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唐成
唐成在院子里曬錢。
早上的陽光白花花的,似乎比別處的陽光毒,那些遭了水濕的錢,一見到陽光就跑了水汽,就卷了角,就恢復成錢的原來面目了,挺誘人的。
唐成把錢曬在簸箕里。錢都是大錢,一百和五十元的。唐成喜歡把零錢換成整錢。換成整錢了,似乎這錢才有錢的價值。所以,唐成身上的錢,都是大錢。唐成曬錢,怕錢見到風。他知道錢這東西有靈性,容易“見風跑”,他也知道“錢難掙,屎難吃”的俚語,以及俚語里的哲學,更是牢記“錢錢錢命相連”的古訓。因此,唐成坐在絲瓜架下,眼睛不轉珠地盯著錢。風倒是沒有,靜靜的,麻雀卻來了。一只灰麻雀,不知道簸箕里曬的是什么,一頭扎下來,嚇了唐成一跳。唐成條件反射地蹦起來,攆跑了麻雀。唐成覺得這是個不祥的預兆,覺得麻雀不像是麻雀,不會是什么妖精吧?唐成找來一根竹竿,系上一只紅塑料袋,插在石臺上,嚇唬麻雀。這一招果然靈,麻雀不再來了。但是,唐成心里還是惶惶的,巴望著陽光再毒一些,快點把錢曬干,
否則,麻雀就算不來,要是人來呢?比如尹娥。是的,尹娥到小翠超市去看打小牌,必走他家門口。尹娥要是來跟他打聽大魚的事,就看到他曬錢了。曬錢的事總歸是私密的,不可以張揚的。再說了,錢怎么會濕呢?要不是翻身掉進湖水里,錢是濕不了的。為什么會掉進水里?這就是問題了,要是叫尹娥抓住這個問題,唐成說不準就會說漏了嘴,惹上麻煩。
怕誰來誰,尹娥在門口拍門了。
“唐成,唐成,大白天閂什么門?開開!”
唐成兩手劃拉著,一手抓一把錢,不知道往哪里放。他光著背,大褲衩上又沒口袋,只好往褲襠里塞了。唐成左一把右一把,藏好了錢,按著褲襠,才去開門。
門外站著光鮮水滑的尹娥。尹娥瘦高,削肩,眼梢翹翹的,下巴尖尖的,長一張狐貍臉,樣子也像狐貍一樣狡猾。尹娥穿了一條綠裙子,一件水紅色襯衫。尹娥喜歡穿,衣服都是帶牌子的好衣服。不過尹娥太瘦,胸脯太秀氣,再好看的衣服也撐不起來,給人的感覺,那些衣服就像不是她的,像是偷來的。因此,尹娥的美麗就有些虛假的味道。尹娥正虛假地笑著,說:“我望到你了,什么東西往褲襠里塞啊?有點像錢啊。”
“瞎說。”唐成把手從褲襠處拿開來,說,“進來進來。”
尹娥閃身進來了,尹娥走到石臺邊,看看空了的簸箕,說:“你家有多少錢,要在簸箕里曬啊?不得了啦,唐成,發財啦?”
“我發什么財啊,不生意不買賣的。”唐成的手又按住了褲襠,走一步頓一下,顯得特別小心,生怕褲子里的錢掉下來。唐成粗粗壯壯的,大頭大臉,鼻子看起來比臉還寬,眼皮像嘴唇一樣厚,像一頭大憨豬,其實他心細如絲。唐成可不想在錢上多說話,他趕快改了話題,說,“沒跟小翠她們看小牌?”
“就你惦記著小翠,不想看,天天看小牌,沒意思。”尹娥的眼睛盯著唐成的手,要不是親眼看到他往褲襠里塞錢,肯定要笑話他手怎么離不開那地方。尹娥知道他褲襠里都是錢,便調侃道,“唐成你手離不開褲襠啦?是不是叫小翠忙傷啦?”
唐成嘆一聲,說:“都是你亂加的帽子,我和小翠要是真有什么事,那就好了。”
“你也笨,條件要自己去創造。我看小翠對你就蠻好,該出手時就出手。你呀,就是太小氣,把錢當成命,你要有小翠那么大方,小翠未必不跟你好。”
“算了,我這個窮鬼,混混日子,不想那些小糖餅了,人家小翠又不是沒有男人。”
“有男人也等于沒有啊,一年也不回家一次,算什么男人啊。你就這點出息啊?小翠閑著也閑著……算了算了,我教你這些干什么呀,你也不是不懂。”尹娥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剜了他一眼,又說,“我來跟你說個事,我聽小翠說,前湖里有大魚,成精了……我就不信,你常在前湖里混,見過大魚沒有?聽說,大魚連人都吃。”
果然是來打聽大魚的。前天,還有大前天,唐成跟許文翠說,前湖里有大魚,比一間屋還大,湖面上漂的野鴨,一口能吃下一百只,有人親眼看到。就是一條小船,大魚也能喀嚓咬下半邊。唐成知道小翠那張嘴,比笆斗還大,沒影子的事都能說出十個影子;也知道尹娥對什么都好奇,對什么都要打聽個底朝天。這不是大魚都能吃人了,再傳下去,不知傳成什么樣子了。唐成心里得意,卻故意驚訝道:“真有大魚啊?天啦,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你遇到啦?講講!”尹娥眼里放光了,她推一把唐成,“快講呀!”
“那天還真懸,我在湖邊起龍蝦,有一群大鳥從我頭頂飛過去,我也沒上心,一會兒,大鳥一陣慘叫,我一眼望去,看到湖面上有一個大旋渦,幾十只大鳥都被旋渦吸進去了。乖乖,從天上吸下來,那要多大勁啊,我當時嚇得呀,腿都抖了。”
“天啦,怎么沒聽你說呀,那就是大魚作怪啊!”尹娥張圓了嘴,吸一口氣,說,“你膽子真大啊,怎么還敢去逮龍蝦?不怕大魚吃了你?”
“我不怕,大魚又不是天天出來,它躲在水晶洞里,吃一頓飽一年,睡覺養精神,哪能顧得上我?再說了,我是在湖邊,水淺,大魚過不來。要說怕,也是丁春景怕,他在前湖搞網箱養魚,投資大,效益也大,要是叫大魚禍害一回,損失可就大了。”
“好好的,說丁春景干什么。”尹娥的臉就寒下來了。
唐成知道說漏了嘴,說丁春景,等于是揭尹娥的瘡疤嘛。四年前,就是這個丁春景,把尹娥強奸了。丁春景還去坐了三年牢,去年剛出來,在湖心島上承包一塊地,又在湖里搞網箱養魚,也算是稍有起色。
唐成說話時,看到尹娥的眼睛老是盯他的手看。唐成的手按在褲襠上,樣子既滑稽又不雅,可又不能拿開來。唐成往后退兩步,想坐到絲瓜架下的板凳上。就在唐成退兩步的時候,一張錢,從褲腿處掉下來了。那是一張一百元的大票子。
尹娥咯咯笑了,說:“唐成你真讓我瞧不起,我也不搶你錢,不借你錢,你也不欠我的,你看到我就把錢往褲襠里塞干什么啊?你想笑死我啊?”
唐成說:“不是……是……這么回事……”
唐成結巴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下文。
尹娥更是要笑暈了,她說:“你不會是下錢吧?乖乖你狗日的不得了啊,別人肚子里是屎,你肚子里是錢,誰還敢跟你玩牌。”
唐成臉就更紅了,唐成說不出話來,坐著不動,手里捏著那張百元大票。
尹娥在他面前扭扭腰,說:“打牌去啊,小翠超市里有牌局,三缺一,去不去?”
“不去,我要弄弄蝦筒。”唐成說。本來,唐成還是喜歡看牌的,特別是跟這些小女人一起看牌,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葷話粗話都不計較,也還好玩,可是,尹娥發現他曬錢的秘密了,又看到他把錢藏在褲襠里了,這讓他心里不舒服,就干脆利落地回絕了她。
“喲,吃什么藥啦,學好啦?不賭小牌啦,不賭拉倒,我走啦。”尹娥嘟嘟囔囔,邊走邊說,“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還這么死苦,能帶到棺材里呀?幸虧王萍跟人跑了!”
