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黃河東岸向南,一路都是絕妙的風景。之前猜想中的古商道模糊抽象,以為多半是起伏的土路,斷斷續續路過一些樹木和村莊。萬萬沒有想到,這條古商道就傍著黃河,離河岸時遠時近,始終艱難地在一側的懸崖峭壁間穿行。黃河,是土黃色的河流,失去透明,反倒構成一種凝重,仿佛流動著的雕刻畫。對岸是陜西省吳堡縣,景物歷歷在目,似乎我這樣的人也能一咬牙從黃河中游過去。
岸邊的懸崖并不高,但巨石遍布,形狀極為怪異和奇妙,有的在水邊戛然而止,那是需要一番心思并掌握機緣的,臨水的石頭似乎更具有靈性。路上盡是碎石,崎嶇不平,隱約的古商道隨著山勢時高時低,時彎時直,走起來很是費勁。大多時候,我們只是沿著一條似是而非的路前行。太陽當頭照著,黃河水偶爾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崖邊有各種灌木叢??粗?,突然就浮上洪荒的感覺。腦海里冒出亨利·梭羅的一句話:“毫無疑問,我的精神與荒涼成正比地提升。給我海洋、沙漠、荒野吧!”我的精神格外振奮而恬淡。古商道雖然是李家山通往小垣則村的唯一一條小路,但兩個村莊分屬不同的縣,各向各的縣城方向走,一般是沒什么人來這里的。這也許就是百年后,這條商道仍然有跡可尋的緣故。任何事物都有陰陽兩面,偏僻落后的地方、被遺忘的角落,往往才能鎖住人類的歷史。
有誰能想到,在2006年9月11日,一個美好的秋日午后,我精神飽滿地穿行在著名的河岸,腳踏著一條沉寂多年的古商道。二三百年前,無數駱駝、毛驢、騾子、人,背負著沉重的貨物,晝夜不停地伴著黃河行走,各種鈴聲和人聲,讓河流也不寂寞,但如今,一切都寂靜了。一條路退休了。我被初秋的陽光照耀著,帶著純粹的歡樂,看著默默流淌的黃河水走在省與省的地界處。想想朋友們也許正在辦公室埋頭改稿,或給誰打電話,或言不由衷地與客戶商談,而我,暫時放棄了這些事務,給自己的心情放假。我愿意到具有歷史古風的地方旅游。就像我此時走著的這條古商道,寂滅的聲音在腳下的石頭里安睡,我踩著它們,感到無限滿足。我還愜意,此時此刻突然沉默的手機,那里儲藏著的幾十個朋友突然在這時集體消失。仿佛我暫時進入另一個時空隧道旅行,他們在人間也暫時忘了一個叫丹菲的人。事情就是多方促成的。我感謝在我享受好時光時,具有俗話說的天時、地利、人和。
我們在路邊一塊光滑的巨石上歇下來,看黃河?,F在一切都靜了,路和這一段黃河水幾乎被遺棄不用。這從某種角度上說是事物的福音。只有這樣,我才能在此刻享受時光的盛大招待。我十分感激附近的村人,他們將這條路長久地閑置著。輕柔的風拂過石崖上低矮的雜木叢和小草小花,拂過我的眼睛、額頭、頭發及肩膀,太陽略略偏西卻仍然熱烈,天空湛藍,泥質的黃河水如時光安靜地流淌著。黃河雖經歷了多方曲折但依然知道自己去往哪里,我們也一樣。此刻我們歇息在它的身邊,如微風樣悠閑,自在。
晚上,住在李建新家,有鄰居來串門,院子里一時坐了十來個人。都說一個叫李探有的老漢會唱民歌。他頭上扎著白毛巾,蹲在房檐下抽旱煙,憨笑,起初不肯,推說好久不唱忘詞了,最后實在拗不過我們,只好揀記著的唱了幾句。75歲的老頭竟還有些靦腆,邊唱邊用手捻著面前籮筐里的豆子。其實唱得很好,聲音有些沙啞,但恰到好處,頗顯遼遠蒼涼。我記了幾句: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三盞盞燈,戴上那個銅不鑼子旺旺聲。哥哥們走來妹妹們瞧,眼花花不轉淚顆顆掉。(女):走東走西你走咯,去走哪達記我著。(男):我趕上牲靈你開上店,來來往往常能見。是首地道的情歌。
夜里,睡在八九個人的大炕上,新鮮有趣。先半跪著將窗戶上古舊的門扇閉攏,它比任何窗簾都隱蔽。炕尾的墻上還繪有一溜炕圍畫,內容是花鳥水果蔬菜什么的,紅黃綠藍十分喜慶吉祥。不防半夜被院子里的公雞叫醒,看了看表!才凌晨4點。再睡,不知何時就天明了。臨走,我和李建新還去了他家的棗園,親手摘了半籃子紅棗。自己摘的吃著香。
