它們就會長出翅膀,可以飛了。
英子每天半晌午出去一趟,快到中午時候回來。下午又出去一趟,傍晚回來。她供應這天橋底下的盒飯和廉價的袋裝方便面。一個裝盒飯的大筐子,架在單車后座上。車,是一輛男人騎的永久載重車,后面的貨架還特意用鋼筋加寬了。這是那個修單車的江西漢子的手藝。每次,英子騎著單車過來了,耗子都是第一個看見的,然后耗子又看著英子一翻身飛下單車,把龍頭嗖地一轉,車屁股就對著橋洞子了。
她那股潑辣麻利勁兒,讓這橋底下的漢子都叫絕。
這天,外面下著雨。她沒帶雨傘出去。雨是在她回來的路上開始下的。她渾身都濕透了,女人已經渾身濕透了。她站的那一小片地方,迅速地汪出了一攤水。可那些盒飯都沒打濕,沒進一滴水。她把自己的褂子脫下了,罩在盒飯的外面。她把褂子掀開,嘹亮地吆喝一聲,開飯了啊——
只這一聲吆喝,天橋底下的漢子便像成群的綠頭蒼蠅一樣擁過去,飯菜都還熱乎乎的,那味兒還挺香。英子知道夢城哪個地方的盒飯最好,最好的都是那些剛開張做生意的盒飯店。英子不偷懶,她要讓天橋底下的人吃到最好的盒飯。但她的價格不比外面賣得貴,她賺的是批發差價。她不但很勤快,也很能干。每個人都吃得很貪婪,仿佛在吃人類最后的午餐。他們貪婪地咀嚼的聲音能讓你體驗到窮人生活的幸福之處。這時候英子眼里閃著光,她的臉紅撲撲的,散發著熱氣。她忘了換衣服了,身上少了一件衣服,她好像豐滿了許多,兩個乳房把單薄的衣衫高高頂起來,兩個乳房都騰騰冒著熱氣,像兩座火山。她可能覺得自己這個樣子更好看,她的衣服也不必再換了,已經被她自己身上的熱氣烘干了。
她有一種特別的眼神,這是煙波尾的那個英子沒有的——耗子的英子。耗子已經有些記不清英子的模樣兒了,她的存在對他已經是某種記憶。他知道,英子是愛他的,因為愛,她老是哭。她可能在他的背后看見了耗子家兩間不知什么時候就要倒塌的土坯房,一個終日爛醉如泥的爹,一個早早就花白了頭發的老娘。英子充滿幽怨的眼神,看得他心軟,也看得他絕望。而現在,耗子眼前不停地晃動的這個英子,有點小瘋小癲,總是樂呵呵的。她的快樂是真實的,就像英子的憂傷一樣真實。每次看到她紅撲撲的臉蛋,閃著光的眼睛,他就想,如果沒有那一天就好了。在被人往死里毒打了一頓的那一天之后,他就感覺到所有的日子,連同所有的人和事,都變得與那一天以前完全不同了。
英子看耗子一個人坐在那兒發呆,她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想啥呢?她眨眨眼皮,你就想干點啥呢也得先把肚子吃飽啊。
耗子坐著沒動。英子問,沒錢了?先賒著。
耗子還是坐著沒動。你這個沒良心的!英子罵。
她一甩辮子走了,他又恢復了剛才中斷的神情。
他開始感到餓了。但有一種餓,食物無法填滿它。
他聽見她跟別的男人去打情罵俏了。這叫耗子心里很不舒服。他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心理。難道他在吃醋?其實他能感覺出來,她的快樂是真的,她的打情罵俏卻是假的,只不過借機撒撒野,讓自己快樂一下,也讓這天橋底下多一些笑聲。真有敢對她動手動腳的,她一巴掌就扇出去了,不比扇在耗子臉上輕。這天橋底下的漢子都挺怕她,挨了打還得叫她一聲姑奶奶。
芳嫂每頓飯,都是和那小丫頭分著吃。她把一大半的飯菜揀給丫頭了,又把很碎的一點肉末子,很仔細地揀到丫頭的飯盒里。她在一分一分地省,一分一分地攢。這一切都是為了填補丫頭嘴上那個天生的缺陷。丫頭好懂事,只要看見了城里人扔掉不要的銀分子,她的眸子就亮了,比那些銀分子亮多了。母女倆都細嚼慢咽的。耗子沒回頭,但他仍感覺她的眼睛在細細地看他。芳嫂的眼神總讓他想起娘的眼神,還有英子的眼神,他的英子。耗子和英子好上后,就覺得,英子的眼神和娘的眼神越來越相似,可英子最擔心的,就是生怕在某一天變成娘那樣子。
盒飯賣完了,英子開始細心地撿起地上的飯渣、菜渣。她很能干,也很勤快。如果適應了這里的光線,你會發現,這天橋底下收拾得其實還算整潔,這是因為英子,還有芳嫂,每一個地方只要有了女人,再臟也不會太臟。英子把這些飯渣、菜渣都裝在一只潲桶里,下午出去時就會帶走,運氣好還會有郊區的農民專門來收,還能賣點錢。她撅著屁股干著這些時,有時故意走得離耗子很近。她的臀又圓又大。耗子靜靜地坐著,可耗子心里很亂。他很餓。他也不可能對一個年輕妹子渾圓飽滿的屁股毫無感覺。耗子娘就喜歡這種臀又圓又大的妹子。娘說,這樣的妹子又勤快又能干又會生崽。娘其實并不喜歡英子——他的英子。娘說,英子是投錯胎了。英子生在鄉下,卻是一個特別嬌氣的妹子,長得也一點不像個鄉下妹子,腰那么細,小臉白白的,屁股尖尖的。耗子娘說,跟猴子屁股似的。但娘不敢當耗子的面這樣說,娘是跟別的老婦人在一起這樣嚼舌根。但耗子聽見了,耗子問娘,你看看你這兩間土坯房,你看有誰嫁到這屋里來做媳婦?娘就閉緊了嘴巴。娘的樣子好可憐的。
耗子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英子開始服侍潘叔那老頭了。她先在老頭脖子上圍了一條毛巾,然后才開始喂老頭吃東西。不是盒飯,她每次給那叫化子般的老頭帶回來的都不是盒飯,她那個天藍色的保溫飯盒里,端來的是熱乎乎的雞湯面,有時還是鄉下人想都不敢想的鴿子湯。她可真舍得。但在喝雞湯之前,這個老頭先還得喝下別的東西。耗子聞到了草藥的氣味。這是他每天早晨在天橋底下最早聞到的一種氣味。這些藥渣子還被英子故意倒在人最多的地方,從上面踩踏過去的人越多,這病就越是去得利索。可老頭不肯喝藥。苦啊,啊,太苦了……老頭的喊聲就像快要咽氣了。
喝!英子低聲叫道。她的聲音這時是蠻橫的。如果老頭還不肯喝藥,她就要動手了,要捏緊他的鼻子往喉嚨里灌了。苦啊,啊,太苦了……老頭像喝完藥的孩子似的伸長了舌頭,一種特別明顯的童稚氣從他皺紋密布的老臉上顯露出來。這時英子已經一匙一匙地給他喂雞湯了。等老頭喝完了雞湯,她還要給他捶背、按摩。此時,老頭便瞇著眼,哼哼唧唧的,十十分分陶醉的樣子。耗子好像更加糊涂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活在一個很荒唐的世界里。他從煙波尾的英子身上轉到現在這個英子身上,他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侍候那個老頭。他隱約察覺到了他們的關系。這讓他更加吃驚,怎么會呢?那樣一個糟老頭子,竟然有這樣活潑的一個女兒?她的手每按到哪里,那老頭全身就會傳過一陣極受活的顫栗。耗子偶爾看見了,渾身卻傳過一陣神經質的痙攣。那老頭無論如何再也恢復不到先前那種深不可測的樣子,威嚴的樣子。他的深不可測,他的威嚴,仿佛都隨著他的呻吟聲結束了。
耗子開始想,難道,還有更神秘的力量控制著這里?