尹娥這后一句話,是故意激唐成的。王萍是唐成的老婆,是沒拿結婚證就結婚的那種。幾年前,一直在上海打工的王萍,回來后帶走了六歲的女兒,一去再無音訊。唐成去找過幾回,連人影都沒有看到。人家都跟他說,你老婆是跟人跑了。唐成沒能力反駁——他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唐成只好認下這壺苦酒,在村里混日子。村子東邊是白石嶺,西邊是黑石嶺,魚爛溝村就夾在兩嶺中間,前邊就是蘇北第二大人工水庫,村里人習慣叫前湖。
魚爛溝村背嶺面湖,有地理優勢。唐成靠湖吃湖,在湖邊的河汊里或淺水里撈點小魚小蝦,也用一種蘆葦編的“V”形漁具逮龍蝦和靠山紅(一種野生小螃蟹,沒有肉,不好吃),日積月累,也賺了一點錢,但他喜歡打紙牌,贏少輸多,實際上日子并不寬裕,更不要說拿出多少錢去娶個老婆了。唐成想想自己才三十多歲,日子還早呢,沒有錢怎么能行呢?他就想到湖心里的那些網箱,想到網箱里的一條條魚。可那些魚都是丁春景的,他也只能看著眼饞。要想弄到那些魚,除了偷,沒有別的辦法了。因此,他隨口就散布了大魚的謠言。唐成昨天夜里就去偷魚了。偷魚先得偷船。他偷拴在碼頭上的一條小水泥船時,被一條大狗發現了,大狗從岸上撲過來,嚇得他掉到了湖水里。岸上上不去了,因為有人在喚狗,唐成只好潛水,從別處爬上了岸。唐成口袋里的一卷錢,便叫水泡了。
唐成雖然在尹娥面前出了點洋相,但收獲也還不小,這就是,前湖里的大魚,已經在村上傳開了。接下來,成了精的大魚,會把丁春景網箱里的魚吃光。唐成心里頭有了底,他三下五除二掏出褲襠里的錢,把錢理好,藏在堂屋門后的被胎里。唐成穿戴整齊,準備出門,想想,還是從被胎里取出錢,揣到身上。錢還是在身上保險。
二、小翠超市
尹娥走進許文翠家的小翠超市。
小翠超市就在村子中間,水關橋橋頭。超市里什么都有賣的,除了生活日用品,還有農用雜品,比如繩子、鐵桶、成捆的塑料薄膜什么的,甚至還有摩托車、手扶拖拉機配件,真成“超市”了。超市里還有一景,就是成為村里閑人的活動中心,撲克、麻將、象棋之類常年有人征戰,傳統的“小紙牌”,更是天天都有。此時,超市里正有人打著看著小紙牌,男女混坐一桌。男的是上了年紀的老六指和疤二爺,女的自然少不了許文翠,另一位是村小的老師呂慧。
許文翠就是小翠,她一看尹娥來了,立即就說:“大娥,你才來呀,來來來,我讓給你。”
尹娥連連擺手,說:“你們不知道,出事了。”
看牌人,還有打牌人,都望著尹娥,知道她馬上就要發布重大消息了。不過,尹娥這時候卻賣起了關子,問:“誰輸啦?”
“誰輸了你別管,有屁快放,出什么事啦?”小翠的嘴又臭又大,說話口無遮攔,連尹娥都懼她三分。她手里捧著紙牌,望著尹娥,那眼神,分明是在催她。
尹娥說:“不得了啦,前湖里的大魚,比三間屋還大,天上飛的鳥兒,它能一口吸進嘴里,我看那架勢,就是飛機,它也能從天上吸下來,哎呀,嚇死我了,那浪……要不是我跑得快,我就沒命了。”
小翠“噫”一聲,不屑地說:“我以為多大事哩,不就是大魚嘛,誰不知道!”
“啊,你們知道啦?”尹娥有些失望。其實,她也太容易忘事了,還是許文翠先告訴她大魚的事哩。說忘就忘了,不過,誰都知道,尹娥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不要說忘了這點小事,就是再大的事,她也會忘。
“一點也不稀奇,你們說大魚是吧?”老六指說話了,他聲音沙沙的,像是很遙遠,“五十年前,我爺爺還沒死,我聽爺爺講,他記事的時候,薔薇河里就有大魚了,那魚才叫大,有多大?說出來嚇死你們,那時候啊,洪門口還沒有攔海大閘,發大水的時候趕巧遇上了潮汛,那海水呀,嘩嘩就沖上來了,浪有幾丈高,大魚就是跟著海浪上來的。等潮水退去了,大魚就擱了淺,薔薇河哪里盛得下它啊,露出人把高的脊梁,東一頭西一頭往河堤上撞,幾天后就撞死了。我爺爺他們去割它的肉吃,要用梯子才能爬上去,一個村幾百口人,割了半個月,家家都腌了幾百斤魚肉,吃了好幾年咸魚。那魚才叫大呀,魚的腰骨珠,拆下來當板凳,魚刺能蓋屋,乖乖!”
尹娥嘴都張圓了,她先是媽呀一聲,接著說:“薔薇河不就通前湖嗎,泄洪的時候,前湖里的水都是通過前湖閘流進薔薇河的。”
“我就說這個事,前湖里有大魚,不算奇怪,沒有大魚才怪了。”老六指不驚不詫地說完,用那只六個手指頭的手,抽出三張小紙牌,往桌上一丟,說,“三只‘幫’。”
“‘幫’都出啦,你牌真硬呀,把我‘五條姜’都拆了。”小翠不滿地說。
小翠超市又恢復了原有的秩序,打牌的打牌,相眼的相眼,人們對尹娥的大魚并不太感興趣,因為這幾天傳說的,都是前湖里的大魚,不算稀奇了。
尹娥站在小翠身后,相眼。正巧小翠這幾把牌背,連輸了三把。小翠心里不痛快,她罵幾句牌,緊跟著又罵道:“今天怎么啦?魚爛溝村沒人了,都死絕了,連打牌人都沒有!”
尹娥臉上掛不住。她一進來,小翠就讓她打牌的,她沒打。小翠這樣罵人,就等于罵她了。尹娥說:“小翠你嘴上積點德好不好?我要是沒有事,還能不打?中午我家要來客,我是來買一斤雞皮的。”
“你幫我打一牌,我稱雞皮給你。”
“還要一斤牛肉。”尹娥說罷屁股一歪,就坐上牌桌了。
小翠稱好了牛肉和雞皮,又來相尹娥的牌。說來也巧,尹娥上來就抓了好牌,六只“聞犬”,五只“大轎”,加上小花和八條兩只“二路頭”,“辭”了十三張,一把贏了六十塊。尹娥高興了,說:“看看,你還罵我,你這騷逼,曉得你罵我,我把你‘大轎’暗埋了,不替你贏錢!”
小翠滿臉興奮,說:“好了好了,你把牛肉和雞皮拿走吧,不收你錢,算是我感你情,你好了吧。大娥你這騷逼手性,夜里肯定走私去了,當心你男人捉住你!”
尹娥臉上笑笑的,算是默認了小翠的話,拎著兩只塑料袋走了。
尹娥前腳剛走,小翠就用肯定的口氣說:“我說話當真,尹娥肯定‘走私’了,她可閑不住,她就好這口,她給丁正干準備了好幾頂綠帽子,你們別看丁正干是村主任,他在床上根本降服不了尹娥。”
超市里響起快意的笑聲。
唐成是在笑聲中走進超市的。唐成不知道大家笑什么,以為尹娥說了他什么,說了他褲襠塞錢的事。唐成就說:“你們別聽她的,我褲襠里什么都沒有。”
超市里更是笑翻了天。
小翠把臉都笑紅了。小翠說:“你就是有,在尹娥那里,也跟沒有一樣,你以為尹娥瞧得上你?”
