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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送我玫瑰花

2008-01-01 00:00:00謳陽北方
清明 2008年2期

1

聶小可從舞臺回到化妝間,就看到了擺在她桌上的一大束紅玫瑰。不用猜,她知道準是柏葉青送的,今天她跳《大河之舞》,他本來說好要來看演出,可是公司里突然來電話說他的設計出了些問題,要他務必過去。每次都是這樣,如果柏葉青不能親自到劇院來,準會讓人送一大束紅玫瑰給小可,結婚三年了,一直如此。為這,團里的小姑娘們嫉妒得直跺腳。一個人跺腳還沒什么,二十幾個姑娘一起跺腳,那種場面可不得了。有一次讓她們的廖團長見識了,驚得半天站在原地。待弄清緣由后,被公認為具有紳士風度的廖團長搖著頭說了一句話,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人意亂神迷。說完走了,又驚得小姑娘們站在原地半天,不知廖團長話中的深意。

小可拿過插在玫瑰花里的卡片,上面用電腦打印了一行小字:我親愛的小天鵝,今天我會讓你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夜晚,一個終生難忘的夜晚。

小可笑了笑,這家伙,忙得字都懶得寫了。笑完,卸妝換衣服,捧起那束紅玫瑰準備回家。一回頭,小可看見了在門口站著的柏葉青。柏葉青舉起手里的一部數碼相機,連拍了幾下。

小可跑過去,嗔道,你什么時候來的,還帶了相機?

柏葉青摟住小可,從你開始跳我就在底下看了,沒想到吧?今天我是特意買了這個相機,就是為了拍一個與眾不同的你哦。他的眼睛在小可手里的紅玫瑰上停了一下。

小可的眼睛亮了亮,那你沒去公司?不怕經理炒了你?

柏葉青甩一甩長長的頭發,只有我炒他們的份兒,他們到哪兒去找藝術感覺這么好的設計師?

小可伸手拍拍柏葉青的頭頂,柏葉青順勢也拍了兩下她的頭頂。這是他們從戀愛開始就保留的小動作,保持到現在依然有心旌搖蕩的效果。

兩個人相擁著上了柏葉青的車。小可突然問,你說讓我有個與眾不同的夜晚,怎么個與眾不同?

柏葉青愣了一下,馬上笑了,你今天跳的舞和你以前跳的小天鵝簡直判若兩人嘛,讓我看見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小可,所以,我要獎勵你。

小可卻嘆一口氣,什么呀,我們是實在沒辦法,像我們這樣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舞劇團再不自己找點門路,早晚要關門了,為了掙口飯吃,我們這些白天鵝只好“下崗”改跳熱舞。最近,人們不是在迷踢踏舞嗎,不知什么時候觀眾的口味改了,我們又會改跳別的舞了。其實,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是古典芭蕾,可現在還有幾個人能欣賞?愿意欣賞?

柏葉青拍拍小可的腿,唉,我可憐的小天鵝,你覺得不快樂咱就不跳了,我又不是養不起你,什么時候你想跳了就跳給我一個人看,不好嗎?

小可又嘆一口氣,不跳舞我能做什么?我這雙腿只能屬于舞臺。

柏葉青沒有再說什么,好像是在專心地開車。

不知是為了安慰柏葉青還是安慰自己,小可又說了一句,其實,我們能這樣在舞臺上跳已經很不錯了,有些舞蹈演員為了生活,不得不去酒吧和夜總會那種地方跳,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現在挺知足的。

柏葉青親吻了一下小可的臉,知足就是幸福啊,我的小天鵝。

回到家,小可找了個花瓶放好那些玫瑰花,又把它們擺到臥室的床頭上。她去浴室里放洗澡水,回來找浴衣,發現玫瑰花不見了。探頭到客廳,看見那瓶花被放在角落里的一個小桌上。

小可看看坐在沙發上抽煙的柏葉青,你怎么啦?今天不想用玫瑰花鋪我們的愛床?

以前,每次柏葉青給小可買了玫瑰花,他們都要把花瓣撒在臥室的木地板上,他們就把灑滿玫瑰花瓣的地板當床。

柏葉青掐滅抽了一半的煙,聲音怪怪地說,別人送的花也能鋪我們的床嗎?

小可一愣,這花不是你送的嗎?

柏葉青站起身,我忙著去買相機,忙著趕過去看你跳舞,根本沒來得及給你買花。

小可點點頭說,怪不得。她想起柏葉青從來都是親自寫卡片,可那張卡片是電腦打印的。

小可走到柏葉青身后,摟住他的腰,我還以為是你送的呢,不然,我可不會帶回家。你想想,我什么時候帶著別人送的花回來過?這樣吧,你把它們丟到樓道里,不要讓這么幾朵花影響了我們。

柏葉青回身吻了吻小可,我就喜歡你的善解人意,我還以為你不在意我了呢!

小可笑了笑,你怎么總像個孩子?

男人有時候就是孩子,所以他才需要女人,不僅是身體上。說完,柏葉青一把抱起小可,一起走進浴室。

那一夜,他們很晚才睡。柏葉青拉上客廳的紗簾,打開柔和的頂燈,把音響里的《天鵝湖》調到飄飄渺渺若有若無,讓小可給他跳天鵝湖。他說,要把更多的美妙時刻收進相機里。小可見柏葉青熱切地擺弄著相機,雖然已經感到有些疲憊,還是同意了。小可頭發濕漉漉的,穿著一條白白的短紗裙,就是芭蕾舞里小天鵝穿的那種。那是柏葉青特意給小可買的,是他們每次愛情盛宴之前的道具。柏葉青說,小可穿上它跳舞會引起他無窮無盡的想像和欲望。可是柏葉青的欲望卻常常找不到一個宣瀉的出口,在沒有進入那個美侖美奐的身體之前,他總是已經控制不住地一瀉千里,當他顫抖著摟住小可完美得無可挑剔的身體,他只有用嘴唇在她的每一寸肌膚上烙下自己的欲望和饑渴。他感覺小可胡亂地抓著他的后背,高聲叫著他的名字,他的淚水就和小可的淚水混在一起沾滿她的全身……

小可也建議過柏葉青去看男性科,柏葉青猶豫了一年多,見情況沒有好轉才硬著頭皮去了兩次。兩次檢查結果卻是一切正常,他的身體沒有毛病,可是一上床他還是控制不住。后來柏葉青又偷偷地去看心理醫生。有一次他回來對小可說,可能是因為我太愛你了,醫生說一個男人太愛一個女人心理有時就會變態,會把她當成女神,這會影響他的能力,有部法國電影講的就是這種事,那個太愛妻子的丈夫卻不能和妻子做愛,他只有偷偷地去找妓女。小可聽了半天不說話。

其實,小可知道柏葉青的毛病出在哪里。那還是他們熱戀期間,有一次她出國演出了幾個月,他有了別的女人。他說想她想得太厲害了,像有一股洪水憋在身體里,他需要釋放。小可問他能忘記那個女人嗎?柏葉青說,當然,他愛的是小可,找別人只是為了欲望。小可原諒了他,他們結了婚。為了結婚的事小可還和團里別扭了很長時間。廖團長親自找她說,難得這樣好的一個舞蹈天才,早早結婚會毀了她。小可說,這是團長聳人聽聞,即使結了婚她照樣能把舞跳好,國外許多舞蹈演員就是這樣,小可心里明白,她這樣著急結婚,都是為了柏葉青。她太愛他了,不想失去他。可是,婚后柏葉青卻突然不行了,小可越是對他好他越是不行。

小可聽完柏葉青講法國人的故事受了觸動,愣了半天就在柏葉青耳邊輕輕說,那你也去找別的女人試試吧,我不介意。柏葉青一下子緋紅了臉,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再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了,我只要你,不要別的女人。小可一下子變得眼淚汪汪,那怎么辦?跟我在一起,你享受不到一個男人應該享受的快樂,我很難過。柏葉青就去吻小可的眼淚,喃喃地說,男人需要女人,不只是身體上,你記住,我愛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別的都不重要。小可說,那你能不能少愛一點?我可不是什么女神。柏葉青撫摸著小可完美的曲線,傻姑娘,如果蜜蜂不再迷戀花了,我就可以不再迷戀你。你別把這事放在心上,可能時間長了自然就好了。小可還是禁不住眼淚汪汪,她在心里魚兒盼海一樣地盼望著:讓一切好起來吧,時間是最好的藥劑。

可是,有些事情時間也無力改變。柏葉青越是著急,越是有問題,到后來就連小可也變得小心翼翼。她幾乎很少出門參加朋友們的聚會,和異性的交往也僅限于說幾句話。柏葉青太敏感了,小可不想有什么地方刺激了他。

柏葉青從小可身上翻下來,一種類似絕望的憂傷讓他把頭埋在枕頭里好一陣。他不想讓小可看到他的憂傷,更無法說出心里的那種感覺。小可緊緊抱住他,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像是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就這樣,兩個人都不說話,互相擁抱著直到很晚,直到柏葉青響起了輕微的鼾聲。小可輕手輕腳地坐起來,去重新洗了個澡,噴頭里的水有些涼了,沖在小可身上讓她感覺冷,然后,淚水就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流了下來。

小可睡著的時候大約是一點鐘。她太累了,睡得很沉。本來舞臺上的踢踏舞跳下來已經讓她熱汗淋漓體力大減,回到家柏葉青又要看她跳芭蕾舞,在和他上床之前她已經筋疲力盡了。

半夜,小可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她朦朦朧朧地聽到好像有肉體的搏擊聲,像是拳頭打在沙袋上。開始,小可以為那些都是自己夢里的聲音,她太困了,眼皮沉得不想睜開,后來她覺得不對,猛地睜開了眼。

一個戴著面具的人立在床前。那個面具很特別,是聞名世界的魔術大師大衛·科伯菲爾的臉。這個英俊的魔術師有一雙充滿憂傷的深情的藍眼睛,他在自己的魔術里破譯了那么多人類之夢,最讓小可動心的是他能讓人離開地面飛起來,又那么輕易地讓人在一場大雪中回到童年。小可看到那個魔術時流淚了,她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像世界上所有多情而愚蠢的女人一樣愛上了這個魔術師。此刻,小可張著嘴驚愣著,借著床頭柔和朦朧的燈光,她真的覺得就是個夢,她甚至喃喃自語了一聲“科伯菲爾”,可是叫聲剛出口,小可就被什么封住了嘴。一眨眼的功夫她的手腳也被捆了起來。

不,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不要傷害她!

小可聽到床下的角落里傳來柏葉青的叫聲,這時候她才看見同樣被捆得棕子一樣扔在床底下的柏葉青。

“魔術師”輕輕地吹了聲口哨,說吧,值錢的東西都放在哪里,別讓我浪費時間。他的聲音聽上去像是電視里很著名的一位播音員,音色厚重而富有磁性。這樣的面具和這樣的聲音讓小可懷疑這人竟會是歹徒。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不過在小可的腦子里閃了一下就消失了。她看見了魔術師手里的刀。

柏葉青說了兩處放錢和首飾的地方。錢不多,幾千塊,首飾也不是最貴重的,都是小可平常戴的項鏈戒指之類。還有一些債券存折他們都收在一個小保險盒里,藏在更隱秘的角落。柏葉青沒有說,魔術師也沒再問。

找到那些錢和首飾之后魔術師似乎很滿足,沖他們揚著手里的戰利品,用厚重而富有磁性的聲音笑了幾聲。

柏葉青也跟著笑了笑,拿上東西快走吧,你放心,我們不報警,這些東西就算我們交個朋友。

魔術師湊到柏葉青臉前,湊得不能再近了,問,朋友?是朋友就不會這么快趕我走。

柏葉青臉上的表情很友好,如果你待的時間長了,被發現的可能性就大了,為了你自己的安全,快走吧。

小可不解甚至有些生氣地望望蜷在地板上的柏葉青,他的話不像是一個受害者倒像是一個同謀。

魔術師收住愉快的笑聲,用一種很抒情的語調說,我還有一樣最好的寶貝沒有拿,怎么能急著走呢?和那樣東西比起來,這些都是糞土。魔術師揚了揚手里的錢和首飾。

沒有,沒有了,值錢的東西都給你了,對,我還有部商務通手機,你也可以拿去,五千多呢,能拍照能上網能錄像,我把它當寶貝,你拿去吧。柏葉青有些著急地說。

好,還有什么?魔術師走到床頭,按照柏葉青的示意拿出放在枕頭下面的手機。

還有?柏葉青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還有部數碼相機,新買的,八千多呢,你也拿去吧,在床頭柜里放著。

魔術師拿到數碼相機,滿意地拍了拍,好,這個東西好,有用。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是,我說的寶貝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那是什么?柏葉青的聲音里飄浮著緊張。

魔術師繞到小可身邊,一屁股挨著她坐下,席夢思床墊往里陷了陷。魔術師伸手摸了摸小可的臉,她,她才是最好的寶貝,我想要的寶貝。

盡管魔術師用的還是很抒情的語調,小可卻感覺渾身發冷,禁不住抖起來,被膠帶封嚴的嘴里發出幾聲細弱的哀鳴。

不,不要!柏葉青輕聲哀求著,你怎么不講信用?剛才不是講好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不要傷害我妻子!