誰在安排這里的一切,也許,是上帝。
E.大老表
終于,有一個人要告訴耗子,是誰揍了他。
就是天橋底下那個修自行車的江西漢子。這讓耗子感到很意外,還有些突然。那是個五大三粗的江西漢子,一張臉黑而粗糙。耗子聽見別人都叫他大老表。耗子個兒不矮,可大老表站著時,比他足足高出一頭。但大老表很少站起來,很少顯示出他真實的高度。耗子在一邊悶坐著時,常看見他給單車打氣,光著膀子,身子一彎一彎的,肚子一鼓一鼓的,黝黑的手臂隆起一塊塊疙瘩肉,背上的汗珠從脊梁溝往下流淌。有幾個蒼蠅叮在那里。但他的兩只手都沒得空。他把背不停地往水泥墩上蹭蹭,連站在一邊的人看了也渾身瘙癢。這個形象后來過了好久耗子都一直沒忘。橋下修單車的攤子很多,只要有個人推著單車過來,就有十幾個渾身油膩的腦袋把脖子朝前伸長了。但找他的人最多。
他的江西話耗子聽得懂,跟耗子家鄉煙波尾的土話差不多。或許是這相似的鄉音拉近了耗子和他的距離。耗子很少跟他搭話,耗子幾乎沒跟任何人搭過話。但耗子常聽到大老表和那些來修單車的人說著話。他發現這個人管得很寬,他經常為臺海會不會發生戰事提心吊膽,也為本·拉登會不會發動第二次恐怖襲擊憂心忡忡,連彗星和地球的交叉軌道也是叫他揪心的一件事情。有的人一邊等著他把單車修好,一邊跟他閑扯,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也有不愛聽的,說,關你卵事!他卻為此夜不能寐,寢食難安,好像他人生的意義全部在這些事情里。
大老表和芳嫂的話是最多的,兩人算是知音了,都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芳嫂的鞋攤擺在前面,大老表的修車攤就擺在芳嫂的后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兩口子。女人的樣子似乎好了些,臉色也潤澤了。她其實還挺年輕,還不到三十呢。沒人來時,她就把雙手合插在并攏的膝間,緊盯著各個路口。她的神經和耗子一樣,也繃得緊緊的。似乎,天天等著一件事的發生。
耗子發現,這個女人膽子真是小極了,一點兒動靜就會嚇她一跳。
她跟大老表說著什么時,耗子不想聽,可他們的交談還是不停地鉆進耳朵。既是家常,自然沒有多少新鮮事,無非是老婆害病了,豬發瘟了,孩子的學費繳不上了,但這又都是一個農民必須面對的事。大老表說,他來夢城要說也沒少賺錢,可前些年賺的錢全用來給老婆治病了,本來是想在家里蓋房子的,攢啊,攢啊,哎,許多年的努力,一場病就害掉了。現在他攢錢,全都要用在孩子身上。一次他無意間流露出了很悲觀厭世的情緒,他說一個人活得這么苦這么累,如果只是為自己一個人活著,他早就不想活了。
這話讓耗子心里一驚。但他沒看到大老表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他低著頭,正用勁地給鋼圈上螺絲,那把扳手很大,不像是修單車的,像是用來修汽車的,可在他手里使喚得挺麻利,擰得每一個螺絲都像他咬緊的牙齒一樣堅固。
一個人把修理費數給他時,他嘆了口氣,對芳嫂說,明天又該給兒子寄伙食費了。
芳嫂問他兒子學習咋樣,他苦笑著說,不咋樣,末把子。
末把子?芳嫂好像不知道這江西話是什么意思。
他再次苦笑了,說就是倒數第一啊。看見芳嫂的表情更加奇怪了,他又說,我早不想讓他念了,孩子他媽早就不想讓他再念了,一個末把子能考上大學?屁!可他就是要念,你不叫他念,他就要喝敵敵畏。
話題又轉到了那個長著兔唇的小丫頭身上。
芳嫂說,要是個崽子倒也罷了,可是個丫頭,將來是要嫁人的啊。個豁嘴子,再大一些就不好補了。
芳嫂說著,一汪眼淚包在眼眶里,隨時都會掉下來。
然后,便是長久的沉默。有人過來擦皮鞋了,芳嫂用袖子揩了一把眼淚,笑著招呼客人了。大老表便捧起了一本書,他的工具箱里除了扳手,老虎鉗,還有書,《萬年歷》、《三國演義》、《麻衣相術》、《新華字典》,還有幾本外國破小說,這些,大多是從街邊的小地攤上淘來的,也有從收破爛的那里搞來的,一本本都被他翻爛了,每一頁都印滿了他的臟手印。耗子第一次看見他看書,就感到挺滑稽。他這是看書呢,還是在糟蹋書呢?可這個人看得還很入迷,一拿起書,他就安靜了。這是一個古怪的讀書人的形象,那把大扳手挨著他大腿的一側放著,像是一件異常沉默的武器,在捍衛著什么。
如果這時有修車的人過來,瞅著他笑,他也笑,嘿嘿。
耗子偶然窺見了書名,《罪與罰》,這本書耗子聽說過,但沒看過,是一個外國人寫的小說。大老表跟芳嫂說,這本書里寫的事都是真的,不像那些狗屁報紙,盡是些瞎編的事兒。
就是這漢子,那天主動請耗子喝酒。他說他有事要告訴耗子。
耗子后來回想起來,那天天橋底下并未發生什么特別的事,只是貼出了一張布告。但這算不得是什么特別的事,每隔不久,天橋下就會有法院的布告貼出來。這些布告就貼在耗子背靠著的那根水泥墩上。有區一級法院的,有市中院的,有省高院的,不知怎么都愛貼在同一個地方,一層一層地覆蓋著,剛過去的事很快就會被剛發生的事掩蓋了,但還是會透出隱約的字跡,在一個名字上,有時會透出幾個人的名字。區一級法院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犯罪,判刑三至五年,到了中院就是十年以上的徒刑了,到了高院名字上就可能要打一個血淋淋的大叉,后來不知怎么又改成打勾了。叉與勾無所謂對與錯,在一張紙上都是一樣的意思,即一個人可以合法地殺掉了。看這些布告上的名字,除了一些貪污腐敗的官員,幾乎全都是外省進城務工的農民,但名字后面一律寫“無業”,仿佛這些被槍斃的人一直到死除了搶劫、殺人、強奸,沒干過一件正經事。
對于天橋底下的人,這是一種提醒,更是一種警告和威懾。它也的確能嚇唬住一些膽小的人,但更多的人不但不會感到恐懼,看見有這么多人犯罪,反而受到了鼓勵,躍躍欲試起來。而對于那些即將被處死的人,橋下這些人也沒多少同情。一個四川人伸著指頭比畫成一把槍,瞇著一只眼瞄準一個貴州人,嘴里發出一聲——嘣!而那個貴州人就像真的挨了槍子兒,張開手臂作向后仰倒狀。
大老表說,屁,還能讓你站著挨槍子兒,都得跪著,槍是從后面打的。
又一個人說,聽說不等咽氣就拖到醫院里去了,有人正等著他的眼角膜和腰子呢。
扯到這事上,很多人都開始列舉人身上有用的東西,可多呢,心哪、肝哪、眼角膜哪、眼珠子哪、血哪、骨髓哪……都可換到別人身上。這些議論從一個人的死漸漸轉到各個身體器官的用處,又轉到每一個器官值多少錢,有人甚至根據這些器官的單價計算出了整個人的價值,最少也值一百萬哪。這個價錢讓許多人眼珠子都開始發亮,沒想到一個人會這么值錢,人人都像身價百萬的富翁了。有人開始憤怒地質問,上次這橋下一個蹬三輪的兄弟被車軋死了,怎么只賠了四萬?又有人開始倡議,媽的,咱們不在這里干苦力了,咱們賣腰子去,賣眼角膜、眼珠子去,給自己留一個腰子一只眼就夠了。
耗子記得,大老表說出那句話之前,一直堆起滿額的抬頭紋在看那張布告。他已經看了不知多少遍了。那張布告就貼在耗子身后,但耗子坐著沒動。不過他一直低著頭在看眼皮底下那兩只大得嚇人的腳,蹬在一雙舊輪胎割出來的牛鼻子涼鞋里,黑乎乎的。耗子就一直看著這樣一雙大得嚇人的腳發呆。
耗子沒想到這個人會突然問他,問他是不是真想知道是誰打了他。
耗子當時驚得大大地哆嗦了一下。大老表的嗓門就像他粗壯的身坯一樣粗壯,他的喉結大得像只土豆。可接下來他的聲音就小了,他不但壓低了聲音,他的神情也變得異常詭秘起來。他這神情讓耗子覺得,他要告訴他的還不止一件事,他心里還裝了許多事。耗子一直盼著這一天,可耗子在那一刻反倒猶豫起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啥子圈套。可他太想知道是誰打了他了,他問,誰?
大老表說要找個說話的地方,然后就把耗子帶到了離天橋不遠的一個排檔,慷慨地叫了酒,叫了菜。耗子急于知道是誰打了他,屁股沒坐穩就問:
你說,是誰打了我?
你說,他們憑什么打我?