唐成被大家笑傻了,他捏捏大鼻子,走到牌桌邊相眼。
小翠像見到救星一樣,大聲說:“唐成你今天挺尸啦?來這樣晚,坐過來,我讓給你。”
唐成準備來看牌的,一看坐著老六指和疤二爺,知道賭錢不小,就連連擺手。
“裝什么死啊?”小翠不高興了。
“不是,我沒帶錢。”
“鬼話,你能不帶錢,你敢把錢放在家里?來吧來吧,也不大,五塊十塊的,老千不冒煙,也沒人買針。”
唐成還是沒反應,他眼睛在貨架上瞅來瞅去,假裝要買東西。
小翠又催他一次。唐成還是說了實話:“我打不了五塊十塊的,太大了,我最多打一塊兩塊的。”
“那多沒意思。”疤二爺說。
“我不能伴你,你兒子蓋大橋修高速,是大老板,牙縫撒點都比我腰粗。我也不能伴老六指,老六指有退休金,月月見錢。我算什么呀,吃泥的小魚小蝦都不是。”
小翠說:“少在我家哭窮噢,也沒人救濟你。要不這樣吧,你來打,算我倆的,輸了一家一半,贏了都歸你,這回行了吧?我是真沒空打,一會有人送貨來,我要理貨,還要賣東西做生意。”
唐成不敢得罪小翠,何況又有小翠入股合伙,他要是再不打就沒意思了。唐成的屁股就往牌桌上歪,唐成感覺到小翠把牌給他時,拿身體擦他一下,不管是有意無意的,唐成還是感覺到她軟軟的肌膚了。更有意味的是,小翠又抵他一下,還罵他是摳屁眼咂手指,太小氣了。所有這些,都讓唐成心里熱乎乎的。都讓唐成想起早上尹娥說的話。唐成覺得,他要是努力一把,和小翠還真有戲。唐成因為心里多了一些想法,打牌就不能專心,牌也一直打不好,輸了又輸。中午沒吃飯,連著打,到晚上散局的時候,輸了兩百多塊,雖然小翠墊了一百,唐成心里還是窩囊。
三、丁正干
尹娥是村委會主任丁正干的老婆。尹娥比丁正干年輕十多歲。丁正干四十多歲了,尹娥滿打滿算才三十歲。丁正干年輕的時候做水晶生意,有一年在巴西販水晶,被當地人打劫,割掉了半只耳朵,算是半個殘疾人。后來生意做得不好不壞,主要是在城里的水晶市場搞收購和批發。丁正干就是在那時候,認識尹娥的。那時候的尹娥啊,還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姑娘,因為家里開了個水晶作坊,和到她家收購水晶產品的丁正干有了來往,一來二去的,就和丁正干搞起了對象。丁正干把她接到了水晶市場,做批發部經理,順便住到了一起。在和丁正干同居的那段日子里,尹娥也不安分,和她初中同學又舊情復發。丁正干的另一只耳朵又差點叫她同學割了去。丁正干看情況不妙,終于下決心,把店面轉給了別人,得了一大筆現金,和尹娥回老家正式結了婚。婚后,丁正干閑了半年,帶著尹娥出去玩了幾次,覺得再閑下去也沒意思,得做點什么。水晶是不想搞了,又考察了半個月,投資搞了木板廠。丁正干做事認真,木板廠搞得有聲有色,紅紅火火。四年前,村里換屆選舉,沒有一個人愿當村委會主任。鎮里找丁正干談話,要他出任這一職務。丁正干想想,答應了。可剛當村主任就出了事。事出在丁春景的頭上。丁春景是木板廠的電鋸工,人高馬大,有力氣,一個胳肢窩能夾兩根木段子,看起來是個老實疙瘩。人不可貌相,就是說丁春景這種人的。丁春景不光夾木段子,也夾尹娥,他把尹娥夾到電鋸房,扔到一堆鋸末上,給“強奸”了。丁正干剛當村主任,哪能咽得下這口氣,他和派出所密切配合,和尹娥密切配合,結果是,丁春景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在泗洪勞改農場養了三年魚。丁春景去年刑滿釋放,人更強壯了,還帶回來泗洪當地的一個女孩,據說是養魚大戶的女兒。兩人熱熱鬧鬧辦了喜事后,丁春景不計前嫌地找主任丁正干談,要承包水面。丁正干一點沒猶豫,就把前湖的一大塊水面承包給了他。丁春景和他新媳婦,就駕輕就熟地搞起了網箱養魚。丁正干知道丁春景是冤枉的,就多照顧他,水面多批了幾百畝不說,在價格上,還給足了優惠。這還不算,村里頭要是來人招待,也都是去買丁春景的魚,而且現金付款,從不欠賬。可不知道哪里傳出消息,說前湖里有大魚,弄得丁春景心里慌慌的,丁春景檢查了網箱,果然少了兩只。兩只網箱啊,幾十斤鯉魚,居然就沒了,而且魚和網箱一起消失了。過兩天,又少了兩只。丁春景覺得事情重大,就跟丁正干作了匯報。丁正干也覺得這事情非同小可,湖里要是真有大魚,就不僅僅是幾個網箱的事了,湖堤的安全啊,泄洪閘的安全啊,還有村民的安全啊,等等等等,都要引起重視的。
這天,丁正干騎著摩托車,在湖堤上慢行。湖堤上的綠柳遮住了天上的太陽,柳陰里很是涼爽。丁正干一邊騎,一邊向湖里望。丁正干對前湖是非常熟悉的。其實,魚爛溝村人人對前湖都熟悉。前湖以湖心島為界,南邊的水較淺,深的地方也就兩米,淺的地方只有幾十公分,長了許多蘆葦、草蒲、茭白和水蓮,有的地方甚至出現零星的崗頭,形成一兩平方米的小島嶼。小島嶼上野生的雜樹里,藏著許多水鳥,也會有水蛇什么的。丁正干小時候在這里下過鉤釣黑魚,也下過蝦網。現在,黑魚早就沒有了,草蝦也比以前少了許多。丁正干一路騎過來,他覺得這一帶是不會有大魚的,要有,也在湖心島以北。湖心島以北,水比較深,一般都在兩米以上,最深的要數水晶洞。丁正干從湖堤上望去,湖心島以北三四百米的地方,有一大片水域,水是黑的,烏烏的黑。別的地方的湖水以藍色為主,這一帶的黑,就是因為水深。具體有多深,沒有人量過,少說也有兩百米。要說湖心島的形成,和水晶洞就有關系了。五十多年前修湖的時候,在這一帶發現了一條“水晶龍”,順著大龍往下挖,挖出了許多石英石,石英石是一窩窩的,好幾噸一窩、幾十噸一窩不等,石英的純度很高。在這些石英里,還會夾雜著大大小小的水晶。因此,指揮部報請上級批準,先把這批石英礦采完,哪怕工程延期,也在所不惜。為了追這條“水晶龍”,礦塘越挖越大,越挖越深,最后終于挖出了一塊五噸多重的特大水晶。這塊號稱“水晶大王”的特大天然水晶,現在就藏在北京中國地質博物館里。挖出來的土,就堆成了現在的這座湖心島,而那個大坑,就叫水晶洞了。此時,丁正干看著那片黑黝黝的湖水,心里有些怕,覺得那里就是藏著幾條大魚,又有誰會知道呢?無風不起浪,關于大魚的事,決不會是空穴來風。丁正干干脆把摩托車停下來,好好地看看那片越來越神秘的水域。在那片水面上,果然和別處有所不同,陽光照射在上面,并沒有泛著金光,莫非是它直接把陽光吸進了湖底的洞里?而浪花,又明顯地比別處大,也許是大魚在洞里喘息哩。面對那片湖水,丁正干有些無所適從。
前幾天,丁正干就聽尹娥說過大魚的事,他當時并沒有上心,不過以為是她習慣性的多嘴撩舌罷了。丁正干后來又聽別人說過,自然是將信將疑,叫他們不要造謠。但是,丁春景也說,而且大魚已經禍害他的魚和漁具了。更讓他吃驚的是,二皮狗家的船,也不明不白的沒有了,這不能不讓他多了一份心思。
丁正干在村上遇到唐成。丁正干的摩托車從唐成身邊都騎過去了,又折回頭趕上他。丁正干大聲問他:“聽說前湖有大魚?”
“什么?”唐成聽到他說什么了,卻裝聾作啞。
丁正干把摩托車熄了火,遞給唐成一支煙,說:“你常在湖里散混,見過大魚沒有?”
“沒見過,倒是聽人說過。”唐成說話時,不敢看丁正干,心里還嗵嗵地跳。
丁正干把火機打著了火,給唐成上煙。唐成腦袋是湊上去了,可就是吸不著煙,那支煙含在嘴上,老是抖。丁正干只好把火機拋給他。丁正干等他吸一口煙,問:“你就沒有發現什么異常?比如……想想看?”
唐成搖搖頭。
丁正干踩響了摩托午,油門一加,走了。
唐成看看手里的火機,罵一句:“你狗日的,嫩!”