是啊,我想要的你都給我,這是你說的,現在我就想要她!而且,你怎么知道這對她是傷害?魔術師摟住小可的肩,我會讓她飛起來,像真正的白天鵝那樣飛起來,我會給她一雙翅膀,我會把她帶進天堂……魔術師的聲音更加抒情動聽,仿佛在朗誦一首詩。

小可恐懼地張大了眼,搖著頭,求助地看著柏葉青。

柏葉青還想說什么,魔術師走過去,閃電般地甩了他兩耳光。血從柏葉青的嘴角流出來。魔術師又用刀在他臉上拍了拍。

小可借著臥室里柔弱的燈光看見柏葉青閉上了眼。

小可也閉上了眼,幾顆碩大的眼淚沉沉地墜落在床上。

小可感覺到了刀鋒的寒冷,即使閉著眼她也能感覺到刀子就在她面前。但她還是拼命搖著頭,并且使盡全力弓起下身,像個刺猬一樣縮成一團。芭蕾舞演員的身體是柔韌的,有力的,魔術師想用蠻力把小可打開,可扯到一半,小可又用力縮了回去,縮得像個球。折騰了幾回,魔術師不耐煩了,刀尖對著小可的臉說,你再不聽話,我可不高興了,這東西在你漂亮的臉上開幾個天窗,再在你美麗的小肚子上捅幾個窟窿,會是什么結果?魔術師的聲音不再抒情,也不再是那個著名播音員的帶有磁性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干燥。

小可的眼里噴射出火苗,如果不是嘴被膠帶封著,她會咬掉魔術師的耳朵,那兩只露在面具外面的耳朵。

魔術師的刀子在小可臉上拍了兩下,發出很清脆的聲音。

柏葉青帶著哭腔開口了,聲音顫抖得厲害,像是CD機里劃傷的帶子,他不是對魔術師而是對小可說,小可,別傻了,別再堅持了,我不會在意的,還是活著重要!小可,我求你,別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你要是被殺了,我也不會活的,只當是為我吧,別傻了……

小可閉上了眼。這次她沒有流淚。她感覺心頭有什么東西“嘭”地一下,碎了。

2

魔術師走的時候天快亮了。小可像泥一樣癱在床上。她的心也像一攤爛泥。撒在床上的玫瑰花瓣像暗紅的血鋪滿了潔白的床單。

魔術師把小可的手綁在床頭的銅欄桿上。這張有著白色銅欄桿的大床是小可和柏葉青的最愛,當初他們為了買一張讓兩人都滿意的床跑遍了整個城市。

魔術師綁完了小可并不急于做什么。他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起身走到客廳去,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那件白色的短紗裙,柏葉青抱著小可進到臥室之前把它脫在了客廳里。小可不知道魔術師要做什么,憤怒而略帶驚異地瞪著他。魔術師用刀尖挑斷了小可身上藍睡衣的吊帶,里面的身子是白皙的,閃著瓷釉一般的光澤。小可本能地將身體縮了縮,可是她的手腳都被捆得結結實實,她不可能縮到哪里去。魔術師輕聲吹起了《天鵝湖》里的舞曲,從小可被捆綁著的雙腳下面輕輕套過白紗裙,再細心地把所有的拉鏈和扣子扣好,把每一個褶皺撫平。他歪著頭從不同角度欣賞著小可穿著白紗裙的樣子,像是在欣賞一件展覽館里的展品。

小可覺得時間仿佛停在一口煮沸的大鍋上。

魔術師把柏葉青弄到了客廳里,又拿著一束紅玫瑰回到臥室。小可覺得那束玫瑰好像是柏葉青丟到樓道去的那一束。魔術師親了親小可冰冷的身體,然后把花瓣一片片扯下來撒在小可的大床上。他貼著小可的耳朵說,親愛的小天鵝,你真美,我真喜歡你。今天我要讓你有一個難忘的夜晚,一個與眾不同的夜晚。小可覺得魔術師的話那么耳熟。魔術師說完,雙手壓在她美麗得無可挑剔的雙腿上。

魔術師用柏葉青的數碼相機給小可拍了很多照片。穿著白紗裙的,沒穿白紗裙的,很多,有些還是近距離的特寫。拍完他又按了回放鍵,一張一張仔細欣賞了一遍,很滿意地點著頭。他收好相機,把小可的手從床欄桿上解下來。小可想趁機抓破魔術師的面具,可是他只輕輕一推,她就像個棉花包軟軟地倒在床上。她的雙手又被捆上了,這次是朝前捆的,用的是死結。

小可聽到魔術師走到客廳,聽到柏葉青被踢中哪里發出的一聲哼叫,聽到魔術師說,可惜了這么好的女人。然后又是魔術師的朗誦,嘿,什么是真正的浪漫,就是用生命來冒險,為了你心愛的人……然后防盜門響了,腳步聲遠去了。然后什么聲音也沒有了。

小可翻滾著下了床,奔向客廳。柏葉青蜷在客廳的沙發底下,臉緊緊地貼著地板,閉著眼,無聲無息。小可嚇壞了,用被綁著的手探到他的鼻子下面試了試,有呼吸。小可松了一口氣,又忙用被綁著的手費力地去解柏葉青身上的繩子。她發現那些繩子其實捆得并不緊,而且居然用的都是活扣,只要用力低頭咬住繩頭一切就都解決了。小可的動作慢下來,望著繩結愣了半天。她再看看柏葉青的嘴,干干凈凈,并沒像她那樣被貼了膠帶。

柏葉青是被小可解開了所有的繩子之后睜開眼的。他看見滿眼血絲披頭散發的小可,眼淚流了出來。他抱著小可哭了,半天,才想到給她撕去嘴上的膠帶。小可手上的繩子最后是用剪刀剪開的,那個死結打得太結實了。

小可說了第一句話,咱們報案吧。

柏葉青愣了愣,搖搖頭,很堅決地搖搖頭。

為什么?我真想殺了他!小可說著,眼睛更紅了。

柏葉青望著別處,半天,慢慢說,如果咱們報案,警察肯定會問這問那的,不就是那么點東西和錢嗎,都是身外之物,丟了就丟了,你要心疼那些首飾我再給你買。

小可推開柏葉青,不是,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柏葉青垂下頭,兩只手絞在一起。小可聽到了骨節捏出的咔咔聲。

小可,不報案是為你好,你想,那種事要是別人知道……你還怎么……生活?

我不怕,只要能抓住那個渾蛋,我什么也不怕!小可使勁地捶打著地板。

可是我怕!柏葉青嗓門一高。說完,沖進臥室里。

小可聽到柏葉青在臥室里叫她。她爬起來,兩腳軟軟地走進去。

床上的東西統統被扔到了地上。柏葉青手里抓著那個裝錢和首飾的袋子晃著。東西都在里面,還有他的商務通手機也在里面。

柏葉青迷惑不解地說,他只拿走了相機?難道他忘了拿這些東西?

小可也一頭霧水,但她想起魔術師給她拍下的那些照片,那些穿著白紗裙和沒穿白紗裙的照片。小可終于支持不住,慢慢地滑倒在床邊。

他們沒去報案。

小可的第二場演出安排在三天之后,她請了病假把自己關在家里。柏葉青也請了假留在家里陪她。

小可不想吃東西,也不想說話,整整一天縮在客廳的沙發上。柏葉青也陷在書房的轉椅里,無聲無息。整座房子像是沒有人一樣安靜。

小可閉著眼睛,頭腦卻像齒輪一樣異常清醒地在轉動。魔術師的面具,播音員一樣的聲音,白色短紗裙,紅玫瑰,刀子,相機……還有柏葉青的哀求,他身上并不結實的繩結,他并沒有被膠帶封住的嘴……小可的腦子想得都要裂開了。

晚上,柏葉青炒了小可最愛吃的菜,還做了銀耳蓮子湯。他從沙發上抱起小可把她放到餐桌旁的椅子上,又把筷子塞到她手里。

聽話,必須吃飯,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想它!你還是我愛的老婆,我們都活著,這比什么都重要!

小可遲遲疑疑地抬起眼望著柏葉青,葉青,你真的愛我嗎?我怕……

怕什么?我不是在你身邊嘛!我保證再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柏葉青夾一塊雞丁放到小可嘴邊,拍拍她的頭說,你還是你,一樣的美,一樣的讓我心動,別再胡思亂想了,快吃吧,一切都過去了。柏葉青甚至刮了刮小可的鼻子,你想想看,你要是不聽話被刀傷了,可是什么好吃的都吃不上了。

小可勉強把雞丁咬進嘴里,卻像嚼一塊橡膠皮一樣沒有滋味。

晚飯沒吃多少,可是小可身上到底有了些力氣。她把自己反鎖在浴室里,一遍遍狠狠地搓洗身體,雖然整個早晨她已經把自己洗了無數遍,身上已經到處都是青一塊紅一塊的搓痕,有些地方都已經滲出了血。沐浴液用光了,熱水成了冷水,小可還在搓洗。如果不是柏葉青一再敲門喊她,她會一直洗下去。

小可沒進臥室,盡管柏葉青已經把原來的床單枕頭都扔掉了,換上了新的,她還是不愿再到那張床上去睡。她寧肯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柏葉青沒有勉強她,把客廳的燈光調暗了,打開電視,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起看節目。可是,總是些家庭不和夫妻反目的電視劇,或者是無聊得只有演員自己在笑的相聲小品,總找不到什么可看的節目,頻道換了一個又一個。屏幕變換的光影在小可臉上投出不同的色彩和圖案。小可的眼睛盯著屏幕,很長時間不眨一下。

小可突然問柏葉青,歹徒是怎么進來的?從門還是窗戶?

小可的聲音很輕,柏葉青正用力地按著遙控器,你說什么?

我問你是怎么發現歹徒的?他是怎么進來的?小可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激動。這個問題讓她害怕。柏葉青居然沒想這個問題。

柏葉青說,他聽到動靜睜開眼歹徒已經站在床前了,他弄不清歹徒是怎么進來的,他剛想坐起來就被一拳打蒙了,歹徒出手很快。

那你為什么不喊?

