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25歲,正值人生的黃金時節,經不住經商的誘惑,我也在單位辦了停薪留職,跟人一起做起了買賣。
我家鄰居的男人膽兒比熊膽還大,什么事都敢干,經商七年,現在存折上至少也有8位數了。他做服裝生意,幾個最繁華的商業網點都有他的攤位。他只管開大篷車拉貨,半個月跑一次海城,那里有一個小鎮,是中國服裝的窗口,只要國內外影視劇里的男女演員穿著的時裝一露面,這里的服裝行業馬上就可以克隆并成批制作出來,行情摸得特別準。二哥喜歡讓我幫他,說我一介文人書生,實在好交。
跟二哥倒了一批服裝,才兩個月,就賺了八千多塊。初涉商海的勝利,使我有些昏昏然,便把掙的錢外加自己的二千元都投了進去,可這一次運氣壞得很,賠了一半還多。我經商的心思在漸漸被瓦解著。
坐在大篷車里,我一邊拚命地抽煙,一邊望著車窗外的風景。天近黃昏時,曠野上一群群黑鳥在樹林里喳喳哇哇地叫,不知道是喜鵲還是烏鴉。一輪斜陽紅紅地懸浮在樹枝上,把樹枝壓得一顫一顫的。
“跟我干,虧不著你,一個月頂你上兩年班。”二哥手握方向盤,眼睛望著前方對我說:“做生意有賺也得有賠。要贏得起也要能輸得起才是。我看那些拿工薪的都是些可憐蟲,一個月就那么幾百大毛。”
“各有各的好處,掙工資的雖收入低,但生活穩定,沒危機感,也算活得逍遙自在。”
“逍遙個卵子,你看誰能跟經商的比?這年頭錢就是祖宗,別看咱長得粗,廣州那么多漂亮小妞還都爭著跟咱睡呢……”二哥得意的瞥了我一眼,車燈亮了,路在卡車的輪子下飛快的遠去。我突然發現前邊路段站著個人影,在不停地揮手。
“操,準是搭車的。”二哥罵了一句,急忙剎車。大篷車戛然停住,頓時騰起滾滾塵灰。
他打開車門,探出腦袋怒喝:“干什么?”
攔車的是個年輕女人,約有二十八、九歲,笑嘻嘻地湊過來說:“大哥,捎個腳吧。天黑了,我不——敢走了。”
“沒地方。”二哥沒好氣地說。
“求你了,我坐后邊篷子里就行。”女人嫵媚地向二哥和我擠眼睛。
二哥心動了:“那你咋謝我?”
“隨你便唄。”女人已經踏上了卡車的篷子里。
“到哪兒下?”
“張港。”
卡車向前疾駛,夜里10點多鐘,二哥停住來,跳了下去,讓我接著開。我明白他是到篷子里找那女人好事去了,也不便多說,就開起卡車繼續前進。一趟買賣,我雖得了一些錢,但也深深體驗了生意人的辛苦。
又開了三個多小時,車到了張港。我停下來,到篷后對里面喊:“張港到了。”
喊了幾聲不見回音,這兩個莫非睡著了?我爬上去,用手電一照,哇,嚇得我心里一翻個,只見二哥赤身裸體躺著,腦袋上腫了一個大紫包,還有血污。我的兩腳直麻,以為出了人命,剛想跳出去,忽然聽見二哥的大鼻孔里發出輕輕的呻吟。我壯壯膽,扶起二哥,問:“二哥,你這是怎么了?”
二哥醒過來,摸了摸腫得很大的腦袋說:“別提了,這小娘們真夠狠的,好事還沒做完,就給了我一下,鐵一樣的東西,我以為腦袋準碎了……”
我找了一塊布給他包上了,我們在車篷里檢查一下,發現少了幾箱服裝。
“操她媽的,這個臭婊子,打了老子不說,還拿走了那么多料子。”二哥惡狠狠地罵。
我扶他上了駕駛室,心里想:打雁人也有被雁叨瞎眼的時候,這是真理。
卡車開回家,天剛剛放亮。二哥一邊敲門一邊與我擺手。好半天,門才開,他女人披頭散發地鉆出來:“回來啦!”
“啊!回來了。”
“那腦袋上的包給誰打的呀?”女人抱著胳膊,瞇著眼問。
“狗咬的。”
“母狗咬的吧!”
“操,關你屁事,快給我倆做兩碗雞蛋面吃。”
女人把我倆讓進屋,便鉆進了廚房。二哥打洗臉水時,發現水池里一堆臟碗還沒洗,一只碗里裝著一大堆雞骨頭。
“你咋吃了這么多雞?”二哥指著雞骨頭問。
“我咋就不能吃?”
“怎么還有酒杯?昨天誰來了?”二哥盯著老婆問。
“沒誰來,我一個人沒意思,就喝了一杯。”女人說完,在往鍋里下雞蛋。
二哥不再問了,進屋讓我洗臉。
不一會兒,女人端來了兩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讓我們吃。吃著吃著,二哥從床下拎出一雙男人的皮鞋:“誰的鞋?”