唐成往家里走,剛走到家門口,丁正干的摩托車又追過來了。唐成心里一驚,站在臺階上,看著丁正干。
丁正干說,:“你幫我留心點,湖里要是有什么動靜,對我說一聲。”
“湖里能有什么動靜?我一點也不怕,要是真讓我碰上大魚,我跟它較量較量。”
“別吹,還是小心點。”
唐成嘿嘿笑兩聲,說:“曉得曉得,你不來家坐坐?小魚干拿點給你家去下酒。”
“我不吃小魚干,留給你多吃幾頓。你忙,我走啦,還有事。”丁正干的摩托車一冒煙,跑了。
唐成怕丁正干還會回來,他站在門口,發了一陣呆。唐成沒有看到丁正干,他的摩托車從村子里消失了。唐成看到小翠家的狗,趴在路邊的樹陰里,伸著舌頭向他望。唐成還看到幾只雞,在矮樹叢里閑散地走來走去。唐成有些納悶,這幾天,小翠家的狗,老是在村子里亂跑。有一天,唐成還看到它捉了一堆知了,用爪子撥來撥去,像貓玩老鼠。狗也學會不務正業了,唐成想。狗也不是什么好狗,但那狗的長相有些特別,像小翠。一條狗長相像它的主人,或者主人像她的狗,都不是好聽話。唐成只是覺得好笑,從來沒敢跟小翠說過,也沒敢跟別人說。唐成藏著這個秘密,偷偷地笑過幾回。唐成這回又笑笑,跟那條狗揮揮手,仿佛是跟小翠揮手,然后就回家了。不過唐成并不踏實,他覺得事情好像沒有完。丁正干平白無故地敬他一支煙,平白無故地問他大魚的事,是什么意思呢?難道他聽到了什么?唐成把身上的錢掏出來,藏在門后的破棉胎里,這是他今天賣網的錢。他把丁春景的幾只網箱,賣給水園村的姚大黑了。姚大黑也是逮魚的,跟唐成有過交情,簡單說,姚大黑偷過船,有把柄掌握在他手里,唐成不怕他。唐成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又想一遍,覺得沒有什么紕漏,才把心放到心窩里。
四、偷情
夜里,唐成又偷了一網箱魚。
本來他想去再偷第二網的,沒想到這一網的魚又多又大,足足有五十斤,而且是邊鯧魚,比別的魚值錢。唐成覺得不能太貪,細水要長流,哪怕做賊,也不能把人家偷絕,于是,他就沒有偷第二網。唐成劃著船,往魚蝦嘴靠。魚蝦嘴在西岸上,水淺,蘆葦密,各種水草一叢叢的,水草里野生著大群的水鴨,淺水里和崗頭上還有許多株高高矮矮的水柳,船不好駛,再小的船也會擱淺。只有一條小小的窄窄的暗溝,隱藏在蘆葦、草蒲、水草、浮萍里,沒有人能識得這里的水路,只有從小到大,天天在湖邊混的唐成,能夠自如地在這里劃船。唐成就著月光,把船劃到岸邊。唐成把盛魚的兩只鐵桶挑下來,又把船推到一叢矮柳下藏好。
半個小時以后,唐成已經站到了路邊。這是一條省道,直通城里。路上有夜車駛過,強烈的燈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一輛摩托車駛來了,在唐成面前“咯吱——”停下了。
唐成說:“老吳,你來晚一小時,我操,我叫蚊子吃了!”
“你活該,上次你電話說是幾點幾點,后來我叫蚊子吃了四兩血。這叫一報還一報。”
“那是頭一回,沒經驗。唉,這回全是好魚,邊鯧。”
“邊鯧有什么好?也是那個錢價,一塊八。”
“你狗日的真賊啊,殺死我啦,兩塊。”
“一塊八,一口價。”
“一塊八就一塊八!”
唐成從路邊的草窩里,拎出兩只桶,分別倒在摩托車后邊的兩只大桶里。魚真不小,老吳心里頭暗喜,說,“你小心點,弄死了我賣屁錢啊。你還沒告訴我多重呢?”
“六十斤,少一兩我是狗日的!”唐成賭著毒咒。
老吳從摩托車上下來,拿手電照一照,說:“要有六十斤我是狗日的,撐死四十斤,我給你七十塊錢。”
“老吳你狗日的想不想下次啦?你跟我摳門啊?不行,你給我一百塊錢,我們兩不找。”
老吳也惡聲惡語地罵著,就像吃了天大的虧,從身上摸出一張票子,往唐成手里一塞,說:“拿去家燒紙!”說完,“嗚”一聲,跑了。
唐成接過錢,用手摸摸真假。錢不假。
唐成還是滿意的。唐成翻身往湖邊方向跑,把兩只桶藏在水草底下,又從一個什么地方拖出一輛自行車,順著一條小路,扎扎嘩嘩地消失在夜色里了。
唐成把車鎖在自家豬圈里。午夜十二點,唐成又出現在小翠超市門口。果然被唐成猜中了,小翠超市里亮著燈,牌局還沒散。唐成有些莫名其妙的興奮。他想起白天時,小翠跟他說過的話。那時,已經是下傍晚了,唐成到小翠超市買電池,小翠曖昧地跟他笑笑,說:“你用不少電池啊?晚上還有不少活動?注意身體啊唐成。”唐成確實有活動,但不是小翠說的那種活動,他要吃好,養足精神,去偷魚。唐成也笑說:“我想跟你活動活動。”小翠聽了,水一樣地笑起來。小翠一邊笑,一邊瞟一眼牌局。她看到尹娥撇一下嘴——尹娥聽到了。小翠大聲說:“哈哈哈……你們聽到沒有?”看牌的尹娥說:“沒聽到沒聽到。”小翠說:“唐成要跟你活動活動。”尹娥也笑了,尹娥說:“不對吧?唐成才沒眼瞧我呢,他是要活動你吧?”兩個女人說完都笑了。最美滋滋的是唐成,活動誰他都不吃虧,他咧開大嘴,把嘴都笑歪了。
這當兒,唐成走進超市,心里頭只是樂——魚賣了好價,又要和小翠見面。但是他看到小翠打牌了,只有三家,小翠、尹娥、還有村小的老師呂慧。
她們都朝唐成看。小翠最先說道:“到底來一家了,唐成,打不打牌?”
唐成剛從湖里上來,并不是來打牌的,他只是來相相眼,讓自己興奮的心情繼續延伸下去,順便再跟小翠笑罵兩句,過幾句嘴癮。看到三個女人身邊三缺一,心里雖然癢癢,也不想一屁股坐上去,萬一輸了,就虧大了。再說了,他身上揣了好多錢,是不能暴露的。唐成走過去,說:“我不是來打牌的,我喝完酒,估計牌局還沒散,來相相眼。”
“相眼也是打牌,一個鳥樣,我們仨人頭都拐大了,你就算來救場的,行了吧?你還沒跟呂慧打過哩,給點面子好不好?”小翠說。
這倒也是,呂慧雖然是魚爛溝村的媳婦,卻真的沒跟她打過牌。唐成猶豫著,倒不是呂慧有什么了不起,是小翠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再不打,就不是不給小翠面子,而是不給呂老師面子了。唐成說:“打幾牌——其實我來,就是打牌的!”
尹娥撇一下嘴——尹娥有撇嘴的習慣,這會兒撇的尤其大,時間也久,終于還是說道:“唐成真會拍馬屁。”
沒想到唐成手氣格外的好,坐下來就大把大把地贏錢。大家開始還能說說笑笑,說他是先贏后輸,后來看他越贏越多,就都不說話了,就都憋著勁,想撈回來。可抓不到好牌,再急也沒用,特別是呂慧,汗都下來了,把衣服都濕透了。看出來她心里急,一急就容易錯,出錯了就罵牌,時間不長,居然把身上的錢都輸光了。呂慧又不好意思說輸光了,因為她確實帶錢不多,二百塊錢又買了幾袋方便面,大約一百九十塊錢左右,轉眼,竟然光了。呂慧提出不打了,說天太晚該回家了。小翠說:“又沒開學,玩到天亮算了。”呂慧堅決不打。小翠就罵她,說家里又沒有男人等著。尹娥也不想這時候散局,畢竟也輸了錢,雖沒有呂慧輸得多,也輸了五六十元,而且,這一陣,手氣剛剛翹頭,說不定再有幾牌就贏上來了,她也勸呂慧再打幾局,說現在才兩三點鐘,離天亮還早哩。唐成是真不想打了,贏得夠多了,再打下去,弄不好會輸。不過他是贏家,不能說不打,這是不成文的規矩。但是,任憑小翠、尹娥怎么說,呂慧就是不打了,最后,弄得不歡而散。
唐成贏了三百多塊錢,沒敢在小翠超市逗留,他覺得錢多了,有時也不是好事。唐成立即出門,往家走,唐成心里蜜滋滋的,走在村街上,腿肚子上都是勁,憋了一泡尿都不想尿。不過他還是尿了。他站在路邊,躲在一棵樹下,朝后望望,后邊一片黑,并沒有誰跟過來,唐成就放心大膽地放了水。
唐成在開院門的時候,讓尹娥攆上了。
尹娥腳步嚓嚓嚓,就像一條會飛的蛇。唐成說:“誰?”