他手里有刀,刀尖對著我的喉嚨。

那后來他把你扔在客廳里你為什么不喊?也許你喊了,就會有人來救我們。

我的嘴被貼了膠帶。

小可突然不說話了,她感覺很累,倒在沙發上。

柏葉青有些慌亂,抱起小可的身體搖著,你怎么啦?又要暈嗎?你別嚇我。

不知怎么,小可的眼淚流出來,很瘋狂的,想止都止不住。她索性趴在沙發上,號啕大哭。這是那個夜晚之后,她第一次在柏葉青面前哭。

柏葉青胡亂地撫著小可的后背,胡亂地親吻她臉上的淚,胡亂地親吻她的嘴唇她的脖子她的胸脯,突然,他一把抱起小可,就向臥室里沖去。

等小可反應過來,柏葉青已經進入了。兩個人都一愣。柏葉青居然行了,正常了。小可停止了哭泣,她想推開身上的男人,她還不想做愛,她還沒從傷心的狀態里恢復過來。可是柏葉青哭了,拼命地摟緊她。他像一頭餓了太久終于覓到美食的豹子,又像一個溺水者終于抓住了一塊身邊的木板。小可想說不,可是柏葉青的動作讓她什么也說不出了,在疾風暴雨似的沖擊中她只聽見柏葉青含糊不清地喊著: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在那個巔峰時刻到來的時候,小可的眼淚突然又瘋狂地涌出來。

停止動作的柏葉青喘著氣問小可,怎么哭啦?不好嗎?

小可哽咽著,不是,我疼。

我弄疼你了嗎?柏葉青從小可身上下來。

不是。

柏葉青逼近小可的眼睛。

是,是昨晚,他弄疼你的,是嗎?

小可不哭了,抹了抹眼睛。

不是,其實,昨晚那個歹徒根本沒有強暴我,他只是,脫掉我的衣服,親了我……還給我拍了很多照片,用你給他的數碼相機。

柏葉青眼睛睜得雞蛋大。

小可接著說,我是這兒疼。她指指自己的心。

3

柏葉青奇跡般地恢復正常了。他親吻著身邊的小可,喃喃地說,小可,我是多愛你,你都被別人那樣了,我還能這樣愛你,有幾個男人能做到我這樣?小可,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是的,小可也沒有想到。這一天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可她心里的感受說不清,她像掉進了一片長滿水草的湖里,手腳都被纏住了,湖水一會兒冷一會兒熱。

柏葉青摸著小可的額頭說,你發燒了,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我送你去醫院吧。

小可虛弱地說,不用了,吃兩片藥就好了,可能是洗澡洗涼了。

柏葉青撫摸著小可,你干嘛那么拼命地洗,反正我又沒有報案,你怕有人要從你身上提取什么證據嗎?

小可眼光一冷,直望了柏葉青半天。什么證據?我說的你不相信,是嗎?他真的只是親過我,給我拍了照片,當然,有沒穿衣服的,可他并沒那樣,真的。

柏葉青笑了笑,看你認真的,他真那樣了,我也不會因為這個不愛你,你何苦呢,非要這樣說?我的行動不是已經說明了一切嗎?你受了傷害,我甚至比以前更疼愛你!

可是……我要你相信我!這是最重要的!小可的眼里又有了淚光。

柏葉青摸摸小可的頭頂,我相信,我相信你是為我好才這樣說。畢竟我是個男人,我理解。就像你告訴我,雖然你和我的第一次你沒有流血,可那是你的第一次,我相信了。其實,你是不是第一次我不在意,我只要你愛我就足夠了。我是想不到你這個學舞蹈的女孩子,對那些世俗的東西還看得那么重。現在沒有幾個人這樣了,何況搞藝術的。真的,有些東西就是個觀念,你不在意它,它就不重要了。

小可的心又像被什么揪了一下。怎么能不在意呢?她不怕自己的想法不被人理解,但她害怕她最終堅守的竟然成了笑談。是的,她愛柏葉青,還因為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她才拼了命要嫁給她。她一直認為,一個女孩子只有把最珍貴的給了她最愛的人,才是幸福的,可是當她終于那樣做了,卻并沒有期待中的撕裂和流血。柏葉青沒表現出什么,她自己卻像挨了一悶棍。她查過好多書,甚至忍住臉紅咨詢過醫生,當她得知劇烈運動會有那樣的結果,她甚至怨恨過舞蹈。她興高采烈地把這個結論告訴了柏葉青,柏葉青卻沒像她那樣激動,只說有愛就夠了。可是真的有愛就夠了嗎?男人心里想的和嘴上說的會一樣嗎?小可的母親曾經告訴她,就是因為自己初夜沒有見紅,小可的父親一直耿耿于懷,最終還是離棄了她們,遠走他鄉。所以母親一再告訴小可要守住,守住。守住了就是一生的幸福。可是誰知道生活中會有那么多意外呢?有些并不是人力所能及的,尤其當你真的做到了,卻并不被相信。

柏葉青在這個時候提起那件事,對小可不能不說又是個意外。她不敢確定:他是真的相信了她的話而對這些事不在意的,還是根本就認為她是為他好才編出來的謊言,或者是他的愛真的能包容一切。小可此時只想讓他相信她說的是事實。她還想辯解,柏葉青卻搖搖頭。別說話了,好嗎?你需要睡覺,我不想讓你病得更厲害,等你休息好了,有什么話再說。你看,我們兩個都沒傷著,我們有的是時間。

小可點點頭,兩手支撐著坐起來說,我不想睡在這張床上。

柏葉青抱起小可,那我陪你睡沙發。

小可讓柏葉青檢查了兩遍門窗。他們住在五樓。四樓的人家都安了防盜窗。人們都說防盜窗安到幾樓小偷就偷到上一層。小可說,有時間我們把防盜窗也安上吧。

柏葉青答應著,一邊安慰小可說,我問過一個警察朋友了,像我們這種情況歹徒重新作案的幾率為零。你就放心睡吧,有我在你身邊呢。

小可還是不放心,迷迷糊糊的做了一個晚上的噩夢。她不斷地從噩夢中驚醒,不斷爬起來看門看窗戶。柏葉青卻一直響著鼾聲,睡得無比香甜。

第二天,柏葉青又陪小可在家休了一天班。公司打電話催他,他只說有要緊的事情要辦。他把小可抱到臥室的床上又做了兩次愛,一次比一次時間長,一次比一次酣暢。過后小可終于能睡著了,她太累了,她想得要裂開的大腦也終于在那個時候停止了思想。

劇院的第二場演出又大獲成功。作為領舞,小可是咬牙堅持下來的。沒上臺之前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朵即將枯萎的花一樣毫無生氣,可是到了舞臺上,音樂響起來了,燈光打出來了,觀眾的掌聲和呼喊仿佛給她體內注射了一針興奮劑,她的血液開始沸騰、肢體開始燃燒,她的每個毛孔都充滿舞蹈的欲望,她的身體一瞬間就變成了脫離塵世而獨自舞蹈的精靈,她跳啊,跳啊,仿佛整個生命都融入了這場舞蹈……

演出結束,舞蹈團的廖團長親自到后臺慰問演員們。他久久地握著聶小可的手,不住地稱贊說,小可呀,你真是個好演員,你已經跳到了忘我的地步,你才是為舞蹈而生的。小可臉上笑著,趁著大家和團長開玩笑要獎金抽出了自己的手。小可聽說過不少關于這個舞蹈團團長的故事,他出身高干家庭,卻背著父母考進了芭蕾舞學院,很年輕的時候就在國內國外獲了許多大獎,可是后來他的舞伴也是他的戀人拋下他出國了,他從此放棄了熱愛的舞臺,而且直到現在也沒有結婚。小可和廖團長也有過幾次短暫的接觸,每次廖團長都對她的舞蹈天賦表示欣賞,甚至親自糾正過她幾個動作的小毛病。就在廖團長的手指碰觸到小可身體的時候,她感覺出了輕微的顫栗,那種微妙的東西傳遞過來,小可有一刻的慌亂。但她很快鎮定了自己,對廖團長表示出客客氣氣的謝意和尊重。廖團長是公認的紳士,他始終微笑著,并沒流露什么。只有一次是個例外,就是小可向團里申請結婚的時候,廖團長對她大發雷霆。他責怪小可是在拿自己的藝術生命當兒戲,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盛怒之下,他砸了辦公桌上的一盆蘭花,大家都知道,那是他最心愛的東西。最后小可也急了,她發誓照樣能把舞跳好,如果不能,她就自己炒了自己。

領導們慰問完退去了,演員們卸完妝也有說有笑地離開了,觀眾們都已經在回家的路上,整個劇院就像潮水退去后的沙灘。小可覺得自己就是潮水過后被遺留在沙灘上的一只貝殼。這種感覺以前從未有過。小可呆呆地坐在化妝桌前,看見鏡子里自己一張還沒有卸妝的臉,覺得那樣陌生。這時,小可又看見另一張面孔,蒼白中帶著一點潮紅,微笑中帶著一點憂郁。

小可,我來接你。柏葉青說完,從身后拿出一束紅玫瑰送到小可眼前。

小可沒接。她甚至抖了一下。

柏葉青沒有察覺,捧著那束紅玫瑰說,怎么了,我親愛的小天鵝?我是懷著熱戀的心情給你送花的,我已經找回了我自己,你應該高興才對!

柏葉青再一次把紅玫瑰送到小可眼前。

是啊,我應該高興才對,小可心里想。經過一場風波,柏葉青沒有嫌棄他,沒有遠離她,她還有什么不滿足?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能和柏葉青的感覺同拍,為什么在這樣的愛面前自己反而更加不能確定。小可猶豫著,接過花束放到桌上,她輕輕地叫了一聲,一根花刺扎進了她的手指。

他們回了家。柏葉青沒有再讓小可給他表演天鵝湖,門剛剛關上,他已經急不可耐,從背后抱起小可就向臥室沖去。

還是那張床,讓小可害怕的床,可就是那張床卻讓柏葉青燒起熊熊的欲望。本來小可要求馬上換新床,柏葉青答應了,卻又遲遲不買。他反而勸小可,床不是問題,是她的心理有問題,她應該克服它。

柏葉青如魚得水般做得酣暢淋漓。突然,他停下動作問小可,那個人給你的感覺怎么樣?你舒服嗎?

小可驚愕地盯著他。

柏葉青趕緊解釋,不是,你別急,我原來在網上看帖子,總有人說有些女人喜歡幻想被強暴,喜歡被強暴時強烈的刺激,有人說,女人的身體是和靈魂合為一體的,一旦身體的欲望被喚醒,靈魂也會跟從于它,我怕你的靈魂被那個男人刺穿了……我怕你,你……

小可一使勁,差點把柏葉青掀翻過去,她幾乎是在吼,我跟你說過了,那個混蛋沒有進入,我更不是心理變態狂喜歡被強暴!

柏葉青連忙抱住小可,又是認錯又是求饒,他想繼續下去,就對小可說,你不希望你老公剛剛好了又被你嚇壞了吧?要那樣,吃藥都治不好的!

小可安靜下來,心里卻涌上來無限酸楚。她的身體好像不是她的,她走神了,思想沒有參與到身體的運動中去。

柏葉青卻越來越興奮,他大聲喘息著,叫著小可,不夠好嗎,小可?你為什么不喊?

小可的臉突然由紅變白,她沒有回答柏葉青,卻反過來問他,你當時為什么不喊?

什么?柏葉青把耳朵貼近小可的嘴唇,他的喘息聲淹沒了小可的聲音。

你當時為什么不喊?小可叫道。

柏葉青一愣。他手里有刀,刀尖對著我的喉嚨。柏葉青回答,聲音里充滿了沮喪。可他繼續著,并沒打算把動作停下來。

他把你扔在客廳里你為什么不喊?或許你喊了,就會有人來救我們。

我的嘴被他貼了膠帶。柏葉青發狠地說。

不,我看見了,沒有。

小可眼光灼灼地望著柏葉青。你的嘴上什么都沒有。我給你松綁的時候你的嘴上干干凈凈,連個貼過膠帶的痕跡都沒有。小可輕聲說,心里卻像跑過一列火車。

柏葉青捂住了臉。他不能動了,頭沉重地壓在小可的肩上。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說,你為什么總抓住這個問題不放,這樣有意思嗎,小可?