兄弟,先喝酒,慢慢說。大老表端起酒杯,要跟耗子碰。
耗子勉強端了一下酒杯,勉強跟大老表碰了一下。他不想喝酒,只抿了一小口酒。酒味兒太烈,有些嗆人。耗子被一口酒嗆得咳嗽起來。
大老表已經呼哧呼哧吃開了。他一手捉住酒杯,一手抓個豬蹄子,塞個滿嘴地對耗子說,吃啊,兄弟,你這樣憋屈著自己,非憋出大事不可……
耗子也不想憋著,耗子漲紅著臉問:
你說,是誰打了我?
你說,他們憑什么打我?
大老表說,兄弟,先喝酒,喝啊,喝酒要大口喝,話呢,要慢慢說。他又開始東扯西拉,臺海局勢,阿拉法特的病情,彗星和地球的交叉軌道,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還有天橋底下那張布告,他一邊講一邊拿眼角的余光去瞟耗子。瞟見耗子一臉的郁悶,大老表顯然有些掃興。耗子開始感覺上當了。大老表根本就不想告訴他什么。大老表是在哄他吃點喝點什么,是在變著法子勸他。這可能才是大老表叫他出來的真正用意。耗子急躁起來,喘氣越來越粗。可大老表不急,他見耗子對這些都不感興趣,那到底還對什么感興趣呢?大老表想到了女人。女人是所有男人都感興趣的。大老表于是開始大談女人,大老表問,小兄弟,在老家可找媳婦了?
他這樣問的時候,就像個女人似的色迷迷地瞅著耗子。嘿嘿,嘿嘿,兄弟,莫不好意思,沒找我給你介紹一個。英子,啊,英子怎樣?
找了!耗子氣呼呼地說。他想借此擋回大老表的話題。可大老表又問,找了?嘿嘿,睡過了?嘿嘿……
耗子板著臉。大老表哦了一聲,哦,還沒睡,那就趕緊把她睡了,趁早睡了,摟著個娘們睡覺那才叫睡覺啊,睡了她才是你的女人!
耗子不想聽,耗子滿臉漲得愈來愈紅了。大老表瞅著臉漲得像紅臉關公一樣的耗子,仍像個流氓似的嘿嘿直樂,又壓低聲音說,個娘們啊,只要跟男人睡一覺,就死心塌地跟著你了。
耗子已經忍無可忍了。他喊了起來。
你說,是誰打了我?
大老表不再嘿嘿了。氣氛一時有了幾分緊張。他肯定已經感覺到,他想繞過去的東西,都無法繞過。他沉默了。過了會兒,他終于開口了,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挨過揍?我也被人揍過,第一次到這里來的人,都挨過揍。這話叫耗子愣住了,耗子看了看大老表,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在哄他。耗子在鄉下也聽說過,那些第一次關進號子里的人,都是要往死里毒打一頓的,可那是在號子里啊,這是什么地方,這里既不是號子,他又沒犯法。他憑什么要挨揍?還有那么多人憑什么要挨揍?
可大老表說,男子漢大丈夫,揍了也就揍了,不經打不經踹,能在這城里混碗飯吃?
可也不能往死里毒打啊!耗子喝了一口酒說。
大老表說,哪能呢?是牙齒吧?牙齒最容易出血,越是硬的東西越是容易出血。為了證明自己的說法,大老表說著咬了咬牙,呸,他吐了一口,鮮紅的,一口血。大老表笑了笑,大老表說,你說得太嚴重了,要真把你往死里毒打一頓,你一大早還能站起來?還能去派出所,去找法醫,去找那四眼狗?
耗子傻眼了。他看見大老表在笑。大老表這樣笑,原本是想讓氣氛變得輕松一些,可耗子的眼睛都紅了,他沒想到大老表竟然什么都知道。他猛地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他問,你們——在盯梢我?
大老表更加嘿嘿地笑起來。他好像很得意。令耗子震驚的事還在被大老表接二連三地抖落出來,好像是說漏了嘴,又好像是故意泄漏出來的。耗子已經有點分不出這個世界的真假了。但耗子感覺到了,大老表其實是一個狡猾而有心計的人。耗子最想知道的事,他卻一直在回避。
你說,到底是誰揍了我?耗子喝了一口酒。
你說,他們憑什么揍我?耗子又喝了一口酒。
他往喉嚨里吞下一口一口的烈酒。他不知道自己在喝酒。一股虛火攻著心,他只想拼命把它壓住。
大老表沉默地看著他。他的目光很復雜。他肯定感到了問題的嚴重。他臉上已經有了一種非笑非哭的表情。過了會兒,他換了口氣,突然變得無比真誠起來,兄弟,你還年輕啊,你比我兒子大不了多少呢,好多事你都不知道啊,這天橋底下有今天這個局面,多不容易啊。聽我一句勸,兄弟……
大老表不說了,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那意思是,難道你還不明白?
你說,他們憑什么揍我?你說,你說,他們憑什么揍我?
你不說?你不說我也知道……
你知道個屁!大老表終于被激怒了,他火冒冒地說,你這小子怎么不聽勸?你非得要往刀尖尖上撞?
耗子下意識地往腰里一摸,馬上感覺到碰到了什么。他的脖頸子突然硬了。
大老表說,你真想知道?是我——老子打了你,那天把你往死里毒打的就是老子,把那個褲襠套在你腦袋上的也是我,小子,現在你已經知道了,全知道了,知道了又能怎樣?然后,他瞪著耗子看,等著耗子的反應。耗子也瞪著他看。耗子和大老表,就那樣互相瞪著,誰的目光都不肯先移開。但耗子好半天都沒反應。耗子其實酒醉心明,耗子想,他一個修單車的,又不干短工,他打耗子干嘛。要命的是,耗子突然就發現了什么。他低下腦袋去嘔吐時,突然看見了大老表骯臟的破褲襠。他腦袋嗡的一聲,就大了。
許多事都是耗子后來想起來的。當時他已經嘔得一塌糊涂了。但他記得自己最后倒空了瓶子里的酒,猛喝一口,一揚手,就把瓶子摔碎了。他這只手伸出去了就沒有縮回來,變成了拳頭,這一拳吃滿了勁。大老表搖晃了幾下就倒下了。
耗子說,你就是這么揍我的!
緊跟著又是一腳踢過去。
耗子說,你就是這么踢我的!
耗子惟一感到遺憾的是,沒在他腦袋上套上一個破褲襠,這讓他很不滿。但他朝他頭上呸了一口,勁頭足足的。他感覺,一口在喉嚨里堵了許久的含混不清的痰他終于吐出來了。那憋了多少天的火氣終于消下去了。大老表趴在那里,他沒管。他就是死了,他也不會管。耗子把一塊石頭踢到了路邊,扭頭就走了,他吹了一聲口哨。他已經好長時間沒吹過口哨了,他的口哨竟變成了一聲怪叫。
F.每個人都很好笑
黎明前,耗子醒了。耗子沒想到自己這么早就醒。耗子的模樣依然倔強,但他心里憋了多少天的火氣終于消下去了。耗子沒想到自己就這么解脫了。
耗子不是沒有想過,只要揍過他的,他要給他們每個人身上捅一刀。但耗子現在突然不想了。耗子現在看著這天橋底下的人,像螞蟻一樣在洞子里鉆進鉆出的人,蠅營狗茍的人,耗子突然就不想了。他覺得每個人都很好笑,他自己也很好笑。他看見了英子,英子一大早就起來倒藥渣子,他想笑,然后,他就笑了。英子轉身時,那雙很大的杏仁眼飛快地在耗子身上閃了一下,就從耗子兩條伸直了的腿上邁過去了。可她不知怎么又轉過身,又仔細看了看他。笑什么呢,你?