唐成說誰的時候,已經想到是尹娥了。
“你是狗啊?要找到樹才能翹腿啊?”尹娥的聲音低低的,還伴著偷偷的笑。
唐成說:“我沒看到你啊。”
“叫你看到還叫水平啊?你說你贏多少吧?”
“沒贏多少,三百二百的,還算錢啊。”
“喲,什么時候牛逼啦,三百二百還不算錢?”
“也就巧了,瞎貓碰了死老鼠。”
“好啊,你說誰是死老鼠?小翠,還是我?”
唐成說:“是呂老師,她不會打。”
“你這種人啊,把人家錢贏了,還罵人家,誰還敢跟你玩呀!”尹娥說著,在唐成身上打一下。可能是天黑看不清,也可能是故意的,竟然沒有打到。但她的確是做出打的動作的。尹娥打一個空,有些不甘心,她走近一步,還是打。這一下又打重了,結結實實打在唐成的胳膊上。
唐成心里動一下,覺得尹娥這時候不回家,還打打鬧鬧的,恐怕有點意思。唐成也就不客氣地邀請她進來坐坐。
尹娥果然隨著他進來了,尹娥邊走邊說:“你這種人啊,回家也是一個人,再玩一陣,天就亮了,也急吼吼地回家,玩到天亮多好。”
“不是我不玩,是呂老師她不想玩了。”
“算了,你也不想玩,贏點就想跑,沒多大出息,你那點小九九,還能瞞得了我?反正我玩到多會都不怕,丁正干也不在家,就算玩到天亮,我也敢陪!”
鑼鼓聽聲,聽話聽音,這時候講自己男人不在家,是什么意思?唐成覺得,這是下手的最好時機。唐成關好門,就在院子里抱住了尹娥。沒想到尹娥不但沒有半點拒絕的意思,還順著他就來了,像掐魚一樣地掐住了他。
唐成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唐成本來的心思,完全不在尹娥的身上。尹娥經常在他跟前提小翠——小翠才是他想動的女人。可小翠只是嘴上一套,并沒有半點的行動。在超市里,他也沒有機會下手——那可是公共場所啊。而尹娥,他就是有想法,也不敢。丁春景的鏡子,明顯地照在那里,明明是她勾人家丁春景,到最后,還賴人家一個強奸罪。但是,到口的肥肉,也顧不得那些了,逮到一口算一口,過這個村,誰知道有沒有那個店?尹娥呢,也一點不客氣,和唐成風里雨里把事情做得從從容容高高低低,就像在自家床上一樣。完事后,兩個人都很累,一瞇眼,天就大亮了。先醒來的是唐成,他看看一絲不掛的尹娥,又看看窗戶上晃眼的陽光,心里頭有些后怕——她畢竟是村主任的老婆啊?可怕也晚了,生米成了熟飯,人就睡在床上,賴也賴不掉。憑心說,尹娥的睡相真好看,瞧瞧那眉,瞧瞧那唇,還有肩,還有她脂玉一樣的每一寸肌膚。唐成好久沒看過女人了,他看著看著,身體又有了反應,咽一口唾液,咽不下去,喉頭像堵了東西,眼睛也花了,蠢蠢地看了一會,一想,掉頭也不過碗大疤。唐成的手,不由得又探上去,摸摸她的脖頸,彈彈她的小乳頭……
后來的幾天,唐成的心就不在心里了。
五、門
村主任丁正干這幾天有些頭大。前湖大魚的傳說越傳越懸。大魚其實也沒有什么,可它禍害前湖里正在興起的養殖業。禍害前湖的養殖業也沒有什么,可它禍害的是丁春景的魚。丁正干的頭就只好大了。
有一天,晚飯時,丁正干從自家的木板廠回來,跟尹娥又說起了大魚。
“前湖里真有大魚?”丁正干看似若無其事的,心里頭卻犯嘀咕。
尹娥望他一眼,說:“管他哩。”
丁正干說:“禍害人吶。”
“管他哩。”
“你不懂,”丁正干說,“丁春景找我了,他說堅持不下去了,他的魚一網一網地少,連網箱都不知去向,提出要減免承包金。”
說起丁春景,這可是個敏感的話題。自從尹娥和丁春景有那一腿之后,包括后來丁春景去勞改,丁正干都盡量不在尹娥面前提起他。他知道丁春景并不是奸夫(充其量是通奸),他怕引起尹娥的回憶,那種回憶里,很難不帶有懷念的成分,他自己也不想老被刺激。但是,丁春景在他面前,老是繞不過去。丁春景現在又遇到這么個困難,要是虧損太大,他怕人家說他公報私仇,不管不問丁春景。
“你跟我說他干嘛?”尹娥果然不悅了,“你什么意思啊?”
“我沒有意思,只是覺得,要幫幫他,要不然,辛辛苦苦養的魚,都叫大魚禍害了,村里頭對不住人家。”
尹娥冷笑一聲,說:“是你自己對不住人家吧?”
丁正干不想說了,丁正干嘴上不說,他心里還是有數的。他通過這幾天觀察,前湖里不像有大魚,不像人們傳說的那么懸。那么,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前湖里并沒有什么大魚,是有人偷盜丁春景的魚;第二是,既沒有大魚,也沒人偷盜,是丁春景自己玩花頭,自己偷自己,目的是想村里減免他的承包金。可丁春景又不像說瞎話,他網箱里的魚可是又肥又大,不早撈,一定會賺大錢的。那么,就是有人偷魚了。丁正干今天碰到丁春景時,想讓他報警的,可又一想,萬一要是沒有人偷魚呢?萬一就是他自己偷自己呢?丁正干覺得這事,自己先得弄清楚再說。
尹娥見他不說話,看看他,推開飯碗,說:“你洗碗啊,我去打牌了。”
丁正干不想讓她跟那些人打紙牌,以前也說過,說影響不好,雖是小來小去,那也是賭博啊。可尹娥一句話,他就閉嘴了。尹娥是這樣說的:“你想讓我干什么?你木板廠不要我去,又不許我玩,我還能干什么?我倒是想給你養個兒子,可你又沒那本事!”
丁正干沒話說了,丁正干是根清水雞巴,檢查過了,尹娥不養兒子,不怪尹娥。
“早點回。”丁正干沒了脾氣,蔫蔫地說。
“知道。”尹娥拿梳子梳梳頭,說,“給我點錢,我錢花光了。”
丁正干說:“你花錢不少啊,都是輸的吧?你紙牌打不過那些人的。”
“那也不見得。”
丁正干從屁股后邊掏出錢包,丁正干的錢包是真皮的,很漂亮。他從錢包里拿出幾張一百的,遞給尹娥。尹娥數一下,撒嬌說:“再給一百嘛。”
丁正干說:“沒有了,還有這兩張,我舍不得。”
“什么呀,還舍不得?”
“你看看這號碼,”丁正干又拿出兩張錢。
尹娥搶過一看,真是好號碼,一張是98988888,一張是68686666。尹娥驚喜地說:“呀,一張是發財,一張是大順,我也要一張!”
丁正干說:“發財給你吧,就發就發發發發發,好讓你贏。我要六六大順的。”
尹娥喜滋滋地把“六六大順”還給了丁正干,把“發財”藏了起來,說:“有這張錢,我今天準贏。”
“我選了好久才選到這兩張錢,可不能花啊,更不要輸了。”丁正干說,“我這張大順也不花,留著壓錢包,我就萬事順利了。”
尹娥說聲知道,滿心歡喜地出了門,往小翠超市來了。
再說,唐成夜里又忙了一網,等他來到小翠超市,已經到了夜里十二點了。
小翠超市里,沒有人打牌,或者,牌局剛散,只有小翠和尹娥在吃著瓜子聊天。唐成一頭鉆進來,驚訝地說:“散了啊?”