小可臉上好像一種破釜沉舟的表情,聲音里有一種雷打不動的堅持。我只是想知道為什么。

對不起,小可,可能是我記錯了,當時,我,我的注意力一直在臥室里,我覺得有東西在喉嚨里堵著,喘不過氣來,我以為那是因為嘴上貼了膠帶,當時我只顧很注意地聽……

聽什么?

聽……臥室里的動靜……

……你都聽到了什么?

開始我是擔心你……后來,我聽到了他對你的贊美,他還為你吹口哨,是《天鵝湖》,你最喜歡的曲子,我還聽到他要讓你有一個難忘的夜晚,一個與眾不同的夜晚……

……那個時候或許你能救我,可是你卻只注意聽……

不,我是怕莽撞行動,只能導致更壞的結果,我寧愿你被欣賞被贊美,而不是讓刀子傷了你……小可,我愛你……真的,我更愛這個不再完美的你,你不再是我的女神了,你是我的女人,和我一樣有缺點的女人……在你面前我不自卑了,小可……

小可渾身掠過一陣顫栗,這是完全不受她控制的顫栗。

4

聶小可和柏葉青誰都沒有想到,有一天警察會找上門來。

那天,他們兩個都休班,柏葉青陪著小可逛了半天商場。小可也不知道自己想買什么,漫無目的地在商場里轉,柏葉青像怕她走丟了似的緊挽著她的手。在柏葉青的建議下,小可買了一瓶香水,買了一個大娃娃。其實,娃娃一類的東西小可并不喜歡,從小媽媽就希望她像男孩子一樣堅強獨立,媽媽沒給她買過一件女孩子的玩具,她自己也沒像別的女孩子一樣喜歡過那些東西。可是柏葉青把那個穿著白紗舞裙的漂亮娃娃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堅持讓小可買下來,他說那個娃娃很像跳舞的小可。

兩個人回到家,剛把東西放在沙發上,門鈴就響了。柏葉青打開門,門口站著兩個穿制服的警察。柏葉青手忙腳亂地要給警察倒茶水,那個肚子有點凸的胖警察滿臉嚴肅地示意小可和柏葉青坐下,另一個眉心間長顆痣的年輕女警打開筆記本做筆錄。

胖警察問,最近你們家失竊了嗎?

小可和柏葉青一愣,對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緊張。那件事除了他們兩個人知道,對誰也沒有提起過。柏葉青捏了捏小可的肩頭,示意她放松。

您為什么這么問?我們家好好的。柏葉青故作輕松地笑了笑。

胖警察皺了皺眉,同志,我們的時間是寶貴的,不會無緣無故地找你們。你們想想看,如果大家出了事都不舉報,只會讓壞人逍遙法外,危害更多無辜的人。

小可怯怯地問,你們是不是聽說了什么?

年輕的女警看了小可兩眼,點點頭。跟你們說了吧,有個犯罪嫌疑人在實施入室盜竊強奸時被男主人抓住了,扭送到我們局里,犯罪嫌疑人供認他曾從一個人家里偷了一部數碼相機,里面有一個女人的好多照片,他說在電視節目里見過這個女人,是個舞劇團跳舞的,海報曾經貼得滿大街都是。我們核對過,就是你,聶小可。

女警察說完,柏葉青眨了眨眼,接著忙點頭,對,對,半月前我是丟過一部數碼相機,謝謝你們幫我找到了!

相機是怎么丟的?請你詳細說一下。女警察低頭做著記錄。

小可望著柏葉青,希望他說出那天的歹徒,可是柏葉青瞥了她一眼,飛快地說,就放在家里,有一天上班回來就發現相機不見了。

胖警察依然皺著眉,那么,相機里的照片是你拍的了,具體你都拍了些什么,能說說嗎?

是我拍的,當然是我拍的。柏葉青又看看小可,我妻子是舞蹈演員,原來跳芭蕾舞,我讓她穿上小天鵝的舞裙給她拍了很多照片,我是想,想把她最美麗的時光留住,我也是搞藝術的,怎么,我們在自己家拍照片不犯法吧?

拍照片當然不犯法,如果只是在自己家里,沒人干涉你們的隱私,但是……胖警察一雙不大的眼里閃出幾分冷峻,他繃緊了嘴角說,一些東西再藝術也是有禁忌的,如果把一些不該公之于眾的照片隨意發到網上,你說應該屬于什么性質?

什么?網上?小可和柏葉青同時驚叫。小可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

是的,網上。女警察也一臉嚴厲。這幾天有人向我們舉報過這件事情,正好,那個被抓住的歹徒供出了數碼相機的事,我們把相機里的照片和網上的一比對,完完全全是一樣的。可是,讓人奇怪的是,那個偷相機的人根本連電腦都不會開,你們不會說是他把照片發到網上的吧?

這……柏葉青像挨了一磚頭,不知道事情竟然按照這樣意想不到的方式發展,他無法自圓其說了。

小可緊張的嗓子有些發緊,站起來問,那個人是個什么樣的人?你們怎么知道照片不是他發到網上的?

柏葉青也站了起來,拉了拉小可。

兩個警察一對眼光,還是女警說,那個犯罪嫌疑人五十多歲,是個修鎖匠,不怎么識字,更不懂電腦,就連那個數碼相機怎么使用都是花錢找人現教的,那次作案,他一著急竟然忘了怎么用,結果里面只有原來的照片。

小可有些失望,脫口自語,不是他。那人嫻熟的攝影技術給小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兩個警察又對了一下眼光,流露出明顯的興奮。

還是實話實說吧。胖警察站起來,拍拍柏葉青。你們家并不在那個鎖匠偷相機的小區,只是可惜那個笨蛋連在哪家偷的相機都想不起來了,他說城市的樓房看上去都一樣。我們只是想知道基本的事實,找到真正的罪犯。

柏葉青閉了閉眼,好半天說,是,是有人在晚上入室盜竊的,不過,沒丟什么貴重的東西,我們就不想麻煩警察了,有那么多大案子等你們查呢,所以……

胖警察盯了一眼柏葉青,那請你們說說案發的具體經過。

柏葉青簡單地講了一下歹徒如何在他們沉睡時進入臥室,如何把他們綁了手腳,如何逼他們說出財物的藏處。小可坐在一邊靜默著,心里像滾開了一鍋熱油。

就這些嗎?胖警察不看柏葉青,望著小可問。

小可剛想張嘴,柏葉青搶過話說,就這些,而且,最后歹徒居然忘了拿走放在袋子里的錢和首飾,他可能也是害怕了,做賊心虛,所以我們并沒受多大損失,所以,我們這個案子你們就不必費那么多心了。

小可低下了頭,手指劃著皮沙發上的紋路。

那么,數碼相機里的照片怎么解釋?你還是堅持都是你拍的嗎?沒有其他的事情發生嗎?女警察望著柏葉青問。

是我拍的,都是我拍的。柏葉青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強硬。

網上那些照片也是你發上去的嗎?女警察窮追不舍。如果真是那樣,我們會追究你的相關責任,你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能隨便在網絡上傳播的,即使你們搞藝術的,也沒有這個特權。

好,不管什么責任,我認。

小可忍不住喊,不,不是他,他沒有責任!他只是個受害者!

柏葉青一把抓住小可,示意她閉嘴。

小可眼里閃著淚光,不,你不應該再受懲罰,這對你太不公平!你為什么非要把罪責攬到自己身上呢?

女警察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一個丈夫不會給妻子拍那樣的照片,更不會發到網上去讓天下人都來欣賞。她對胖警察遞了個會心的眼色,那神情好像他們打過賭,現在贏的是她。

女警察用筆敲了敲筆記本,對柏葉青和小可說,其實你們這種情況我們見過很多,我們能理解,可是,有誰想過作為女人的尊嚴嗎?想過怎樣還她們尊嚴?在這種保護下的妻子真的就幸福了嗎?問題很多,根據以往的經驗,這樣做最終都是悲劇。對做妻子和做丈夫的都是。我們索性攤開來,解決問題。

柏葉青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小可叫他也不理。

小可終于下了決心似的問,警察同志,你們能不能告訴我,那家的男主人是怎么抓住歹徒的?

胖警察告訴他們,那家的男人那天上夜班,有事提前回來了,打開房門發現情況不對,他沖到臥室里就和歹徒打了起來。那個歹徒把人家妻子強奸了,正學著用數碼相機拍照。歹徒有刀,男人身上傷了好幾處,可到底把歹徒制服了。

說完,胖警察對柏葉青說,其實,據那個歹徒交代:如果不是非想拍照,想拍一些像原來數碼相機里那樣的女人照片,他干完事就走,那家男人回來也碰不上他,那樣,咱們這案子還不好破呢,這真要謝謝你的數碼相機呢。

柏葉青沒說話,臉上的顏色變了又變。

小可問,那家的女人怎么樣了?還好嗎?

挺好,女人在醫院守著受傷的男人,她說真希望那幾刀是扎在她身上。對了,她下崗了,他們一家就靠男人在一家私營企業打工。

小可再沒有問什么。

女警察讓小可復述他們家那天案發的具體經過,小可說了,只是關于柏葉青,她說他被歹徒綁了手腳,嘴里塞了東西,根本無法反抗。

小可講話的時候柏葉青一直低著頭,一言不發。

小可講完,女警察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她看了小可很久,問出一句,歹徒真的只給你拍了照片,沒有實質性的侵犯?

是的,沒有。

兩個警察又在對視,眼里是同樣的疑惑。

女警察輕輕咳嗽了幾聲,站起來走到小可面前,拍拍她的肩。其實,我們已經看出來了,你比你丈夫有勇氣。在那種事上,你是唯一的當事人,我自己也是個女人,我能理解你的顧慮。可是,如果你出于某種目的隱瞞了部分事實,這對你自己是不利的,對我們這個案件的偵破也不利。根據你的陳述,那個歹徒就構不成強奸罪,即使我們抓住了他,也不能嚴懲他。你再好好考慮一下。

不用考慮,我說的是事實。小可的目光直視著女警察。

請你們相信她,她說的是事實,我可以證明。柏葉青在一旁插嘴說。

胖警察馬上問,你怎么證明?你親眼看見了?你不是被扔在客廳里嗎?剛才你就在極力掩飾事實經過。胖警察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柏葉青辯解著,是小可親口告訴我的,我相信她的話。

小可望了柏葉青一眼,目光里含著驚喜。

女警察問,你妻子除了告訴你她沒有被強暴,她還做了什么?

還做了什么?她把自己關在浴室洗了很長時間,然后就在沙發上躺了一天,什么也沒做。柏葉青不假思索地說。

女警察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胖警察看到了,一拍手,這就是問題所在,沒有事,洗什么?

女警察點點頭,當時的那條紗裙還有沒有?對,那些床單被褥呢?這種案子,物證是最能說明問題的。

柏葉青愣了愣,說,那些東西都扔掉了,我們不愿意再看見。

小可也愣了,她真后悔自己那么做,如果那些東西都留著,就有辦法證明她說的話。小可的臉色有些蒼白了。突然之間,她什么都不想說。

警察們最終還是失望地要離開了。女警察走到門邊,又回過身來,試圖做一下最后的努力。她對小可說,其實,我們是為你好,我也是女人,我知道這種事對一個女人的傷害有多大。

小可說,你們以為,只有真正的強暴才能傷害一個女人嗎?

沒有人聽懂小可的話。

送走了警察,柏葉青一把扯過小可,劈頭就問,我也想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樣說?你既然有勇氣說出那晚的事,為什么不索性讓警察定他強奸罪?

小可被扯得晃了晃,還是聲音清晰地回答,因為我說的是事實。

我就更不明白了,你是放在那混蛋眼前的美餐,他為什么不吃?難道他有病嗎?柏葉青有些歇斯底里地吼了起來。

我想,可能吧。小可咬著牙說。

什么?

也許,他不行。

不行?