然后就是芳嫂。芳嫂每天出攤最早。芳嫂每天第一個注意的就是耗子,她的憂傷耗子看得出來,她最想說的又一直沒說的話耗子聽見了。
兄弟啊,你這樣憋屈著自己,非憋出大事不可……
但今天,芳嫂突然看見耗子在笑,芳嫂有點不相信的樣子,很注意地又看了他兩眼,耗子的確是在笑,耗子不但在笑,還吹著口哨,但不知怎么吹不成調子。耗子也發現自己吹不成調子。
大老表來了。耗子看著他,也笑了笑。耗子的目光移到了大老表青腫的臉上。從他的神情看,他的傷看來沒事。要不,他還能走到這天橋底下來?耗子想起大老表昨晚說自己的話,耗子又笑了笑,但他的眼神里多少還是有些不安和愧疚。現在耗子確信自己昨晚是喝醉了。喝醉了的感覺很妙。他居然能把這么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很容易就打趴下了,他甚至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但他的對手居然如此不堪一擊,又讓耗子除了驚愕還多少有些失望。大老表可能發現了什么,大老表發現那張打滿了紅勾勾的布告被人撕了,墊在了耗子的屁股下。大老表于是也笑了笑。
一大早,二腳踢突然過來了。耗子看見了二腳踢,也笑了笑。但二腳踢連看也沒看他一眼。二腳踢好像有很急的也很重要的事。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二腳踢,他一般是傍晚來,他一大早過來的確很不尋常。這其實是一個很不好的兆頭。果然,二腳踢對英子匆匆說了幾句什么,就匆匆走了。大伙都拿眼去瞅英子,英子又在不緊不慢地給那老頭按摩。老頭依舊哼哼唧唧的。這一切都不像有事的樣子。
但沒過多久,就有幾個人過來了,這使耗子覺得很多事物都隱然連貫在一起,整個世界仿佛都已串通一氣。要不,二腳踢怎么知道這些人要來?耗子的心提了起來,他看見了為頭的那個人,黑肚皮裸露著,一條漫長的像蜈蚣一樣的刀疤,從胸口往下延伸,延伸到褲腰以下。但他沒系皮帶,這說明他很有經驗。一個犯罪嫌疑人被警察抓到了,第一個就是把你的皮帶抽出來,一根原本系在自己褲子上的皮帶,眨眼間就可能變成毒打自己的工具。這個人不但沒系皮帶,也沒拿出刀子匕首一類的家伙,這其實也是一種寶貴的經驗,有時一把匕首一把刀,就決定了你是抓進去了很快就放出來還是把牢底坐穿,甚至是生死分明的界限。這么說吧,誰離這東西最近,誰離死就不遠了。最好的武器不是刀,而是傷疤。一個身上有傷的人,那傷疤本身就是一種威脅。
他們走過芳嫂鞋攤子,女人慌張地拽了一下那豁嘴子丫頭。小丫頭躲過了,芳嫂的腳上卻被猛踩一腳,踩得女人一聲慘叫。怎么?踩到你的尾巴了?那疤拉肚踩了,又故意問。他大概是覺得自己這話挺有趣,咧嘴笑了起來。跟在他身后的幾個家伙,都咧嘴笑了起來。呵呵,世道真的變了啊,連女人都長尾巴了!疤拉肚說。
然后他們就開始要錢。但誰都不理他們,這讓他們有些吃驚。他們開始東張西望,看看這些人背后還有什么人,看看他們是不是吃了豹子膽。他們慢慢地走到了大老表跟前,大老表竟然坐在那兒看書。大老表這兩天真是倒霉透了。他被耗子打過的地方還沒消腫,這伙人又找上他了。但這伙人開始可能并不想打他,那疤拉肚低下頭去問了他一句什么,可能是問他看的是什么書。大老表說了一個外國人的名字,那疤拉肚就顯得更加吃驚了。他可能沒想到一個修單車的破人居然說出了一個外國佬的名字,他覺得自己被戲弄了。于是,他就在大老表臉上摑了一耳光,大老表把眼睛一閉,等著他的第二個耳光。但疤拉肚沒再打,只努嘴示意幾個嘍羅,把大老表口袋里的錢搜掉了,但一搜出來立刻又扔了——媽的,這么少!
他們狠狠罵了幾聲,然后,走到了耗子跟前。耗子笑了笑。這讓那疤拉肚愣了一下,他注意到了耗子藏著的那只手,他馬上感覺到自己的眼睛碰到了什么。這會兒很多人都看著耗子,看著耗子那只手。那幾個人,站成一圈,七八雙眼一起盯著那只手。還有他屁股底下的那張布告。耗子坐在那張布告上,一半清醒,一半糊涂。那只手已經攥得流汗了,但沒抖。所有的人都看著那只手,但他沒抖。天橋底下,剎那間靜默得可怕。只有一種東西在發出寂靜的聲音。
仿佛,只要那只手往外一抽,就是驚天動地的事。
但耗子那只手突然被什么掐住了,英子不知什么時候到了他身邊。不過,女人也會犯錯誤,犯很嚴重的錯誤,她在使勁掐他,掐進他的肉里。她這樣掐他的時候,那伙人已經把視線從耗子那只手上轉移到了英子的胸口上。英子的胸口被人摸索了一下,她的手立刻松了,她下意識地拿手去捂胸口時,只見一道白光已經飛快地閃過。應該說耗子出手很快,但耗子沒想到還有比他更快的人,當七八個人一齊圍上來的時候,耗子感覺自己就像被一堵墻擋在了外面,隨即就看見一個人倒下了。是那個疤拉肚。耗子還以為他是在自己的刀下倒下的,但他手里的刀也咣當一聲摔了出去,摔出去老遠。這一切幾乎是在同一時刻發生的,等耗子終于看清楚時,才發現是大老表擋在他和那伙人之間,但他不知道疤拉肚怎么就倒下了,他只看見大老表已經伸出手,去拉倒在地上的疤拉肚,他那憨厚的神情,就像扶一個不小心在路邊跌倒的人。
到這會兒,耗子有點像徹底清醒的樣子。耗子想起昨晚的事,他居然一拳就把這個墻垛一般的漢子擊倒了。耗子現在羞慚得低下頭來。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知道了大老表昨晚根本不是打不過他,他就是故意要讓耗子出口氣,大老表怕他被那口氣憋死了。耗子再一次感覺到,幸虧憋在心中的那口惡氣提前出過了,他甚至覺得身體內所有的能量都已經排空了。要不……耗子不敢想,他忽然覺得有點暈。
但事情還沒玩完,疤拉肚雖說跌了一跤,但不會這么輕易認栽,七八個人又一齊圍上來,這次圍住的是大老表。這時那如僵死般坐著的老頭身子動彈了一下,突然微笑了。
你們鬧夠了沒有?
老頭問這話時腦袋還縮在脖窩里,聲音很低,還有些沙啞,但只這一聲,那伙人全都看著他了,那幾個人就像看一堆垃圾似的看著他。其實,這叫化子一般的老頭離他們很近,可以說一直就在他們眼皮底下,可他們就好像現在才突然看見這么個叫化子般的老頭。老頭已經瘦弱得不成樣子了,病懨懨的,一層薄得幾乎透明的皮包著骨頭,已泛出了綠色,連兩只瞳孔都是暗綠色的,看那樣子就要不久于人世了,就要死了——你們鬧夠了沒有?這話居然是他問的,這么個怪物,怎么可以問他們鬧夠了沒有呢?怎么可以?七八個人一齊盯著這老頭時,這老頭竟連眼皮也沒抬一下。這神情是耗子熟悉的,耗子知道,這些人肯定和自己當初一樣,看走眼了。
知道我是誰嗎?老頭微微一笑,問。
知道潘叔是誰嗎?老頭微微一笑,又問。
那老頭這樣問的時候根本不看人。那老頭連眼皮也沒抬。
就是我!那老頭指著自己的鼻子小聲說。
那老頭咧著嘴無聲地微笑著,露出一嘴殘牙。這已經是那伙人第三次看到老頭微笑了。
那伙人遲疑了一會兒,他們開始在老頭身上找樂。
潘叔,潘叔是個什么東西?那個——潘?那個——叔?