“三缺一,沒打起來。”小翠說。
“三拐呀。”唐成說。
“不想拐,沒意思。”小翠說。
尹娥看他一眼,說:“就差你一家,你哪里鬼混去啦?我去找你你不在家。”
唐成心里一驚,他把這層事忘了,尹娥會去找他。尹娥要是知道他夜里不在家,會不會想到去偷魚啦?唐成硬著頭皮,撒謊說:“我在家啊。”
“瞎話,不是一次兩次了,你家連鬼影都沒有,門上還吊著鎖。”
唐成繼續撒謊:“你不知道吧?哈……我就是在家,也是鎖門的。”
兩個女人同時笑了,唐成也不知道她們笑什么,心里頭慌張一下,不敢多待,腰一蝦,走了。唐成這回是真怕尹娥再跟上來。唐成一路小顛,跑到自家的豬圈里。唐成覺得在豬圈也不行,還是回家。唐成不是開門從院門進去的,而是翻墻,爬進了自家的院子。
尹娥果然后腳就來了。
唐成心里暗笑道,我耍死你!
“啪啪啪……”有人敲門。
唐成明知故問地說:“誰呀?”
“有人啊?在家里鎖什么門?”
唐成一聽,壞了,不是尹娥,是丁正干。丁正干這時候來,干什么呢?莫非他知道自己和尹娥的事?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尹娥可不是省油的燈,她是什么事都能夠做出來的。她就是說自己強奸她,他也是有口難辯。唐成往門邊走,感覺小腿肚轉到前邊了。唐成說:“我……在家也是鎖門的。”
“噢……”
“主任你等等,我這就開開門。”
“不開了,我沒事。你睡吧……你還沒睡啊?”
“睡了睡了,我在院子里睡。”唐成說,“主任你走啊。”
“是這樣……算了算了,明天再說吧。”
“你說……主任。”
丁正干沒有回話,他已經走了,腳步聲嚓嚓嚓的,和尹娥的腳步聲差不多。
唐成頭上冒汗,心底發慌。唐成覺得這不是好兆頭。丁正干肯定是發覺什么了,不是和尹娥的事,就是偷魚的事。丁正干不是問過他大魚的事嗎?丁正干平時根本不理他,更不要說半夜來敲門了,可敲門了,又說沒事。說沒事了,又說明天再說,分明是有事嘛。唐成正想著,門又被敲響了。這回敲門的,不是丁正干,是尹娥。她敲門聲明顯比丁正干輕。唐成不敢去開門,他連應一聲都沒應。尹娥又敲了幾下,還摸摸鎖。尹娥自言自語道:“這頭豬,盡是謊,家里連鬼影都沒有。”
六、前湖
幾天里,雖然沒有發生什么大事,但還是發生了一些異常的事,比如,唐成有一次看牌回來,老覺得后邊有人跟著。唐成的眼,看夜路有一套,可憑他的火眼金睛,硬是抓不住后邊的影子。唐成有些擔心,怕是尹娥。自從唐成跟尹娥有那一腿之后,他心里就一直忐忑著,覺得有個圈套在等著他。唐成便躲著尹娥。尹娥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多次往唐成身上貼,并用曖昧的話語挑逗唐成,唐成都裝瘋賣傻搪塞過去了。對唐成如此不仗義,尹娥也說過惡話,不過,那惡話里,都是一些調戲之語,唐成怕了一會兒,也就忘了。這后邊的影子,或者腳步聲,似有若無的,像鬼魅,抓不著,摸不著。唐成人大膽,往回找,一直找回到小翠超市,看到尹娥還在打牌。那會是誰呢?唐成嘀咕著,想到了丁正干。唐成頭皮麻了一下,覺得,真要是被丁正干盯上,就壞菜了。
唐成又惶恐了幾天,總算相安無事。
唐成在小翠超市里打牌,或者相眼,和人家笑笑,說說,打打情,罵罵俏,說說前湖,說說前湖里的事,日子不知不覺過得飛快,轉眼,夏天就過去了,又轉眼,就到了秋涼。關于前湖里的大魚,更是越說越神了。已經有人親眼見到大魚,說話的是退休干部老六指,他說他那天在水邊釣魚,突然看到前邊不遠處的水里,有一塊大石頭,黑黑的,亮亮的,正奇怪哪來的巖石,只見那大巖石動了,向他漂來,原來那是大魚的腦殼子。老六指就趕快給大魚下跪,給大魚磕頭,說魚大神饒命,他再不敢來驚擾魚大神了。
“所以呀,還是來打打牌,賭賭小錢,釣什么魚啊。”老六指總結道。
更讓人奇怪的是,小翠家的狗,突然就沒有了。小翠找了一天,也不見蹤影。有人看到,那條乖巧的小狗,曾跑到前湖大堤上玩,那狗也怪,在大堤上追麻雀。后來,刮一陣狂風,狗就沒有了。有人斷定,小翠家的狗,一準是喂了大魚。
關于大魚,越傳越多,那大魚,已經不是大魚,儼然成了神靈。
只有唐成心里有數。
唐成覺得,應該再干一網了。再不干,機會就不多了,網箱的魚長成成魚了,秋天說過去就過去,在魚封口之前,丁春景會在一天之間,把魚都賣了。唐成拿定了主意,就給魚販子老吳打電話。老吳在電話里惡聲惡語的,罵他怎么到現在才打電話。唐成也有脾氣,說你怎么不打電話過來。老吳說我敢嗎,我他媽還以為你出事了呢,我打電話,不是自己找死!兩人互罵一通之后,還是定好了接貨的時間。
月黑風清,唐成騎破車來到西岸,把車藏在齊胸深的草窩里,卷起褲子下了水。水已經有了些涼意,在腿上打滑。唐成撥開蘆葦、草蒲,繞過幾叢水柳,在一處只有半張席大的土崗前,在密密的水柳里,找到了小船。唐成爬上小船,放繩打槳,穿行在蘆葦叢中,一會兒就來到丁春景養魚的南湖水域了。
唐成對這一帶很熟,小船在他手里也輕靈得很。但是,由于是“黑月頭”(方言,沒有月亮稱黑月),他還是伸長脖子,睜大雙眼,在湖面上搜索。湖面也是黑的,黑得發亮,天上的星星密匝匝的,像黑臉上的白雀斑。唐成看到一排白點子了——那是網箱的浮漂。唐成把小船靠過去。
沒用多長時間,唐成就得手了。魚不多,也不算少,夠意思了。
但是,唐成遇到麻煩了。唐成拴好小船,累巴巴地拎著桶,剛上了岸,剛把桶放在岸上喘口氣,就有人站到了他的跟前。由于對方站在高處,影子也很高大,像一面墻。唐成腿一軟,退到水里了。唐成說:“啊——啊——啊——”
唐成說不出話來。唐成的下巴在抖,像打著冷戰。要命的是,對方也不說話,也一動不動。莫非不是人?可不是人那是什么?分明就是一個人。唐成站穩了腳,脫口道:“你是丁正干?”
對方說話了。對方先是哈地一笑,說:“我不是丁正干,我是大魚。”
唐成一聽是丁正干的聲音,又放心又害怕。放心是對方不是大魚,害怕是果然叫逮住了。不是被丁春景逮住的,是叫村主任逮住的。這可比丁春景還厲害的人。唐成定定神,啞著嗓門說:“你是屁,我才是大魚了,你敢到水里,我就吃了你!”
沒想到,唐成的話,引來一陣哈哈的笑聲。丁正干說:“我早就料到是你,我忘了帶手電了,我要是帶手電筒,一照,你就現原形了,你還是大魚,哈……”
丁正干的話提醒了唐成。是啊,只要抓不住我,我就死不承認。唐成又往后退退,唐成自信水性好,他想退回去,駕著小船跑。就是來不及駕船,對著前湖游過去,游到對面的大堤,他也不怕。
“你不要想跑唐成,我都抓住你了,你還想跑,你跑得了嗎?你給我上來!”丁正干說著,也甩了鞋子,也卷了褲腳。
唐成看他當真要下水,轉身往湖里跑了。
丁正干也不含糊,沖進水里,也高抬腿,噗哧噗哧就追了過去。丁正干沒走過這樣的水,對腳底下的情況毫無知覺,幾次都被倒下的蒲柴和水草絆倒。由于唐成的害怕和緊張,也跑不快,再加上也不時被絆倒,兩相比較,唐成并沒有比丁正干跑得快。唐成跑了幾十米,水還沒有淹沒膝蓋,游泳的優勢自然無法體現。再加上他沒想到丁正干真的追來,人一慌,腳下就亂,就不時地絆蒜,在他又一次撲進水里時,叫丁正干按住了。
丁正干說:“你跑啊?”