對,也許他根本沒有那個能力!不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是那個歹徒!小可近乎絕望地喊著。

柏葉青懊喪地松開了小可的胳膊,上面已經紅了一片。

5

柏葉青出差了,一走就是半個月。臨行前,他把幾張小報撕碎了扔在客廳里,那上面登的是一個工人為救妻子和歹徒搏斗受傷的事跡。其中提到了那個歹徒盜用的數碼相機,提到了相機里拍攝的那些照片,后來報紙的報道改變了方向,他們幾乎用整版炒起了那個數碼相機里的女人,雖然沒用小可的真實姓名,可是效果卻比用了更轟動。那些日子,街頭巷尾都是拿著小報議論紛紛的人,一些在網上看過照片的人更是眉飛色舞地向更多的人傳播他們的見聞和感受。一時間,小可出門都要戴上墨鏡,頭上包嚴了圍巾,她甚至不敢到商場買東西,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只能在一些偏僻的小店里買。柏葉青公司里的同事也都向他投來異樣的眼光。柏葉青請求公司派他到外地出差,地點越遠越好,時間越長越好,小可哭著求他也沒有用。

其實,柏葉青的任務很快就完成了,本來他可以早點回家,但他不想回家,一個突然的念頭讓他買了去另一座城市的機票。

柏葉青去找了安島,那個小可出國時曾填補了他寂寞的女孩。現在她在一個濱海城市和別人一起經營一家旅行社。柏葉青的幾個朋友就曾跟隨這家旅行社暢游海島。他們回來后把安島的名片給了柏葉青。柏葉青問他們安島生活得怎么樣。朋友們說,很好,自由得像海風一樣。柏葉青把那張名片放在了辦公桌的抽屜里。他幾次想打個電話,想起曾經答應過小可忘掉過去又沒有打。這次他主動找來了,一個電話打過去,安島很吃驚,接著爽快地說,等著,我開車去接你。

簡單地吃過飯,他們去海邊散步。望著湛藍的天空下一望無際的大海,柏葉青感慨著,大海真是神奇,面對大海的時候,人心里的煩惱好像一下子被沖刷干凈了。

安島說,煩惱是干凈了,海水卻不干凈了。本來,從人們身上洗掉的欲望的皮屑已經快把這大海填平了,都再把煩惱扔進去,豈不要鬧海嘯了?她望著柏葉青問,而且,煩惱真的就從此沖刷干凈了嗎?

柏葉青無以回答,只好笑笑,你還是那么伶牙俐齒。

謝謝你還記得我的某些特質。安島扶住海防堤上的石頭,讓海風把染黃的頭發吹起來。說吧,遇到什么煩惱了?不然,你不會想起我。

柏葉青望著遠處,你還是那么喜歡單刀直入。

是啊,生活本身已經夠讓人累了,干嘛還要轉著心思地累自己。哪有那么多時間浪費?說吧,出了什么事?

安島這樣直接地切入正題卻讓柏葉青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他忽然又不想說了,轉移了話題。算了吧,不說我,說說你現在過得怎么樣?

很好啊,開著一家旅行社,不愁吃不愁穿的,社里別人拿不下的單子我都能解決。

你的性格倒是適合做這一行,看你干得這么好,我挺為你高興。

高興嗎?為我?我覺得你這樣說很虛偽,我和你有什么關系,我好不好的和你有什么相干?

柏葉青有些不自然了,怎么能說不相干呢?畢竟我們好過一場,有過肌膚相親,我怕我曾經傷害了你,所以心里總有一種惦念……

哈,肌膚相親算什么?現在的男女肌膚相親就和吃飯喝水一樣容易,別把自己看得比別人高尚!

柏葉青真的不自然了,囁嚅著,可,可那畢竟和吃飯喝水不一樣,看到你,就能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這不可能是普通朋友的感覺。

安島認真地看了柏葉青兩眼,語氣變了變,你是想說當初你對我有愛?而不僅僅是需要?可是,你真能說得清嗎?愛和需要……去他的吧,這樣的問題現在沒人再費力去想了,再想的就是傻瓜。我知道男人都是來女人身上旅行的。旅行,多好的一個詞!多生動!多么自由奔放!

柏葉青嘆一口氣,這么說,你還在怨恨我。

我?怨恨你?你想錯了,我現在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只想享受生活,不想被生活所累,更不想被從前所累。

柏葉青還是搖著頭,我知道,對你的傷害我是有責任的,我不想為自己開脫。

責任?責任?真好笑,這個詞你應該用在聶小可身上吧,你對她才有責任,我是我自己的,我不要別人為我負責,何況是過了多少年了,前朝舊事不必再提。

柏葉青閉了口,悶悶地看了安島半天,終于還是鼓足勇氣說,請相信我,我的歉意是真誠的。

安島沉默了很長時間,側過身來,面對著柏葉青,好吧,就為你這句話,我也該真誠相待。盡管我已經不相信什么責任,更不相信什么愛情,我覺得這些都很可笑。說實話,我怨過你,也恨過你,一個人凡是做過什么,不可能像一陣風一樣就過去了。可后來我想明白了。當初你一見到她就拋下我,甚至連個告別的話都沒對我說,這只能說明你根本就不愛我,也許,有過那么一點點愛,只是愛我的身體罷了,肌膚相親多了,有了那么一點依戀。這我理解,也能原諒。空虛的時候,男人需要女人來充實,這沒什么。愛是脆弱的,看不見摸不著,需要卻實實在在,它很強大。現在你失落了,遇到麻煩來找我,我很感動,真的,因為無論如何,被需要是一種讓人很舒服的感覺。至少,你還需要我。所以,有什么煩惱你盡可以對我說,我知道,一定是你和她出了問題。

聽完這些話,柏葉青的眼睛竟然有些濕了,他真想握一握安島的手。咸澀的海風吹過來,柏葉青低下了頭。

晚上,安島在美食城請柏葉青吃了頓很像樣的飯,海里的各種動物擺滿了桌子。

多吃點,不然,你可是在浪費我的鈔票,浪費是有罪的。安島適時地開著玩笑。柏葉青吃得不少,喝得也不少,只是不知道吃到嘴里喝到嘴里的都是什么滋味。安島把柏葉青扶回客房的時候,他已經醉得站不住了。安島要走,柏葉青拉住了她。

我該怎么辦?柏葉青嗚咽了一聲,抱住安島。

說吧,這回你該說了。安島像拍一個傷心的孩子那樣拍打著柏葉青,她要努力站穩才能支撐住他沉重的身體。

我想要你!說出這句,柏葉青自己也愣了愣。

你喝醉了。安島說得無比冷靜,把柏葉青按到床上坐下。你聽著,她拍拍柏葉青的肩,我雖然把男女之情比做旅行,可我也是有原則的,我不會跟喝醉酒的男人上床,也不會跟正經歷感情危機的男人上床。旅行是為了享受生活,不是自找麻煩,我可不想總當男人的“創可貼”。

柏葉青想起他和安島的第一次就是喝醉了酒開始的。他的腦袋搖搖晃晃,好像細長的脖子已經無力支撐它的重量,他重重地一歪,倒在床上。

小可,小可被強奸了。柏葉青說出這一句,感覺兩個肺葉好像粘在了一起,呼吸不暢。

安島沒說話,默默地坐在床邊。

你知道嗎?她還被人拍了裸照,發到網上,大報小報都在炒這件事。

安島還是沒說話。

你說我怎么辦?怎么辦?我還怎么做人?柏葉青瞪大眼睛盯著頭頂上正在旋轉的天花板。

她是在哪里出的事?安島問。

在家里。

什么時候?

半夜。

安島突然又沉默了,隔了很長時間才問,她出事的時候你在哪里?

柏葉青有些奇怪地望著安島。

回答我,你在哪里?

在她身邊。

你,你當時干什么了?

歹徒有刀,刀尖對著我的喉嚨。

歹徒是當著你面把她污辱了?

不是,那混蛋把我扔在了客廳里。

那,那時候你有沒有機會救她?

我被綁著,嘴上貼了膠帶。

這一問一答突然讓柏葉青惱怒起來,回答完最后一句,他一躍從床上跳下來。他想起小可也那樣問過他,想起她說,不,我看見了,沒有,你的嘴上什么都沒有,我給你松綁的時候你的嘴上干干凈凈,連個貼過膠帶的痕跡都沒有。

柏葉青抹了一把臉,問安島,你為什么問這些?這樣有意思嗎?

沒什么,我只是想幫你找到問題的關鍵。安島聳聳肩,你能實話告訴我,你還愛她嗎?

柏葉青閉口不語。他不敢說不愛,也無法再說出那個愛字。

柏葉青,你愛的是你自己。安島說著,微微笑了笑。不過,這沒什么錯,這是現代人最真實最實用的邏輯,最愛你的那個人永遠是你自己。是的,柏葉青,你可以不愛我,可以不愛她,但是要愛你自己。

柏葉青有些茫然地站在床邊,你都說了什么?像繞口令一樣,不懂。你們女人就是讓人不懂。那個混蛋明明把小可綁在床上,給她拍照片,贊美她,親吻她,他們關在一起有幾個小時,可小可就是不承認她被強暴的事,還想騙我……

安島走過來挽住了柏葉青的胳膊。行了,把自己放松下來吧;什么都不要想也就不痛苦了。人哪,只為得不到的東西而痛苦,其實如果想想它本來就不存在,都是自己一廂情愿想像出來的,你還痛苦什么?佛語都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讓一切見鬼去吧!

安島的話似乎讓柏葉青有了些安慰,但同時他又有些疑惑,自己真是她講的那樣嗎?他問安島,你什么時候信了佛語?

安島朗聲一笑,沒下過地獄的人是悟不到生活的,佛與魔本來都在人的身上,一句佛語算得了什么?

說著,安島雙手環在柏葉青腰上,貼近他的耳邊說,佛家最講自然,一切隨緣,現在緣來了,就讓我們都歸于自然,我喜歡自然的你……

柏葉青閉上了眼,小可真的遠了,他看不見了,他能感覺到的就是安島近得不能再近的呼吸。可是就在他準備再次擁有這個女人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他的眼前全是小可絕望的眼神……

6

柏葉青不知道,他剛剛出差不久,小可就住進了醫院。

那段時間,到劇院看演出的人場場爆滿。許多人是一手拿著印有小可照片的報紙,一手掏錢買的票。小可一出場,臺下的跺腳聲和口哨聲就響成一片。小可感覺整顆心都在抽緊,身體在那種抽緊中輕輕顫栗。但是小可是領舞,她堅持跳了幾場,最后終于昏倒在臺上。

廖團長親自開車把小可送進了醫院。

小可昏迷著。她看見自己一個人在舞臺上跳著《天鵝湖》,她穿的白色舞裙是羽毛做成的,真正的天鵝的羽毛。所有的燈光都齊刷刷地打向她,白熾燈的燈光就像無數個小太陽。可是隨著燈光的溫度越來越高,小可感覺自己就像在烤箱里被蒸烤,她想停卻停不下來,腳步帶著她旋轉,舞裙帶著她旋轉,她身上的羽毛在燈光的高溫下開始松脫,一片一片落了下來,落了下來,裸露出身體的她卻還在拼命旋轉,旋轉……黑暗的舞臺下響著一片口哨聲和尖利的呼喊……

小可不愿醒過來。她疲憊極了,整個人像是沒有一點重量,她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就像一片羽毛,天鵝的羽毛,在一條黑暗的河流上打旋兒……