出了村,在路的拐角處站住,再往前走就看不見村子了。我十分留戀地又拍了幾張照片。向上望望,李家山留在高處,我們只能向下走,去磧口。
到磧口聽張樹元老人彈三弦,是來之前就計劃好的。第二天晚上,我們借著昏黃的路燈,站在張樹元家門口。
門已從里面上鎖,敲了一陣,沒人應,倒是從旁走來一位熱心的大媽,她知道我們是來聽三弦的,便對著里面喊。很快就有人應了,原來他們已就寢,開門的就是張樹元。他爽朗地和我們打招呼,并極利索地將吊在屋中央的一盞白熾燈擰亮。那動作非常利索仿佛明眼人,屋子是舊式窯洞建筑,筒狀的一間,分前中后三小間,后面堆放雜物,中間有炕,前面算客廳也是老人常為慕名而來的人們彈奏的場所,這一切出乎人想象的寒酸凌亂。張樹元如今是古鎮的名人,也是古鎮文化的一張特殊名片,但他的家看上去卻是一貧如洗。聽說他有兒女,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讓兩個耄耋老人繼續生活在臟亂差中。街邊的窯洞不算壞,只要將里面粉刷一新,置辦一點必要的有特色的家具,將家里收拾得整潔一點即可。但現在客廳里除了一張鋪著舊床單的鐵床,兩個破舊的小木箱,一張板凳,兩三把椅子、小凳子,什么也沒有。
老人紅光滿面,精神矍鑠,仿佛對他目前的生活非常滿意。這一點又是至關重要的。他的眼睛看不見,不知道如今世界變得怎樣五彩繽紛,物質多么繁盛精細,也許他真的不需要一點多余的生活用品。但是作為看到他的人,總有一點遺憾。我想越來越多的到古鎮的文化人會聽他彈唱,其中不乏外國友人,老人的家為什么不能收拾得窗明幾凈、清爽怡人呢。聽唱的間隙,我進了他們的臥室,一個躺在被子里的白發婆婆轉臉望我,我們都不說話,達成默契似的??簧弦蝗缙渌胤剑瑑蓚€相挨的長形枕,兩床無光澤的舊被褥。
張樹元老人將他的一套家伙從床底拉出,左膝綁書板,可以依據節奏拍打;右膝綁小銅镲,右手指綁一細鐵棍用來敲打;右足踩一磚頭(此磚頭想了半天發現不了用處,原來只是老人坐在床上有點高,維持平衡的);旁邊的高凳上放著一小塊驚堂木;最主要的道具三弦最后被他摟抱在懷里。一切齊備,他征求我們的意見,想聽什么。我們說隨便。他說就唱一段四個姑娘回娘家比著夸男人的,我們無任何異議。頓時,老人身體上那些能響的東西都響了,尤其是三弦被他熟練地撥著,彈出純正的民間味道。他毫不怯場。他的嘴和思維早已固定在某個胡同里。他開場說到我們的名字,先向我們祝福一番,證明這場袖珍音樂會是單為我們舉辦的。我的心里頓時亮堂堂的。我乖乖地坐在小椅子上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專注異常,但說實話,因當地口音緣故,其中有一半我沒聽明白,反正是那幾位姑娘比著夸自己的夫婿,都說自己的夫婿是天下最好的。這些其實不重要。我只想用耳朵聽,然后讓心飄蕩一會兒,在初秋早已安靜的古鎮之夜,在一間陳舊貧寒的窯洞里,聽一位70多歲的盲藝人彈唱,他的聲音異常孤獨而宏亮。這過程本身具有無比的奢侈美妙。
不知什么時候,睡覺的老婆婆也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她將專注而好奇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不像是聽她的伴侶在彈唱,倒像個初次來聽的外人不想丟掉任何一個細節。我們偶爾也對視一下,但我們仿佛隔著一個世紀似的陌生。她的淡漠與他的熱情彈唱分屬兩個時空,一個是時光的夢幻,一個是現實的直白。我突然知道,人的生命其實何其相似:在一切繁華過后,剩下的不是落寞,是寧靜。我似乎也能明白一個不說話的婆婆和一個看不見的老頭兒,他們也許真的不需要那些我一門心思想為他們營造的優雅環境。他們一個唱,一個聽,單純地就走了幾十年,與一個古鎮一同輝煌也一同衰老破敗。我們這些后來者的心是挽留不住時光和生命的腳步的。就讓古鎮和他們邁著不變的步伐,安詳地走吧。我們常引以為豪的是我們的多情,常犯的也是多情的毛病,它有時是不合時宜的奢華。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