但他們馬上就不吭聲了。他們看見了什么。生活仿佛進入了又一輪重復,仿佛又回到了耗子剛來這兒的那個早晨。唯一不同的是,角色換了,現在耗子是一個真正的旁觀者。跟耗子猜想的完全一樣,有一個什么東西爬到了老頭手臂上,一個長而扁的東西,暗綠色,就像是一匹很普通的樹葉,可是,那東西還在爬,還長了腳,頭上的兩只觸角,直晃,那伙人看清楚了——一條蜈蚣,綠蜈蚣,天底下最毒的蜈蚣。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那個疤拉肚。他慢慢地給老頭抱了抱拳,又敬上一根煙,連聲道,失敬,失敬,就帶著一伙人撤了。
那根煙老頭兒沒抽,只放在鼻子底下嗅嗅,就一點一點地捻碎了。
天橋底下所有的人,這時都松了一口氣,然后,又一齊笑了。
不過,更好笑的還是半個月后發生的另一件事。
那天不知是哪個富豪的公子結婚,娶親的豪華車隊怕有上百輛,從環市東路一路迤邐至解放大道,前有警車開道,后有儀仗隊,氣派得讓別的車輛和行人紛紛躲避。但有一輛三輪車卻因避讓不及被撞翻在路邊。這是一件很小的事,沒人注意。那蹬三輪的漢子摔在地上爬不起來了,沒人注意。他身上不知是哪根骨頭摔斷了,他一聲聲地慘叫著,沒人注意。總之,上百輛娶親的豪華車隊,沒有一輛在這個蹬三輪的大胡子身邊停下來。
但天橋底下不知怎么知道了,嘩——天橋底下一下突然空了。
鬧劇是在婚筵開始時發生的,突然有幾百個光著膀子的漢子如決堤的洪水般涌進了這家五星級的大酒家,他們來了,就像聞風趕來吃喜酒的客人,抱拳,拱手,你叫我親家,我叫你親家,恭喜了,呵呵,喜氣洋洋,那么開懷的笑聲,耗子好久都沒聽見過了。你不是有保安么,你不是有“衣履不整者不得入內”的規則么,沒有任何人和任何制度可以阻擋住這些人,可以把局面控制在規則和制度之內。一個人很容易阻擋,這么多人誰也無法阻擋。他們把上百桌擺著高檔酒筵的圓桌一下子占滿了,那叫化子般的老頭潘叔,大模大樣地坐了一席——那位置原本是該老丈人坐的。是大老表把他背來的。
那一天,這些天橋底下的漢子讓夢城人看到了一種被他們長久忽視了的力量。
狗日的報了警。警察來了,無可奈何地咧咧嘴,又走了。
警察一走,那個富豪,還有這家賓館的老總,就露面了,開始給他們敬酒,散煙。
直到那富豪答應用接親家的那輛大奔把蹬三輪的大胡子送進夢城最好的醫院,簽了字畫了押,保證承擔所有的醫藥費、營養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這邊的酒筵才在一片飽嗝聲中如風卷殘云般的,散了。耗子后來才知道,那蹬三輪車的,沒事,沒傷筋,沒斷骨,賴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出來了,養的白白胖胖,就像重新投過一次胎了,比那雞巴富豪更像一富豪。
現在耗子懂事了,因為他明白了許多事。
耗子現在不跟那些漢子搶活路了,這天橋底下有的是活路。有人來了,你根本就不用著急,你讓那些城里人去喂,喂——你只當做沒聽見。這天橋底下的漢子其實都沒聾,耗子聽見了,其實誰都聽見了,重要的是要故意裝出愛理不睬的樣子,讓那些城里人也多少懂得點咱出苦力的尊嚴。至于,這活接還是不接,該誰接,就看潘叔一句話,一個眼神。潘叔的話和眼神就是這里的章程,也決定了這個短工市場的秩序,這是絲毫也不能亂的。在這混亂、嘈雜、五花八門的人和五花八門的事都亂糟糟地擠成一堆的橋下,確實有一種無形而又強大的秩序一直存在著,你要想在其間生存,你就得遵循這里的章程,潘叔的章程。接下來的日子,耗子過得很愉快。耗子勤快,愿意多賣苦力,潘叔的眼神也就總是先瞅上他,有活兒多給他干。耗子回來了,第一件事,就是給老頭孝敬一個一元錢的銀分子。老頭唔一聲,唔,懂章程就好。
耗子現在對他第一次挨揍已經感到慶幸了。
沒有那頓打,他悟不到后來那么多東西。
G.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
大太陽在天橋外面晃眼地照著。早已是夏日的太陽了。天橋底下也無法抵擋外面熱烘烘地漫進來的風,像火一樣滾燙的風。
芳嫂又帶丫頭去了一趟醫院。母女倆每次去,眼睛都亮亮的,天橋底下的人都充滿期待地等著,都盼著在某一天,她們回到這天橋底下時,小丫頭的那個豁嘴子彌合了,那個其實很小的缺陷消失了,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然而,每次母女倆回來,他們第一眼看見的還是那個缺陷,一個很小的卻怎么也消除不了彌補不了的缺陷。這時,丫頭總要下意識地用舌頭舔著自己的兔唇。這時,芳嫂就眼巴巴地看著那里。慢慢的,她的眼光變了,她開始惡狠狠地盯著那里,仿佛要一直盯到它停止生長為止。
女人那可憐的絕望眼神,叫每個人看了都絕望。然而這些粗笨木訥只知道出苦力的鄉下漢子卻連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丫頭的那個缺陷,那個天生的缺陷。芳嫂每天都在擦鞋,每天都在攢錢,不知是這女人攢錢太慢了,還是看醫生的錢漲得太快了。她一直在跑啊,可她怎么也邁不過這道坎。這里能夠說點安慰話的只有英子。每次,英子一安慰,芳嫂就嘆息,再大一些就不好整了,再大一些……
誰都盼著孩子早一點長大,芳嫂卻盼著丫頭停止生長。
每次,丫頭舔著自己的兔唇時,那叫化子般的老頭潘叔就會輕聲叫喚一聲。他叫那丫頭過去。丫頭就過去了。丫頭剛來時可害怕這個老頭。但這小丫頭好乖,她在最害怕的時候突然叫了一聲爺爺。老頭愣住了,然后,就應了。
哪兒來的?老頭問。這是游戲。
叫什么?老頭又問。
丫頭小聲告訴他,俺叫英子。
但老頭說,唔,你不叫英子,你是月亮里的一只小兔子變的呢,你叫小兔子呢。
小兔子,多可愛的一個名字啊。丫頭好喜歡。丫頭最不愛聽別人叫她豁嘴子。現在,橋底下的人也都這樣叫她。是啊,小兔子,多可愛的一個名字啊。
現在,老頭又把丫頭叫喚過去了。她眼睛鼓鼓地看著他。小孩比大人更敏感,丫頭已經敏感到今天可能會發生一件什么事。其實沒什么事,老頭看了丫頭一會兒,丫頭看了老頭一會兒,一雙渾濁的眼睛,和一雙純凈明亮的眼睛,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兒,然后老頭就塞給了她一只瓦罐子,一只裝藥的瓦罐子,但里面裝的不是藥,而是一元一個的銀分子,滿滿的一瓦罐子。這仿佛是無聲的召喚,幾乎所有的漢子都開始在胸前的口袋里開始掏摸了。這可能是鄉下人和城里人最大的不同。城里人把錢裝在皮包里,插在屁股后頭的口袋里,鄉下人把錢裝在離胸口最近的地方,這每一分錢都是他們的血汗錢。現在,他們都開始往外掏,不為別的,就為了彌補丫頭嘴上那個天生的缺陷。
丫頭兩只手里很快就塞滿了錢,很快,就只能摟在懷里了,一元的,十元的,也有五十和上百的。丫頭可能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她很害怕,像是嚇壞了。她開始哭,娘,娘啊。就像求救似的。然而,她看見娘也在哭。芳嫂其實早就開始哭了。芳嫂已經好多回被大伙兒的熱心腸弄哭了,哪怕一句安慰的話,落到心坎上,她就會哭。但她突然發現自己最需要的不是錢。她一邊擋住那些還在給錢的漢子,一邊拉著丫頭跪下了。她知道這里的漢子,雖然很少回家,但每一個都是家里的頂梁柱。她不能要他們的錢。她哭著,喊著,不,這錢我不能要,大伯,大叔,大爺,這錢一分一厘我都不能要,你們都正用錢呢,你們掙點錢也不容易,我都看見了……
老頭突然吼叫起來,叫你收下就收下,你想反了不成?
女人就趴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她的亂發在彌漫著的浮塵中顫抖。她給大老表磕頭時,大老表突然嗚咽起來,他把她拉起來了,幾乎是抱起來了,他也哭著,喊著,大妹子,大妹子啊,腦袋是用來想事的,不是用來磕頭的啊。
大老表真的是在哭喊了。兩個人哭在一塊了。
我真的不想欠債啊,我不想欠下這一輩子都還不完的債啊。女人哭著叫喊。
那天耗子也捐了一點錢,錢不多,耗子還沒賺到很多的錢。現在耗子沒別的想法了,他只想,賺很多很多的錢。耗子開始順著眼看人了。他發現,有時只要改變一下眼神,整個世界都變了。耗子時不時會想起大老表那晚說過的話——好多事你都不知道啊,這天橋底下有今天這個局面,多不容易啊。耗子現在理解了這句話,在這座城市里,他們其實什么也沒有,只有這座天橋。確切地說,只有這天橋底下,屁股下面坐著的那半拉磚頭。
那個男人是突然來的。
男人灰頭土臉的,像是走了很遠的路,又好像剛從地里干了莊稼活就來了,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就來了。他沒有馬上就進來。他站在外面,站在那個明與暗交界的地方,先奇怪地朝里邊看了一會兒,好像要先把里邊的情況搞清楚。這沒有什么奇怪的,每個剛來的人都是這樣的。
歪在那里的潘叔看著幾乎是摸索進來的男人,眼睛耷拉著,但誰都知道,新一輪的盤問即將開始。唔,哪兒來的?