廖團長一直守著小可,直到醫生告訴他病人已經蘇醒,需要休息,他才起身離開。小可什么都聽見了,但她依舊閉著眼不愿睜開,醫生問她話,她也不回答。

沒人來看望小可。小可聽護士說,一群小報記者天天蹲在她的病房外面,有誰經過或者往屋里探一下頭他們的照相機都會“咔嚓咔嚓”照個不停。但是玫瑰花還是天天有人送,雖然花店的小伙子一直不肯透露定花的人是誰。每天一大早,小護士就抱著一大束帶著露水的紅玫瑰進來,把它們插在小柜上的花瓶里。花香飄滿了病房,有一個耳朵上戴了一排耳釘的小護士羨慕地對小可說,做名人多好啊,天天有人送花。小可閉著眼,你喜歡都拿走吧。小護士驚訝地問,為什么?你不喜歡玫瑰花嗎?小可輕描淡寫地說,我過敏。小護士便什么都知道了似的,花粉過敏呀,真替你遺憾。說完,捧著鮮花蹦跳著出去了。小可在她身后嘆了一口氣。她想起柏葉青有一次送她鮮花,一個真的對花粉過敏的小姐妹開玩笑說,小可,你學學我,也給人家柏葉青省點錢嘛,省下錢來下館子,又經濟又實惠。小可回答說,去你的經濟實惠,即使餓肚子也要浪漫,即使過敏也要愛情,你盡管羨慕吧盡管嫉妒吧。后來小可的這兩句“即使餓肚子也要浪漫,即使過敏也要愛情”還在舞蹈團被當作戀愛宣言流傳了起來。

可是小可現在躺在醫院里,就連柏葉青身在何處都不知道。她的手機就放在枕頭旁邊。為了避免再接到那些沒完沒了的騷擾電話,小可已經請小護士幫忙換了一張卡,用的是別人的名字。小可只把新手機號用短信告訴過柏葉青。她希望能接到他的電話,哪怕只言片語。可是手機一直靜默著,偶爾短信鈴聲響兩聲,小可飛快地抓起來看,是天氣預報或者服務臺的廣告。

一個星期過去了,小可拒絕進食,拒絕說話。醫院只好每天給她打吊瓶,還要提前綁住她的手腳以防止她拒絕。

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到醫院看望小可的還是廖團長。小護士告訴小可,廖團長已經帶人趕走了那些小報記者,還要求醫院請最好的專家給小可會診。會診的結果小可身體沒有問題,院方建議她去看看精神科。一向紳士的廖團長沖那些專家發了火,他說小可是他們團最好的舞蹈演員,她是個舞蹈天才,怎么可能有精神問題。發完火,廖團長開車去街上轉了半天,回來的時候給小可帶來了一堆印有她照片和所謂“秘聞”的報紙。

廖團長拿了病房中的一個搪瓷臉盆放到門口的地上,把那一堆報紙扔到里面,然后,在小可有些驚訝的注視下劃著了火柴。火焰明亮地跳躍了一下,開始愉快地舔著一張張報紙。小可就在一片斑斕的火焰中睜大了眼睛。她想不到,油墨印的報紙竟會燃出那樣奪目的五顏六色的光焰,一些燃成灰燼的紙片在火光里輕盈地舞動,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火焰把廖團長的手指映得幾乎透明了,臉上也呈現出一片霞光一樣的色彩。

小可,你眼里終于有光了。廖團長的聲音有些顫抖。我知道你的病就在這里。廖團長指指在臉盆里正在燃燒的報紙。

小可眼睛一濕,撲簌簌地滾下一串眼淚。

幾個小護士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以為是病房著火了。廖團長一擺手,指著臉盆里將要熄滅的火苗說,沒事,馬上就都變成灰了。小護士們奇怪地看看廖團長,又看看那個火盆,低聲議論著,看他精神也有問題吧,要不要報告院長?廖團長雙手抱在胸前,微微一笑,待會兒我自己找你們院長解釋,再賠你們一個新臉盆,不要動不動就說別人精神有問題,不長腦子的人才喜歡這樣說。

打發走了小護士們,廖團長在小可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小可歉意地說,團長,是我連累了你,你不怕醫院把你當成精神病?或者,讓那些小報記者捕風捉影地把你卷進來?

沒關系的,小可,做人不容易,做一個演員更不容易。廖團長的聲音低沉而略帶沙啞,他注視小可的目光里充滿了痛惜。

你應該像別人一樣躲開我,可是你為什么不呢?小可問著,眼睛又盯在那堆灰燼上。她想,燃燒的過程真美啊,自己在舞臺上跳舞也像在燃燒,可是,是什么使自己也變成了灰燼,沒有重量的灰燼?

小可,我說過,你是個舞蹈天才,我不能眼看著一個天才被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毀了。你知道嗎,我原來也是個舞蹈天才。廖團長擺弄了一下自己的手,好像從這雙手能證明他曾經也是舞蹈天才。

那你相信那些事是真的嗎?小可突然眼光熱切地望著廖團長,期待他的回答。

廖團長認真地看著小可,這對你很重要是嗎,相信或不相信?

是的,警察不相信我說的話,就連柏葉青都不肯相信我說的話,現在,全世界都不相信我說的話了。小可閉上眼睛,長長的眼睫毛不停地抖動。

可是,我相信。

廖團長的聲音很輕,卻讓小可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她張開眼睛。

為什么,你為什么相信我?小可的語氣急切,仿佛在她面前的是根救命的繩索。

因為……廖團長垂下眼睛,仿佛在斟詞酌句。因為,謊言讓人痛苦,撒謊的人就像給自己戴了鐐銬,而你,能把舞蹈跳得那么輕靈,那么專注,你肯定是個不愿被謊言所累的人。

盡管廖團長的邏輯讓小可意想不到,可是被信任的喜悅已經讓她的臉上放出光來,她哽咽了半天,只說出兩個字:謝謝。

那你愿意把真實的一切告訴我嗎?有時候訴說真實和傾聽真實一樣重要。廖團長的聲音無比懇切。

小可點點頭,她是多么渴望能有人聽她說。她甚至不無憂傷地想,如果這個給予她信任的人是柏葉青該多好……

柏葉青回來了,一踏進這座城市又渾身不安起來。本來,他以為從安島那里得到的安慰會讓他變得輕松,回來的路上他也的確輕松了許多,可是,一出車站,他看到報攤上依舊擺著印有小可照片的報紙,報販子手里一邊揮動花花綠綠的報紙一邊喊,快來買呀,頭號花邊新聞……柏葉青搶過幾份報紙狠狠地撕碎了,小販追著他要錢,他糊里糊涂地甩下一張鈔票就鉆進了路邊的一輛出租車。他知道,就是他買光了今天的報紙也無濟于事,明天還會有新的報紙印出來,再說,前面這十幾天,報紙上還不知花樣百出地編排些什么。他真想找那些報紙打一場官司,可是,一想到小可被歹徒拍照凌辱的事實,他又喪氣了,退縮了,他到法庭上又能說什么?也許,一場官司會引來更多的報紙宣傳,豈不是自己又幫了那些臭報紙的忙!柏葉青越想越氣,越想越一籌莫展,天已經黑透了,司機拉著他圍著城轉了兩圈了,他才在自己所在的小區前喊了停車。

柏葉青站在樓下抬頭望去,只見一幢樓里只有他們家黑著燈。那個漆黑的窗口就像他心上的一個黑洞,散發著揮之不去的悲哀和絕望。

柏葉青打開了屋里所有的燈,一屋子的家具發出清冷而模糊的光,那上面已經落了灰塵,像是好多天沒人住了。柏葉青心里一緊,這才想起自從離開這個城市,自己竟沒和小可聯系過,他不知道她怎么樣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拿出手機,找到小可曾經在短信里給他留下的那個號碼。

電話撥通了,很長時間才傳來小可的聲音,那聲音遙遠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柏葉青的心禁不住跳得有些慌亂。

你在哪里?快告訴我,我想馬上見到你!聲音一出口,柏葉青被自己嚇了一跳,那聲音好像一個被大火圍困的人正向人求救。

小可在電話里突然哭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我差點被送到精神病院……

你現在在哪兒?

在醫院。你快來接我,我想回家。說完,小可已經泣不成聲。

柏葉青拿著電話呆立了許久,有一刻,他甚至后悔扔下小可一個人面對殘酷的現實。他奔跑著下了樓。

小可和柏葉青回到家已經是深夜了。一路上,小可緊緊摟著柏葉青的腰,好像一松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柏葉青撫摸著小可明顯消瘦的肩膀,聞著她發絲里幽然的洗發露的甜香,心里一會兒熱一會兒疼。他不說話,眼睛望著出租車窗外的夜景,路燈光在他臉上不斷地投下一明一暗的光影。

小可是被柏葉青抱到床上的。那是一張新床。結實的紅松木打造的,在燈光下閃著一種厚重敦實的光澤。

小可輕聲說,你一走我就把床換了,我希望你喜歡這張新床。

柏葉青愣了愣,喃喃地說,換一張床就能解決問題嗎?不知怎么,面對這張新的紅松木大床,他剛見小可時的柔情蜜意頃刻間消失了,好像被關在了深夜的門外。

小可縮了縮身子,直愣愣地看著柏葉青,你說,怎么才能解決問題呢?我也一直想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小可的心又抽緊了。

不知道。柏葉青的聲音沉悶而煩躁。

也許,只能換一個新人了。小可說。眼淚不爭氣地涌了出來。她恨自己的不爭氣。

你說什么?柏葉青像是沒有聽清。

小可說,你走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我想,我不適合再做你的妻子了,原來你說以我為驕傲,那讓我們都感到幸福,可現在……我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我無處躲藏,無路可逃……葉青,我不想讓你因我而羞辱!即使你因為同情讓我留在你身邊,我也不愿接受你恩賜一樣的感情,我不想兩個人都活在陰影里……小可把想了許多天的話一股腦說了出來。她知道,不能再心存奢望。

說什么呢?柏葉青沒好氣地低吼了一聲,走到客廳抽煙去了。小可想,也許自己的話刺到了他的痛處。

過了一會兒,小可拿了浴衣出來。洗澡間響起了嘩嘩的水聲。水聲讓柏葉青更加煩躁,他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突然一推門,沖進了洗澡間。

一團溫暖的白色霧氣里,小可曲線完美的身體就像一尊白玉雕塑立在噴頭下面。依然是柏葉青熟悉的那種完美。小可臉上沒來得及擦去的眼淚讓柏葉青的目光散淡了一下。

我想,想給你搓搓背。柏葉青竟有些口吃。你剛出院,不能,不能太累了。

小可點點頭,把背轉向柏葉青。白皙光滑的肩背同樣是柏葉青熟悉的那種完美。溫暖的水流沖在上面,濺起一串串明亮的水珠。柏葉青的手指觸到了小可的后背,突然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他一把將那個完美的身體抱在懷里。水流濺在他的衣服和頭發上,一會兒就濕透了……

7

柏葉青能明顯感覺到小可的努力和熱情,她久久地親吻他,熱烈地回應他,好像他們熱戀時那樣。柏葉青的胸口熱熱地翻滾著激流,他自己也像滾燙的激流,要把那個完美的身體融化了,化成他身體的一部分,化成他靈魂的一部分……要是那樣該多好,那是他一直渴望的!可是突然之間,柏葉青的眼前出現了安島的臉,那張臉上帶著嘲諷,問他,是愛還是需要,你說得清嗎?愛自己吧,永遠不會錯……就在那一刻柏葉青又不行了。和原來的情形一樣,無論他怎樣努力再也進入不了那個完美的身體。

小可哭了,緊緊抱住柏葉青說,別離開我,葉青,別離開我!

柏葉青的呼吸平穩下來。他抓過枕巾擦著臉上的汗水,然后一揚手扔在一邊。他的聲音也平穩了,慢慢地回答小可的話,你剛才不是還說不適合做我的妻子了嗎?原來都是假的。

小可剛剛還滾熱的身體一下子冷了。她躺回自己的枕頭。

不,我沒有說假話,不想離開你是我舍不得這份感情,而讓你換一種生活,是理智告訴我,不愿看到你因為我痛苦。小可想了好長時間終于說。

是嗎?你也知道我痛苦?柏葉青點上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

當然,沒有哪個男人能接受來自妻子的羞辱,不管這羞辱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你覺得我換一個新的女人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嗎?