唐成還是跑,他像泥鰍一樣,一挺身又站起來,又要鉆出去。
他鉆不出去了,丁正干已經揪住他的手腕了。兩人就像剛出水的魚,很快由拉扯變成了扭打。丁正干只想抓住他,唐成又堅決要跑,兩人下手就輕重不一樣。丁正干以抓為主,而唐成,黑夜里看不清真假,每一拳,每一腳,都想讓對方負痛。最后,丁正干不知哪里挨了一腳,被唐成壓在身底了,唐成摟過一把蘆葦,繞住了丁正干的脖子,又揪住他的頭發,狠狠地按到水里。沒想到,這一按,丁正干就再也沒有抬起頭來,人一軟,就趴下去了。唐成拔腿又跑。他沒跑幾步,覺得不對勁,回頭看看,沒有動靜了,身后只是黑,和更黑的蒲柴。唐成不管這些,以為他成功地擺脫了丁正干。就兜了個圈,上岸了。
唐成蹲在一處草窩里,半天沒動。唐成在想兩個人,一個是還在水里的丁正干,一個是來接貨的老吳。唐成掏身上的手機,準備跟老吳說一聲,可掏遍了全身,也不見手機,可能掉進水里了。唐成又摸摸綁在褲襠的一卷錢,幸好錢還在。
唐成顧不得老吳了,他擔心丁正干會不會死在湖里。
唐成又壯著膽子,往回去找丁正干。
丁正干果然死了。唐成一下癱坐在水里,半天緩不過神來。
在最初的緊張和害怕之后,唐成決定把丁正干埋在水草下面的淤泥里。水里的龍蝦,還有鰻魚、螞蟥,這些喜腥喜臭的魚蟲,會鉆進丁正干的肚子里,把他一點點吃光。唐成想到這里,便有些從容,并不停地告誡自己,沉住氣,不要慌,沒有人會知道。
唐成在湖里忙活了大半宿,覺得萬無一失了,才趟著水往岸上走。唐成走到岸上,找到了兩只鐵桶。鐵桶里的魚還在。唐成知道老吳早就走了,魚是賣不成了。為了萬無一失,他不想把魚帶回家便把魚放了。他想,省得費事。就在唐成回去放魚的時候,他又覺得丁正干埋得離岸太近了,萬一叫人發現,就徹底完了。再想想,再想想。
唐成又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
半個小時后,唐成取出了丁正干的尸體。這么容易就挖出來了呀。唐成有些后怕。他慶幸自己的決定是多么的英明正確。唐成不像先前那么慌手慌腳了,他竟然掏掏丁正干的口袋。唐成沒有找到丁正干的手機,估計也在對打時落入水里了。不過,讓唐成驚喜的是,丁正干的屁股口袋里有只錢包。
又過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唐成也記不清了。唐成劃著小船來到了湖心,憑著他的感覺,漆黑的湖水下邊,就該是水晶洞了。唐成把丁正干拖出了船艙。丁正干被網箱的尼龍網緊緊地包裹了起來,和尼龍網捆綁在一起的,還有兩只鐵桶。唐成沒有猶豫,把丁正干掀進了湖水。丁正干在落水的一瞬間,小船劇烈地搖晃幾下,唐成慌亂地抓著船沿。小船在搖晃一陣之后,隨著丁正干漸漸下沉,而漸漸平穩。唐成在心里默默地念著,大魚保佑大魚保佑……
第二天,一院的陽光真好,唐成在院子里曬錢。這是夏天以來的第二次曬錢。唐成的心里一點陽光都沒有,可錢又不能不曬。他把門閂緊了,又上了杠子。他四處望望,天上地下地望望,還好,沒有帶眼睛的看到,就連無處不在的麻雀,也不知飛到哪里了。
七、上香
冬天到來的時候,大魚已經被神話了。
大魚不僅吃了丁春景的魚,還吃了村主任丁正干。是的,丁正干就是叫大魚吃了的,這可沒有一點疑問,村里人都這么說。在丁正干失蹤的日子里,村里的干部們,就回憶他們主任的主要言行和片言只語了。計生專干說,丁正干不該跺腳發狠,要去看看什么大魚的真面目,那大魚的真面目,是他一個凡人能看的嘛,這不是,就出事了。農委主任說,丁正干不該說前湖里沒有大魚,誰都知道前湖里有大魚,他卻讓人家不要迷信,他丁正干不過一個小小的村主任,能亂說嗎?你看看,把大魚說生了氣。村會計說,丁主任啊,就是人太實,不該有事沒事就往前湖大堤上跑,你往前湖大堤上跑也就罷了,你莫往水邊去啊?你往水邊去也就罷了,你不能亂講啊,大魚聽了你亂講,能饒了你?有人接茬說:“是啊,大魚有靈有性,是隨便亂說的嗎?不要說吃了你一個村主任,就是吃了全村的人,也是白吃!該給大魚敬香哩。”
沒幾天,就有人在湖邊,給大魚敬香燒紙了。
再過幾天,有人干脆在大堤上,給大魚立了牌位,安上香爐,上了幾炷香。那香火,便日日不斷了。
更有意思的是,村小的老師呂慧家,她那個瞎了一只眼的婆婆,還專門開了香火店,進了各種香,大的小的,粗的細的,紅的黃的,生意還挺不錯,每天都有請香的人,就連鄰村的人,都到她家請香到前湖去給大魚上香。
唐成把這些事看在眼里,把那些話聽在耳朵里,覺得都是對他有利的。唐成在度過最初的驚恐和慌亂之后,心里踏實多了,他再到小翠超市去,就不光是相眼了,也能坐下來打牌了,也能跟小翠說兩句笑話了。小翠還是那樣,一臉的笑相,做生意,安牌局,里里外外照應周詳,她跟唐成依舊說說笑笑,捏捏搔搔,不拘小節的樣子。唐成越來越覺得小翠可愛了。但是,他見到尹娥時,就不那么坦然,總是覺得欠了尹娥什么。尹娥是在丁正干三天沒回家之后,才覺得事情嚴重的。丁正干經常一宿不回家,跟木板廠的客戶談生意,應酬晚了就在城里住下。可三天不回家,這在丁正干來說,還是頭一遭。尹娥先到木板廠去問問。自從她和丁春景在木板廠鬧出情亂以后,丁正干就禁止她到木板廠去了,不要說在木板廠擔任個職務,就連去看看,丁正干都不允許。所以,尹娥到了廠里,有些外來工還不認識她,本村的幾個工人告訴她,老板好幾天沒過來了。幾天?三四天了吧。尹娥又到村部去打聽,村里的干部們說,我們也正要找他哩。鎮里通知開會,點名要主任去,他手機打不通,不在家能在哪里?聽了他們的話,尹娥就不再去鎮里打聽了,她直接就去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也來了警察,走訪了不少人,草草做了些記錄,就回去了。尹娥以為很快就有消息,一天、兩天過去了,到了第三天,還是一點動靜沒有,尹娥就跑了趟派出所,派出所很重視,把她的談話都做了筆錄,讓她先回去。尹娥后來又多次去過派出所。派出所不像先前那么熱情,問答她是,已經作為失蹤人口立案了,照片也上了網,目前還沒有發現被綁架或遭謀殺的跡象。丁正干這個人很好,沒有仇敵。因此,派出所要尹娥回家,耐心等待。尹娥開始還為丁正干擔心,還幻想著他在某天早上突然回到家里,但是,過去了五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十五天,一晃快一個月了,尹娥也認同了村里的流言——被大魚吃了。有一天,有人又說起大魚,尹娥說:“我剛去湖邊燒了香,我替死鬼給大魚求情了。”尹娥說的“死鬼”,就是丁正干,尹娥在說這些話時,并沒有眼含熱淚,她說得很平靜,就像在說別人家的事。后來,她干脆說:“我家死鬼要不是得罪了大魚,喂了大魚的肚子,我哪能去接那副爛攤子,我打打小牌多舒服。”她所說的“爛攤子”,就是指木板廠,在她那里,木板廠已經成了一副爛攤子了。尹娥說完,臉上有一種怨恨之情。人們不禁對尹娥投去同情的一望。到了現在,也就是冬天來臨的時候,尹娥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生活,她除了在木板廠照應一下外,居然也到小翠超市來打牌了。有一天,尹娥在木板廠和生產廠長說事,來晚了,超市里的牌局已經轟轟烈烈起來了,尹娥對正在打牌的唐成說,你讓讓,給我幾牌,我腦子都忙昏了,打幾牌歇歇腦子。唐成無所謂,就準備讓。呂慧不情愿,呂慧輸了錢,輸給了唐成,尹娥把唐成換下去,她上哪去撈錢啊。呂慧剜一眼唐成,半開玩笑地說:“不是說好打到明早五點嘛,你讓開算什么啊,你憑什么要讓啊?”尹娥也半真半假地說:“憑什么?憑他欠我的,他就得聽我的,是不是唐成?”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尹娥的話,讓唐成心里咯噔一下,欠她什么呢?欠她一條命。本來唐成見了尹娥就不尷不尬的,被她這么一說,就不知怎么問答了。好在呂慧給她解了圍,呂慧哈哈一笑說:“他欠你的,欠床上的吧?欠幾回啊?”尹娥對這種玩笑一點也不惱,相反,還有些樂意的味道,她說:“多了,哈哈……”還瞥唐成一眼,屁股就挨上去了,把唐成擠到了一邊。唐成這才松口氣,站過去,心想,尹娥突然成了忙人了,說不定,已經把丁正干給忘了哩。