我來找我老婆!男人重重地喘了一口氣,說。
男人正在慢慢適應這里的光線。他看不清楚天橋底下的人,但天橋底下的人把他看得很清楚,包括他嘴上那個豁嘴子。這讓他們第一眼看見這個男人時都愣了一下。然后就一齊盯著那個男人的豁嘴子看。誰都沒吭聲,但誰心里都明白,是小兔子她爹,找來了。這么多人盯著自己的豁嘴子看,男人倒也不是很在乎。男人的這個豁嘴子早已被天底下的人看慣了,他不在乎被這天橋底下的人再看一遍。男人也根本就沒有彌補這個缺陷的想法。可男人一想到這個豁嘴子,就莫名其妙地煩躁起來。自打他生下個豁嘴子丫頭,桂芳就不肯跟他睡覺了。個破娘們怕又養下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豁嘴子。可哪有自家的女人不跟自家的漢子睡覺的道理?男人就換了一種方式來收拾這破娘們,男人拼命揍女人,來實施對這個女人擁有的不可剝奪的權力。個破娘們,居然帶著丫頭給跑了。
看你能跑到哪兒……男人哼了一聲,一雙眼仍在盯著很黑的地方看。
這時人們才注意到芳嫂那個鞋攤子是空的。芳嫂和那個豁嘴子小丫頭,幾乎在同一時刻失蹤了。但誰心里都清楚,這天橋底下其實沒什么安全的地方好躲藏。要躲,也只能躲到更深的黑暗里去。男人的眼睛也的確是盯著那些更黑的他還沒看清楚的地方。
這時潘叔又在問了,聾了?問你呢,哪兒來的?叫什么?
我來找我老婆,關你卵事!那男人卻擺出一副很橫的樣子。他顯然和耗子剛來時一樣,他這會兒心里還挺牛。他覺得這是他們家里的事,不要外人管。他開始大聲叫喚起來,桂芳,你跟我回家,我發誓,再也不打你了,個破娘們,你出來,老子真的再也不揍你了!
黑暗中慢騰騰地走過來一個漢子,大老表。他一邊架著那男人的胳膊把他往外推,一邊告訴他,這里沒你老婆,沒個破娘們,你別吵得大伙做不好生意!大老表推推搡搡地把那個男人一直推到了天橋外面,大老表還是挺客氣的。但那男人很快又跑回來了,又開始繼續喊叫。但沒一點兒反應,也沒人吭聲,惟一的聲音就是男人的大嗓門在天橋底下引起的陣陣回聲。男人顯然還沒意識到自己更危險的處境。他的背后,已經有一圈黑溜溜的腦袋圍上來了。幾條漢子一擁而上,就把他抬起來,抬到離天橋外邊還有好幾步的地方,就像扔稻捆似的把他扔出去了。誰都沒看男人摔在哪里,只聽咕咚一聲,悶悶的,很重。可這男人很經摔,他居然很快又跑了回來,又開始大喊大叫。在連續被摔出去了三次之后,漢子們突然聽到一聲極其突然的慘叫,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下來。
這次喊叫的不是漢子,是一個女人。是芳嫂。她用單薄的身子護住了自家的男人,那是她丈夫。她好像突然才發現,那是她丈夫。她用身子一護住他,她的男人就嗷地叫了一聲,用雙手捂住了一個地方。男人的臟褲襠頃刻間突然濕了一大片。誰也沒料到男人會以這種方式發泄出來,他可能實在憋得太久了。男人發泄得極其痛快。男人嗷嗷地大哭起來。
男人哭著說,個破娘們,我就是做鬼,也會來找你的!
女人哭著喊,我就是做鬼,也不會做你的老婆!
在眾多雜亂的眼睛里,夾雜著一雙晶亮的小眼睛。那丫頭,幾乎是平靜地注視著正在發生的一切。
芳嫂牽著丫頭,跟那男人一起走時,日頭正當午。女人紅著臉。女人既羞愧又尷尬還兼著一層恐懼。那畢竟是她的漢子啊,那個熊樣。女人想快點帶這個男人離開。而要快點帶這個男人離開,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跟著這個男人一塊離開。然后,回家。然后,跟他睡覺,或者繼續挨他的揍。女人選擇了后者。女人認了,這是她的命。快要走到太陽底下時,女人突然轉身,她慢慢跪下來,趴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她好像不是給這天橋底下哪一個人磕頭,而是給這天橋磕頭。
這一次,沒等娘吩咐,小兔子也跟著跪下來,磕頭。她已經學會了磕頭。她爬起來時,再次伸出舌頭舔了舔兔唇。這也是天橋底下的人最后一次看見她了。
英子的眼淚禁不住又滾落下來。
耗子看著英子,突然覺得一個人能夠流淚,可真痛快。
天橋底下,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往常的秩序,別說一個人的離去,哪怕一個人死了,都不會改變什么。生活還在繼續,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個賣假發票的女人閉著眼睛放聲唱道,發票啊發票啊,增值稅發票——啊!
H.大老表說,我要回家了
芳嫂走后,大老表一個人坐了很久。夜深了,大老表還一個人站在天橋外面,抬起頭來看天。他久久看著,像一個星相家在觀察星相。耗子看著他時,他突然大怒,那女人是個騙子!她根本就不是為了給小兔子治病,她和那個男人把所有的錢都卷走了,回家起屋子去了……
大老表憤憤地罵著,可耗子看見,他眼里似乎覆蓋著一層淚光。
這之后的好些天,大老表一直提不起力氣來,疲軟得就像個拔掉了氣門芯的破車胎。耗子沒想到,一個女人的走,對一個不相干的男人打擊會如此之大。
天氣仿佛也是在那個女人走后越來越熱的。夢城的夏天漫長,每一天都十分漫長。盡管太陽還是照不到這里來,然而這里卻像一個悶火爐,太陽落了許久還散發著熱氣。夢城上空,醞釀著一場暴風雨,但卻遲遲沒有落下來。這樣的天氣讓每個人都有一種煩躁不安的感覺。人熱得發蒙。這些擁擠在橋底下短工市場的打工仔,一個個就像烤熟了的番薯,味道濃烈,人人心里都像憋了一肚子火氣,又不肯出汗。汗全在身體里憋著。
大老表已經開始掐著指頭算日子了。
他兒子又要參加高考了。對于那個結果,他好像很清醒,又好像希望有奇跡出現。
又過了一些日子,有人開始打聽,考上了?
啊,考上了。大老表說。
哦,考上哪兒了?
末把子。大老表說完這三個字,就悶著了。
這次他兒子可真的考上了,考上了個三本。誰都曉得,讀這書的學費差不多是一般大學的兩倍。那些天大老表一天到黑悶悶不樂,誰也不知道這漢子內心里正在發生什么。而他內心里發生的事,此刻可能也正在他遙遠的家鄉里同時發生。大老表的老婆叫大老表回家一趟,大老表很想回家去看看,他連過年都沒回家呢,可他一算,回一趟家又要花費掉兒子一個月的生活費。大老表算來算去都不能回家,他只希望奇跡出現,這個奇跡不是兒子考上清華、北大,而是兒子突然變得懂事了,懂得父母的辛苦了,去讀個職大,去學門技術,他就是不想像他這個爹一樣修一輩子單車,他可以去學修汽車啊!可這個龜兒子卻非要上這個三本不可,這個王八蛋生生是讀書把腦子讀壞了,讀成癲子了。
奇怪的是,就在大老表這段最悶悶不樂的日子,他反倒出手越來越闊綽了,好像突然發了橫財了。他不再吃盒飯了,中晚兩頓,都在那家排檔里吃喝。看大老表這樣吃喝下去,已經是要傾家蕩產的樣子了。
耗子似乎有點察覺了。他已經好幾次看見一個陌生人來找大老表。是一個瘦高的陌生男人,穿著短袖衫,笑瞇瞇的樣子。但那個人不是來修單車,他手上拿著一把鑰匙,也不像是單車鑰匙,好像汽車鑰匙。他站在那里沉默地看著大老表給單車打氣。呼哧,呼哧,大老表的肚子還是一鼓一鼓的,那源源不斷的氣體仿佛是直接從大老表的肚子里打進了車胎里。那人看大老表時,不停地咽著口水。他的眼光,卻是很尊敬的眼光。
崩——車胎爆了。
大老表不知怎么搞的,近來車胎被他打爆了好幾回了。
那段時間耗子生意特別好,回來時總是天黑了。
那晚,耗子回來時,又看見大老表坐在天橋外面,就著昏暗的路燈,在看書。又好像不是在看,像是研究。
耗子一看見那本書名,頭皮立即有點發麻了。
大老表放下書,瞅著耗子,好像有啥話要跟耗子說。
大老表說,咱兄弟,喝兩杯去?