也許吧。我不在你身邊了,你可以重新開始生活。小可的聲音像被什么抽細了,很虛弱。

小可聽到柏葉青從鼻腔里發出一聲笑。

一切能那么簡單嗎?我可能一輩子都擺脫不了你帶給我的陰影。凡是做過了的不可能像風一樣消失得干干凈凈。柏葉青說完,想起這是安島曾經說給他的話。

是啊,一切都不是那么簡簡單單,從一開始就不那么簡簡單單。小可咬住嘴唇說。

柏葉青突然掀掉毯子坐起來。小可,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是責怪我從一開始就做錯了,才使事情變成現在這樣?

小可嘆一口氣,我是想說,我寧肯讓那個混蛋一刀捅死,也比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好!

這么說,你還是覺得責任在我?可我當時真是想保全你,有什么東西比生命更重要嗎?

有。小可閉了閉眼睛。

你是想說愛嗎?柏葉青問。可我當時的確是出于愛你,出于不想讓你受更嚴重的傷害,連你被那混蛋那樣了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做到了,我是愛你的,你相信我!

小可的眼里含著淚,是的,相信,這對一個人很重要,我愿意相信你!出事后,我一直讓自己這樣相信你!不然,我早沒有勇氣去面對這一切了。可我說的不只是愛。況且,愛,有時候也很脆弱。

脆弱?是的,愛有時候是挺脆弱,安島也這樣說。不知為什么,柏葉青突然說出了安島。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一抬頭看見了小可看他的眼光。

小可盯著柏葉青看了一刻,安島?安島這樣說?什么時候?小可的眼皮跳了跳。你這次出差去找她了,是嗎?

柏葉青點了點頭,對,我不想瞞你。

小可又盯著柏葉青看了半天,目光忽然低垂下來。沒什么,我已經有了預感,不過,我沒想到你找的女人是她。我倒寧愿你找別的女人散散心。說完,小可笑了笑,搖了搖頭。她下了床,去衛生間。

小可的笑讓柏葉青的心揪了一下。他懊惱地捶打了一下床墊。

過了好一會兒小可還沒有回來,柏葉青等得不耐煩了,推開了衛生間的門。小可的身子蜷在地板上,兩手縮成一團。

你怎么了?柏葉青驚愣著問。

小可牽動一下嘴角。沒什么,我就是覺得冷,一會兒就好。

柏葉青伏下身子,眉頭皺得很緊。沒什么怎么會這樣?來,我扶你去床上休息。

小可努力對柏葉青微笑著,我不想這樣,可是,它不受控制,對不起。

柏葉青吐出一口氣,沒什么對不起,誰都有不受控制的時候。

小可點著頭,依然努力地微笑著……只有她自己清楚多年來精心建造的房屋轟然倒塌的感受,而那房屋是從根上塌掉的……

舞蹈團又在排練新的劇目,廖團長沒有給小可安排角色,只讓她坐在一邊看大家排練。他對小可說,就當散心吧,別急著上節目,等身體和心情都恢復好了,演員才能有精彩的表現。廖團長坐在排練廳里看編導怎樣指揮演員,可是小可還是能覺察出廖團長的目光總是不時地停在她的臉上。小可不去碰那目光,裝作專心致志地欣賞舞臺上的每一個動作。有時候看著看著,她就恍惚起來,覺得舞臺上那個拼命旋舞的人就是她自己,她穿著羽毛做成的白色舞裙,那是真正的天鵝的羽毛,所有的燈光都打向她,白熾的燈光就像無數個小太陽。腳步帶著她旋轉,舞裙帶著她旋轉,她身上的羽毛在燈光的高溫下開始松脫,一片一片落下來,落下來,裸露出身體的她卻還在拼命旋轉,旋轉,她想停卻停不下來……

劇目排演完了,音樂停了,燈光滅了,演員們說笑著都散盡了,就連舞臺上騰起的塵土都慢慢沉落了下去。小可還坐在座位上,臉上的表情仿佛正沉浸在一場白日夢里。廖團長走到小可面前,把她帶離已經一片死寂的大廳。

他們來到一處茶樓,小可選了間最靠里的茶室。被隔成鴿子籠般大小的茶室裝修得一派素雅幽靜,茶桌上各種茶具一應俱全,像玩具一樣擺滿整個桌面。廖團長問小可喝什么茶,小可說,隨便吧。其實她沒有喝茶的習慣,連咖啡都不喝,對她來說,最好的飲品就是白開水。簡簡單單是她一向的生活準則,可是現在,她的生活卻糟糕得再跟簡單無緣。

廖團長叫了大紅袍,他說這是茶中的極品,一般喝不到。小服務員臉上浮起掩飾不住的笑意,殷勤而從容地忙碌著。小姑娘詳細地介紹茶經的時候小可沒有聽進幾個字,她被小姑娘手上的功夫迷住了,看著小姑娘嫻靜而舒緩地表演茶道,小可的心安靜下來。以前,她對這種叫功夫茶的東西很是不屑,覺得那是一種時間的奢侈和浪費。因為她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忙著排練、上臺表演,剩下的就是守在家里柏葉青的身邊。用她以前的話,叫“沒有時間可以浪費”。可是現在,她好像只剩了時間,時間多得讓她害怕。

小可接過小姑娘遞過來的聞香杯細細地聞著,果然有一股幽香清遠之氣。她微閉了眼睛,讓茶香更深地吸進肺腑。一只精致的茶盅遞到小可手邊,她睜開眼,茶室里已經沒有了表演茶道的小姑娘,廖團長在親自布茶。

小可,其實生活是可以慢慢享受的,只要你能放松心情,給自己時間。廖團長一邊說,一邊一絲不茍地操作,在小可看來,他的茶藝一點不比受過專業訓練的茶藝師差。

小可品過二遍三遍的茶,廖團長又說話了,小可,是不是這茶越品越有滋味?這就像人生啊,不把自己多放在生活里泡一泡,是嘗不出真正的味道的,有時候也像熬中藥,沒有這慢慢的煎熬,怎能有藥效?小可,我說這些你能理解嗎?

小可眼圈紅了紅,她覺得廖團長的語氣像父親教導女兒。“父親”這個詞在小可腦子里一閃,她的心抽動了一下。此后廖團長的每一句話小可聽來都像父親,她的眼淚滴滴答答地濺落在茶桌上。

從茶樓出來,小可說時間還早,不想回家。廖團長又帶著她去了一家酒坊。他們一直喝到深夜。小可快活地嚷著,酒真是好東西。廖團長好像也喝多了,他沒有開車,要打車把小可送回家。小可搖頭,不,我不想回家,我一個人,害怕。

廖團長猶豫了一下,告訴了司機自己家的地址。

8

在廖團長家,小可被CD機里播放的《胡桃夾子》和《天鵝湖》的樂曲一次次淹沒。但她沒有像往常聽到這些樂曲就要禁不住舞蹈,她靜靜地陷在沙發里,閉著眼,任憑淚水洶涌地爬滿臉頰。

一團紙巾遞過來。小可睜開眼,廖團長一身黑色舞衣站在她面前。他又遞給她一雙芭蕾舞鞋,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此時,《天鵝湖》里正是雙人舞的樂章。小可躊躇了一下,廖團長眼神里的熱切又讓她無法拒絕。小可穿好舞鞋,站起身,慢慢旋舞起來。

兩個人配合得無比默契,舞步流暢嫻熟得仿佛已經在一起跳了一輩子的舞,甚至每一個眼神里傳達的信息都能馬上被對方捕捉、會意,變成肢體上更深的默契。小可感動了,沉醉了,覺得剛剛喝過的酒仿佛都變成了一簇簇小小的火焰在自己的每個細胞里燃燒。小可也把自己變成了一簇跳動的火焰……

兩個人不知不覺把整整一個樂章跳了下來。小可驚異于多年沒上舞臺的廖團長竟然還能有如此技藝,更驚異于他對舞蹈的理解,對她的理解。這種驚異和感動不禁使小可熱淚漣漣。

廖團長喃喃地在小可耳邊說,小可,你太像她了,太像她了……你真讓我……心碎……

小可像是剛從一場夢里醒來,臉頰一下緋紅了,飛快地從廖團長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她平靜了一下,重新坐回沙發。

廖團長殷勤地倒了兩杯紅酒過來。小可,你剛才說酒是好東西,沒錯,對于我們,舞蹈也是生命的佳釀。可是,恰恰是這些我們最熱愛的東西讓我們承受最大的痛苦。也許,這就是宿命,我們誰也逃脫不了。說完,廖團長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小可若有所悟地點點頭,端起酒杯,看著里面殷紅的酒汁,慢慢說,我聽有人講,藝術家的血液就是酒做的,所以他們才容易沉迷,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所熱愛的藝術,把現實人生都當成了一場夢。我們舞蹈演員最好的時候就是在舞臺上做夢,希望自己能永遠跳下去,永遠不落幕。可是,哪有一個這樣的舞臺啊?是夢總會醒的!說完,小可也喝干了杯里的酒。

廖團長及時把酒杯斟滿。小可,你的話又讓我想起一個人來。以前她也說過類似的話,她太清楚沒有這樣的一個舞臺了,所以早早撤退了,離開了,不等繁華落盡。她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所以她聰明,理智,她不愿意痛苦,只把痛苦留給別人。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你說我像她。小可微微一笑。可是,我并不像她,我不聰明,我渴望相信,也渴望被信任,所以,我只能站在人去屋空的舞臺上,暗自垂淚,自討苦吃。

廖團長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可。小可,其實你很聰明,你幾句話就說出了你與別人的不同。我還一直在苦苦地想:你到底有什么地方那么吸引我?是你告訴了我答案。

小可自嘲地笑了,我現在一敗涂地,要多慘有多慘,除了能充當一些街頭小報招攬買主的桃色人物,我還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別開玩笑了!

廖團長的神色鄭重起來,他放下杯子。小可,我沒有開玩笑。我可以告訴你,從她離開我出國遠走,我就再也不會愛了,不會愛女人了,可是你出現了,從你第一次在這個團登臺演出我就被你吸引了。你讓我又看到了她,我的心又會疼了,像個男人那樣的疼。可是你太驕傲了,你不給我一點機會。你知道嗎?喜歡一個人卻沒有表白的機會,這讓人有多痛苦!

小可睜大了兩眼。她說不出話,也動不了,整個人像被施了催眠術。

廖團長用力抓住小可的手。現在好了,我的小天鵝,你就像只受傷的小貓,只有我在你身邊,只有我能呵護你,理解你。感謝命運給了我機會!

小可想搖頭,想再次抽回手來,可是她沒有做到,她被廖團長抱住了,不能掙扎,不能呼吸。小可終于哭出來,我被全世界拋棄了,沒人相信我……

廖團長像拍一個孩子那樣拍著小可的背,不,還有我呢,我不會拋棄你,我相信你!

小可聽著他說話的語氣真像一個父親的語氣。她真的不再哭了,趴在那個溫暖的懷里,久久的,久久的,不說一句話。開始她還能感覺那雙手在輕輕撫摸自己的頭發,臉頰,后來,她什么也感覺不到了,酒意讓她的腦子昏昏沉沉,她睡著了。

在連續失眠十幾天之后,小可終于睡著了。

柏葉青一直沒有回來,好像總在出差。有一次,他給小可的手機打過一個電話,說了幾句就掛了。小可聽出他喝了酒,說什么誰也不用管誰了,這樣自由。他說自由真好。小可查了一下那個外地電話,在安島所在的城市。

小可還是去劇院看排練,然后坐上廖團長的車一起出去吃飯,一起去他家,一起跳芭蕾。廖團長用長長的手臂擁抱她,甚至把她抱到床上,可只是緊緊地抱著她和她說話,或者呆呆地看她,僅限于此。小可知道自己其實是渴望一點什么的,可是沒有。廖團長最激動的時候就一杯接一杯地喝紅酒,喝醉了一個人跑到書房里去睡。小可真的越來越覺得他更像一個父親。小可心里慢慢平靜了,一點風浪沒有的樣子。她也越來越享受這份平靜,覺得這樣的愛可能才是最美好最真純的,沒有欲望,只有愛。

一天半夜,小可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了。她聽到廖團長走出書房去開門。隱隱約約地她還聽到廖團長說話很嚴厲,好像跟什么人在爭吵,只是聲音被壓低了,聽不清楚講什么。后來門被關上了,有腳步聲向小可住的房間走過來。小可本能地閉上眼睛假裝熟睡。房門被推開,廖團長走到床前輕輕叫了小可幾聲。小可沒答應。她聽到腳步聲又輕輕地退了出去。

小可覺得事情有些奇怪,好像廖團長怕她聽到什么。她聰明了一回,悄悄地下了床,光著腳走到書房門外。

小可聽到了廖團長責備的聲音,不是告訴過你,別隨便往我家里來嗎?怎么跟你解釋也不聽!你這樣會害死我的!你已經差點害死我了!還喝得跟酒鬼似的,越來越不像話了!