“前天打牌贏來的。”
“操,贏這熊玩藝兒干啥?”二哥生氣地把鞋扔出窗外。
屋內床上的被子亂亂的,我發現后窗沒有插。只是虛掩著,不過這話我沒敢告訴二哥。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跟二哥去經商,回到單位乖乖上了班。倒不是害怕搭車女人的鐵器,而是害怕二哥家那雙男人的鞋!
眩 惑
火車快進站了。
車廂里的七月總是很悶很悶,我蜷縮在臥鋪上昏昏睡去,一架鐵路橋從我們的頭頂伸過來,又一列火車緩緩地從瞳孔里經過。我們這列車里的人都沒往窗外望,惟有我像突然來了靈感,迅速從鋪上竄下來,將頭伏在車窗口,目光便與那列車上的一雙目光驀然相撞了。毫無疑問,她也在看著我,但彼此的臉上也沒來得及流露表情,兩列火車便輕輕錯過。
那是一個年輕的少婦,隔得很遠我無法判斷她美或不美。但她一定有其內在的魅力或別的什么,讓我看上一眼之后便無法忘記。我敢打賭,她如果不是相當漂亮,就一定是個不同凡響的女人,可以在某一個瞬間突然釋放出她從前所不曾有過的美麗,從而迅速徹底地誘惑抑或征服與她心犀相通的男人。
正在凝思遐想的時候,兩列火車都慢慢地停下了。我沒時間去看表,而在注意看窗外的站牌,列車到了秦皇島。
每次見到一位能令自己刻骨銘心的女人,心里都會產生許許多多的聯想,過后不久便感覺這個世界很無奈。我重又懶懶散散地爬回臥鋪,蜷縮起來,下鋪是空的,尚未有人來占領,我的腳就可以悠然瀟灑地垂下去,搖搖蕩蕩。我很清楚,現在胡思亂想什么都是多余的。兩列火車還在眉來眼去地喘息著,我與那個女人卻誰也不會為了對方而走下自己的列車,放棄自己的方向。一切都只是在瞬間望一望,感覺一下罷了。
腳不知懸空蕩了多久,許是有點累了,才縮回來,眼神不經意瞄了一下身底下的空臥鋪,不知什么時候,那兒已經坐上了一位年輕的少婦,令我吃驚地叫了—聲。列車還在前行,她正是我在那列火車窗口前見到的女人。世界怎么了?我暗暗問自己,為什么在我的周圍總是出現奇跡?
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我又從上鋪翻下來,坐在下鋪她的身邊。少婦的臉依然像方才一樣靜悄悄地對著窗外,神情屬于憂郁的那種。雖然沒有正眸看我,可從她身上溢出的那異樣的顫動,我分明發覺她已感到了我的光臨。
“從秦皇島上來的?”
我有意把語氣調整得親切自然而不牽強。
少婦轉過臉來,朝我友好地笑笑,沒有說話,那神態是肯定的。
“這是一種緣份。”我不想挖掘她從那列車上來到我身邊的原故,我只覺得人與人的頭頂都有一條看不見的線,而能夠隨意擺布人的命運,手握緣線的那個家伙就是神靈。
“緣份?”少婦詫異地睜大眼睛。
“對,是緣份?”我說:“方才你還在那列車上,而現在卻坐在了我身邊。人海茫茫,好多事情就是這樣微妙有趣。”
她像是聽懂了,點了點頭:“也是,兩個本不相識的人,能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就是緣。可這緣……”
“只要有緣,隨之而來的就會有一切。”
“會這樣么?”
“當然啦!”
于是,我與少婦似乎已經達成了一種默契。我倆都不說話了,互相對望不停。
車過山海關,車廂里憋悶的程度稀釋了許多,空氣涼爽了,人的心情也隨之好了起來。她靜靜地躺在鋪上,潔白修長的腿暴露在我的面前,腳上的長筒襪褪到腳脖兒,像是兩只絲織的腳鐲。她的腳漸漸地引起了我的注意,小巧、細膩,光潔如玉,我暗暗驚嘆她的母親怎么會生給她這樣一雙漂亮的腳丫……
車不知開出了多遠,那少婦開始收拾東西了。我知道這是她即將下車的預兆,眼睛不住地跟著她。
少婦從我身邊走過去,然后才扭回臉,臉色紅紅地對我說:“我不是在秦皇島上的車,我是從始發站上的,后加的鋪,我也沒在車窗前看見過你,但我相信我們倆也許有緣。或是從前,或是,今后……”
她下車而去,我愣了一會兒,再仔細望望她在站臺上遠去的背影,感到這女人似乎真的不是那列火車上的少婦。可惜我沒看清那少婦的背影……
責任編輯 趙宏興