耗子也沒多想,便跟著大老表去了。耗子驚奇的是,這一次大老表沒把他帶到排檔,而是進了一家像模像樣的館子。這兩個第一次進館子的農民,讓門口的迎賓小姐也有些驚奇。就在她猶豫著放他們進去還是把他們攔在門外時,大老表很牛皮地拍拍口袋。迎賓館小姐立刻便嫣然一笑,不但放他們進去了,還遞給他們一人一方雪白的熱手帕。耗子出了一身汗,其實飯館里放著冷氣,很涼快的,跟外面比,涼快得就像兩個世界,耗子卻在不停地流汗,汗是冷的。
他一直在偷偷地觀察大老表,他覺得大老表越來越不對頭了。
但大老表的神志又格外清醒,而且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這次大老表叫的是茅臺。大老表湊著茅臺瓶嘴親了親,他這樣子很怪異,就像跟婆娘親嘴。親了,連他自個兒也覺得有趣,憋不住笑了起來。他笑的樣子也很怪異。大老表舉起茅臺問耗子喝沒喝過茅臺。耗子搖頭。大老表也搖頭,說,我也沒喝過,這輩子喝了那么多年的酒,只聽說茅臺好喝,那我們就喝它一回。大老表的口氣很豪邁,也很平靜,這有點出乎耗子的意料。一杯酒下肚后,大老表才感慨起來,他跟耗子說起了自己看過的那些破書,他說到了《罪與罰》中那個殺了人的法律系大學生,如果賣掉一個身體器官,是不是比殺人更好?還有那個叫索什么亞的妓女,她不賣身,孩娃就要餓死,如果賣掉一個身體器官,她還會不會出賣整個身體?
他把耗子講得直發懵,這個大老表,他是中了那些破書的毒了。
耗子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別干傻事!
大老表卻只憨憨地笑笑,他抹了一下嘴邊的殘酒說,我賣過血,我這修車攤子就是賣血做的本錢……
那個晚上耗子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了,從下酒館,到進發廊,泡澡堂子,這兩個農民,一條龍地享受了他們所知道的城里人的享受。大老表最后還買了一身衣服,換上了。是件城里人穿的T恤衫。它掛在那里,很洋氣,它穿在大老表身上,很土氣,不是T恤衫了,又變成農民穿的汗衫了。大老表很灰心,媽拉個巴子,連衣服也欺負人。但大老表穿上了就沒再脫下。T恤衫是白的,耗子卻突然發現大老表的臉完全黑了。這讓耗子感到更加吃驚和害怕。大老表的臉黑是黑,但好像從來沒有這樣黑。
大老表看看耗子說,我要……回家了……
耗子渾身僵硬著。大老表喃喃說,我要回家了,回家看看,我兒子喝敵敵畏了……
耗子驚叫一聲。大老表笑了,沒事,那王八蛋死不了,又活轉來了。
快夜深了,街面的行人越來越稀了。兩人朝天橋底下走去時,大老表突然拐了個彎,走上了天橋頂上。耗子后來很糊涂地想起了大老表生命中的這次拐彎,他不是沒有察覺,那晚,耗子與其說是跟著大老表在享受城里人的生活,倒不如說是在一步不離地監視著他,守著他。耗子覺得除了自己,還有一個看不見的影子也一步不離地跟著他。耗子的預感是對的——那是死神。
當他和大老表爬到天橋頂上時,他突然打了個寒噤。耗子還是第一次爬到這樣高的地方,天地間大得嚇人,靜得嚇人。只能聽見風聲。其實橋上,橋下,還有許多飛奔的汽車,但耗子的感覺,那一刻真的寂靜無比,一切仿佛在無聲中涌動。
大老表好像有些忘形,好像還是第一次看見夢城更為壯闊的一切,好像爬到這樣高的地方,就是為了來看看城市的夜景。
大老表說,日子不經混啊,我都在這城里混了快二十年了啊——
耗子感到猛地刮上來一陣風。但耗子很快發現是一個迅速墜落的東西把風卷了起來。耗子在一瞬間出現了幻覺,他眼睜睜地看著大老表正飛翔在夢城的上空,他的飛翔讓一座城市變得莊嚴起來。在那一刻,耗子的眼睛不是向下看的,他竟抬頭看著天空,那晚的月亮非常之圓,非常之亮。
最后,是很沉悶的一聲撞擊。這座城市至少有幾秒鐘被一個農民突然撞昏了。耗子也昏了。當耗子從幻覺中低下頭去看時,那些竄來竄去的汽車們全都停下了。耗子感覺到只有一個人在奔跑,那是他自己。但等到他跑過去時,大老表的尸體很快就被120急救車拖走了。那輛車好像一直等在那里,當它向某家醫院飛奔時,或許還有另一個人已經提前到達了那里。
耗子再次感覺到了,大老表其實是一個狡猾而有心計的人。
I.結局,或開始
那個像叫化子一樣的老頭潘叔在一場大雨過后死了。他那樣子,也差不多早就該死了。可耗子還是感到有些蹊蹺,他可真會選日子,他是在耗子打算去買三輪車的那天早上死的。他死了,耗子還不知道他死了,但耗子已經很懂得章程了,去買車之前,他第一個就是給老頭孝敬一個一元的銀分子,然后就等著,等著老頭唔一聲,唔,懂章程就好。可他等了好久,也沒等到老頭這聲唔。他定睛看看,老頭的腦袋還是壓縮在脖頸窩里,一雙眼還那樣半睜半閉著。
還是英子發現有些不對頭,英子推了推她爹,一推,老頭就像一截干柴棒似的歪倒在地上。然后她就看見了,有一個什么東西爬到了老頭手臂上。那個長而扁的東西,暗綠色,不仔細看,你以為那是一匹很普通的樹葉,但那東西在爬,還長了腳,頭上的兩只觸角,直晃。耗子看清楚了,這是他看得最清楚的一次,一條綠蜈蚣,天底下最毒的蜈蚣。它迅速地爬過老頭干枯的身體,鉆進了橋墩上的一道裂縫里,不見了。
英子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爹啊——
英子哭得很傷心。耗子沒想到英子哭得這么傷心,耗子早已知道了,潘叔不是她親爹,只是她認的干爹。耗子沒想到英子對這叫化子般的老頭感情這么深。耗子看見英子哭得快要趴倒在潘叔那空殼一般的身體上了,突然下意識地拉了她一把。他沒用什么力氣,英子就趴在了耗子懷里,英子好像就是要找一個可以讓自己趴趴的地方,她哭得更加悲傷了,急遽哭聲給她帶來了急促的淚水。耗子的心窩里蓄滿了眼淚,耗子突然也想哭了,但他把眼使勁一閉,忍了,同時,更緊地,摟緊了她。
但耗子沒想到,她哭過了,喊過了,抹干眼淚了,卻突然扇了他一個大嘴巴子。她好像突然發現自己剛才竟和這么個耗子在抱頭痛哭。
她漲紅了臉僵在那里。她幾乎在顫抖。
耗子蒙了好一陣子,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耗子內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沖動。他偷偷笑了。這個耗子啊,現在無疑已經有些狡猾了,甚至有些殘忍了。
英子看了他一眼,臉紅紅地說,你可別亂想!
這句話卻讓耗子亂想得更加厲害了。
秋天的時候,說不定是哪一年的秋天,耗子買了一個小靈通。他把手伸進口袋里,不停地摸那個小靈通。
他覺得他應該給誰打個電話。他想到了英子,煙波尾的英子。他想告訴英子他買了一輛三輪車。他想到煙波尾的英子時,并沒有預料中的那種激動,好像純粹是為了測試一下這個小靈通的性能,就這么個連根線都沒有的家伙,難道真的能接通那個遙遠的家鄉和那個更加遙遠的英子?他不知道,但他覺得應該試試。他開始笨拙地按著鍵盤上的數字時,這時天橋底下的英子手里正捧著一個盒飯走過來了,她冷冷地看著他,很警覺,很提防的樣子,那盒飯下面卻臥著兩個香噴噴熱乎乎的雞蛋。只是,蓋子還沒揭開,耗子暫時還看不見。
耗子買了一輛三輪車,這是真的。耗子是在打了不算長也不算短的一段短工后,用他的第一筆原始積累——這是城里人的說法,買了一輛三輪車,這使他從赤貧的無產者變成了一個有了家當的人,也讓他漸漸恢復了自信,從打短工的變成蹬三輪車的,這無論如何也是一次地位的上升。現在他是個蹬三輪的了。耗子想把他進城后這個最大的變化傳到煙波尾,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英子,煙波尾也只有英子家那個小賣部裝了電話。那也是村里和外界惟一的聯系,在外打工的人都只能通過這部電話和家里聯系。這也是小賣部的另一項業務,連接電話也要收錢。耗子不知道英子會不會收他的錢,耗子現在也不在乎這幾個小錢了,他很堅決地按下一個一個的數字,然后就等待著遙遠的回應。他等著的時候,英子也等著——天橋底下的英子。
耗子現在看著英子那警覺又緊張的樣子,又開始偷偷樂了。他果然試出來了!