對方是個男人的聲音,可是,你也為我想想,總讓我這樣躲躲藏藏的也不是辦法,其實,我不過是給你弄丟了部數碼相機,我看,那事兒已經過去了,就是警察想查也查不出什么,你不用擔心了。

廖團長依然很生氣,你總是把事情給我搞砸,你說,沒經過我的同意你怎么就私自把那些照片發到網上了?你知道造成多大的影響?

對方很委屈地說,你不是總說那個女人太高傲了嗎?我以為這樣做能幫你。其實,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廖團長壓低了聲音,好了,好了,最近你先不要找我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做。那邊的房子我也賣掉了,你也別再往那邊去了,那種隔窗相望的位置實在太危險。

對方著急的聲音,你不能這樣對我呀,我跟你這么多年,幫你干了那么多事,是為了什么?你不能這樣對我呀。

廖團長很不耐煩的聲音,你先離開這里,這里說話不方便,等明天,明天我再去找你。

小可覺得自己的呼吸仿佛停止了,她判斷出他們說的事情好像跟自己有關,可是腦子里一時又像塞滿了亂麻。這時她聽到書房里有動靜,趕緊踮著腳尖走回去。

廖團長推開臥室門進來,走到床前輕輕拍了拍小可,見小可沒有反應又輕輕地退了出去。

小可閉著眼睛,淹沒在一陣又一陣巨大的心跳聲里。

接下來的這天,小可只做了一件事,她回到自己的住處,到她住的對面樓里去詢問了一下住房情況。她謊稱自己想買那里的房子,物業的人很熱情地向她推薦,剛剛有一家住戶搬走了,把房子低價賣給了物業公司,位置很好。

物業的人帶小可上去看房。小可走到窗前,一眼就看見了對面自己家的陽臺——那陽臺的窗戶上很醒目地貼著兩張芭蕾舞的劇照,那是當時小可為了遮擋夏天太強烈的陽光才貼上去的,經過一個夏天的陽光暴曬,那些劇照已經褪了顏色,黯淡蒼白的小天鵝們已經悲哀地看不出清晰的輪廓。

小可感覺像在冰水里浸過一樣。但她還是堅持著問了一句,請問能不能告訴我,這家原來的主人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物業的人很快地翻動著手里的記錄,他翻動紙頁的聲音讓小可覺得那么刺耳。他用的時間太長了,小可甚至不能再等下去,她掙扎著說,算了,找不到就算了。

物業的人高興地說,找到了,這人叫廖……

下面的話小可就聽不到了,她扶著墻壁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物業的人不斷地在她身后追問著,這房子多好,你到底想不想要?想不想要?

9

晚上,小可敲開了廖團長家的門。她帶著外面的風聲走進來,一手提著兩瓶紅酒,一手提著一個袋子。袋子里裝的是一件白色舞裙,芭蕾舞中小天鵝穿的那種。

小可很高興地打開酒瓶,一邊對廖團長說,今天我們要好好慶賀慶賀,你可要陪我多喝幾杯。

廖團長說,小可,難得看你這么高興,怎么,今天是什么日子?

特殊的日子!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為什么特殊,到了時候自然就知道了。

廖團長笑起來,你們女人就是事兒多,總喜歡把什么都搞得神神秘秘的,男人還不能打聽,好吧,我尊重女士的秘密。

小可笑了笑,大聲說,真要多謝你的尊重!說完,她拿出裙子,故意在廖團長面前抖了抖,好看嗎?我特意買的!今天我要穿著它給你跳舞。

廖團長抓住小可的肩膀,搞得那么鄭重啊,其實,這些年我一直盼望能有這么一天,看著你穿著白紗的舞裙為我一個人跳舞。

廖團長的聲音很抒情,有幾分磁性。小可的眼皮跳了跳。她端起一杯紅酒喝了,嘴里不停地說,這些年啊,這些年……

小可拒絕了廖團長一起跳舞的請求,她說,你只管喝你的酒,今天是小可一個人的舞蹈,最后的,小天鵝的舞蹈。

小可穿上白紗舞裙,選了《天鵝之死》的樂章。燈光照在她美麗得象牙雕塑般的臉上,照著她完美得無可挑剔的身姿。小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舞動,她跳得那么投入,那么激情,那么心碎,那么絕望。CD機里的音樂仿佛是從她心里流淌出來的,是從她的雙足和指尖流淌出來的,她的每一次跳躍,每一次騰空,每一次轉身,都帶著撕裂肉體般的疼痛,疼痛。最后的一躍,白天鵝死了,小可倒伏在地板上。音樂停下來,外面的風聲停下來,整個世界都停下來。

很長時間過去了,廖團長慢慢走過去,扶起小可。小可眼里已經沒有淚水,她奇怪地看見廖團長的臉上掛滿淚痕。

小可的心一動。為了這個男人的眼淚,她差點就想放棄那個計劃。可是小可低頭看見了身上的白舞裙,一陣刺痛讓她清醒。

小可順勢抱住了廖團長,我跳得好嗎?她在他耳邊問。

好極了,這是我看過的最美的舞蹈,沒有人比你跳得更好了!真的,小可,為了你,我們這個團也要再上演《天鵝湖》。

是嗎?我真高興!小可在心里說,可我不會再跳了,這是我最后的舞蹈。

小可把臉伏在廖團長的肩上,把我抱到床上吧,我要和你在那上面舞蹈。

廖團長很激動地伸展雙臂,抱起小可,親愛的小天鵝,我終于聽到你這樣說了,我真幸福!我一直期待著你能這樣親口告訴我!你知道嗎,她離開我的時候說過,只有當一個女人親口告訴你:她愿意和你在床上舞蹈,她才是真正愛上了你。我一直期待著這一天……

小可躺在床上,那是一張大得有些夸張的床,在一間以前總是鎖著的房間里。廖團長說,這是一張為愛而準備的床。

小可突然拍拍手忙腳亂的廖團長,我想,想喝酒。

廖團長不得不停止親吻,哎呀,這種時候……

小可撒嬌的樣子,人家緊張,我說過,今天對我太特殊了……

廖團長無奈地起身,到客廳拿了紅酒和兩個杯子,倒了一杯給小可。喝吧,喝了能讓你忘掉緊張。

小可嫣然一笑,你也喝,今天屬于我們兩個。

廖團長會意,連喝了兩杯,目光癡迷地望著小可,我的小天鵝,今天,你真美,你讓我重新有了幸福的感覺。

小可喃喃地說,幸福?你能告訴我是什么讓你感到了幸福?

是你呀,小可,你是我多年的期待和夢想,夢想成真的感覺是最幸福的,小可,我得到了!

得到?你得到了什么?小可繼續問著,是現在躺在床上的這個女人么?你得到了她的心還是她的身體?

廖團長撫弄著小可的臉,你說呢,小天鵝,如果我只想要女人的身體,很容易,可我想得到的是女人的心,那才是最難的,那是對一個男人真正的挑戰。現在,我已經征服了你的心。

小可的嘴角泛起—絲嘲諷,你以為已經得到我的心了?都說女人的心和身體是連在一起的,你從來都沒有進入過我,怎么叫征服了我?

廖團長有些驚詫,愣了幾秒鐘,然后動手解衣服,那就讓我徹底征服你吧。

小可平靜地問,你想怎么脫我的舞裙?是先把我的手綁在床欄桿上,然后再從腳下脫掉嗎?

廖團長不由一愣,我綁你干什么?

小可依然平靜地敘述,你還需要一個面具,我喜歡的大衛·科伯菲爾的面具,你的聲音還應該是電視里某位播音員的聲音,你會學得惟妙惟肖,還有,你的手里應該還有一把刀……

廖團長站了起來,小可,你……

小可笑了,一陣狂笑。眼淚縱橫著爬滿臉頰。來吧,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等你,只恐怕,你像上次一樣,根本不能進入……

廖團長的臉色由紅變青,眼睛因為惱怒噴射出可怕的火焰,他吼了一聲,撲到小可身上,聲嘶力竭地喊著,不許嘲笑我,我一定行!一定行!

小可笑著,那就來吧,來吧!哭泣卻又使她的聲音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廖團長像一頭野獸,瘋狂地撕扯著小可的舞裙。可是,他進入不了,在小可的笑聲中,他像一個只會打敗仗的士兵毫無用武之地。他在小可身上留下了無數抓痕,牙印,可是無論如何他都進入不了那個完美的身體……

告訴我,什么讓你最痛苦?小可突然問。她已經停止了哭泣。

廖團長停下動作,頹然地翻落到地上。他不說話,因為巨大的痛苦正在淹沒他。

小可抓起床單蓋在身上,緩緩地坐起來,她的眼睛像夜晚的寒星。她不去看地上的廖團長,顧自說,你知道嗎?我今天本來是做好了一切準備,打算送你進監獄的,我要告你強奸罪,我要讓你罪名成立!上次,你戴著面具闖進我家,警察來調查,我告訴了他們一切,可是沒人相信我,連柏葉青也不肯相信我。警察說,我那樣講即使抓到你,強奸罪也不能成立。你知道嗎,是你,讓我蒙受了最大的羞辱,是你,讓我變成一個不被相信的人!

聶小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可信的,你不要把所有的罪名都羅列到我頭上!廖團長的臉可怕地扭曲著。

小可呆呆地看著那張扭曲的臉,說不出話。

廖團長突然站了起來,奮力抓住小可的肩膀,搖晃著,既然你已經知道是我,為什么還要說愛我?為什么還要告訴我這些?你不怕我殺了你滅口嗎?

小可靜靜地看著瘋狂的廖團長,靜靜地說,殺我?你不知道嗎,你已經把我殺了,殺得很干凈。我沒什么可怕的了。

那你,要報警讓我進監獄嗎,我的罪名可是一樣不能成立。

你不用進監獄了。小可笑得很古怪,我想,你自己就是你最好的牢獄。

小可……

你自己留在這個房子里吧,留在你自己的牢獄里,我要走了。小可說著下了床。

走?你要去哪里?你真的不告我了?

小可冷冷地看著廖團長,本來,我是真不想放過今天這個機會,好讓你得到應有的懲罰,可是,你不行,你真的不行,你已經被自己判了刑了,我真的要走了。小可脫掉白舞裙,換上一身黑色的衣褲。

能告訴我,你要去哪里嗎?廖團長想撲過來抓住小可,可是他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你不會也像她一樣出國吧?離開我就再也不回來……廖團長的聲音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聲音里像是摻了沙子。

小可笑了幾聲,那樣的笑聲連她自己都沒有聽過。笑完,小可說,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我只知道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跳舞了,最后的,小天鵝。

最后的?最后的……廖團長喃喃著,無力地癱軟在那里。

別害怕,我只是剛剛在你喝的酒里放了少量的安眠藥,睡一覺就好。我不想為你這樣的人犯罪,不值得。小可輕描淡寫地說。

小可走了。她的白紗舞裙搭在床頭的椅子上,在廖團長越來越迷茫的眼光里那好像一只斷了翅的白天鵝。

責任編輯 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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