讓唐成的精神徹底放松的是,尹娥又去找唐成親熱了一回。唐成這回沒有躲,給她放了門。唐成知道丁正干早就喂了魚,他不必擔心了。接下來的一些日子,尹娥和唐成就常常黏糊在一起,連小翠都看出來了。這回輪到小翠開唐成的玩笑了,說:“唐成,你干脆倒插門算了,尹娥家有一個廠,說不定將來你也能弄個村主任干干。”唐成聽了小翠的話,還真的思量過。不過,自從小翠說過這句話,小翠好像就有意疏遠了唐成,不再跟他說葷段子了,也不在他身上捏捏搔搔了。唐成也知道,他有些傷小翠的心了。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兩全的。
這夜,唐成打牌,輸了錢,頂到天亮,把身上的錢都輸光了。唐成身上的錢還從來沒輸光過,這是頭一回,關鍵是,輸給了十打九輸的呂慧,心里頭便窩著許多火,心想,昨晚上尹娥給他打電話,讓他去她家過宿,要聽尹娥的話,不但不輸錢,還有一番痛快。唐成越想心口越堵,一大早走在村路上,看什么都煩,連陽光都礙他的事,一腳能把路上的石子踢到人家的屋檐上。他手里拿著兩包方便面,準備回家當早飯,一路上,竟被他揉碎了。路上遇到老六指,還有疤二爺。老六指老遠就跟唐成打招呼:“唐成,打牌啦?又頂到天亮?”疤二爺也說:“贏了多少錢?”唐成知道老六指、疤二爺從湖邊來,他們是到湖邊燒香的。唐成對燒香敬大魚的這些人都感到好笑,哪有什么大魚啊。但他也不敢戳穿這件事。到了這時候,他就是戳穿了,也沒人相信。再說了,那樣不是等于把自己賣了嗎?唐成心里再憋氣,也不會把氣撒在他倆身上啊,便翻翻眼,說:“贏了,贏給了別人。”唐成的話,就是輸了的意思。老六指說:“唐成,你應該到湖上去燒炷香,求大魚保佑呀。”唐成說:“我燒了呀。”疤二爺說:“燒了就好。你們打夜場,我們去趕早場。”唐成半陰半陽地說:“你二老香都燒過了,今天可要贏錢啊。”兩個老頭說:“那是那是。”
唐成回到家里,吃了面,睡覺。唐成一覺睡到中午,起來洗了臉,還想到小翠超市去打牌。唐成身上沒有錢,他到門后去拿錢。讓唐成大吃一驚的是,用來藏錢的爛棉胎,濕漉漉的,都能滴下水。唐成的手伸進去掏錢,就像伸進淤泥里。錢是掏出來了,一捆錢,竟然都濕了。唐成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棉胎,怎么會濕了呢?前些天倒是一連下了幾天雨,但也并沒發現屋里漏雨啊?唐成仰起臉,朝屋笆上望,屋笆上干爽爽的,不像有漏過雨的樣子。唐成心里有些怕,莫非真有什么大魚?就算有大魚,也不會伸手這么遠,弄濕他的棉胎他的錢啊。也許還是漏雨,一滴一滴的,一連幾天,都漏在棉胎上,才讓他沒有聽到滴漏聲,再加上那幾天沒去取錢,便也沒有發覺。但是,這樣的推測,并不能讓唐成滿意,事情過于蹊蹺了,如果大魚真的存在,不要說弄濕他的錢,就是……唐成突然想起丁正干。莫非是丁正干冤魂沒散?故意跟他作怪?莫非是他霸占了丁正干的老婆,丁正干報復來了?唐成心里飄一下。
唐成想起老六指和疤二爺的話,在心里說,是該去燒香了。
唐成決定燒香之前,先在簸箕里曬錢。
唐成心里飄飄的,想著燒香時該說什么話,該許什么愿。
有人拍門了。
“唐成,大白天又閂門啦,你家有多少錢要曬呀!”尹娥在外邊說。
唐成下意識地就要去收錢,一聽是尹娥的聲音,稍稍放了一點心,尹娥都跟他那樣子了,還怕她什么呢?她就是知道他有錢,也沒有她家錢多呀。何況,她好像知道他在曬錢,再像上次那樣,慌慌張張地塞到褲襠里,不是被她笑話嘛。唐成就說:“來啦。”
唐成開了門,說:“叫你說巧了,我還真曬錢了。”
“我說,”尹娥朝磨盤嘴上一坐,伸手劃一下錢,說,“媽呀,這兩天累死我了,這木板廠,辦不下去了,我操不起那個心,再操下去,我就死定了。”
尹娥突然說這個話,唐成摸不著底細,不敢亂發表意見。他重新關好門,也走到磨盤邊,也劃拉一下錢,問:“咋啦?”
“正好有人要盤下這個廠,我準備盤給他算了。”尹娥確實一臉的倦容,“盤點現金在手里,不住魚爛溝這破地方了,這破地方有什么好,打小牌也沒意思,還要提防大魚,煩死我了,我到城里去買套房子,到城里消閑去。唉,你跟我去啊?”
“我?”唐成像是聽錯了,他不覺得尹娥會真看上他,尹娥跟他,不過是玩玩而已。
“怎么?不想和我在一塊啊?”
尹娥邊說邊隨手摸起唐成的錢,對著太陽望一眼。
唐成趁機岔開話題,說:“我不用假錢。”
“你也沒那個膽,”尹娥說,“我看看你這一堆錢里,有沒有好號碼,我有一張連號的,5個8連在一起。”
尹娥又拿起一張錢,這張錢在尹娥眼前閃了一下,尹娥看是一個熟悉的號碼,68686666,這不是“六六大順”嗎?尹娥心跳停跳了一下,臉色變灰了。尹娥像捏一個燙手的山芋一樣,把那張錢丟進了簸箕里。
尹娥慌張地說:“木板廠那邊,我還有事……”
尹娥急急地走了。
唐成在尹娥走后,決定到湖邊去上香。
唐成花五十塊錢,請了不少香,來到大堤上的大魚牌位前,敬香,下跪,磕頭。唐成說:“大魚啊大魚啊,我是真對你好,我把丁正干都送給你吃了,你可要保佑我啊。我天天來給你上香,我我……我給你蓋廟……”
唐成跪了一陣,禱告一陣,覺得差不多了,這才站起來。唐成望向浩淼的湖水,他突然覺得湖水深不可測,特別是水晶洞一帶,湖水藍得發黑,似乎有一些水汽,在那里縈繞不散。唐成心里仿佛有了事,走在回村的路上,老是走不穩,高一腳低一腳的。
有一輛小車,停在小翠超市門口。小翠,還有平時的牌友呂慧、疤二爺、老六指等等,好多人,都在小翠超市門口,向他望,尹娥也在人群的后邊。怎么不打牌啦?唐成想,這是誰的車?小翠丈夫回來啦?唐成沖他們笑一下,想告訴他們,上過香了。可他剛要開口,那半張的嘴就說不出話來了——小車上下來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向他走來。唐成的腦子一下就空了……
八、廟
這年的春節似乎早早就到了,前湖大堤上的小廟也在春節前正式竣工。廟不大,比魚爛溝村的豬圈稍大一點。廟里,供奉的是大魚的神像和牌位。廟就叫大魚廟。大魚的神像是木頭刻的,上面涂了挺重的油漆,打扮得花花綠綠的。不知誰的主意,大魚神像的造型有點像美人魚,上半身是人身,下半身是魚身,所不同的是,美人魚是女性形象,大魚神像是男性形象,也算是中西結合了。有一天,尹娥去上香,看那大魚的神像,那鼻子,寬寬的,那眼皮,厚厚的,怎么像唐成啊。尹娥心里晃了一下,尹娥摸摸肚子,她懷上了,是唐成的。可唐成現在……尹娥又燒了兩炷香。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