煙波尾那邊終于有聲音傳過來了,接電話的是英子她爹。老漢肯定聽出是耗子的聲音了,可老漢遲疑了一會兒才啊了一聲。這讓耗子立刻感覺到了異樣。他其實早有心理準備了。
耗子說,哦,那……叫我娘來接吧……
娘一聽耗子的聲音就哭了。娘的哭聲灌滿了話筒。從頭到尾他只聽著娘在哭。
耗子只聽見娘說的一句話,英子嫁人了……
耗子長吁了一口氣。耗子竟然感到一陣莫大的解脫。
耗子忽然說,英子沒嫁人,英子就站在我身邊呢。
英子愣了一下,她再次漲紅了臉僵在那里。她幾乎在顫抖。
過了好久,她才說,喲,你也會開玩笑了!說了,又急忙把臉扭到一邊,紅著臉,笑。
沒什么不好意思的,耗子很快就把她給睡了。大老表說的那句話,原來耗子聽進心里去了。大老表說得一點也沒錯,你把個女人睡了,這個女人再也不會跑掉了。耗子曾經有一個英子,但沒敢睡,結果讓她給跑掉了。耗子的生活中不能沒有英子,耗子現在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他又有一個英子了,這個英子再也不會跑掉了,他的英子。
英子還是在天橋底下賣盒飯,但她不必再騎那輛男人騎的載重車了,現在她有男人了。每天中午和傍晚,耗子就會載著一個女人和一車盒飯往天橋底下趕。耗子光著膀子在前頭蹬車,英子就坐在三輪車斗里看耗子的脊背。她感覺有很大的風正從身上吹過。她那頭發,飄得多好看啊,美死了。耗子偶爾回頭一看,耗子美死了。好多的時間已如長風遠逝,耗子的模樣早已變得十分剽悍了,長出了一副強壯有力的身坯。英子嗅到,他身上的氣味也開始變得復雜了,開始散發出一股濃郁的天橋底下的氣味,也就是橋下的那種氣味,汗餿味,鐵銹和油污的氣味,被太陽一曬很快就嗆得刺鼻的下水道里的臭水味兒,劣質的香煙味,這些交織在一起的味道,他身上徹頭徹尾的都有了。英子卻老是想起耗子剛來那會兒的樣子,英子發現她其實早就喜歡上這個鄉下小伙子了,她第一次看見他就覺得這是個誠實的小伙子,剃著鄉下人那種土得掉渣兒的小平頭,剛剛長到懂事的年齡,看上去多么實心眼啊,臉上還有細粒的粉刺疙瘩。可耗子現在完全不是一個很牛性的農民模樣了。耗子變了啊!可奇怪的是,這叫英子反倒更喜歡他了,又更不放心了。但英子有對付漢子的手段,英子的很多手段都是爹教把她的,那就是打,讓他始終保持一種疼痛的感覺。
這一招很管用。耗子真有點害怕這個女人。稍不如意,她就會打他一個大嘴巴。誰打了我?耗子大叫。英子說,你媳婦!你憑什么打我?就憑俺是你媳婦!英子打人上癮了,耗子挨打也上癮了。每次挨了打,他竟像個孩子般渴望著,渴望英子給他揉一揉。英子會給他揉很久。這個女人,總是先叫他疼,然后又叫他舒服。
英子問,疼不?
耗子說,疼,疼啊。他還想叫她多揉揉。
行啦,行啦,別不要臉啦。英子點著他的穴門說。
耗子現在嘗到媳婦的味道了,他的媳婦。她好兇,好壞,可她的眼睛卻無比的純凈、明亮。耗子每次看見了那雙水汪汪的亮得出奇的杏仁眼,耗子就覺得生活是明亮的。耗子倒是個很像樣的丈夫。他掙了錢,都交把了英子。誰讓她天生就是一個掌柜的婦道人家呢,耗子愿意給她打一輩子長工,挨她一輩子打。惟一的遺憾是他們還沒有孩娃。他們不想把孩子生在這天橋底下,也不想生在別人家里。他們想讓自己的孩子出生在自己家里。這是耗子的又一個心愿。
潘叔死了,和別的人死了一樣,天橋底下并沒發生多大的變化。耗子曾經暗自猜測,這老頭一定像那些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他那些有點云里霧里的話,無疑是黑道上的秘語。但耗子后來挺失望,在他大致知道潘叔的身世之后。潘叔只是個走南闖北到處打工的老江湖,論資歷,可算是中國第一代進城務工的農民。他的年紀其實不算大,剛五十出頭。他顯得如此蒼老,可能與身患絕癥有關。他代表了絕望之后的殘忍。他是以垂死般的絕望在控制這里的一切。這是耗子最后一刻才明白過來的。但為什么人們都這樣害怕一個垂死的人?
這個謎底耗子一直猜到現在,仍然沒有猜破。
那個水泥橋墩下,現在坐在那兒的是芳嫂。這么說吧,誰成為了世界上最悲慘的弱者誰就會坐在那里。
芳嫂被那個男人帶回了家,男人卻把那個豁嘴子小丫頭在半道上扔掉了,那也是他的親骨肉啊,也不知扔哪兒了,也不知是死是活。芳嫂是在睡了一覺后突然沒看見她的小兔子了,她從車上跳下來,一路上尋找她的小兔子。她跛著腿腳走了兩個多月,又走到了夢城這座天橋底下。那天,一大早,英子剛起來,看見突然跑來一個瘋女人,披頭散發地站在天橋底下,哇哇亂叫。英子第一眼竟沒認出來,還以為是哪來的一個瘋婆子,一個丐婦。英子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里去掏錢時,突然聽見芳嫂問,小兔子呢?啊,你把我的小兔子扔哪兒了?
那個豁嘴子男人后來又找來了,他發現芳嫂是真的瘋了。他開始發抖。見鬼,他低聲嘀咕著,趕緊逃了出去。芳嫂沒追,芳嫂是真的瘋了,她已經認不得這個男人還是她丈夫。
現在,每進來一個人,她總要默默地,盯著你看一陣。你會覺察出其中的一絲傷感。
哪兒來的?叫什么?到這兒干啥?
停了,還要追問一句,看見小兔子沒有?
她的耳朵特別靈,老聽見丫頭叫她,娘,娘啊,我餓啊。
她跟潘叔最大的不同是,連二腳踢也不認得,也要問。
哪兒來的?叫什么?到這兒干啥?
二腳踢還是每天傍晚來。他顯得有些孤獨。大老表一死,沒人跟他喝酒了。二腳踢看見了耗子,在他的三輪上踢一腳,那輛三輪很招人喜歡。操他媽,操他媽,你個狗娘養的。也不知他是罵人還是罵車。唰——撕下一張小紙片。耗子定睛一看,沒漲價,還是兩塊。
總之,一切都好像沒變。
但耗子那輛三輪卻在變。他每天蹬著三輪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每一條路他都走得很熟了,他的車還挺新,閃爍著锃亮的光澤。這讓他興奮,他蹬三輪蹬得很快樂。但他總感到這車上還少了點什么,他發現他好長時間沒再吹口哨了。那些鄉下人的小曲也趕不上他蹬出來的速度。后來,他把城里人不要的一個舊音響裝在了自己的三輪上,還是雙喇叭的,放的都是最新的流行歌曲。這三輪便通了靈性似的更加生氣勃勃了,有了節奏,便覺得輕松了。
在夢城,這可能是你見到的惟一一輛裝有音響的三輪車,不過一聽,那音帶就是盜版的。一次耗子正在街上蹬著車,被那四眼狗撞見了,那個差不多被耗子忘掉了的小報記者。他肯定是第一次看見夢城還有這樣一輛帶音響的三輪車,他怯著眼神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就抓住這輛車不放耗子走。他抓住新聞了。說說,說說,你是怎么想的,啊,啊啊,怎么想到的……
耗子惦記著要趕緊去接英子和盒飯呢,耗子只輕輕一擺,就擺脫了那四眼狗,他把三輪蹬出老遠了,那四眼狗還在沖著他的背影喊,喂,喂——
也許他一輩子也搞不清楚一個蹬三輪的農民是怎么想的,他捕捉到的是一個光著膀子、大汗淋漓的背影。
后記:我得承認,這基本上是一部紀實小說。如果一定要對號入座,我就是那個可憐的、尷尬萬分的四眼狗。那時我供職于南方一家著名的文藝出版社,每天我都要在那座天橋底下經過。那是我的必經之路,我無法繞開它。在這里我認識了我的小老鄉耗子,還有那個修單車的江西漢子大老表、那個令我備感神秘的老頭、芳嫂和英子,一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們真實的姓名,然而他們都是一個個真實的人。
我虛構了自己。
責任編輯 舟揚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